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2024年第11期|李繼林:乳牙
1
意外發(fā)燒了。
石梅幫意外穿衣服時發(fā)覺不對勁,她把嘴唇貼在兒子額頭上試一下,有點燙。屋子里出奇地安靜,院子里果樹上有幾只麻雀在叫。清冷的晨光透過窗戶玻璃,照在床上。意外臉色發(fā)紅,沒醒過來,歪倒在媽媽懷里任由擺弄。穿好衣服,意外還沒醒來。石梅不叫醒意外。她知道孩子發(fā)燒時會嗜睡,索性讓他繼續(xù)睡著。她找出一支體溫計夾在意外腋下。等待測體溫的空隙,石梅給班主任老師打電話請假,說意外發(fā)燒了,估計幾天之內不能上學。電話里老師嘆息著,安慰幾句,說這孩子隔三岔五就發(fā)燒,真讓人操心。接著說趕快送到醫(yī)院去。石梅答應著,掛了電話。想給丈夫張賢打電話,找出號碼,猶豫一下,沒撥出去。
張賢在外地打工,相隔千里,幫不上忙。通了電話又能怎樣?傳送一份擔心而已。石梅狠一下心,收了電話,她要獨自承擔眼前的一切。如果兒子情況好一些,就不給張賢說了。張賢在安裝風力發(fā)電的工程隊干活,高空作業(yè),危險得很。要是知道兒子發(fā)燒,會分心,徒增一分危險。這樣想時,石梅心里有些沉重起來,被什么東西壓著。
這幾年石梅習慣依靠張賢,不論什么事,只要張賢在,就不用她操心。張賢個頭高,一米八往上。張賢壯實的身體,似乎可以承擔一切壓力。石梅在張賢的護持之下,落得清閑。嫁給張賢,與他的高個頭有極大關系。有張賢在身邊,石梅像一個百毒不侵的小女孩。她在他身上隱約嗅到爸爸的味道,沖動起來真想叫他爸爸。
2
他們在省城相識。那時石梅在一家超市做庫房管理員,張賢給一家食品公司開車送貨。
那天交接完貨物之后,石梅鎖上庫房大門,跟在張賢身后,看見他被汗水洇濕的背心,突然間心里感動起來。他在她的前面像一堵墻,堅硬厚實,不可逾越。石梅喊一聲張賢,張賢轉過身子,面對石梅。石梅說,你像一頭黑熊。張賢說,小心吃了你。說著伸手在石梅面前做出抓的姿勢。石梅沒有躲開,看著張賢伸開的手指,又粗又長,手掌皮膚粗糙,手背青筋隆起,那手蠻而有力。認識好幾個月了,石梅從沒這樣仔細觀察過張賢的手。她只知道張賢個頭高力量大。張賢在石梅眼前抓扯幾下,那雙手突然間生出魔力。石梅說,讓我抓一下你的手。張賢伸出一只手,石梅雙手抓住。張賢稍微用力,石梅就吊在半空里。張賢舉著石梅走幾步,石梅說手指痛。張賢放下石梅,開上送貨車走了。
石梅看著張賢打開車門,看著貨車走遠,直到消失不見。她的手被抓得生疼,像被石頭摩擦過。張賢被汗水洇濕的背心在她眼前晃動著,抹不去。
每周一次,張賢來送貨。石梅打開庫房門,看著張賢往庫房里搬運貨物。張賢把貨箱從車上卸下來,摞在手推車上,推到庫房里碼放整齊。百十斤的貨箱,石梅挪不動。她只能在貨箱還沒碼起時核對貨物名稱和數量。張賢等石梅清點好貨物之后,按照石梅的指示,把貨箱碼放整齊。抓起貨箱時,石梅總會驚呼,叫他小心,別摔下來。張賢說,離遠點,摔下來砸到你。貨物查收完,石梅到門口開驗收入庫單,張賢蹲在門口抽煙。開始時比較客氣,張賢稱石主管,石梅稱張師傅,熟悉了,彼此直呼姓名。
石梅知道張賢來自一個遙遠的村莊時,堅定了要嫁給張賢的決心。張賢說,老家村莊叫堡子里,山腳下有一座巨大的土堡,一二百年歷史,至今還有人家在土堡里居住。張賢的描述中,土堡荒涼陳舊,貧窮落后。張賢口中的堡子里被石梅兀自放大演繹,變成了古老神秘、充滿溫馨的鄉(xiāng)村風情。古老的村莊,蔓延的山嶺,無垠的田野……石梅對于村莊的認識,基本來自影視或圖片,再加上自己的想象。張賢說,堡子里不是你想象的那樣子。石梅不信,說為啥不是那樣子。張賢說不清。只好任她自己想亂。石梅說,有水嗎?張賢說,村莊旁有條河,叫葫蘆河。石梅說,葫蘆河,多好的名字,有山有水,有古堡。張賢說,這瓜子。張賢說瓜子時,石梅就惱。她知道張賢說的瓜子就是傻子的意思。石梅說,不要以為我是傻子,我得親自去堡子里看一回。只要看上了堡子,就嫁給你。張賢說,不帶你去。你別把我當瓜子。你一個城里的大小姐,嫁給鄉(xiāng)巴佬?張賢說石梅在耍笑他,不再理會石梅,再見面時故意疏遠起來。
