《山花》2024年第11期 | 淡巴菰:金絲雀
淡巴菰,本名李冰。曾為媒體人、前駐美文化外交官,現(xiàn)供職于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國家一級作家。在《人民文學》《中國作家》《北京文學》《天涯》《上海文學》等發(fā)表小說、散文和撰寫專欄。作品多次被國內(nèi)有影響的散文、小說年選收錄。出版散文集《下次你路過》,日記體隨筆集《那時候,彼埃爾還活著》,非虛構(gòu)“洛杉磯三部曲”,小說《寫給玄奘的情書》、對話集《人間久別不成悲》《聽說》等十三部圖書。《聽說》被譯為英文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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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絲離婚了。準確地說,七十三歲的她被離婚,結(jié)束了與八十五歲的丈夫持續(xù)了四十年的第二段婚姻,她揮別后院的五棵柑橘樹和遍地多肉,突突地開著二手福特皮卡,搬到了老年公寓。車里除了她從世界各地淘來的舊物,就是一堆形形色色的石頭和三只流浪貓。公寓房間小,她每月擠出六百美元,租到小城郊外的一間倉儲屋,為那些她前夫眼里的破爛找到了安身之所。
認識她是在去年暮春。
烈日下的荒野,我們八人像長途跋涉的散兵,走著,瞧著,聽著。平心而論,風景并不差。黃得耀眼的野芥菜花正開得漫山遍谷,莖高沒人腰,遠看很像中國江南的油菜花。它們被稱為入侵物種,是三百多年前的西班牙傳教士帶來的芥菜籽的后裔——在美洲新大陸的傳教所之間沿途撒種,耐旱且能長兩米高的金黃花??梢援斅窐?。
土生土長的野花也毫不示弱,暗紫、橘紅、雪白、海藍,有的是草花,開在腳邊,有的是灌木,頂在枝頭?;ê苊篮苁嬲?,葉莖卻都楞楞緊緊的,帶著戒備感,讓人想到幾千年來與它們朝夕相伴的原住民,臉上身上也是這樣的緊張表情。在這美洲大地上,本土植物們沒有被大自然淘汰掉,那些以它們?yōu)椴菟帪槭澄锏娜藚s不幸地被所謂文明邊緣化為稀有物種了。
露絲的嘴一刻不能閑,不時被我們問東問西。她不僅能叫上所有植物詩意的俗稱和拗口的拉丁名,還能道出它們的習性。比如,那開暗紫色花的灌木是原住民用來搗碎貼在額頭治療頭痛的,她有一次如法炮制,不僅頭痛沒退,皮膚還過敏起了紅疹。“Yuck(惡心)!”說罷她夸張地呸了一口,看似嫌惡,臉上那笑卻分明是孩童式的頑皮。
山谷干熱。不久前連下過幾天雨,一條很清淺的溪水在谷底流著。有一群看不見的人,不急不緩地走在我們中間,男女老幼,身影瘦削,表情無辜凄然,都像在夢游。1928年3月12日深夜,災難像幽靈無聲地降臨到洛杉磯這個靜寂的山谷。剛建成兩年的大壩決堤,60米深的洪水順峽谷沖瀉而下,裹挾著睡夢中的人、畜、房屋、樹木、車輛,無情地狂奔了87公里,直到跌入太平洋的懷抱才止歇了躁動。
厚重的建筑殘塊像擱淺的鯨類,形狀不同,姿態(tài)各異,不時映入我們眼中,或趴在溝底,或伏在塹邊,與那些看不見的人一起,沉睡在近百年的噩夢里——它們都是災難之夜被沖毀的圣弗朗西斯(Sant Francis)水壩殘體。最重的那塊約重九千噸,崩裂后在洪水中卷滾著,落腳到1.2公里外的山谷,像為自己找到了墳墓。
“三面環(huán)山,修一道堤壩蓄水,這原是好主意。威廉·穆赫蘭(Willaim Mulholland)已經(jīng)建了十八座水利工程,沒有一個出過事故?!?露絲嘴唇很薄,說話時皺紋在臉頰上聚攏成大小不一的菊花瓣。她個子瘦小,灰樸樸地立在那兒,像個不起眼的南美移民,可講話的口氣卻認真而權(quán)威。我忍不住打量她,她頭頂?shù)慕鸢l(fā)盤成貴婦髻,被身上廉價的野外短打襯得有點滑稽。她說這大壩連接的兩側(cè)山體太致命,一側(cè)是遇水很易溶解的礫巖,一側(cè)是遇壓力會瓦解的片巖。“大壩本身的建筑材料也過于粗糙松懈,泥沙混合鵝卵石,你們從殘壩的斷面也看到了,那石塊比拳手還大,靠泥沙根本hold (固定)不住12億加侖的水!”
