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類書的意義
一
隨著歷史的發(fā)展,知識總是越來越豐富,典籍總是越來越繁雜,不容易通盤地了解和掌握。解決這個矛盾的辦法之一是編纂百科全書性質(zhì)的資料類編,既可以選讀,也便于檢索。這樣的書大抵是匯聚大量材料、按內(nèi)容分類編排的,所以被稱為“類書”,其篇幅總是相當(dāng)?shù)卮蟆3蓵诔跆聘咦嫖涞履觊g(622-624)而流傳至今的一部著名的大型類書取名為《藝文類聚》(今有汪紹楹先生點校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65年版,1982年新版),就特別標(biāo)明了“類聚”這一層意思。該書凡一百卷,一百三十多萬字。編纂這樣的大書,需用海量的資料,非利用國家藏書不可,而且要有足夠的人力、財力保障。
大型類書沒有官方的力量是做不成的,而一旦完成,當(dāng)然也就成為一種政績,以至形成盛世的某種標(biāo)志。歐陽詢(557-641)在《藝文類聚》的序中寫道:“夫九流百氏,為說不同,延閣石渠,架藏繁積,周流極源,頗難尋究,披條索貫,日用弘多,卒欲摘其菁華,采其旨要,事同游海,義等觀天……皇帝命代膺期,撫茲寶運……爰詔撰其事且文,棄其浮雜,刪其冗長,金箱玉印,比類相從,號曰《藝文類聚》?!边@位官任太子率更令、弘文館學(xué)士的領(lǐng)銜主編把本書編撰的原則、優(yōu)越性以及此乃落實當(dāng)今皇帝旨意的成果等幾層意思,都說得很清楚了。
《藝文類聚》分46部,子目272類,例如這里有歲時部,其下分:春、夏、秋、冬、元正、人日、正月十五日、月晦、寒食、三月三、五月五、七月七、七月十五、九月九、社(祖)、伏、熱、寒、臘、律、歷諸類,每一類下引用若干有關(guān)資料,包括經(jīng)、史、子、集,閱讀或檢索都非常方便。根據(jù)書中部類的安排,我們可以窺見唐初知識世界的圖譜和大致的內(nèi)容。
《藝文類聚》引用書籍凡1431種,而這些書籍的十分之九今已亡佚。這樣一來,此書就又有了保存文獻的意義。當(dāng)年編書的時候,未必想到這一層,而現(xiàn)在這方面的意義卻變得極其重大。
二
博取典籍、取其精要、以類相從、編成一書的主意,首先是曹丕設(shè)計出來的,根據(jù)他的指示由秘書監(jiān)王象以及繆襲等文人學(xué)士編成了名為《皇覽》的中國第一部類書(詳見《三國志·魏書·文帝紀(jì)》),據(jù)說有四十多部,八百余萬字(詳見《三國志·魏書·楊俊傳》裴注引《魏略》)。此后不少王朝都做過類似的工作,例如南朝梁有《華林遍略》(徐勉等編纂),北朝齊有《修文殿御覽》(祖珽等編纂),都是一時的盛事,可惜這些比較早的類書后來都失傳了。失傳的原因,推測起來大約有兩條:一是晚出的類書后來居上,足以取代前修;二是類書往往部頭很大,在僅靠手抄的時代很容易零落、失傳。沒有印刷術(shù),文化的積累承傳有很大的危機。
一直流傳至今并且還在被廣泛使用的類書主要是唐宋時代編纂的,分別有《藝文類聚》《初學(xué)記》和《太平御覽》《冊府元龜》等等。
明朝編纂過一部規(guī)??涨暗某夘悤队罉反蟮洹罚?2877卷,又目錄60卷,分裝11095冊),字?jǐn)?shù)太多,“浩無端倪”(《明史·陳濟傳》),無法刻印,只抄寫了兩套,后迭經(jīng)喪亂,現(xiàn)在僅存零星,已成珍貴的文物。清朝的《古今圖書集成》,有印刷本,流傳較廣,但現(xiàn)在使用得并不甚多。
規(guī)模最大也最有用的類書是改革開放以來花三十年時間(1990-2019)、動用大批人力編成的《中華大典》,此書分24典,110分典,全書近八億字,分印為408冊?;突途捺瑖@為觀止矣。
三
類書在古代有著重要的檢索功能,而這種功能在今天已經(jīng)被數(shù)字化技術(shù)大大地蓋過了,所以新編類書在這一方面的意義已經(jīng)不能同古代相比;古代類書特別是編纂較早的類書,因為包含了若干后來失傳或已經(jīng)發(fā)生變化的文本,因此具有很高的輯佚和??钡膬r值,這又是新編類書無法具有的預(yù)期外意義。
讓我們從《藝文類聚》中舉幾個例子來看一看。
其一,《藝文類聚》卷三十六“人部隱逸·上”引錄了陶淵明的一篇《尚長禽慶贊》:
尚子昔薄宦,妻孥共早晚。貧賤與富貴,讀《易》悟益損。
禽生善周游,周游日已遠。去矣尋名山,上山豈知反。
而較早的傳世各本《陶淵明集》都沒有這篇贊,應(yīng)為集外佚文,自應(yīng)補充進來。
