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文藝》2024年第11期 | 蔣藍:蠟梅之約
潁州。蘇東坡注意到,在一種清寂的語境里,梅樹鐵枝橫斜的蓬勃造像。
這兩者從未發(fā)生齟齬與抵牾,彼此就是為對方而徹底摒棄了昔日的友朋。寂寞如梅,寂寞如黃酒。濃到深處,因為寂寞而自生陶然,因為寂寞而自給自足,因為寂寞而豁然躍升喧嚷的生命。什么是孤獨性?孤獨性是人的本性,有些人的孤獨與生俱來,像需要空氣一樣需要它,孤獨扎根于其深處,構(gòu)成并焊合了他的另外情感。在這樣的閱讀印象里,我推測,東坡的寂寞,必然是一頭橫臥在梅樹上的、斜睨的豹子。
比利時作家馬塞爾·德田納在《處死的狄奧尼索斯》中聲稱,古羅馬時代,人們認為豹子是唯一能散發(fā)香氣的動物。在我看來,這是暗示了酒神與豹子合二為一的肉身化理由。蠟梅花是豹子的文身,豹子是一樹狂奔的蠟梅花。但在我的感覺里,這分明是遠東的香味,是真梅花的香味。梅與豹,是木性之精與行動的合二為一。揚雄《法言》說:“圣人虎別,其文炳也。君子豹別,其文蔚也。辯人貍別,其文萃也。貍變則豹,豹變則虎。”圣人老虎是王道之物,孤獨的豹子停歇在梅樹上,卻終止了自己的進化。
紅梅暴吐紅艷的氣象,更符合東坡的性情。
那么,蠟梅呢?
蠟梅和梅花并非一家,或者說蠟梅根本就不姓梅!從植物分類學上講,蠟梅是蠟梅科蠟梅屬,而梅花則是薔薇科杏屬,距離很遠。
蠟梅又名金梅、臘梅,在宋代以前更流行的名字叫黃梅。也許,在于古人見“色”起意,在于蠟梅與梅花的花期相近,便以為它是梅花的一種,遂把它稱為黃梅。黃梅原生于中國秦嶺、大巴山、神農(nóng)架等區(qū)域,至今在四川達州市還有古蠟梅種屬,花瓣奇大,一般黃蠟梅的花瓣呈條狀,看上去很是細碎,而大巴山蠟梅的花瓣呈片狀,豐富多彩、婀娜多姿。據(jù)《中國蠟梅》一書所載,蠟梅有4大品種群、12個品種型、165個品種,其色有純黃色、金黃色、淡黃色、墨黃色、紫黃色、銀白色、光白色、雪白色、黃白色等,花蕊有紅、紫、潔白等色彩,其中“素心蠟梅”“金鐘梅”“檀秀梅”等為蠟梅中的極品。
畢竟蠟梅出道稍晚,不得不屈居于紅梅、白梅的石榴裙下,一度寂寂無聞。宋代之前的文人雅士們見識蠟梅的機會太少了,所以宋代以前不入法眼,幾乎沒有吟詠的記錄。黃梅能夠出人頭地,名聲大振,其實還得感謝東坡與黃庭堅,正是他們命名了蠟梅,第一個寫下了贊美蠟梅的詩作。
宋代詩人大都酷愛梅花。林逋是最為著名的一個,俗物不可入眼近身,不可方物,遂有“梅妻鶴子”之稱?!稗窒喙蓖醢彩矏勖?,慕梅之品格,以梅花孑然高潔、孤傲凌寒為高標:“墻角數(shù)枝梅,凌寒獨自開。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p>
東坡畢生酷愛植物,單是詠梅詩就寫了幾十首。元祐六年(1091年)和楊公濟梅花詩,意猶未盡,以至于“再和”,一口氣寫了20首七絕。不過,以前他并沒有賞過黃梅,因此并無吟詠黃梅之作。究竟東坡先生是如何發(fā)現(xiàn)并把黃梅命名為蠟梅,并且首先題詩讓蠟梅名滿天下的,這就在于他的童心未泯與自幼形成的博物眼光。