石梅卻抓著不放。堡子在她心里生根發(fā)芽,野蠻生長。她說她是認真的。張賢個頭高,有力量,人實誠,干活賣力氣,不喝酒,不耍錢,衣服只見一套灰色工裝,干活時還要脫下來,生怕弄臟。他還有個老家,一個叫堡子里的村莊。這幾樣疊加在一起,足夠組合出她未來的生活。她知道張賢在故意冷落她,這冷落在她看來是誠實的。張賢并不真的了解她。
石梅給張賢買了一身衣服,再見面時約張賢一起吃飯。張賢說,不去,沒錢。石梅說,不吃大餐,一頓餃子花不了多少錢。張賢勉強答應。他們在開發(fā)區(qū)一家小餐館吃餃子,石梅提前結了賬。石梅把衣服交給張賢,張賢有些吃驚,想拒絕,說受不了,從沒穿過這么好的衣服,穿著可惜了。石梅說,已經買回來了,先收著,要不合適就退回去。張賢只好收下。他們吃完餃子后沿著街道溜達。張賢說,像城里人談戀愛的樣子。石梅說,就是談戀愛。張賢說,拉倒吧,一頓餃子、一套衣服,就想收買我。石梅說,啥時候回堡子里?張賢說,沒空,不回去。石梅說,必須去,一個月之內。去一趟,若不是我心目中的堡子里,就拉倒,不再黏你。張賢停下來,盯著石梅看。他捧起她的臉,直視她的眼睛。她的眼睛細長,稀疏的睫毛眨動,算不上漂亮,但那一刻卻很有魅力。他看見她黑色的角膜,細小的瞳孔,那瞳孔里幻化著女人特有的柔媚、特有的光。他第一次這么親近地捧著一個成熟女孩的臉,他想從她的眼睛里找到拒絕她的理由。他只看見一汪純凈的水,沒一星塵埃。石梅說,我是認真的,沒忽悠你。我不喜歡城市,一直在尋找一個村莊。聽見你老家村莊叫堡子里時,我就認定了,堡子里就是我要尋找的地方,我相信宿命,堡子里這個名字讓我心里舒坦平靜。張賢說,是人重要還是村莊重要?石梅說,一樣不能少,少一樣都不行。必須去堡子里。
石梅長得并不漂亮,很普通的樣子,但那一刻張賢覺得石梅是個迷人的女孩。他們擁抱了一下。
一個月后,張賢帶著石梅回了一趟堡子里。正是仲夏時節(jié),藍天深邃,白云悠然,山坡野草葳蕤,田野碧綠青翠,村莊里樹木枝葉茂盛,疏影搖曳。土堡墻上幾窩蜜蜂嗡嗡亂飛,蜂蜜香氣彌散在空氣里,沁人肺腑。張賢家在土堡外面,一座獨立小院,靠北一排三間磚瓦房。院子里有兩棵果樹,繁密的樹葉間點綴著一簇簇手指大小的青果。張賢父親在院子里居住著,院子房子被老人收拾得干凈整潔。張父七十多歲,原來在油田當工人,退休后一直在堡子里生活。張賢外出打工時,老人住在院子里,時常自己做飯吃,有時到大兒子家去吃飯。老父親見張賢領個女娃回來,高興得不得了,給石梅說,你們成家了,我就去老大家住,不會拖累你們。石梅看老頭慈祥,忍不住叫了一聲爸爸。
石梅在堡子里住了三天,回省城時依在張賢胳肘里,說,驗收通過。張賢說,我這就有媳婦了?石梅說,嗯哪。
3
38.8℃。石梅看一下體溫計。她有些慌亂,拎一條冷水毛巾敷在意外的額頭上,又覺不妥,趕緊準備去醫(yī)院。早飯已經做好,吃幾口再走,端起碗,突然沒了胃口,一口都不想吃,扔下碗筷不管,推出電動摩托車。她用一條床單把意外捆綁在自己胸前,面對自己。這樣可以隨時看孩子的臉色。意外長大了,有些沉重,幾乎懷抱不住。她小心地騎著電動摩托車出村道,朝鎮(zhèn)街方向趕去。一番折騰,意外醒透了,雙手環(huán)抱著媽媽。意外念叨,去學校不能遲到,今天要排練節(jié)目。石梅說,不去學校了,去醫(yī)院輸液。意外聽說輸液,拉著哭腔說,又要扎針,我怕。石梅說,意外是男子漢,不怕扎針。趕快治好病,就去上學,不耽誤排練節(jié)目。意外說,那就叫王阿姨扎,王阿姨扎針不痛。說著,意外哭得稀里嘩啦。王阿姨是鎮(zhèn)醫(yī)院的護士長,她的女兒叫婉婉,和意外同班同學。婉婉經常說,她媽媽好厲害,給小孩扎針不痛,一下就好。意外相信婉婉的話,來醫(yī)院輸液,只叫護士長扎針。
意外五歲之前很少折騰人,每次感冒發(fā)燒,口服幾次退燒藥加上感冒藥,三兩天就過去。在學校門口等著接孩子回家時,家長們說誰家孩子又發(fā)燒了,在醫(yī)院輸液。石梅心里暗自慶幸。她覺得孩子每次發(fā)燒都要輸液是很可怕的事。她不敢說自己的孩子沒輸過液體,生怕引得別人心里不快。家長每天在校門口等著接孩子,一來二去都認識,成了熟人。脾氣相投的,成了朋友。石梅認識好幾個家長,彼此加上微信,在微信里說話聊天。護士長也是在學校門口認識的,去醫(yī)院給意外輸液時,格外親熱。遇上意外輸液,護士長親自去扎針。意外叫王阿姨,石梅稱呼王姐。婉婉跟她媽媽住在醫(yī)院單身宿舍,放學后在院子里玩,知道意外輸液,就跑到病房里陪意外說話,拿家里的水果給意外吃。婉婉給媽媽說,意外可聰明了,考試成績好,還會唱好多歌,六一兒童節(jié)她要和意外一起演節(jié)目,唱歌。