與自學成才的穆赫蘭一樣,露絲這大壩遺址的歷史專家也是自修的,退休老太,無錢無勢,十幾年來奔走呼號,從市里到州里再到國會,為的是建一個國家災難紀念館。那天,是她主動為洛杉磯探險家俱樂部的成員們做導覽,我作為唯一的非會員跟著去湊熱鬧。
“快一百年了,沒有任何機構(gòu)對這遺址做過任何保護,年深日久,這個地方和那些死去的人都會被遺忘。賓夕法尼亞1911年的大壩災難,死了78人,也沒多少遺跡,可人家早就建成了歷史紀念地……”大家都安靜地聽著,望著這個顯然很倔強的老人,佩服之余似乎都在心底思忖:換了我,可是沒精力也沒心思這樣做?。?/p>
好幾個人遲到了,她亦不惱不急,與早到的在土馬路邊說笑。一位女地質(zhì)學家內(nèi)急,還真按露絲的建議,蹲在車后解決了問題。幾步之遙,就有來往車輛呼嘯而過。
“我永遠忘不了那一天,兩院通過,這里終于被列入了國家紀念名錄。前總統(tǒng)特朗普簽署的日期,你說是不是天意?正好是3月12日,大壩決堤91周年!”她的臉被墨鏡遮住一半,自豪之情卻一覽無余。
“那水壩遇難者中,我猜,有你的親人吧?”一位蓄著絡(luò)腮胡子的探險家遲疑著問。
露絲笑了,露出一口很整齊的白牙,她說還真沒有。她和這大壩的淵源早在她出生前很多年就開始了?!拔业耐庾娓甘切〕前匕嗫耍˙urbank)最大的地產(chǎn)開發(fā)商,讓他驕傲的不是他銀行里的存款,而是他的垂釣技藝——他自稱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垂釣者。他想在這新建的水庫釣魚,但是大壩看守人托尼很不好通融,只允許自己的朋友們在他自己的小船上偶爾為之。那天,我的外祖父母帶著我當時年僅六歲的母親來到這兒觀光,很享受地沿著壩頂和翼堤漫步。我外祖母后來回憶說,這是她見過的最壯觀的水庫——山巒蒼翠,水面寬闊,清澈如湖。經(jīng)過外祖父幾個小時的軟磨硬泡,托尼終于答應了下周帶他去釣魚。大家開心地說笑著,沒有半點不祥的預感。兩天后,大壩成為歷史,托尼和未婚妻還有他與前妻生的兒子,成為最早的遇難者,他們的小木屋就在壩底不遠的橡樹下。”
露絲說她不只一次聽母親嘆息著說到那悲慘的一幕,“決堤后第三天,我母親隨她父母再次來到這里……我的童年就是在母親的敘述中與這里有了關(guān)聯(lián)。六歲時,我也第一次跟母親到了這里。我相信宿命的安排,我愿意為我母親心心念念的這個地方做點事?!甭督z不必是個講故事的高手,一路走來,我才知道她的經(jīng)歷頗為傳奇。她知道自己有愛說話的毛病,也坦率地告訴我們,因為愛說話她差點兒送了命。二十年前去亞馬遜叢林探險,她坐在小皮艇上不停地跟導游打聽一種鱷魚的習性,同伴劃槳濺起的水進到她嘴里,她當晚腹瀉發(fā)燒不止,被帶去請巫醫(yī)念咒,煙薫火燎后,灌了一大桶墨汁般的草藥才撿回一條命。
看到雜草叢中一塊有黃色條紋的石頭,她撿起來,摩挲掉上面的沙土,“多美??!這是土著人當顏料的ochre(赭石)”,說著迅速湊在鼻子前聞了一下。我笑了,不由得喜歡上了她,去聞喜歡的東西,也是我的小習慣。
成立于1922年的探險家俱樂部自今年起開始接受女性會員,探險家史蒂夫主動為露絲做介紹人。“去過七十八個國家,登過兩次喜馬拉雅(一次登頂),為加州史上的大災難奔走,你太夠格了!”
史蒂夫與露絲同齡,好奇心讓他不時發(fā)問,像魚在吐泡泡?!澳赀^五十才去登喜馬拉雅,為什么?”
