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有順:創(chuàng)意寫作要從感覺出發(fā)
創(chuàng)意寫作現(xiàn)在是一個熱點。很多大學都開設(shè)了這個新專業(yè),各種創(chuàng)意寫作教材也在編寫和出版之中,大家又一次意識到,原來大學不僅可以研究文學,還可以創(chuàng)作文學。不以寫作為根基的文學教育,是殘缺的,正如沒有理性與感性這兩套筆墨相輝映的學者,總是少了點個人的光彩。魯迅、胡適等人,無不是研究與創(chuàng)作兼?zhèn)?,聞一多、朱自清等人也是;王國維、陳寅恪、錢鍾書等人,學富五車,作詩亦佳;即便當代學人,如謝冕、孫紹振、丁帆、林崗、南帆、孫郁、王堯、張新穎等人,在研究之余,也都寫得一手好散文。程千帆說:“做學問要靠材料,要靠理論,還要靠想象。”——“要靠想象”一說,真是一個學術(shù)銳見。如果只重材料、理論,沒有想象,做岀來的學問即便不是死的,也定然是不活潑的。影響過許多中國學人的德國史學家如蘭克、布克哈特等人就認為,史學家是考證家,也必須是作家,既要博學也要有文采,“將文學藝術(shù)與精確的學術(shù)研究相結(jié)合”(布克哈特)是這一派史學著作極為顯著的特征。
文采不僅是一種修辭,也是一種想象力??苹眯≌f家阿瑟?克拉克有一句名言:想象力是人類塑造未來最有力的工具。想象力也是寫作的核心能力,一切創(chuàng)造力的根源。埃隆?馬斯克在多個采訪和自述中說,自己小時候是一個自閉的小孩,之所以會萌生探索宇宙,并通過這種探索來確認人生意義的沖動,正是源自他小時候讀的《銀河系漫游指南》系列科幻小說。前段讀英國馬修?恩格爾克的著作《像人類學家一樣思考》,里面引用了丹耶·呂爾曼的一句話:“認為大腦中的想象比自己所熟知的那個世界更為真實,這一能力正是上帝經(jīng)驗的核心?!比绾伍_發(fā)大腦里的想象力,并通過寫作訓練,使學生在提升知識思辨力的同時,重獲對文學形象的想象和感知能力,這是一個新的中文教育的課題。都說大學中文系不培養(yǎng)作家,但這并不等于大學中文系不能培養(yǎng)作家。既然美術(shù)學院能培養(yǎng)畫家,音樂學院能培養(yǎng)作曲家,我想,中文系就一定可以培養(yǎng)作家。非不能,乃不為也。天才的作家當然不是靠誰培養(yǎng)出來的,但讓一個文學愛好者,通過必要的寫作訓練,掌握一定的寫作技巧,進而成長為具有一定水準的寫作者,這是完全可能的。
大學的創(chuàng)意寫作專業(yè)由此而生。創(chuàng)意即想象。??思{說,寫作的三要素是經(jīng)驗、觀察和想象;劉慈欣在2018年獲得“克拉克想象力服務(wù)社會獎”的致辭中說:“在未來,當人工智能擁有超過人類的智力時,想象力也許是我們對于它們所擁有的唯一優(yōu)勢?!薄兜谌卫顺薄返淖髡甙栁摹ね蟹蚶找舱f:“今天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需要幻想、夢想和預言,即對潛在的明天的想象?!奔热幌胂罅Φ囊饬x遠超我們的想象,那我們就要思考,真正的創(chuàng)意從何而來,出色的想象力該如何培養(yǎng)?