元祐六年(1091年)八月二十五日,55歲的東坡再次出京,來到潁州擔任知州,其子蘇迨、蘇過同行。潁州就是今天的安徽阜陽市潁州區(qū),雖然潁州剛剛經(jīng)歷了旱情,好在并不嚴重,并未讓這里的青山綠水蒙塵。這里也有一片西湖,與杭州西湖的美景相仿。
人生如水光一般起伏,均是夢幻,豁達的東坡漸漸視沉浮如浮云了。
這年的冬天,黃庭堅來潁州看望東坡。東坡很是欣慰,與黃山谷結(jié)伴而游,來到潁州郊外的山嶺。嶺上有一座書院,乃是民間傳說中梁山伯和祝英臺求學的地方。他們當晚就夜宿于寺院。到了半夜,一陣花香襲來,竟然讓東坡先生夢中生景。他尋覓芳香來影去蹤,不知不覺來到一片梅林中。原來這花香便是來自梅花,芳蹤逶迤,裊裊而至。
清晨醒來,東坡先生才知是南柯一夢,夢中的他把潁州的山林與杭州萬松林重合一體了……奇妙的是,夢中的花香盤桓不去,并沒有按邏輯回到夢田。這就讓我想起同樣喜歡記錄夢境的本雅明所說的一段話:“一個至今流傳的民間傳說告誡我們說:第二天一早醒來,不要空著肚子講述昨夜的夢境。那時,醒來的人還處于靈魂出竅的狀態(tài),實際上,依然處于夢境的控制之下。也就是說,他的沐浴只是喚醒了肉體的表面和它外在的運動能力。而在更深層面,即便是在晨起的沐浴中,夜晚晦暗的夢境并沒有褪去。實際上,它緊緊地依附在人們剛剛睡醒的那種孤寂之中?!保ā秵蜗蚪帧ぴ绮褪摇罚樟肿g,西苑出版社2021年版,第3頁)
被夢中花香攪擾,東坡大感奇妙,遂將夢境告訴了黃山谷。山谷一聽大喜,說不如讓長老帶我們前去尋尋芳蹤如何?
東坡道:“這個主意甚好!”
恰在這時,住持前來問安,東坡又把自己的夢告訴了住持。住持捻須笑道:“善哉善哉!先生果然聰敏,寺院后山正有一片黃梅,剛剛開放,沒承想這幽香竟然入了先生清夢!”
早膳之后,東坡與山谷在住持帶領(lǐng)下來到后山,只見叢叢一人多高的黃梅鐵干枝斜,枝頭花朵有的怒放,有的半開,甜蜜而濃烈,香氣蕩漾山間,這份寂寞唯有東坡識之!
東坡大喜:“沒想到這黃梅竟然如此美妙,花香蜜甜,清幽撲鼻。不過前人見‘色’起意,叫它黃梅實在俗氣了些,我看它色如蜜蠟,花若蠟?zāi)恚路鸪鲎悦廊酥?,不如叫它蠟梅如何?”山谷拊掌叫好:“妙,就叫蠟梅!?/p>
東坡又道:“為了讓這個名字流傳下去,我得吟詩一首以記之!”住持大喜,回到禪房,立命小僧磨墨鋪紙。東坡?lián)]毫寫下《蠟梅一首贈趙景貺》:
天工點酥作梅花,此有蠟梅禪老家。
蜜蜂采花作黃蠟,取蠟為花亦其物。
天工變化誰得知,我亦兒嬉作小詩。
君不見萬松嶺上黃千葉,玉蕊檀心兩奇絕。
醉中不覺度千山,夜聞梅香失醉眠。
歸來卻夢尋花去,夢里花仙覓奇句。
此間風物屬詩人,我老不飲當付君。
君行適吳我適越,笑指西湖作衣缽。
東坡在詩中不僅描述了夢中追尋蠟梅的奇特經(jīng)歷,還鑒賞出了當時蠟梅中的極品玉蕊和檀心。這兩品可能就是當今的素心蠟梅和檀香蠟梅。
