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有欒華
欒樹花開,由夏到秋。
欒樹在春天像個隱士,盡管也紅衣紫袍地舒展嫩葉和新芽,但在磅礴花事中,它還是經常被忽略。秋風涼的時候,絢爛的夏花式微,欒樹的金華便從時光的潮汐中異軍突起。秋風吹拂,欒花的香氣和金色光華抵達人們的視野,那綠意婆娑的樹冠便被太陽光般的金黃小花覆蓋。
欒花是群體呈現(xiàn)的。當你開始感覺秋光愜意,抬頭欣賞天高云淡的時候,欒花的千軍萬馬便洶涌奔入你的視野。那細碎的花朵密密匝匝,盛放的、初開的、在蓓蕾中孕育的,如不倦的潮水向你涌來。欒花且開且落,美麗地綻放過,悠然乘風奔赴下一個驛站。
父親住的小區(qū)路兩邊栽滿欒樹,仲秋時節(jié)的清晨鋪滿爍爍黃金。我站在路這頭,實在不忍踩上去。金黃的欒花即使落地也保持著姿態(tài)和顏色的如初,就像出走半生、歸來仍葆有少年般赤子之心的旅人。落花如此鮮潤,讓清潔工人的掃帚都遲疑了。我小心翼翼地走在鋪滿金色欒花的路上,像踩著黃金大道徐徐前行。路兩邊的、天空的、腳下的,閃爍金光籠罩著我。
拾起一朵落花,掌心里的它仍舊千嬌百媚,花瓣黃中透著蠟質的光澤,四瓣微微張開,很像一頂金色皇冠。欒花很小,只有指頭尖兒那么大,花瓣細長彎曲甚至打卷,整朵花的視覺面積就被縮減,但是添了婉約之美。人們很少對一朵欒花有極深的印象,只記得欒花在枝頭扯起的黃色旗子和鋪在地上的黃金毯。在嬌媚的黃中,靠近花蒂處是一點亮眼的紅,如紅寶石一般。
欒樹是高大的樹,在我們北方,高大而花艷的樹并不多。秋天,以花果色彩在天空畫布上作畫,少不了欒樹。
我以為欒樹花開得鋪張絢爛已是極致,但我低估了這棵樹的魅力。當人們陶醉在欒花的炫目之美中,且開且落的梯隊里,燈籠狀的果實已經長起來。果實不像花那樣微小,它可以長成花的幾十倍大,先是綠中摻雜淡淡的粉色,讓人無從察覺,但當它呈現(xiàn)微紅時,天空將又一次被它照亮。秋愈深,燈籠般的果實愈多愈紅。鋪滿落花的地面,金黃與艷紅并存的天空,都是那么熱烈。站在這樣的欒樹下,仿佛進入童話世界。
在這樣的浪漫里,我常常邀父親一起散步。腳下是金黃的落花絲絨毯,頭上悠悠然不斷有花落下來,停泊在父親花白的頭發(fā)上。小區(qū)寧靜,欒花落地時有輕微的聲響,簌簌如秋日耳語。秋陽給欒花進一步著色,那美無可比擬。我和父親就這樣在欒樹下慢慢行走。這些欒樹落花也不急,就像秋天巷口絮聊著的老人一樣,從容而淡定。
我常常覺得欒樹是個謎。翻開古老的詩歌典籍,從《詩經》到唐詩宋詞元曲,欒樹都少見。明明是有千年歷史的樹,為什么沒有引起文人創(chuàng)作的激情?也許是它的特殊身份決定的吧。據(jù)《禮記》記載,古代欒樹是大夫的墳前樹,所以它也被叫做“大夫樹”。藥學家以“欒華”入藥,多種醫(yī)學典籍中有欒樹的身影。欒樹的功用還不止于此,在顏料稀缺的年代,欒花是黃色染料。它的葉子與白布一起煮,竟然也可以變黑白顛倒的魔術,成為天然的黑染料。
史鐵生先生在《我與地壇》中寫到北京的欒樹:“大樹下,破碎的陽光星星點點,風把遍地的小燈籠吹得滾動,仿佛喑啞地響著無數(shù)小鈴鐺?!彼枋龅氖峭砬?,欒樹的果已落地。此時欒樹燈籠般的果實里是幾枚小而圓的黑色種子,唐朝盛行以此串佛珠。小小的幾粒種子,卻有那么大一個燈籠殼護佑,這也許是欒樹的智慧吧。輕盈的燈籠殼,就像一葉帆,便于種子被秋風帶去更廣闊的天地。
“一年能占十月春”是說欒樹,我感覺不過分。早春時節(jié)遍身紫紅,夏日是磅礴的綠,秋日的金黃和紅艷,都不啻春光。欒樹在花與果的恢弘色彩之后,葉之美也足夠震撼。霜降之后,一身黃金甲的欒樹葉子在有風無風的日子里,會一頁頁投書給世間和大地,與時令和人們告別。
等欒樹葉子逐漸落光的時候,秋天就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