首先要重建以細節(jié)感悟為基礎(chǔ)的文學教育方式。文學教育不僅是知識教育,也是對藝術(shù)感覺的訓練;感覺敏銳了,一個人對現(xiàn)實生活的觀察,對情緒變化的洞見才會更精微、更準確。成為好的研究者之前,你必須是一個好讀者,能讀出一部優(yōu)秀文學作品中潛藏的各種妙處;詞語的勾連,結(jié)構(gòu)的布局,作者的意旨,人心的考證,往往都是通過對細節(jié)的塑造完成的。每一次敘事的轉(zhuǎn)折、命運的推進,作家都要為其設(shè)置情理邏輯、語言邏輯,這是建立寫作真實感的重要基礎(chǔ)。可任何真實都非憑空而來,它是由一個細節(jié)一個細節(jié)累積起來的。理解不了細節(jié)的美妙,不強調(diào)以細節(jié)感悟為基礎(chǔ)的文學教育,就很容易把文學變成一個僵化的知識譜系。如果只是機械地拆解作品,擱置藝術(shù)分析和生命體悟,過于偏重與文學相關(guān)的各種知識考辨和歷史梳理,這樣的研究就會如伍爾芙所說:“你可以解剖一只青蛙,但是你卻沒法使它跳躍;不幸得很,還存在著一種叫做生命的東西。”
近年來,文學的科學化、知識化、體系化是一個大趨勢,這固然升華了大家對文學的理性認識,完備了學科體系建設(shè),但在人文學科發(fā)展的過程中,過度迷信科學化、知識化和體系化,也會不同程度地損傷學生對藝術(shù)的感受,甚至扭曲他們對文學的理解。有時候,體系建構(gòu)代表了一種學術(shù)雄心,但過于粗疏的體系建構(gòu)也可能滑向空洞化、大詞化的窘迫境地。錢鍾書是大學問家,他在理論建構(gòu)上恰恰是反體系的。他的名作《談藝錄》《管錐編》中的很多灼見,都是零碎的,并無體系。有人說,他是以一種貼近文學審美本質(zhì)的形態(tài)真正實現(xiàn)了“學貫中西”。體系化的理論建構(gòu)和具體的文學鑒賞孰輕孰重,這個問題學術(shù)界還會一直爭論下去,但錢鍾書的態(tài)度是明確的,他在《舊文四篇》中說,“我有興趣的是具體的文藝鑒賞和評判”。“具體”所指向的,正是細節(jié)。如果真有所謂的“錢學”,這也許是理解“錢學”的關(guān)鍵——錢鍾書正是意識到了無個人性情流露,無藝術(shù)感悟闡發(fā)的古典文學研究是枯澀的,才要重申以細節(jié)感悟為基礎(chǔ)的鑒賞與評判。他所作的思接古今、貫通中外的文學比較,也是在各種語言細節(jié)的旁征博引中完成的,他不太在意研究理據(jù)背后的邏輯體系,而更關(guān)心文學觀念的表現(xiàn)形態(tài)。文學是如何在感覺世界、生命世界里表現(xiàn)和展開的,這對于文學而言,可能是更本質(zhì)的問題。
以創(chuàng)意寫作為核心的文學教育,要抑制將文學盲目科學化、知識化、體系化的沖動,重新回到文學的根本,從細節(jié)出發(fā),從感覺出發(fā),培育學生以細節(jié)感悟為基礎(chǔ)的欣賞文學的能力。恩格斯在《路德維?!べM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jié)》中曾指出,黑格爾的“體系”禍害了他的“方法”,這其實也是當下學術(shù)界的一個困局,都在提史論架構(gòu),建理論體系,卻普遍忽視了理論和體系的血肉基礎(chǔ)是來自以細節(jié)感悟為核心的文學經(jīng)驗,抽空這些文學經(jīng)驗,理論不過是概念的游戲、語言的空轉(zhuǎn)。近年來不斷有學者站出來,強調(diào)文本細讀的意義,并倡揚以作品為中心的文學史寫作觀,也是出自對沒有文學的文學理論的糾偏;很多不充分吸納文學批評成果的文學史書寫,普遍流于文學外在知識譜系的梳理,無法有效解讀作家作品,也必然難以從各種藝術(shù)變革中引出準確的文學判斷。