走了才半小時,烈日下,每個人的衣衫都汗?jié)窳?,腳步也不自覺地疲沓放緩了。聽到這個問題,大家都來了精神,像羊兒聽到了召喚,圍攏了些,豎起耳朵聽著。
露絲定住腳步,深呼吸了兩下,斂笑正色道:“我每天都在想念一個人,那就是我已經(jīng)去世的母親。我是她唯一的孩子,在懷我之前,她流產(chǎn)了十二次。我十六歲時,她就允許我去西班牙求學,去非洲游歷。她說,既然來到世間,就不要浪費這個機會,做你想做的事。我曾被USC(南加大)、UCLA(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都錄取過,讀到半截,沒了興趣就不讀了。她并不反對。興趣讓我學會了好幾國語言,西班牙語、德語、法語,還有一點漢語。我想讓雙腳站在那地球最高點上,就去登喜馬拉雅。我不想在某天閉眼時后悔?!庇酗L吹過來,是暖熱的。遠近盛開的花兒搖曳著,似乎想撫慰烈日下的來客。
露絲說她離過一次婚,與前夫有一個女兒?!八鼋鹑?,很有錢。母親節(jié)時來看我,我說,跟我去大壩走走吧。她笑著說不,寧可窩在沙發(fā)上玩游戲。我現(xiàn)在的丈夫是退休的西班牙語教授,我每次勸他來,他也是那樣笑笑,說不,他寧可一遍又一遍地清洗游泳池,即使一個夏天也沒人在里面游一次泳?!?,咱們?nèi)タ纯茨菈K斷壩?!?語氣里有無奈,臉上卻仍是善解人意的笑,她似乎早學會了把鋒芒與個性收斂在羽翼下。我同情地拍了拍她的肩,她側(cè)臉沖我眨了眨眼,那頑皮的笑容再次浮現(xiàn)。
2
我們偏離公路,蹚著野草灌木的枯枝,走向一塊只露出地面一角的殘壩,不時有人蹲下,把那鉆進鞋襪的扎人草籽揪出來。那殘壩說是一角,實際也有五米高,小山般襯著藍天,像巨獸的一塊風化的骨頭。醒目的是兩個白色十字架,像兩個幼童,并排立在野草叢間,兩行黑色的小字,分別在那橫條上寫著:紀念1928年3月12日此地的死難者,愿他們安息。
十字架不過半米,下面各有一只白色小鐵皮桶,插著些假花。“誰安放的?也許是死難者的后人,也許只是毫不相干的人。上次我來還沒有呢。”露絲似乎很是欣慰,招呼大家立在十字架邊,她用手機拍照留念。那手機讓我忘不了,比我遠在中國小縣城的母親用的還小還舊。
我已經(jīng)和老友史蒂夫多次到這山谷遠足。遺骸一般的殘壩,滿山遍地的灌木野花,足有百歲的老橡樹……讓我印象深刻的還有水泥路面上的那些涂鴉:一只有長睫毛的藍眼睛仰望蒼穹;一束用心拼成的紅花被箭射得花瓣凋零;兩個并排躺著的人形輪廓……還有些夢囈般的話語。雖是涂鴉,卻不同于涂抹在洛杉磯downtown那些建筑物上的,在這藍天空谷,在水泥路面上,這帶著人類色彩與情感的痕跡別有一種況味。這次我卻沒看到它們的蹤影。
“還說那些該死的涂鴉呢!我好不容易才用與路面近似的漆把它們蓋住了。那些家伙專門跟我作對,挑一些不好夠著的地方涂抹,你看,居然涂在那塊殘壩上!幾年前,旁邊水電廠的一個小伙子失蹤了,我認識他,很好的一個孩子。他們公司在這兒掛了個尋人啟事牌,居然都被涂了!”
露絲說那是對死者的不敬。殘壩斷垣下,甚至我們踩著的泥土下,都可能有一具從未被找到的尸骨?!安虏挛以谶@里撿到過什么?一顆成人的牙齒!我要設(shè)法找到看壩人托尼的親友,驗驗DNA,看那是不是托尼的牙——他們父子的尸體從未被找到?!蔽翌^一次感覺與那些死者的距離切近起來,也不由得張望搜尋,似乎隨時會在地上看到他們遺留下的蛛絲馬跡。
同行者中有兩位年輕女子,都高而胖,走得氣喘吁吁,臉頰粉紅,看到身形矯健的露絲,她們不禁有點難為情?!斑@兒?我來了至少有五百次了。多半時候自己一人,有時帶學校的孩子或游客來?!?露絲傾聽和打量別人時,那微笑像爐膛里燃燒過的炭火,溫暖卻不過分熱烈。說著她俯身拾起地上的一塊碎玻璃渣,放進背包的側(cè)兜里,“危險品!它們閃閃發(fā)亮,禿鷲有時會俯沖下來當食物叼走,有時還喂給幼崽吃!”