“人部隱逸·上”一共引錄了陶淵明的五則贊,《尚長禽慶贊》居末,前面的四則是《張長公贊》、《周妙珪贊》、《魯二儒贊》和《夷齊贊》,這四則皆見于宋朝以來的各本陶集,所以《尚長禽慶贊》的可靠性應(yīng)當(dāng)是不成問題的。一般的“贊”都是四言韻語,而《尚長禽慶贊》竟然寫得像一首五言詩的樣子,大有創(chuàng)造性。就其形式不大不合于規(guī)范這一點看去,此《贊》也不可能出于后人偽托——凡偽托者總是按舊辦法做山寨版的,不會有別出心裁的膽量。
首先從《藝文類聚》中檢出《尚長禽慶贊》并補進陶集里去的明朝學(xué)者何孟春說:“此贊今本無之,豈唐初歐陽詢所見本至宋有脫缺耶?”這個推測很有道理。
其二,《藝文類聚》卷六十五“產(chǎn)業(yè)部上·園”選錄了陶淵明《雜詩》的幾個片段:
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方澤十余畝,草屋八九間。榆竹蔭后檐,桃李羅堂前。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望南山。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汎此忘憂物,遠我遺世情。
這里的三個片段,在傳世各本《陶淵明集》里也有,但分別屬于《歸園田居》其一,《飲酒》其五、其七?!端囄念惥邸肥歉鶕?jù)早先的手抄本陶淵明集引錄的,而這些詩原先皆題《雜詩》,也就是說,大抵相當(dāng)于無題。由此可知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非常習(xí)慣的陶詩的某些標(biāo)題,以及它們的分組,很可能出于后來的陶集編輯之手,而非其原貌。
上述引文中又頗有佳字。例如“方澤十余畝”一句,“澤”字大有意味,陶家園田居旁邊有很大一片水面;而后來的本子大抵作“方宅十余畝”,大家也都習(xí)慣了,一旦知道原先乃是“澤”字,馬上就會想到就那么八九間草屋,怎么會占地十余畝呢。“方澤十余畝”好,應(yīng)著為定本。
《藝文類聚》中陶詩的“榆竹蔭后檐”一句,較之通行本的“榆柳蔭后檐”也自有其佳勝之處,屋子后面安排一片竹林,這種情形一直到現(xiàn)在也還比較多見。
“悠然望南山”的“望”字通行本多作“見”,蘇東坡和他的門徒們把“見”字之妙講得神乎其神,而在古老的手抄本里乃是他們不贊成的“望”字。
其三,通行各本陶集中有《與子儼等疏》,而《藝文類聚》卷二十三“人部七·鑒誡”節(jié)選了一段,卻題作《誡子書》。《誡子書》這個題目比《與子儼等疏》好多了,再出陶集,似宜采用。又此文通行本中有“汝等雖曰同生”,而《類聚》本這里“曰”作“不”。陶儼兄弟五人同父異母,所以自應(yīng)作“不”。
單是一個陶淵明,唐代類書《藝文類聚》就提供了這么多這么重要的信息,其價值不言自明。
四
不妨另取一部《初學(xué)記》(今有司義祖點校本,中華書局1962年第1版,2004年第2版)來看一看。
此書是唐玄宗按排幾位高水平文臣為皇子們編的,他對張說(667~731)等人下達任務(wù)時說:“兒子等欲學(xué)綴文,須檢事及看文體,《御覽》之類,部帙既大,尋討稍難。卿與諸學(xué)士撰集要事并要文,以類相從,務(wù)取省便,令兒子等易見成就也?!保ā洞筇菩抡Z》卷九)張說是宰相,公務(wù)太忙,這部青少年讀書手冊后來署“光祿大夫行右散騎常侍集賢院學(xué)士副知院事東海郡開國公徐堅等奉敕撰”,張說沒有掛名。
《初學(xué)記》全書凡三十卷,簡明實用,水平很高?!端膸烊珪偰俊罚ň硪蝗澹┰u此書說:“其所采摭皆隋以前古書,而去取謹(jǐn)嚴(yán),多可應(yīng)用。在唐人類書中,博不及《藝文類聚》,而精則勝之;若《北堂書鈔》及《六帖》則出此書下遠矣?!?/p>
這里選錄了很多文學(xué)作品,以唐以前的為主,也有少量初唐的。其中有不見于他書者,可供文獻工作者拾遺補缺;又有他書雖有而文字不盡相同者,則可以引為校勘之資。例如引起過洛陽紙貴的左思《三都賦》是《文選》曾經(jīng)入選過的,《初學(xué)記》里引用過該賦的一些片段,文字與《文選》本有同有異,例如這里的《魏都賦》有“夫魏土者,考之四隩,則八紘之中也;測之寒暑,則霜露所均也”之句,而通行的胡克家刻本李善注《文選》,相關(guān)字句作“考之四隈,則八埏之中……”,依文意當(dāng)以《初學(xué)記》本為長?!段倪x》的??币幌蚴菍W(xué)術(shù)熱門,這里固然要取《文選》諸本來互校,而利用類書進行他校亦復(fù)十分重要。
比較古老的類書,大抵有保存資料這種始料未及的作用,這一方面現(xiàn)在最為讀者所重;檢索的功能仍然存在,但已相對次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