如果以上所說屬實的話,那么東坡于熙寧四年至七年(1071—1074)、元祐四年至六年(1089—1091)先后擔任杭州通判和知州,那么江南一地最早的蠟梅記載就得上推至熙寧中葉了。這與北宋后期徐俯所說“江南舊時無蠟梅,只是梅花臘月開”,以及南北宋之交周紫芝詩云“東南之有蠟梅蓋自近時始,余為兒童時猶未之見”的宋人觀點,產(chǎn)生了齟齬。在我看來,蠟梅的北宋處境,與中唐時期蜀地海棠的處境頗為相似。唐宋之際一直是植物的“爆發(fā)期”,出現(xiàn)一些文人未及注意植物變化的情況,并不為怪,也不足以以此來
否認蠟梅在北宋時期的“不脛而走”。
這詩所贈之人趙景貺,乃是宋太祖第八子趙元儼的后代,當時在潁州任東坡的幕僚。他比東坡先生小十幾歲,對東坡尊重仰慕得很,二人常有詩歌互贈并唱和。
他們走到了一個拐角,再次與蠟梅花的冷香迎面相撞。那里有一大叢花樹,一直在冷風里簌簌落葉。風不像是來自外部,倒像是從葉片下斜飛而出,是樹葉飄動而扇起了那股冷意。黃葉的美不亞于一旁同樣派發(fā)落葉的銀杏。兩種黃葉不同,蠟梅花葉片上有一層茸毛,順之則滑,逆之則毛起。
枝條上還有沒有落盡的梅花果。蠟梅樹是在春天結(jié)果,果子在成熟前是綠色,要到成熟后才變成灰褐色,呈橄欖狀,有四五厘米長。冬季的果子已經(jīng)變成灰黑,像是梅花的眼睛。果子早已干縮,里有很多枚種子,沒有果肉。一般而言,沒有經(jīng)過修枝的蠟梅樹結(jié)出果子屬于常見現(xiàn)象。蠟梅果、樹干、樹葉均含有一種叫夾竹桃苷的有毒物質(zhì),而蠟梅果種子稱“土巴豆”,有微毒,敗火,可做瀉藥。
在黃葉與蠟梅果、深色的枝條之間,可見黃豆大小的花蕾?;ㄎ磸氐拙`放,但剎不住車的香氣,卻是急不可待地逸出了。
蠟梅花根據(jù)品種不同開的花瓣數(shù)有12瓣、14瓣,還有18瓣的。蠟梅實生樹開花一般在10瓣左右。落葉的速度與花香打開的程度成正比。當落葉殆盡,蠟梅花的金發(fā)在空氣里顫抖,就像尤奈斯庫筆下的“禿頭歌女”。現(xiàn)在,蠟梅花未能徹底登枝,但香氣已經(jīng)將空氣撩撥開,周圍白蠟蠟的霧開始退卻出一襲裙擺掄圓的位置。那是梅樹豹變的姿勢。
真好!
晚上,明月朗照下的萬松嶺,月光與水流互為遼遠。那一山的蠟梅花,讓人感覺到是月光催開了花朵,月光從梅花的內(nèi)部一點兒一點兒外翻出來。月光混有梅香,月光為香氣賦形,梅花為月光聚象,交相輝映,無聲無息,一派凜然。
但仔細一看,會發(fā)現(xiàn)在這靜謐的月夜,蠟梅花發(fā)出了碎金的色澤,金花雀躍而起。月光在黃金之上不受力,四下打滑,為此月光顯得更為純粹。
有時,東坡能夠聽到蓓蕾打開為花的聲音,就像在家鄉(xiāng)的大平原上與陽光相遇。有時,他能夠從流水聲里分辨出親人裙裾曳地的窸窣聲,也能夠聽見她們從花墻上流淌出來的笑聲……回到自己的寂寞深處,他還能聽到她們的沉默。
那里有月光對梅花的承諾嗎?