看到草叢里有個臟癟的塑料瓶子,她撿起來,抖抖土,從褲兜里掏出個塑料袋,折幾下便熟練地塞了進去?!拔椰F(xiàn)在看到廢品就撿,攢多了就去賣掉,錢都放在大壩紀念基金里。請人做了預算,說建紀念館,一百萬美元都打不住,我們賬上只有二十萬。政府沒有一分錢撥款,我們得自己籌集資金。一位大學藝術(shù)系教授為紀念館做了設(shè)計,打算把那塊墓碑仿制一塊豎立在門口。啥墓碑?一會兒你們就知道了?!蔽伊粢獾剿闹讣锥d禿的,與短短的指頭一樣彰顯著勞作的實用功能??伤€愛美,染著暗紅色指甲油,不過好幾塊都斑駁脫落了。我不由得想,如果她母親在天上看到女兒這樣,會欣慰得微笑還是心疼得流淚?
誰也想象不出,兒時的露絲可是要星星不能給月亮的公主,是養(yǎng)在花園里的金絲雀。除了家產(chǎn)殷實的外祖父,她父親還是AT&T電信公司的副總裁。因相貌乖巧可愛,她三歲就給迪斯尼做過廣告。說到這山野里可能與我們邂逅的動物——“熊、鹿、土狼,還有山貓!”她來了興致,說請允許她講個小插曲。
“我九歲時,和父母住在北加一個九十英畝的莊園里。聽說我想要只山貓當寵物,我爸想法給我弄來一只小貓崽,盡管家里已經(jīng)有二十只捉老鼠的谷倉貓,還有七八只在屋里的寵物貓。小山貓才足月,走路踉蹌,被測出來患有貧血。獸醫(yī)讓我們把家里所有的貓都帶過去,看是否有與它血液相配的——還真有一只谷倉貓被發(fā)現(xiàn)有山貓的基因。住了三個月的院,它康復回家,從此與我形影不離。我父親早出晚歸,家里總是我和母親相伴。有天我們正在浴室洗澡,我似乎瞥見一個人影在我們家門口一晃。我告訴我媽,她說我疑神疑鬼,大白天的……然后就見一個男人推開浴室的門,拿著槍對準了我們!他要我媽交出所有細軟金錢。我們嚇呆了,動彈不得。他上前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拽進客廳,威脅說不給就開槍打死我。誰也沒想到,嗖的一聲,我的山貓從冰箱上躥到了那人肩上,對他又撕又咬。血順著他的臉流了一身。他叫罵著倉皇跑出去,后面還跟著那憤怒的山貓……”我們都聽得入神了,那時正好走向一株老橡樹,我們不約而同地收住腳步,立在樹蔭下。
“我媽報警。警察問有什么物證嗎?我們說有,一只耳朵,一把左輪手槍。很快,警察就從一家醫(yī)院里找到了那少了一只耳朵的家伙。”在大家驚訝的唏噓聲中,露絲說也許是從那時起,她對動物產(chǎn)生了特別的情感,甚至相信動物們對她也另眼相待。“有兩次遠足,我都遇到了美洲獅,近在咫尺!那身上的毛皮細膩得呀,讓我想伸手撫摸!我既興奮又緊張,張嘴對它們不停地說話。它們打量著我,最后都像大貓一樣,安靜地走開了?!彼吻巴股D醽?,兩個月后會再啟程,不為別的,“去看那兒的動物們!”
就這么走著聊著,烈日不再難耐。約莫走了兩公里,沿路側(cè)一個土坡下去,我們來到了小楊樹林邊,那窄淺的小溪從中流過。有對情侶正在那兒歇息。“請別打擾這里的魚兒,無甲棘魚,那是瀕臨滅絕物種,投放的魚苗比金子還珍貴?!蹦莻z年輕人聽到忠告,不由得肅然起敬,說他們經(jīng)過這溪水的上游時,看到蘆葦叢邊的小水洼了,那里居然有許多蝌蚪。“它們也是瀕危受保護的物種,紅腿青蛙,馬克·吐溫的小說里寫到過的……”露絲接口道,隨即掏出手機讓我們看那成年青蛙的照片。
有人恨不得把一分錢掰成八瓣花,露絲則恨不得把自己分成八個人活?!霸谶@個人口只有二十多萬的小城,我們有個兩千五百人的遠足俱樂部,每周有兩天在路上,上周剛?cè)チ四衬?。我們有個撿石頭俱樂部,好幾個人都是地質(zhì)專家。曠野里形形色色的石頭,在我眼里比珠寶店里的可愛有趣多了。還有野生動植物俱樂部……”她幾乎沒有一天閑在家里。我越發(fā)喜歡她了。一個人身軀即使老邁干癟了,仍然可以活成一株飽滿的稻穗。