感覺的鈍化或者麻木,是文學研究中的一大危機。文學是所有人文學科中最特殊的學科,它并不單一追求客觀、超然、是非自有公論,而是天然地帶著個體生命的投入;生命碰撞生命,靈魂認識靈魂,這也是文學研究的要義。一旦對文學無感,關(guān)于文學的研究就會隔靴搔癢。感覺是理解文學最有效的方法。洛克在《人類理解論》中,把感覺比喻為鏡像,但物體映在鏡子里這種單純的鏡像,對鏡子而言是毫無感覺的——很多科學研究,就是這種對研究對象的客觀洞察,但文學研究對“文學”本身的觀看完全不同,“文學的‘看’,包含著個體豐富的感覺。那些不可見的事物,因為有作家的觀看、審視,仿佛也有了可感的樣子,比如痛苦、恐懼、忠誠、勇氣、信心、希望,等等;那些我們常常視而不見的人和事,也因為被一些人感覺到了,而成了尖銳的存在,比如武大郎的窩囊、祥林嫂的麻木,等等,如果沒有作家把它寫出來,誰又會在乎他們的感受呢。”(謝有順:《若有所悟:談唐詩人》)一滴水里可觀滄海,一粒沙中可見世界,一個細節(jié)里也能讀出文學的妙處。以此為路徑,恢復文學感覺的主體地位,重建一種獨特的“看”文學的靈魂視力,正是創(chuàng)意寫作要走的第一步。
要通過積存文學記憶來擴大感覺的容量。我當然知道,并不存在一個毫無感覺的寫作者和研究者,但很多寫作和研究在藝術(shù)感覺上顯得過于單一、簡陋,也是不爭的事實。如何引導寫作者積存足夠多的文學記憶,以此來發(fā)展自己的感覺、擴大自己感覺的容量,也是文學課堂要面對的重要議題。感覺的單調(diào)、僵化,有天性使然的部分,更主要的還是因為一些人的文學記憶太平面、太貧乏了。文學記憶是一種藝術(shù)資產(chǎn),這種資產(chǎn)的積存每豐富一點,感覺的容量就會擴充一點;但沒有大量的閱讀,沒有對感覺的訓練,就不會有藝術(shù)資產(chǎn)的積存。個人生活經(jīng)驗總是有限的,唯有那些偉大作品的閱讀記憶,才是寫作不竭的源泉。出好的句子,好的開頭,令人難忘的人物形象,出人意料的敘事設(shè)計,激動人心的命運沖突,以及那些由許多決定性瞬間所定格的靈魂磨難,等等,不斷地出現(xiàn)在你的記憶中,并像旋律一樣不斷在你心中回響時,你就會不自覺地和這一類文學站在一起。好的文學作品是聲音的倉庫,寫作是把所聽見的各種聲音用語言儲存下來,你聽到的聲音越多,寫出來的作品就越豐富飽滿。好作品是聲音的共和國,是多種曲調(diào)協(xié)奏的交響樂。一個寫作者若只看到一種生活,只能想起一種文學類型,怎么會有真正的創(chuàng)意?如果作品中只有一種聲音,那便是對生活的簡化;作家如果只相信一種價值,那就意味著把自己的靈魂交出去。模仿是對一種聲音和類型的服從,而創(chuàng)意是向未知和可能性的全面敞開。