既然東坡開了頭,山谷不能不跟上。他在《從張仲謀乞蠟梅》詩中吟道:
聞君寺后野梅發(fā),香蜜染成宮樣黃。
不擬折來遮老眼,欲知春色到池塘。
黃山谷還寫了《殘詠蠟梅》二首,其一曰:
金蓓鎖春寒,惱人香未展。
雖無桃李顏,風味極不淺。
黃庭堅進一步認為蠟梅“花亦五出,而不能晶明,類女功捻蠟所成,京洛人因謂蠟梅”,指出蠟梅花瓣的蠟質(zhì)特性并為蠟梅定名。《梅譜》里也認為蠟梅顏色酷似蜜蜂營造的釀蜜蜂房,故名蠟梅。
當然,有學者指出,宋神宗元豐五年(1082年)周師厚的《洛陽花木記》,才是最早記錄蠟梅的文獻記載。宋哲宗元祐年間,黃庭堅等蘇門文人在京城欣賞蠟梅、詩詞唱和,極大提高了蠟梅的知名度。洛陽是當時蠟梅傳播種植的關(guān)鍵地點??梢哉f,中國蠟梅始見于北宋中葉的西京洛陽、東京開封一帶。
東坡詠蠟梅詩廣為流傳,不少詩人起而和之。其中一位名氣甚大,名叫陳師道。他讀了東坡蠟梅詩后頗為激動,和了一首《次韻蘇公蠟梅》:
化人巧作襄樣花,何年落子空王家。
羽衣霓袖涴香蠟,從此人間識尤物。
青瑣諸郎卻未知,天公下取仙翁詩。
烏丸雞距寫玉葉,卻怪寒花未清絕。
北風驅(qū)雪度關(guān)山,把燭看花夜不眠。
明朝詩成公亦去,長使梅仙誦佳句。
湖山信美更須人,已覺西湖屬此君。
坐想明年吳與越,行酒賦詩聽擊缽。
陳師道字履常,號后山居士,比東坡小16歲,乃“蘇門”君子之一,江西詩派重要代表。東坡對他頗為欣賞,于元祐初年向朝廷推薦其詩文才干,起用為徐州教授,后歷任太學博士、潁州教授、秘書省正字。陳師道在詩中描述了東坡先生創(chuàng)作蠟梅詩的神奇經(jīng)過,把先生贊為“仙翁”。
到了南宋,著名詩人楊萬里讀了東坡和陳師道的蠟梅詩,既為他們的詩所傾倒,也為蠟梅的風姿而傾慕。他竟然寫了多首蠟梅詩,尤其是《次東坡先生蠟梅韻》,再次大力標舉蠟梅的聲與名:
梅花已自不是花,永魂謫墮玉皇家。
小不餐火更餐蠟,化作黃姑瞞造物。
后山未覺坡先知,東坡勾引后山詩。
金花勸飲金荷葉,兩公醉吟許孤絕。
人間姚魏漫如山,令人眼睛只欲眠。
此花寒香來又去,惱損詩人難覓句。
月兼花影恰三人,欠個文同作墨君。
吾詩無復古清越,萬水千山一瓶缽。
與楊萬里差不多同時的南宋高宗時狀元王十朋,自號“梅溪”,今浙江樂清人。他既是東坡堅定的贊美者,也是一個十足的梅癡。他在蘇、黃的余韻波及下,對蠟梅更是情有獨鐘,他不僅為蠟梅一詠再詠,并專門填詞一首《點絳唇·奇香蠟梅》,把蘇黃命名蠟梅,將蠟梅風姿、標格在天下廣為傳揚的行為大加頌揚,美贊之語躍然紙上:
蠟換梅姿,天然香韻初非俗。蝶馳蜂逐。蜜在花梢熟。 巖壑深藏,幾載甘幽獨。因坡谷。一標題目,高價掀蘭菊。
正是以蘇東坡、黃庭堅為首的一大批文人士大夫?qū)ο灻返囊髟?,蠟梅在北宋晚期以后名滿天下,迅速得到社會各界的熱捧,與產(chǎn)自蜀地的豐瑞花一樣被列為名貴花木。甚至像王十朋說的那樣,蠟梅的聲譽甚至蓋過了蘭和菊。
明代王世懋在《學圃余疏》一書中說:“考蠟梅原為黃梅。故王安國熙寧間尚詠黃梅。至元祐間,蘇黃命為蠟梅。”這一說法直接肯定了東坡和黃山谷命名蠟梅的事實。
不過,東坡先生和山谷先生等并不是植物專家,他們雖然炒紅了蠟梅,可是也沒有搞清楚蠟梅是不是姓梅。估計他們也認為蠟梅只是梅中珍貴一品。
最先弄清楚蠟梅身世的是南宋名臣、著名詩人范成大,他是無愧于博物學家這一稱號的。淳熙元年(1174年)十月,他任四川置制使兼成都知府,他十分留意成都的風物,寫了不少與成都相關(guān)的詩作與筆記。晚年范成大隱居石湖,在范村種梅、賞梅,研究梅,寫成《范村梅譜》,這是中國最早的梅花專著。他在書中記述了江梅、早梅、官城梅、消梅、古梅、重葉梅、綠萼梅、百葉梅、紅梅、鴛鴦梅、杏梅、蠟梅等12品,描述了它們的形狀、花色,品評了它們的觀賞價值。
范成大把蠟梅放在最后,明確指出:蠟梅,本非梅類,以其與梅同時,香又相近,色酷似蜜蠟,故名蠟梅。他還說,蠟梅有三種,其中檀香梅色深黃如紫檀,花密香濃,此品最佳。也許有人會提出疑問,他既然認為蠟梅非梅,為何要把蠟梅寫進梅譜?估計他是想附在最后,讓人們廣博見聞吧!