距樹林不遠,就是那大壩遺址,一片米白色的廢墟,如被開采過的巖礦,高低不平的小丘,與周圍青黛的山巒相比顯得了無生機。露絲從背包里拿出一本方正厚重的相冊。第一張黑白舊照上,就在我們站立的地方,赫然矗立著一道高大的斷垣,直上直下,像一塊幾層樓高的墓碑。“這是那場水災后僅存的一塊沒被沖走的堤壩,立在210米長的大壩的正中,被人們黑色幽默地叫做gravestone(墓碑)。”
那水壩當初也挺雄偉,高56米,底部地基有62米寬。露絲說可惜這天意般的留念也被炸掉了,原因有點可笑——水災過后,兩個少年與父親來這里參觀,同行的還有少年的一位朋友。他在山坡上抓到一條小蛇,沖正站在這墓碑頂上的同伴扔過去。那孩子被嚇壞了,竟然跌落下來摔死了。為了杜絕此類安全隱患,官方竟下令把它炸掉了。露絲說罷無奈地癟癟嘴聳聳肩。
洛杉磯水電廠的廠房之一就在這山谷入口處路邊,水災發(fā)生時,那間用作辦公室的小平房被沖得無影無蹤。如今取而代之的是一棟古香古色的樓房,被鐵絲網(wǎng)圍起來,一塊銅牌上簡單記述著那場災難,寫明死者為451人?!拔也樵L到的就有六百人了,沒有被計算進去的占大多數(shù),有些全家被卷走,自然無人報告失蹤;還有許多沒身份的墨西哥勞工,死活更是不為人知。有人估算,真正的遇難者得有一千六百多人?!庇行┬颐庥陔y者的后人主動找到露絲,跟她講述當年父輩或祖父輩經(jīng)歷的那場災禍,因此她手頭有了這本珍貴的散發(fā)著墳墓氣息的相冊。
3
工程師威廉·穆赫蘭,這位體面威儀的紳士面對著相機,卻沒看鏡頭,蒼涼的目光讓那張臉上的悲傷無處逃遁。他的髭須修剪得很整齊,與稀疏的短發(fā)一樣花白。這個生于1855年的愛爾蘭人很小便失去了母親,因為一次考試成績不好被父親毆打,十五歲的他離家出走去當了海員。四年間來往美洲與歐洲近二十趟,最后他決定留在美國這片年輕的土地上,在當時人口只有九千的洛杉磯找到了一份挖井看渠的工作。他見證了這個未來大都市第一條金屬供水管道的鋪就。他吃苦耐勞,心思縝密,是洛杉磯地下地上管道的活地圖。1913年,已是供水局主管的他設(shè)計修建了當時世界上最長的水渠渡槽,讓水源從北部的歐文斯湖奔流 375 公里到了洛杉磯。
我客居的小城就在五號公路邊,每次去洛杉磯找史蒂夫探幽訪古,我都能看到穆赫蘭一百年前的杰作。藍天下,五車道的高速公路上車輛快速穿梭,路邊山坡上,那段幾乎直上直下的露天水渠還在盡職盡責,銀白色的水流滔滔,和時光賽跑一樣不知疲倦地奔涌,那拙樸結(jié)實的溝渠是那么原始而壯觀?!癟here it is. Take it!(在這兒了,拿去吧?。边@是1913年在水渠開通儀式上他獻給洛杉磯人的心血與豪情。當時的他已經(jīng)六十八歲了,執(zhí)著得可敬,自信得可愛。沒人能夠想象,十五年后,他的萬丈豪情會將許多無辜生命送進地獄。
建圣弗朗西斯大壩之前,穆赫蘭已為洛杉磯建造了七個小水庫,但用水依然緊缺,畢竟洛杉磯人口在1920年超過了五十七萬,不再是1900年那人口不過十萬的小城了。
1926年3月12日,經(jīng)過兩年的修建,洛杉磯人期盼的圣弗朗西斯大水庫開始注水。對在北部湖區(qū)生活了上千年的原住民來說,那無異于強取豪奪,十余年來,他們?yōu)榱撕葱l(wèi)生命水源多次用炸藥破壞穆赫蘭的引水渡槽。誰也沒有想到,不多不少,整整兩年后的同一天深夜,災難降給了“加州水戰(zhàn)”一直以來的勝者——大壩決堤,在七十分鐘內(nèi)堤毀水盡,大水以十九公里每小時的速度狂奔,裹挾著無辜的生命直抵太平洋。即使在入??冢樗臍鈩菀膊⑽聪颂?,三公里寬的水,以每小時近十公里的速度繼續(xù)奔流!