上一年級不到兩月,意外又一次發(fā)燒。起初石梅以為是感冒,按往常經驗,口服退燒藥,喝開水,吃稀飯。到第三天,仍然高燒,接近39℃。意外被燒得迷糊,說胡話,偶爾抽動一下。石梅慌了,送到鎮(zhèn)醫(yī)院檢查,抽血化驗,拍胸片,都沒啥大問題。大夫說先住院觀察幾天,辦了住院手續(xù),輸液。體溫逐漸回落,到第三天,體溫恢復正常。不發(fā)燒時,意外在病床上翻跟頭,輸完液就跑出去,一刻都不安靜。石梅連哄帶嚇,又堅持兩天,好利索了,就送去學校。辦理出院手續(xù)時,石梅問大夫,孩子究竟啥???大夫說不清楚,說估計是感染,哪里感染,找不到病灶。糊涂醫(yī)治糊涂病。意外出院,石梅心里卻懸了一塊石頭,不知何時落地。她能感覺到石頭的重量,牽拉著氣管肺葉,使她呼吸不暢。她想扔掉那石頭,又找不到。她偶爾幻聽到石頭摔得粉碎的聲音,煙花一般爆裂。
只隔一星期,石梅心里的石頭爆裂。意外又發(fā)燒。不咳嗽,不拉肚子,就是發(fā)燒。她有些懊惱,責怪自己,為啥要往壞處想,似乎因為自己的胡思亂想而導致孩子發(fā)燒。她不敢再給意外喂退燒藥,盡快送到鎮(zhèn)醫(yī)院去。驗血,拍片,B超,一番常規(guī)操作。大夫說,除了白細胞和中性粒細胞有點偏高,其他一概正常。哪里感染呢?大夫自語,又像問石梅。石梅說,咋辦?大夫說,先輸液看吧。就辦理輸液手續(xù)。當天體溫回落,第三天,體溫恢復正常。再堅持兩天,意外死活拉不到醫(yī)院去,只好送學校。僅過了三天,又燒起來。石梅慌了神,問醫(yī)生,咋辦?醫(yī)生說,要不到縣醫(yī)院或省城醫(yī)院去看吧。
石梅聽到去省城醫(yī)院,心里咯噔一下。短暫思忖后,她選擇去縣醫(yī)院??h醫(yī)院和鎮(zhèn)醫(yī)院流程大同小異,只是多抽幾管血。兩三天后,燒退了,沒什么大礙。再過兩天辦理出院。她問大夫,孩子究竟啥?。看蠓蛘f,不明原因。建議她到省城醫(yī)院去看看。她預感會得到這樣的回答,答案隨之而來。醫(yī)生見石梅面色倏忽晦暗,接著說,小孩子不明原因發(fā)燒,還算常見?;蛟S隨著長大就好了。石梅似乎得了一絲安慰,苦笑一下,領著意外回家。她明白,孩子不發(fā)燒,她總是輕松的,只要孩子發(fā)燒,無論如何她都無法輕松起來。晚上意外安靜地睡著,石梅看著孩子稚嫩的臉,心里一根柔軟的弦顫動了一下。
4
石梅想起自己的母親。想起母親時,竟然想不起母親的模樣。母親模糊的影子突然間在她頭腦里鬧騰起來,等她發(fā)覺要掐滅時,卻已來不及,那念頭野火般燃燒開來。石梅確實忘記了母親的樣子,最后和母親在一起的情景,無論如何都無法還原。認識張賢之前一年,石梅離開家,之后再沒回去過。她最初只是離開那個家,接著躲避那個小區(qū),最后徹底遠離那個城市。她想抽離過去的所有記憶,讓那一段時間變成空白。石梅在心里極力回避著省城。離開省城快十年了,從來沒想過要回去。這些年,她努力把自己變成一個鄉(xiāng)下女人,逐漸適應了鄉(xiāng)村生活。省城在她的記憶里被逐漸淡化直至抹去。
從上初中開始,石梅不再把母親叫媽媽。即使在家里,她也只以“石老師”稱呼母親。母親是省城第十九中學的數學教師。十九中在省城屬于末流,在十九中讀書的學生,基本都是無法進入其他中學之后不得已的選擇。石梅不喜歡讀書,對上哪所中學無所謂,反正不指望考大學。能上十九中也是母親背后操作的結果。石梅沒問過,她從母親的眼神里可以看到,母親對她的失望和厭惡。第一次跟隨母親到十九中門口,母親停下踏板摩托車,叫她自己走進去。母親說,以后在學校不準叫媽媽,只能叫石老師。石梅沒吱聲,回應一個訝異的眼神,甩著書包走了。她的書包很輕,裝了兩三本書,是給書包面子,背個空書包,怪別扭。她來十九中上學,也是給石老師面子。“不準叫媽媽,只能叫石老師?!笔纷呦蚪淌視r,反復回味著那句話。她沒想明白為什么,又隱約想明白了。那隱約明白的一點意思,堅定了石梅從此不再叫媽媽的決心。