文學記憶一旦貧乏,寫作所指向的只會是現(xiàn)在、眼見、我。只有現(xiàn)在,就無法建構(gòu)起和過去、未來的精神聯(lián)系;只有眼見,就會迷失于現(xiàn)象和經(jīng)驗的叢林;只有我,就難以在他者和世界的坐標中理解更為廣闊的人生。很多寫作,表面上看是沒有創(chuàng)意,骨子里其實是沒有借由記憶積存而有的藝術(shù)資產(chǎn)。寫作最重要的資產(chǎn)就是自我發(fā)現(xiàn)、靈魂省悟、語言自覺,它們無不從人生記憶和閱讀記憶中來。萊辛說,心靈經(jīng)歷、精神經(jīng)歷是每一個人的“倫理資本”,“人的通性中最基本的……是能借著心靈經(jīng)歷過去的事件,而替自己儲存大量的倫理財產(chǎn)?!闭鐣乙R帖,棋士要記譜,將軍要推演戰(zhàn)局,官員要讀史明智,古代讀書人從小誦記經(jīng)典、大學者善作讀書筆記等,所有這些,都是一種記憶積存,是“倫理資產(chǎn)”的儲備。依照錢穆的說法,中國的學術(shù)思想有兩大趨向互相循環(huán),一是積,二是消。孟子說:“所存者神,所過者化?!贝婢褪欠e,化就是消。學術(shù)思想的前進,往往由積存到消化,再由消化到積存。就如人之飲食,一積一消,身體就成長了。思想史的過程,就是一積一消的循環(huán)。錢穆論到《六祖壇經(jīng)》時說,中國學術(shù)思想史上有兩大偉人,對中國文化有極大影響,一是唐代禪宗六祖慧能,二是南宋儒家朱熹?!傲婺芟芑熳幽芊e能存。所以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儒釋融合,如乳投水,經(jīng)慧能大消化之后,接著朱子能大積存,這二者對后世學術(shù)思想的貢獻,也是相輔相成的?!?/p>
“積消循環(huán)”之說,似乎也適合文學閱讀和文學寫作。你讀過的作品、經(jīng)歷過的事、心里咀嚼過的痛苦或歡悅,都可化作“神”長存。寫作無積存,就無“神”,就沒有光彩和力量。
文學記憶的積存、倫理資產(chǎn)的儲備,無不都在擴大感覺的容量。是感覺的綿延,構(gòu)成了文學作品的肌理;感覺充盈處,人物是活的,場景是生動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細節(jié)好像都是自己會呼吸的,我們經(jīng)常說人物有自己的命運邏輯,人物自己會在作品中站出來說話,說的就是這個意思。莫言在題為《紀錄片與文學》的一篇演講中說:“好的小說應(yīng)該是充滿感覺的,感覺中有人的觸感、視覺、嗅覺。當描寫一個市場的時候,這個市場是有水果的氣味,有烙餅的氣味,有烤羊肉的氣味,也應(yīng)該有人身上散發(fā)出的汗味?!蹦曰貞洺擅鳌锻该鞯募t蘿卜》的寫作過程時,特別說到孫紹振的課對他的影響:“他給我們講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通感現(xiàn)象,這樣一種非常高級的修辭手法,我在寫作《透明的紅蘿卜》這一篇小說的時候用上了,這個小說里的主人公是小黑孩,他就具有這樣一種超常的能力,他可以看到聲音在遠處飄蕩,他可以聽到別人聽不到的聲音,甚至可以聽到氣味,這樣一種超出了常規(guī)、打破了常規(guī)的寫法是受到了孫先生這一課的啟發(fā)?!保ㄐ鞈阎?、莫言、朱向前:《不忘初期許可待:三十年后重回軍藝座談實錄》)這種啟悟,主要就是感覺的培育、發(fā)展、變異、壯大,感覺的容量擴大了,寫作的邊界、想象的空間也會隨之擴大,之前不敢想的、自己沒有經(jīng)歷過的,在感覺世界重組之后,都可為我所用。多少作家都是在讀到卡夫卡、馬爾克斯之后才醒悟,小說原來還可以這樣寫;一旦發(fā)現(xiàn)變形、魔幻也可以是一種寫作方法,記憶中的各種經(jīng)驗就被激活了,感覺就徹底解放了。
幾乎所有的文學革命,都是從感覺的擴大、解放和再造發(fā)端的。