有一位木匠在決堤前五分鐘開摩托車經(jīng)過大壩,聽到了異響。他停下來,以為是自己的車出了故障。他吸了根煙,朝大壩望了一眼,繼續(xù)上路。他成了最后一個見證大壩的人。
穆赫蘭離開災難現(xiàn)場的孤獨背影被某個記者捕捉到,風吹起他的西服一角,那背影是那么凄惶。照片左下角有一行字:Broken Man(破碎的男人)!這位心碎的工程師自此一蹶不振,一句“我忌妒那些死去的人……”讓聞者嘆息。穆赫蘭當初其實曾考慮過選另一個地址建大水庫,因地主要價過高政府預算有限而不得不罷手。
七年之后,他郁郁而終。
遇難者的故事大多與洪水一起湮滅了。是露絲的四處奔走,記錄下了那段洪流中殘剩的片段,那些四處搜尋到的老照片,像黑白電影一般為我們回放著歷史。
一對年輕的夫婦——莉蓮·柯蒂斯和萊曼·柯蒂斯,目光干凈柔和——在相冊里望著我們。
1921年結(jié)婚,育有二女一子。丈夫萊曼感到自己很幸運,他在洛杉磯水利局找到了份工作,全家被安置在二號水電站旁的小木屋中。在鄉(xiāng)野生活也是莉蓮的夢想。他們并非沒有害怕過,早聽到過大壩有裂紋和壩底山坡上有滲水的傳聞。決堤當天,前去視察的穆赫蘭還安慰大家說沒事,那些小毛病也許是原住民趁人不備搞的破壞。
半夜時分,一陣霧氣似乎從單薄的門窗外飄進來。萊曼起身打開門,看到了那猛獸一般撲來的洪水,他驚慌地叫醒了妻子和睡在同一屋的兒子丹尼,把他們從后窗推了出去?!皫е⒆油缴吓埽 边@是他留給妻子的最后一句話。
妻子帶著兒子沒命地在齊腰深的水中艱難跋涉,她曾一度停下腳步,盼著看到丈夫和兩個女兒的身影?!皨寢專埐灰尯樗畮ё呶覀?!”兒子恐懼的呼喊讓她不敢再遲疑,她拽著他往屋后的山頭爬去,同時奔命的還有家里那條斑點狗。他們幸運地躲過了洪水。天太冷,她哆嗦著徒手在山頂挖了個土坑,把兒子放進去,為了給他點溫暖,又讓狗趴在上面。傷心欲絕的她哭腫了雙眼,也沒等到活生生的丈夫與兩個女兒。
露絲很幸運地與莉蓮再婚后的孫女面對面,得以看到那個至暗時刻。1978年,圣弗朗西斯大壩幸存者曾聚會過一次。丹尼和母親莉蓮到場,回憶起死里逃生的那一刻?!皨寢?,請不要讓水帶走我們”,小丹尼的呼喊聲隔了半個世紀悲切依然。
一個目光沉靜從容的年輕男子,著淺色西裝,頭頂?shù)木戆l(fā)像融化了的蛋糕可笑地偏向一側(cè)。他來自明尼蘇達州,自小愛水,是個游泳迷,即使破冰也要與水親近。他在洛杉磯水電廠謀到了差事,成了萊曼夫婦的鄰居。洪水來了,他本能地撲騰著游動,憋著氣浮出水面,摸到一塊天花板,浮上去,浪頭打過來,他失了重心,但幸運地被一棵樹掛住。求生的本能讓他不停地在渾水中游動,終于落腳在山坡上,遇到了女鄰居,旁邊是她打著哆嗦的兒子和汪汪叫著的狗。
“他沒白姓了Rising(上升),死里逃生。三個孩子,分別是七歲五歲一歲,和太太都無一幸免。他后來再婚,生了一個女兒?!蹦俏浑q罄蠇D不久前找到了露絲,說一直為死去的同父異母的手足難過,遺囑已經(jīng)寫好,會以每個兄姐的名義捐給紀念館五千美元,一共一萬五千塊,她死之日生效。說到此,露絲雙手合十,“我感動得要命,為死去的人,也為她對我的信任。”
日頭更烈了,我們又回到那片樹林邊,那相冊就放在一塊方正的石頭上。令人哭笑不得的是那上面有F和S打頭的好幾行字,都是罵露絲的,說她是個不懂藝術(shù)的婊子。“我真該拿出當年我拍的電影劇照,給他們瞧瞧什么是藝術(shù)!”也許早就習慣了被冷落指責和謾罵,露絲并不真惱怒,她在人們的追問中報出參演的幾部電影的名字,年長的幾位探險家都哇嗚驚嘆。