石梅在十九中上了三年學,在校園里即使和母親對面相遇,石梅也能做到視而不見。她不想和母親說話。唯一一次,初中二年級時,初潮來例假,腹痛加上流血,她嚇得慌亂,跑到母親辦公室,叫一聲石老師。母親領石梅到一間單獨房間里,幫她處理好出血,教她如何使用護理墊。母親那天說了很多,講了一堂生理衛(wèi)生課,那堂課講得精彩有趣。石梅認真聽講,沒走神。石梅想,要是所有的課程都能這么實用有趣,她也會是一個好學生。母親一邊講解操作方法,一邊幫她褪下褲子。石梅心里涌動出一股從未有過的溫暖,她隱約看到母親眼睛里泛濫著一種柔美的光。她想叫一聲媽媽,最終沒有叫出口。她在心里和另一個自己較勁。“不準叫媽媽,只能叫石老師?!边@句話在腦子里一閃而過,像一陣涼風吹拂,剛涌動出的那股溫暖即刻被消融殆盡。那天放學后,母親在學校門口等石梅,要石梅坐摩托車回家,說這幾天特殊,不能過量運動。石梅順從了母親。初潮例假僅僅三天就過去,石梅繼續(xù)獨自走路上學。她厭煩和母親一起走。學校離家不到一公里,她熟悉那段路程,習慣步行走過那段路。母親問她為什么不愿意一起走。石梅說,摩托車散發(fā)出的汽油味和煙味讓她惡心,她會把胃里的東西都吐出來。
石梅學會處理例假后,以后都是自己處理,不再找母親,也不坐她的踏板車。每到特殊的幾天,石梅在書包里裝上護理墊,防備隨時出現意外。她的書包很少裝書,除了裝些零食和水杯之類,更像一個裝飾品。老師布置的家庭作業(yè),在她看來就是個笑話,她不會翻來覆去做那些練習題??荚嚦煽儗λ齺碚f僅僅就是個數字,每次考試結束,她從不去查看成績。零分和一百分一樣,與自己無關,都是別人的面子。大多數沖突都由學習和考試觸發(fā),母親在乎的都是石梅不在乎的。直至最后,母親趨于絕望,不再督促石梅做練習題,也不再過問石梅的考試成績。
臨近中考時,有一次她們吵得很厲害,幾乎要動手。那天家里只有她們兩個人。胡書記和胡娜都不在家。石老師的聲音從牙縫里擠出來。她說,咋生了這么一個忤逆賊。石梅說,我只是你婚姻的副產品,你想捏造出的是你的理想,不是我。我不是你手里的橡皮泥。石梅離開家的念頭在那時候生出,像春天山野里的草芽。石梅想到離開家時,心情瞬間翻轉。她笑著說,石老師,在你的數學公式里,我是一個無意義的符號。我的存在,你不會演算出想要的答案。趁你還年輕,再生一個像胡娜那么優(yōu)秀的孩子,讓你的心情永遠美麗。石梅轉身離開。石老師終于爆發(fā),她抓住石梅的頭發(fā),看著石梅趨于成熟的臉,顫抖著揮動手掌,最終沒有落下來。石梅輕輕一撥,石老師的手掌重重地扣在自己頭上。
石梅沒離開家,她還沒想好去處。她不想流落街頭,也不想餓肚子。她像一個無賴的刺猬橫在家里,隨時會刺傷接近她的人。那時胡娜已經在省城最有名的高中住校,很少回家里來。石梅獨自一人在自己的房子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胡書記從來不進石梅的房間。他們在同一個家里,但見面僅限于吃飯期間。胡書記在街道辦當領導,經常很晚回家,在家吃飯也稀罕。有時碰上周末,胡書記接胡娜回家來,餐桌上內容比平時豐富一些。胡娜比石梅大幾歲。石老師和胡書記結婚的那一年,石梅八歲。父女倆和母女倆重新組成的家,像一道蹩腳的涼拌菜,歸置在同一個碟子里,各的樣子各的味,芹菜是芹菜,辣椒是辣椒。直到石梅離開,那個家的家庭氛圍也沒有絲毫改觀。石梅見到胡書記,會想到父親。父親在她上幼兒園時走了。她隱約記得父親經常抱著她,把她舉過頭,讓她騎在脖子上。她不知道父親去了哪里,石老師說父親死了。她感覺父親沒死,只是走了,不再回來。她忘記了父親的樣子,父親憑空消失,沒留下一絲痕跡。連父親姓什么都不知道,母親不會告訴她。母親試圖讓石梅叫胡書記父親,最終失敗。石梅說,他是胡娜父親,不是我父親。起初石梅還在面子上稱呼叔叔,后來隨著稱呼石老師開始,叔叔也不叫了,直接叫胡書記。石梅直呼胡書記時,母親滿面通紅,呼吸粗短。胡書記趕忙說,小孩子嘛,叛逆期,會好的。石梅看到母親和胡書記難堪的表情,心里充滿報復的快意。她似乎找到得力的利器,時不時找機會刺激一次。母親和胡書記卻是無奈,他們無法對付石梅,在石梅面前,他們顯得力不從心,顏面盡失。
5