感覺容量的擴大,也是心量的擴大。文學之大,常常體現(xiàn)為感覺異常壯闊,心量特別廣大?!靶牧俊边@個詞,可能是從佛家來的,至少《六祖壇經(jīng)》里說“心量廣大,猶如虛空,無有邊畔”,即是一例。古人講圣賢與小人的區(qū)別,常常是指心量大小有別;我們判定一個作家的體量如何,參證的也是這個作家所企及的精神高度和心靈廣度。因此,寫作并不拒絕微小而平實的事物,怕的是格局小、視野窄、感覺弱,只在“現(xiàn)在”“眼見”“我”這三個詞里徘徊,背后活躍的其實是一顆斤斤計較的心。心量小,那是真的小?!吨熳诱Z類》載:“觀仲弓與圣人,便見其用心之小大?!庇终f:“人之心量本自大,緣私故小?!比说男牧渴强梢院艽蟮?,先賢強調(diào)用格物窮理的功夫來擴大它,落實到文學寫作中,則是要以感覺為路徑,在語言里重建一個世界。這個世界不一定是大場面、長歷史,但在感覺上,必須容納足夠多的個體意識、足夠多的人性景觀。
文學的感覺常常是由“我”到“吾喪我”,又從“無我”到“一切我”,這個過程就是感覺容量的擴大;感覺一旦漲破了自我這個殼,寫作就能獲得某種超越性,用沃格林的話說,這是一種“存在的跳躍”。方東美在解釋莊子的“吾喪我”時說:“要把真正的自由精神,變做廣大性的平等,普遍的精神平等?!蔽膶W寫作所理解的平等,其實都是感覺性的,它不過是對人的尊重、理解和熱愛。尊重軟弱的,也尊重強大的;尊重你所愛的,也尊重你所恨的;尊重義人,也尊重罪人;尊重笑聲、眼淚、困苦、掙扎;尊重庸俗的欲望、渺小的夢想;尊重日子。就價值判斷而言,這些是矛盾的,但在感覺上,這是一種廣大的寬恕和慈悲。所以,文學所發(fā)現(xiàn)的人,不是觀念層面上的人,而是在一種具體的生活中呼吸和行動的人,一個在感覺意義上真實的人。這讓我想起鮑勃·迪倫描述過的一種感覺,他說,作為一個表演者,我為五萬人表演過,也為五十個人表演過,但給五十個人表演要更難。因為五萬人會有單一的人格,而五十個人不會,每一個人都會是一個個體,有獨立的身份和對世界不同的看法,他們會更清晰地感知事物,會檢閱你的真誠,以及你如何用自己的才華將其表達。這就是藝術(shù)家的感覺。五萬人很可能只是一個共同的符號,但一個個具體的人,卻代表著各自不同的人格和面貌。藝術(shù)不是為了去影響有統(tǒng)一人格、單一人格的人,而是要在藝術(shù)中塑造獨立人格。只有獨立的個體,才會有獨異的感覺,而不同的感覺聚合在一起,世界才會變得豐富。寫作者對這個世界的態(tài)度,既不是不加批判地接受,也不是輕蔑地拒絕,而是去勇敢地正視和理解它。
文學寫作應(yīng)該擴大這種感覺,并捍衛(wèi)這些感覺。
感覺是文學寫作的基礎(chǔ),而如何感覺到自己的“感覺”,這又是文學研究的基礎(chǔ)。陳嘉映在《從感覺開始》一文中,呼吁探討一切問題都要從感覺開始。感覺是人類最自然、本真的一種能力,而“自然理解才是本然的因此也是最深厚的理解”。確實,有時感覺所抵達的深度,遠超任何理論言說的深度,正如一個偉大文學形象所蘊含的豐富意旨,往往是任何學術(shù)討論所難盡述的。《易經(jīng)》里有一句話說:“寂然不動,感而遂通?!笨梢?,去感覺,去溝通,這是一條大道。內(nèi)心寂然不動時,感覺往往是最敏銳的,心有所感,甚至能由此體悟天地宇宙的大和美,這種感覺就能通達一切了?!段男牡颀垺分幸舱f:“人稟七情,應(yīng)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弊匀?、正直的理解,常常直抵人心,它越過了理論、邏輯,是一種身體直覺,也是一種心靈啟悟。文學所保存的,就是這些身體感受、心靈私語。在這樣一個不斷知識化、技術(shù)化,并試圖以算法來確定世界真相的時代,文學的感覺是一種極為重要的變量經(jīng)驗,它是對確定性的有效祛魅,對技術(shù)主義的精神反抗。不確定、模糊、曖昧、可能性才是世界豐富性的表征。算法終究解決不了復雜的人格問題,也決定不了想象力的方向,所以,文學不可替代。