一個有著天使般容顏的少女,側(cè)著臉沖人恬靜微笑。她出生于一個嚴肅的天主教家庭。洪水襲來前一周,她總夢到同樣的場景,一個嬤嬤不停地對她說“一定要抓住樹杈!”她的父親最早看到了奔來的災難,他沒有催促大家逃生,反倒讓全家人閉眼祈禱。房子被沖沒了,三個少年與太太立即沒了蹤影。少女真的抓住了一根樹杈,屏息浮出水面,看到父親,她大叫著掙扎著游過去。父親的衣衫被掛住。兩人死里逃生了??伤龔拇藚s生活在茍且的自責中,父親到死都怪罪她,“如果不是因為你,我會把你母親和兄弟們救出來?!?/p>
眾人嘆息,露絲也搖頭,說她也出生在天主教之家,可是長大了才發(fā)現(xiàn)人在關(guān)鍵時候還是得靠自己。
一個躺在棺木里的女人,瘦小蒼白,旁邊的小棺材里躺著她三歲的兒子。她發(fā)現(xiàn)了丈夫的不忠,開車帶兒子去投奔親友。中途投宿在客棧木屋里,水來了,她與兒子被沖得相距幾十公里。丈夫得知后拒絕認尸拒絕安葬,最后之所以出面是為了得到撫恤金。警長看不下去,為她買了棺木。小孩的遺體終于被找到后,當?shù)氐闹輪T威廉·哈特(William Hart)出錢安葬了他。
露絲講到動容處,停下來,雙手交叉放在胸前,聲音發(fā)顫,說她也不知講述了多少遍了,國會議員、中小學生、歐洲訪客、各種好奇的陌生人,她一遍遍地替亡人復述和再現(xiàn)著歷史,每次講到那小男孩都忍不住哽咽。
兩只鵪鶉在旁邊的灌木叢中出沒,不時走近我們咕咕幾聲,似乎也在傾聽嘆息。
這轟動全國的事件占足了當時報紙的頭條。一個小女孩被沖到了離家十英里的地方,在一個樹叢里被找到;一個小男孩,躺在棺材里,叫出了聲才被人發(fā)現(xiàn)還活著;一個男人脖子以下全都被埋進了淤泥里居然還能活著呼救;有一個婦人身首異處,手上還戴著一串寶石手鏈……
時隔近百年,這慘烈的事件變成了檔案里的幾行字。奔走的露絲感到欣慰,“你們相信嗎?從那些幸存者的后人嘴里,我沒聽到一句責怪的話,每個人說的都是:一切都只是意外,誰也不想發(fā)生的意外啊?!甭督z后來發(fā)給我她給國會寫的信,在信中她說那場災難是一個警告,就像礦井里的金絲雀?!暗V工相信金絲雀對有害氣體敏感,把它帶到井下判斷空氣安全度。如果瓦斯超標,金絲雀會死掉,人們就趕緊撤離。大壩決堤后,洛杉磯甚至全美國對重大工程的建設(shè)都采取了更嚴格的審核機制,成立多人委員會,不再依靠單獨某個工程師的個人判斷。所以,那些無辜者沒有白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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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周后,露絲如約來找我,手里除了那本厚重方正的大相冊,還有兩塊造型奇特的香皂,是她自己做的,一塊蠟黃如蜂巢,一塊淡綠并帶著玫瑰花浮雕?!安挥脤懳遥蛯懩菆鰹碾y?!睕]戴墨鏡,我才看到她的眼睛原來美得那么高貴!那目光滿含愛意,像母親看著兒子,像女人望著情郎。
她穿著暗紫色的立領(lǐng)外套,被三個觀音簇擁著——紫色系的觀音頭像耳飾和同款項鏈墜。頭發(fā)仍是精致地盤起來,有亮閃閃的細墜子在絲質(zhì)的發(fā)間晃動。她是那么端莊得體,似乎是在參加國會晚宴或奧斯卡頒獎禮,與那天在野外的她根本不像同一個人?!罢f到國會,那年我去白宮,去見南?!ぢ迮逦鲿r大雨傾盆,我根本打不到車,淋得渾身濕透,遲了二十分鐘才坐在她面前。她打量著滴水的我大笑不止,然后嚷了一聲,誰給這位女士拿個毛巾去!她可能想,這女人是否也剛從決堤的大壩逃生出來?哈哈!”