從堡子里返回省城后一星期,石梅拉著行李箱找到張賢在郊區(qū)租住的房子。石梅說被房東趕出來,沒地方去,求收留。張賢搓搓手,拎著行李箱進屋子。石梅跟進來,四處查看。房間略顯陳舊,光線還好,朝南一扇大玻璃窗,夕陽余暉投射進來。石梅打開窗戶,不遠處是高低錯落的城市樓群,天空中晚霞漸次燃起,像巨大畫筆隨意揮灑的寫意畫。石梅佇立窗前,被眼前的情景感染。她沒說話,朝遠方瞭望。在這個城市生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看到這么漂亮的晚霞,第一次覺得這個城市還有一絲值得留戀的景象。石梅來找張賢,內心糾結了好些時辰,到最后被另一個自己戰(zhàn)勝,被生生拉扯過來。她決定拋棄這個城市,拋棄過去所有的時光。無數人向城市擁來,她卻逆向而行,要到鄉(xiāng)村去,過一種簡單樸素的生活。她去看過堡子里,看過后就放不下。和城市的喧囂、擁擠、繁雜相比,堡子里安靜、散淡、簡潔。堡子里是她的宿命,是她上一世生活過的地方。她不能放過張賢,堡子里是張賢的,然后才是她的。
屋子里陳設簡單,一張床,一張桌子,做飯用的鍋碗之類散亂地擺滿桌面。石梅看著床鋪,問多長時間沒洗了。張賢嘴里支吾,不成語句。石梅說,得換一套新的,畢竟是婚床,講究些好。張賢緊張而期待,說,真住這里???石梅瞪一眼,不再說話,動手撤掉舊床單被套,打開行李箱,拿出一套新的鋪好,脫鞋跳上床躺下。說,嗯,還行。她拍拍床邊,叫張賢坐下。張賢說,我一點也不了解你,你從來不說自己的事,從不提家里的情況。石梅說,知道那么多干啥,怕我騙你?你有財還是有色啊?張賢說,我只有一身下苦的力氣。石梅說,你還有堡子里那個家。說到堡子里,張賢心里踏實下來,知道石梅不是任性,不像那些打工的住在出租屋的臨時夫妻。
石梅繼續(xù)在超市當庫房管理員,張賢繼續(xù)送貨。白天各自干活,晚上回到出租屋一起做飯,像周圍無數臨時夫妻一樣生活。石梅很少說起自己的過去,每次張賢問及,都被她輕描淡寫劃拉過去。張賢覺得石梅在極力掩飾著什么,或者有不能說出的隱痛,也就不太過于追問。
6
石梅上完初中后,上高中毫無希望,她只是隨著別的同學一起參加了中考。暑假時母親帶她到外地旅游,她機械地跟隨著旅游團,上車睡覺,下車撒尿,到點拍照。所有的景區(qū)大同小異,人工堆砌造作。最大感受是人多,到處都是人,擠來擠去,排隊,再排隊。石梅厭煩透了,只想提前回去。母親給石梅買了新手機,要和石梅一起拍照,石梅一概拒絕,一點面子不給。在眾人面前,母親只能忍受。石梅自己也不照相,偶爾拍幾張野景或花草。旅游回來后石梅被送到鄉(xiāng)下大姨家住了一段時間。大姨在鎮(zhèn)上開一間雜貨鋪,每天開門賣貨。石梅跟著大姨,看大姨做生意。大姨生意做得和氣,來買貨的多是熟人,知道大姨不識字,故意叫大姨算賬。大姨笑著說,你自己算,算少了下次加倍還回來。顧客自己算好,數錢給大姨。那時候二維碼支付才剛開始,鄉(xiāng)下人很少用。大姨的小女兒草草,比石梅小一歲,在鎮(zhèn)中學上初中,性格古怪精靈。草草和石梅處得來,她偷了母親店鋪里的錢,帶石梅買零食吃。她們走出鎮(zhèn)街,到山上雜樹林里去,累了就坐在樹蔭下吃零食。草草說,我媽問我考了多少分數,我隨便編一個數字,不管多少,我媽都高興。草草說,我媽不想讓我上高中,說萬一考上大學,到外地上學,在外地找工作,一年到頭,見不上幾回面,有啥意思呢。草草說,我不愛念書,念書傷腦筋。石梅遇到知己,覺得草草格外親切。石梅的微信里有幾百塊零錢,是母親存進去的,她叫石梅需要時自己用。石梅點開看過,一串數字。石梅掃微信請草草吃烤串,吃麻辣燙,還買了一瓶指甲油,把她倆的指甲涂得晶亮。
