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媒體時代的文藝:貼近讀者但不媚眾
回望文學史可以發(fā)現(xiàn),文學的發(fā)展如蛛網(wǎng)般交疊纏繞、伏脈千里,其中一條悠久而綿長的重要脈絡是漫長歷史過程中“雅”的文學與“俗”的文學不斷交替迭生。如今,借助媒介的力量,文學正在向包含不同文類的“雜文學”范疇復歸。進入“泛文化”時代,全媒體語境下文學也在泛化,尤其是文學作為一種精神、審美取向滲透在各種文化藝術之中,已成為普遍的共識。
文藝融合新趨勢,在于“融文藝體”的實踐探索。泛文化時代,數(shù)字化趨勢下多傳播媒介并存,多文藝體式競相迸發(fā)出活力,呈現(xiàn)融合趨勢。各類文藝形式緊密相連,構成一種“文學藝術綜合體”——融合運用各類文藝形式、手段和媒介來描繪廣泛的社會存在,滿足人們精神需求而形成的帶有綜合概括特點的審美客體。例如電視劇《我的阿勒泰》帶動同名散文集熱銷,吸引了眾多新讀者,老讀者們又重新回到文學的懷抱,紛紛重溫李娟的系列作品。電視劇播放期間,全國2024年5月上半月暢銷書排行榜顯示,《我的阿勒泰》位列文學藝術類圖書銷售排行榜第1位,列全品類圖書熱銷第7位。并且引發(fā)了長尾效應——《我的阿勒泰》在8月下半月文學藝術類圖書銷售排行榜依然是第1位?!吧⑽摹蔽捏w的影視呈現(xiàn),其改編經(jīng)過了多過程、多渠道的審美整合,優(yōu)質的文學內容有了影視的加持,文學故事的媒介符號化及其重新組合催生“化學反應”,形成了文學閱讀的社會效應和市場反饋的良性循環(huán)。
值得關注的還有文學性突出的“歌曲”。有許多詩歌變?yōu)橐魳泛蟮玫綇V泛流傳。如今,音樂人有意識地加大歌詞文學性的比重,尤其是從文學傳統(tǒng)與經(jīng)典之中獲得營養(yǎng)與啟發(fā),進行藝術探索。比如近期大熱的刀郎新專輯《山歌寥哉》,一些歌詞中蘊含了《聊齋志異》的意象與典故,將音樂與文學緊密結合。評論家孟繁華認為,歌詞與時代和日常生活的關系在某種程度上超過了詩歌??梢哉f,正是文學性、詩歌性讓“趣緣圈層”得以交叉、對話與融和。
多維度“融圈”,探索文學的全感官魅力。文學藝術多元共生的發(fā)展態(tài)勢,不僅在發(fā)展過程有緊密關聯(lián),接受過程也呈現(xiàn)出緊密纏繞的景象。這意味著優(yōu)秀文藝作品既要符合當下大眾新的“閱讀”需求,也應成為極具創(chuàng)造性、有“流通”價值的“融文藝體”產(chǎn)品。
在這種語境下,討論文學的“破圈”,意味著文學不但要“破圈”“出圈”,更要“融圈”。伯瑞奧德認為,當下文化層面構成關系的諸多要素有了新變化,因此要構建關系思維,運用新科技、新媒體造就新的文藝形式,注重各種文藝形式、媒介之間的融合關系,通過形式的能動性,與受眾建立嶄新的動態(tài)關系,筑造人際互動的“共活性”空間,繼而恢復人的主體性地位,建立一種“關系美學”。從這個層面看,“融圈”也是各類文藝體式共融發(fā)展,形成新理念、新氣象。當下“融圈”的手段措施愈發(fā)豐富,推動文學在藝術形式上更為豐富的表達,并且實現(xiàn)認知、情感、價值觀的多向統(tǒng)一,讓文學成為一個具有強大的文藝輻射能力的“融文藝體”,擁有更旺盛的生命力。
不同的媒介技術有不同的感官“偏向”,技術、媒介的發(fā)展進一步打破了視覺中心主義的分工秩序。信息以聲、光、色等不同屬性、多部分組成,媒介的多樣化帶來了感知注意力的多元化和知覺的整體性,媒介和感官體驗的交互作用形塑了不同的感官秩序,在知覺時將視聽嗅味觸等生理信息接收組成一個整體,“感官一體化”漸趨顯現(xiàn)。維利里奧認為,當下的敘事是“聲音、影像乃至觸覺的電傳敘事”。當代文學正是以一種全感官形式走進每個人的生活,滲透到日常的各個角落,參與整個社會的精神建構。
“感官一體化”這一現(xiàn)實語境變化的顯著影響之一是創(chuàng)作主體的多元化,也包括寫作者身份的多重化。作為文學四要素的世界、作家、文本、讀者之間的聯(lián)結更加復雜,全民寫作、閱讀、評論的時代已經(jīng)到來,意味著創(chuàng)作者們面臨更為復雜的挑戰(zhàn)。