看到我墻上掛滿了畫,她仰臉望著,一張張打量,滿是羨慕?!拔乙灿性S多寶貝,家里墻壁卻空著,因為我先生不喜歡掛東西?!蔽艺氚参克?,她輕嘆了聲又說,“我最大的遺憾是跟他沒生個孩子,因為他不想要。他童年時父母離異,有著非?;野档耐暧洃洝彼哉Z氣溫柔目光沉靜。
史蒂夫也來了,我們仨出去吃飯。點菜時,露絲顯得格外謹慎。她要兼顧兩樣東西,一是卡路里, “一個有節(jié)制的人肯定不會是個胖子”;另一個是價格,她年輕時總是追尋詩和遠方,到老了沒啥積蓄,退休金也不過兩千塊。“我女兒總笑話我幼稚,說媽你看你找男人的標準——我前夫是軍官,嫁給他,是因為他學地質(zhì),認識許多石頭,我喜歡跟他去曠野撿石頭。可當無所事事的軍屬并不是我想要的。離婚后我嫁了現(xiàn)在的老公,是因為我從沒見過比他更帥的男人。哈!”她掏出手機給我看了兩張照片。第一張她身穿白紗,手捧花束,笑容燦爛;新郎確實英俊挺拔,神態(tài)卻沒有新娘那么喜悅。另一張是她出演某部電影的劇照,金發(fā)長長地坡散在后背上,身穿蝦粉色修身短套裙,被眾人簇擁著,像個芭比娃娃。
史蒂夫豪爽地表示他來請客,想吃啥隨便點。露絲把手搭在他的胳膊上,感激地輕拍致謝。
等菜時,露絲說到她的非洲之行?!笆鶜q,我第一次去非洲,在摩洛哥被綁架了呢?!彼t疑了一下,似乎在等我們給她一個有興趣聽下去的信號。
她和十幾個同學從西班牙坐船去摩洛哥,在小巷里逛當?shù)氐陌驮袝r,一個斑馬皮做的毯子讓她雙腳邁不動,開始與賣家談價,全然不知同學們已經(jīng)走遠?!拔彝蝗谎矍耙缓冢牭綆拙鋲旱蜕ひ舻耐{聲,一張像毯子樣的東西就把我裹住了,然后我被人扛在肩上快步移動。我奮力大叫,拼命掙扎。好在我的同學們還沒走遠,聽到我的叫喊沖了回來。那人把我扔在地上跑了。我定了定神,照例逛游。那塊斑馬皮地毯?買下了!現(xiàn)在還在我家里鋪著呢?!?/p>
史蒂夫去過露絲家一次,果樹花木多肉讓后院成了植物園,那都是她從別人的垃圾箱邊撿來養(yǎng)大的。各種奇異的石頭隨處可見,其品種之多,就連他的鄰居,加州理工大學的地質(zhì)學教授喬治都驚嘆不已。令人奇怪的是,不小的前院卻只有一大塊塑料假草坪,沒有一草一木,單調(diào)枯燥得像不毛之地。
“那是我丈夫的領(lǐng)地,他說后院歸我,前院由他來支配。剛結(jié)婚時,他種了點玫瑰,后來嫌那花蕾招蚜蟲,全拔了,就鋪上了假草坪。我后院的植物種不下了,跟他商量是否可以給我一小塊地盤,他搖頭說不行?!笨词返俜蚝臀覟樗y過,露絲溫和地笑了,把手壓在我的手背上,輕拍了幾下。我猜不出,自小率性如她,要熬過多少難眠的夜來說服自己接納這些不如意。
“我最大的痛苦是失去了我的母親,她是我最相知的朋友。我父親與母親離婚時,我已經(jīng)成年。他后來再婚,開始甚至沒敢告訴他的新太太他有孩子。十年前他也死了,那天正好是我生日。那位太太通知我去聽律師宣讀遺囑,每念到一項,她都撇撇嘴對我來一句:瞧,不是給你的!最后,我?guī)е畠簜亩鴼w,我們原本也沒想要繼承什么,還以為可以帶回一件我兒時家里就有的小東西紀念他?!甭督z的聲音有點傷感,那雙美目又藏在了暗紫色的太陽鏡片后。
聽我驚訝還有這么刻薄的人,她立刻寬容地笑了,“被人輕視甚至敵視,都是常有的事。森林服務局有一位胖主管,我懷疑他有misogynist(厭女癥),從來不跟我說一句話。不得不交流時,他會選擇郵件,還不直接發(fā)給我,而是通過歷史學會一位我們共同認識的先生中轉(zhuǎn)。當然,他也許只是討厭我……想想那些大壩遇難者,命都可以在睡夢中丟掉,活著,有什么可抱怨的?”
史蒂夫本來是個話多的人,可在露絲面前卻顯得特別安靜,他顯然也被這個同齡人的故事打動了,他仗義地琢磨著去他的富商朋友圈為露絲拉贊助。
“我現(xiàn)在覺得自己既弱小又強大,身體上我衰弱了,從頭到腳許多毛?。痪裆衔液軓姶?,我能心態(tài)平和地面對所有我不喜歡或不喜歡我的人。我女兒不去大壩不理解我,so what (那又怎樣)?老公不想要孩子不讓我在墻上掛畫,so what ?那位夫人不給我一件父親的遺物,那個主管敵視我,so what?”
半年后,露絲再一次經(jīng)受考驗,被八十五歲的丈夫提出分手,理由是,露絲收養(yǎng)的三只流浪貓總掉毛,有潔癖的他覺得unbearable(難以忍受)。
我們約好一起去河谷撿石頭。 “石頭們有趣而友好,從不裝模作樣,它們捉迷藏一樣等著你去找,有緣分的會跟你回家,不離不棄。離婚,so what?”電話里,傳來小貓清脆的喵叫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