明代李時珍充分肯定了范成大的研究成果。他在《本草綱目》中的記載基本采納了范的說法:蠟梅,釋名黃梅花,此物非梅類,因其與梅同時,香又相近,色似蜜蠟,故得此名。他也說,當時蠟梅有三種,檀香梅為第一,花密而香濃,色深黃。
不僅古人欣賞蠟梅,當代人對蠟梅也是情有獨鐘,它在臘月里常常是不少人家里的首選插花。蠟梅著名的品種主要有素心蠟梅、大花素心蠟梅、罄口蠟梅、小花蠟梅等。
蠟梅凌寒而綻,高潔空靈,不僅馨香優(yōu)雅,而且有美好的寓意。它的花語是:澄澈的心,慈愛的心,高尚的心。如今,我們在欣賞蠟梅之時,也別忘記東坡、山谷等命名蠟梅的那段蠟梅之約。
今年冬天,我窗外的蠟梅開得不及往年那般繁茂。我習慣于在倦怠時閉上眼睛,就能看到拒絕反光的黑絲絨。孤寂,是漏斗形的孤寂,是孤獨秘密醞釀、聚集、提煉香氣的閉關(guān)時刻。所以黑色的梅花樹立在那里,不過是蟬蛻之術(shù)。香氣從孤寂的漏斗下逸走了。所以,只有靜處,冷眼旁觀時才能聞到;只有安靜下來,才能看見。寂寞是一種自適,是一種有所顧忌有所約束的自適,而不是絕對的自由。寂寞不是一塊拒絕融化的冰,它對熱淚與陽光總是略略反抗一下,它還是會融化,但總比別的事物要緩慢,也是最后收場的。
寂寞者與騎墻者最大的區(qū)別,在于寂寞者本身就是一道墻。所以無須騎,那太費勁了。
世界上真的沒有過不去的墻,但是,南墻是寂寞者最后的依靠。南墻不但是弱者自我保護的屏障,更是他可以流盡眼淚的唯一地緣。臨到最后關(guān)頭,絕望總會扶他一把,因為絕望不是均質(zhì)的,絕望有很多疏忽的漏洞,鉆過窄門,他就不至于喪失道義與立場。這似乎應(yīng)驗了作家卡夫卡的話:“不要絕望,對你的不絕望也不要絕望。在一切似乎已經(jīng)結(jié)束的時候,還會有新的力量,這正好意味著,你活著?!?/p>
世界在變,人在變,不變的不是孤獨者的信念,而是一樹蠟梅。這與孤獨者的未來無關(guān),所以它仍然在南墻內(nèi)外飄香。孤獨的香氣,伴孤獨者成長與老去,伴孤獨者在人生的長路中體驗無路的時刻:一回頭,我總會看見梅枝上橫臥的豹子。
立春之后,蠟梅花在一陣陣春雨下凋零、枯萎,長久發(fā)散的香氣,似乎已經(jīng)抽干了它的身體。置身高處的玉蘭花,冷眼睨視,舉起酒杯,小口啜飲。
【蔣藍,中國作協(xié)散文委員會委員,四川省作協(xié)副主席。著有《成都傳》《蔣藍作品系列五卷》等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