石梅在大姨家耍了一個假期。開學時,被母親送到一家職業(yè)技術學校。那所學校在郊區(qū),離家?guī)资铩J烽_始住校,八個人一間宿舍。同宿舍的女孩,來自不同地方。其中六個女孩來自鄉(xiāng)下,膽小拘謹。另一個也是省城的,洋氣一些。家長離開之后,新鮮感很快過去,兩個女孩開始哭鼻子,說想家,想媽媽。石梅恥笑,有啥好想的,永遠不回去才舒服。沒人應和。石梅周末不回家。那位省城的同學約她一起坐公交車回家,她說,回去干啥,還是吃飯睡覺,哪里不一樣?母親打電話過來,叫回去吃飯,說胡娜也回來,做了好吃的。石梅說,學校餐廳的菜很好吃。跑來跑去,圖啥?石梅一直不回家去,學期中母親來過一次,見石梅長高長胖了。母親想多逗留一會兒,石梅一臉嫌棄。母親咽一口唾沫,訕訕離開。石梅對那所職業(yè)技術學校,有一份特別的記憶,那三年是她過得最愉快的三年。吃住不愁,上課隨意,沒人督促,沒有作業(yè),考試只是應付走過場。那里的學生,沒人在意考試成績。她像一只被散養(yǎng)的雞,不覺已長大了。從那所學校畢業(yè)后,她領到一張畢業(yè)證,被她隨手撕碎扔掉。她知道那張畢業(yè)證等同于學渣的證據,沒有比有更加讓她清白。她沒有回家去,帶著行李在開發(fā)區(qū)找了一間出租屋住下來,她覺得能養(yǎng)活自己,沒必要繼續(xù)賴在那個家里,彼此煎熬。
石梅回去過一次。胡書記和胡娜都在。他們在客廳沙發(fā)上談論胡娜上研究生還是找工作的事情。母親靠窗口站著,石梅出現在小區(qū)樓下,母親看見了。石梅進到家里時,氣氛顯得凝滯。母親僵硬的表情微微松弛。胡書記笑著招呼,回來啦,過來坐,吃水果。胡娜準備站起來的樣子。石梅說,找到一份臨時工,比較遠,不回來了。石梅仰著臉,躲開所有人的目光。隨后進屋子收拾了幾件衣服裝在手提袋里,轉身出門。她聽見胡書記喉嚨里發(fā)出“啊”的聲音,她聽見母親脫鞋急促摩擦地板的聲音。石梅走出小區(qū)大門時,手機鈴聲響起。她看到“石老師”三個字后面一串符號忽閃。按下通話鍵,她聽到母親苦澀的喘息聲。母親說,回來,等一下。石梅沒說話,她不知道說什么。她垂下手,讓手機離開耳朵。她知道一旦接上話頭,無非沖撞、纏繞、反復拉扯,最終除了把情緒下降到冰點之外,其他一切依舊。公交車??繒r,石梅掛掉電話。
石梅選擇的出租房,離家十幾公里。她刻意要離開母親的視線。在幾百萬人口的城市里,想找到一個人不太容易。開始一段時間,母親不停打電話,每天無數次電話,她全部掛掉,一個也不接。接著收到母親從微信里轉過來的幾千元錢,她點開看了一眼,忍著沒點收取,隔日便自動退了回去。她知道一旦接了電話或者收了錢,就得妥協(xié),或者聽從母親的安排,去過另一種她自己想不到的生活,她會繼續(xù)籠罩在母親的陰影里。自己決定要離開,就必須決絕,不再回頭。一周后她不忍母親的電話之擾,石梅拉黑了母親。接著有陌生電話不停打來,石梅知道打電話的人是誰。她有些猶豫,有些傷感,有些憤怒,她似乎看見那個一身職業(yè)裝,表情肅然,雕塑一般的女人,不停地按下手機鍵盤,她的目光里夾雜著悔恨和絕望。石梅換了一個新號,原來那張手機卡夾在手機防摔套里面。
石梅不敢離開省城,她沒有獨自生活的經歷。想到一個人去未知的遠方,她有些膽怯。她選擇了開發(fā)區(qū),那里離老城的家有十幾公里,那個距離足以避開母親。她干過幾份工作,對工資和其他待遇很少要求,不在公開場合干活就行。她在餐廳后廚洗過菜,在賓館當過保潔。她做過保姆,伺候一位癡呆的老太太,那工作確實舒服,工資又高,可惜她不會做飯,只干了不到一月就被辭退。她在一家餐廳后廚幫忙時,想跟一位廚師學炒菜。剛說出口,就被廚師否定。廚師說,掌勺燒菜的苦,不是女娃能吃得下的。最后她勉強學會了幾樣涼拌菜的做法。認識張賢半年前,她找到那個庫房管理的工作。之前在超市里做配貨工,管庫房的人有病辭職,她要求去做庫房管理員。在庫房里見不到熟人,落得清閑自在。那年年末,張賢要回家過年,石梅決定跟張賢走,不再回省城來,就辭了工作,隨張賢來到堡子里。
7
張賢看石梅貼心跟自己過日子,覺得歉疚,說要辦一場婚禮,給石梅一個交代。石梅說,你知道我為啥要跟你?張賢搖頭。石梅說,因為你從不小看我,甚至高看我一眼,我在你跟前有那么一絲優(yōu)越感。張賢說,你本來就比我優(yōu)秀。你上過三年職高,我只上了三年初中。張賢聽石梅的安排,招呼幾家親房鄰居一起吃一頓飯,算是正式成家立業(yè)。翻年開春,張賢要帶石梅出門打工,石梅不愿出去。石梅說,好不容易找個安樂窩,不想出去折騰受人白眼。張賢說,不去打工,干啥?石梅說,種糧食,種菜。張賢說,都是機器耕種,幾天就種完,閑著沒錢花。石梅只是不出門,也不讓張賢走遠。張賢就把承包出去的田地收回來,種了些糧食。門前一小塊地,打耱好,準備種些蔬菜。還不到種菜季節(jié),就到附近水利工程上找臨時工干,每天回來陪石梅。