陳寅恪有一個說法,“在史中求識”。“識”不一定就是邏輯、知識和見識,也可以是情感體認和精神想象。文學研究也不應(yīng)該只是求知,它也可以是生命的感應(yīng)、靈魂的覺悟。好的學術(shù),重義理、辭章,也重考據(jù),但就文學研究而言,有一種比材料和知識考據(jù)更難的,可稱之為心靈考據(jù),這種對人性和心靈的考古,是一種人性鉆探另一種人性,一個靈魂卷走另一個靈魂。體悟林黛玉的精神世界,理解阿Q的人格心理,并不比辨析一個知識問題容易。王國維的《紅樓夢評論》是心靈考據(jù),胡適的《紅樓夢考證》是材料考據(jù),前者甚至比后者更難。文學研究理應(yīng)包括如何理解一個人的內(nèi)心世界,而人物內(nèi)心所抵達的深度往往就是作品的深度。因此,有一種深度叫文學的深度,這種在感覺世界里建構(gòu)起來的深度,不同于知識考辨意義上的深刻,它未必有理據(jù)可言,但常常又能無理而妙,它不以思想、博學見長,它推崇的是直覺、領(lǐng)會、體悟、理解、敞開。
要重新認識這種文學的深度。像“逝者如斯夫”“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這樣的慨嘆,像魯迅《祝福》中借祥林嫂的口問“一個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沒有魂靈的?”像卡夫卡筆下的“饑餓藝術(shù)家”說“因為我找不到適合自己胃口的食物”,《審判》中說K“像一條狗似的”……每次讀到這些銳利的感受,我都會覺得心里有什么地方突然“響了一下”,直抵終極,難怪納博科夫說寫作是“脊背的震顫”,另一個叫伯納特的作家則說是一次“爆炸”:“檢驗自己是否有故事可寫,主要是在每篇正在構(gòu)思的小說中找出一次‘爆炸’——這‘爆炸’,或許悄然無聲,有時姍姍來遲,有時摧毀一切——但總有東西爆炸了,從而改變了現(xiàn)狀?!保ǖ铱松?、司麥斯合編:《短篇小說寫作指南》)“震顫”和“爆炸”這樣的描述,說出好的寫作不僅是心靈的事業(yè),也是一種身體的反應(yīng)。這種認識生活和事物的感覺,自有一種長驅(qū)直入的力量,它所到達的深度是知識演繹和邏輯思辨所難以到達的。
威廉·詹姆斯說,所謂“深度”,就是“一把能抓住多少的東西”,而有的時候,思想抓不住的東西,感覺能抓住,這就是文學理解世界的獨特性。米沃什說:“詩人面對天天都顯得嶄新、神奇、錯綜復雜、難以窮盡的世界,并力圖用詞語盡可能地將它圈住。這一經(jīng)由五官核實的基本接觸,比任何精神建構(gòu)都更為重要。”“經(jīng)由五官核實的基本接觸”就是一種典型的文學感覺,有時它比一些抽象的“精神建構(gòu)”還要真實、深入。從這種感覺出發(fā),借由感覺的擴大、心量的擴充,抵達一種文學的深度,捕獲靈魂“震顫”和“爆炸”的關(guān)鍵時刻,這是創(chuàng)意寫作,也是文學最具魅力的靈光閃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