優(yōu)秀的作家里從來不乏詩書畫才能皆備者,將視線進一步延伸到文藝領域亦可以發(fā)現(xiàn)許多“跨界”寫作者。例如,“五條人”樂隊主唱仁科出版短篇小說集《通俗小說》,實踐了與珠三角城中村相關的“塑料袋美學”;張頌文在《天涯》(2017年第3期)上曾發(fā)表散文《在心里點燈的人》,文筆細膩、情感真摯,展現(xiàn)了對于生活的感知力;演員陳沖20歲時在《青春》(1982年第2期)發(fā)表了短篇小說《女明星》,時隔40年后又以寫作者的身份重新登場,散文結集為自傳《貓魚》;《揚子江文學評論》(2024年第4期)刊發(fā)了關于林青霞跨界寫作的對談與評論文章……這些現(xiàn)象的涌現(xiàn)也說明不僅要看到時代賦予個體“斜杠”式的身份多元和機會可能,更要看到多樣身份背后的綜合特質,即審美創(chuàng)造力。
新變化意味著新時代對作家的要求進一步提高,呼喚寫作者們全面發(fā)展與專注并行。必須要承認的現(xiàn)實是,音樂、影像有時比文字能更直接迅速地嗅到時代的新氣息,“讀者”們也不再單以書面、印刷文學來感知文學的力量。如何在新形勢下構建與讀者和接受者的“和諧共生”關系便成了文學“融圈”的核心命題。文學與其他文藝形式向來不是涇渭分明,而且文學真正要打破的不是一個劃分明確的圈,而是打開人們的“心房”之門,走進內心。同時,要擁有更寬廣的視野,提高文藝創(chuàng)作活動的開放性、交互性。從這個方面看去,新時代要求文學創(chuàng)作者擁有極其強烈的嗅覺與敏銳度,以充分的藝術準備,發(fā)揮創(chuàng)造力,找準文學的創(chuàng)新性空間,迎接當下“讀者”的多需求甚至高要求。
重塑靈魂,在于文學主體性思維的建構。“融圈”需要更加關注各類藝術形式中的“文學性”,這對文學研究與批評也帶來了新要求。應守住“要道”,即始終保持對“文學性”這一最內核的關注與把握,建立多元化、立體化、動態(tài)化的研究與批評范式。比如確證“文學性”的存在,在各類文藝體式中尋覓新經(jīng)驗和新啟示,以此來反哺有關文學的敘事。例如,學者張莉曾指出短篇小說和“脫口秀”這二者有相同的魅力?!懊摽谛恪笔桥c時代緊密互動的藝術形式,其敘事節(jié)奏與當下人們的話語方式相匹配,和短篇小說有類似的質地,在短篇幅里有著敘事的密度,甚至可以歸入“口頭文學”,是用聲音傳達的文學。正是“脫口秀”中的“文學性”有力解釋了感知層面的速度問題。
“融”不意味著被“融化”“融解”乃至彌散,不能“無色無味”令人難以察覺。怎么“融”,“融”成何種樣態(tài),仍是當下和未來需要長期思考的問題。數(shù)字技術的發(fā)展提供了接收信息的廣闊空間,但也極大地影響著人們的專注力。媒介在傳遞信息的過程中消解意義,數(shù)字技術構造的“仿真世界”瓦解人們的理性反思能力,導致意義感的匱乏。文學主體性面臨著新境遇新挑戰(zhàn),需要被重新審視與塑造。而主體性能賦予文藝作品以強大的精神價值。當前的文學發(fā)展面臨著人工智能所帶來的沖擊,尤其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主體性將面臨深刻考驗。人工智能以數(shù)據(jù)理性的結構性“編織”進行的是回溯性的、歸納性和統(tǒng)計性的寫作,那么文學主體性應該更加面向未來、面向未知,以創(chuàng)造性視野關切身處不斷變化中的人的存在,去真正觀察并書寫世界,用主體的有機引導技術,與之共處共生。
也就是說,無論媒介發(fā)展、傳播和接受方式如何多樣,都要保持文學于文藝體式中的精神主體性立場。文學作品不能僅僅只是母本,更要以嚴肅性、思考性將接受者的注意力重新吸引到文學上,同時警惕流量文學,抵制唯流量至上的風氣,對焦文學獨有的本質特征,思考激活它如何處理社會議題、回應時代呼喚的內在動力。貼近讀者但不媚眾,不僅僅是在泛文化語境中對文學人文屬性的重新梳理與整合,更要從“自我—他者”邏輯關系的焦慮中跳脫出來,在新的文學語境之中鑄造能夠促成新的融文藝樣態(tài)的文學經(jīng)典。
總之,文學應成為“融文藝體”之核,成為中心泵站,發(fā)揮“泵血”作用,讓強健有力的文學心臟泵出富含生機與營養(yǎng)的血,將文學最鼓舞人心的營養(yǎng)、能量與精神流動并輸送至各種文藝體式之中,流至每個“讀者”全身的“血管系統(tǒng)”之中,強健并滋養(yǎng)整個社會的心智與體魄。
(作者系青年評論家,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職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