石梅在堡子里閑住了一段時間,也是心慌,去鎮(zhèn)上閑轉。她想起大姨,她想學大姨在鎮(zhèn)上開一個鋪面做生意。四五月份,天氣熱起來,鎮(zhèn)街上菜苗逐漸上市,主要是黃瓜、西紅柿、辣椒、茄子。石梅買了各樣菜苗回堡子里,自己不會栽,公爹教她栽。把覆蓋在土上的覆膜捅開小口,再扒開土壤,把菜苗根部放進去,壓實,用水壺澆一些水。石梅看著公爹栽菜苗,不用工具,全憑手指操作。石梅試幾下,手指疼得不行。石梅說,得有個工具栽。想了一會兒,她騎電動車到鎮(zhèn)上買了一把鐵鏟,找到鐵匠鋪,叫師傅把鐵鏟刃部卷成半圓。石梅拿著鐵鏟栽菜苗,輕輕向下用力,覆膜連帶泥土被切出一個小圓洞,菜苗放進去剛好,然后把鐵鏟中的土回填,用腳踩一下,妥帖穩(wěn)當。公爹看石梅手不沾土,菜苗栽得又快又省勁,說這娃腦瓜兒靈活,不得了。遂跟在石梅后面澆水。不到半天,兩分菜地栽完了。石梅第一次在地里干活,看一眼成排的菜苗在微風里搖曳,心里滿是成就。有這一塊土地,就有一輩子都吃不完的蔬菜。
石梅喜歡上種菜,她還要種其他菜,白菜、韭菜、芹菜、菠菜、蘿卜、瓠子、番瓜、大蒜,等等。她不問張賢,張賢每天忙著去工地干活。石梅黏著公爹問種菜的事情,公爹就幫著收拾菜地,教石梅種菜。石梅到鎮(zhèn)街上買回來各樣菜種子。她把菜地分隔成兩米大小的方格,每樣菜各占一格。院子里堆放著好些舊磚頭,都被石梅搬過來鋪在菜地方格之間。公爹說,這樣浪費土地。石梅說,分隔開來,又好看,又方便澆水。公爹見兒媳婦高興,也樂意幫著鋪磚塊。公爹教石梅給黃瓜西紅柿搭架,給瓠子番瓜壓蔓打叉。蔬菜成熟時節(jié),多得吃不完,石梅就摘下來,帶到鎮(zhèn)街上賣掉,換些零花錢。石梅總是叫爸,這個咋干呢,那個咋弄。她喜歡公爹,有時覺得公爹就是他走失的父親。
意外兩歲多時,公爹突發(fā)腦出血去世。石梅哭得傷心,一聲聲喊著爸。來吊孝的親戚都說,這娃怕是想她爸爸了。石梅來到堡子里后,從沒有回過娘家,別人問,她只說沒娘家,是孤兒。意外出生后,在醫(yī)院辦出生證。張賢問石梅給孩子起個什么名字。石梅叫張賢起,說起名字是爸爸的事。張賢說石梅學問大,叫石梅起。石梅想了半天,說這孩子是個意外,本來不想生孩子,結果意外懷孕,就生下來,當了媽媽。就叫意外吧。張賢說,行,就叫意外,挺順口的。有了意外之后,石梅一心都在孩子身上。她像一只窩蛋的母雞,窩在堡子里,很少出門。她幾乎徹底忘記了省城,忘記了省城的母親和那個小區(qū)里的娘家。春夏時節(jié),她領著孩子侍弄她的菜園。菜花盛開的季節(jié),菜園里許多蝴蝶蜜蜂飛來飛去,石梅坐在樹蔭下,逗意外玩,看蝴蝶蜜蜂飛舞。她的生活單純而安靜。張賢跟隨水利工程干了兩年,又跟著風力發(fā)電工程隊干活。風力發(fā)電工程經常遷移,慢慢就走遠了。石梅也逐漸適應了離開張賢的生活。除門前菜地里的活計,其他田地里的活,石梅不會干。張賢在風力發(fā)電工程干活后,幾畝大塊田地又承包給別人耕種,每年收回一些糧食、油料,足夠一家人的口糧。
8
醫(yī)院里幾名大夫,都認識石梅,都知道意外老是發(fā)燒,不明原因。石梅剛到門診大廳里,一位年輕大夫就說,意外又發(fā)燒了。石梅沒言喘,點一下頭,跟著大夫到診室里去。還是老一套流程。不到半小時,液體已經輸好。意外躺在病床上。石梅守候在床邊,看著滴答的液體發(fā)呆。她希望意外是感冒,她甚至覺得感冒對意外成了一種奢望。感冒或者哪怕是肺炎都行。給藏在身體里的疾病安一個名稱,她心里就有底,就知道什么時候可以回家。而這“不明原因”使她茫然不知所措,似一團亂麻,千頭萬緒,無處下手。
一瓶液體滴完,意外的體溫開始回落。護士長進來,站著和石梅說話。大夫手里拿著化驗單進來。石梅看一眼大夫,沒說話。大夫說,還是那樣;還是建議你到省城醫(yī)院去一趟,查清楚原因。石梅突然嚶嚶哭起來,抽泣得不能說話。大夫和護士長安慰一會兒,石梅止住抽泣,抹掉眼淚。省城在她腦子里放映著,那個小區(qū)、那棟樓房、那個家,母親、胡書記、胡娜,所有一切突然間變得生動起來,她越想抹去,就越是清晰。去省城醫(yī)院,是不是該回去看一下母親?她一時茫然起來,不知如何處置。她想給張賢打電話,問一問張賢。她要把自己的過去說給張賢聽,或者和張賢一起去看一回母親。
同病房住著另外兩個孩子,一個姓王,一個姓李。由各自的奶奶照看。她們知道石梅的孩子不是一般的發(fā)燒,大夫交代了,要到省城去檢查。王奶奶剝開橘子分給幾個孩子吃,洗了冷水毛巾敷在孩子頭上。她的表情有些神秘,面對著李奶奶說,孩子隔三岔五發(fā)燒,怕是有蹊蹺。甘岔里陳陰陽,能掐會算,多少醫(yī)院不能看的病,找陳陰陽打整一下就好。說完,偷偷抬眼看一下石梅,不再說話。李奶奶有些饒舌,不停地說話。說她年輕時拉扯了七八個孩子,拉扯孩子有多操心,有多苦辛。接著牽扯出醫(yī)院里的大夫,說哪個醫(yī)術好,哪個態(tài)度好。說,現在孩子少,一個比一個金貴,一有發(fā)燒就到醫(yī)院里輸液。她的七八個孩子,從小到大,從沒進過醫(yī)院,傷風感冒喝點姜湯就過去。最重的燒過三四天,才找舊堡子的謝先生給抓點草藥熬湯喝,很快就好。提起謝先生,真是沒法說,給小孩子看病,可是有名。早些年附近十里八莊的孩子,哪一個不找謝先生?李奶奶像是回憶自己的過往,又像給石梅說話。石梅開始有些煩,覺得李奶奶不近人情,嘮嘮叨叨像一只蒼蠅。聽到謝先生那里時,突然來了興趣,石梅問,舊堡子在哪里?李奶奶說,舊堡子都不知道啊,一看就是外地來的媳婦。突然不再說話。石梅卻是急了,黏著李奶奶問舊堡子在哪里,謝先生還在世嗎。李奶奶問,你是哪個村的媳婦?石梅說堡子里的。李奶奶說,從堡子里朝南走,過三個村子,不到十里路。謝先生八十多歲了吧,應該還在世,他老人家還是我娘家的親戚,過世了應該能聽說。石梅心里生出一絲希望,說了許多感謝李奶奶的話。
輸完液體后,意外體溫回落,恰到中午時分。石梅給護士長說一聲,就帶著意外去找舊堡子的謝先生。不到半個小時,他們到了舊堡子。他們看見一個人,就問謝先生在哪兒。那人說,給孩子看病嗎?從那個院子里進去。石梅順著人指的方向過去,院門口臥著一只黑狗,石梅不敢進去。聽見指路人說,往里走,狗知道是給娃看病的,不咬。石梅試著往院子走,黑狗只是抬頭看一眼,繼續(xù)臥著不動。院子顯得陳舊,卻是溫馨祥和??勘币慌糯u瓦房,老式木格門窗。院子里一條青磚甬道,兩邊十幾個方格,和石梅的菜園一樣,用青磚規(guī)矩地分隔開來。每個方格里都種不同的花草,濃郁的草藥香彌漫。石梅喊一聲,謝先生在嗎?她聽見一個老奶奶的聲音說,進來吧。石梅抱著意外進到堂屋。堂屋里藥香更加濃郁。一位白發(fā)老太太迎著石梅說,給娃看病嗎?石梅點頭說是。老太太領石梅進到套房里。套房里兩位老頭正在下象棋,一位白發(fā)白須,一位頭發(fā)花白。
花白頭發(fā)說,找他啊,牙都掉光了,還能看啥???他瞅了一眼白發(fā)白須老頭。
白發(fā)白須老頭起身,示意石梅坐在靠窗口的桌子旁。石梅知道這位是謝先生。謝先生坐在另一把椅子上,抓著意外的手指輕輕摸,一邊詢問娃是咋回事。石梅詳細說了最近幾次發(fā)燒的事,說醫(yī)院里檢查基本都好著,大夫建議到省城醫(yī)院里去查,聽別人說老先生醫(yī)術好,就來了。謝先生微微頷首。他接著摸意外胸部、腹部。他撫摸得輕柔細致,似乎在用指腹探尋著藏在孩子身體的隱秘。意外好奇地看著這位白發(fā)白須的老爺爺,像被施了魔法一般,配合著老爺爺的探尋。謝先生拿出一支竹制壓舌板,意外已經張大嘴等著。謝先生說,這娃真乖。說著伸壓舌板到意外嘴里查看??赐旰韲岛?,謝先生用壓舌板逐個敲擊牙齒。意外正在換牙,有幾顆乳牙掉了,恒牙剛探出頭。敲到一顆乳牙時,意外疼得躲避開來。謝先生找出一把不銹鋼血管鉗,叫意外張開嘴,說,這里有只小蟲子,夾出來就好了。意外剛張開嘴,一顆乳牙已經夾在血管鉗上。隨著乳牙被夾掉,一滴黃豆大小的黃色膿液隨即溢出。石梅嗅到一絲腥臭。意外吐掉膿血,疼得哭起來。謝先生笑著說,好了,就這一點病,拿掉了。石梅驚訝地看著謝先生,說,就這么簡單嗎?謝先生說,不用再輸液折騰娃了,用鹽水漱漱口就行。
花白頭發(fā)笑著說,老猴成精了,能得很。
石梅的眼淚涌出來,癱跪在地上。她任由眼淚洶涌,從來沒有這么痛快地流過。隨著眼淚流淌,石梅覺得胸腔開闊起來,擁堵在心里的積怨和不快都被淚水沖開,決堤般流走了。
回堡子里的路上,石梅決定去一趟省城。她想看看母親,想叫一聲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