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遷與他的卓越想象
主題:史記,或卓越的想象——黃德?!妒酚浗褡x》北京新書分享會
時間:10月15日19:00
地點:卓爾書店(北京南鑼鼓巷店)
主持:青年評論家、上海文藝出版社副社長 李偉長
嘉賓:北京大學文學講習所教授、北京市作家協(xié)會主席 李洱
《思南文學選刊》副主編、中國現代文學館特聘研究員 黃德海
人民文學出版社編輯 樊曉哲
《史記》寫了什么?《史記》好在哪里?基于這樣的想法,黃德海寫下了這部《史記今讀》。不同于以往的《史記》研究著作,《史記今讀》并未落入具體的文本賞析,而是一部非典型的人物志。黃德海寫下司馬遷的家世、學習和漫游時代、仕宦之路、師友與憂憤,猶如一部成長小說,在一個個具體的場景中,考察司馬遷的處境與應對,看他怎樣一步步成長為一個獨特的自己。
10月15日晚上,《史記今讀》作者黃德海與李偉長、李洱、樊曉哲圍繞《史記》暢談司馬遷及他的卓越想象。
《史記》里采用了很多小說內容
李偉長:我想先請李洱老師分享一下,怎么去理解《史記今讀》的?
李洱:這是我第一次和德海談這本《史記今讀》。在《史記》誕生之前,大約至少有三千年的歷史因為《史記》的記載而沒有湮滅,這包含著司馬遷的很多想象,且毫無疑問的是有大量的、卓越的想象。
我喜歡里邊的《刺客列傳》,故事非常精彩。因為聶政是河南濟源人,我在家鄉(xiāng)總是路過聶政的墓,我總是愿意在旁邊看一看??吹臅r候,我就會想到,荊軻也好,聶政也好,司馬遷通過想象,把這些事情記載下來。比如我看到聶政去殺韓王的時候,司馬遷用了兩個字——直入,即大搖大擺地直接到達宮廷,拾階而上殺韓王。聶政這些人肯定不敢“直入”,也不可能“直入”。司馬遷是為了突出聶政殺韓王那樣的氣概,所以非常直接地表現這一場景,讓人可以想象這個身影。
黃德海:我們可以適當地將文學看成現代版的《史記》的一部分,這也是取《史記今讀》這個題目的原因。只有回到這個題目,才能看出《史記》和文學有關。我關心著一個現實問題,中國在過去就是一個完整的《六經》系統(tǒng),沒有分工為只研究《易學》、只研究《哲學》或只研究歷史。隨著現代學科分工的發(fā)展,現在好像只有學歷史的人才能讀懂歷史。這個問題的一個前提,就是把《史記》當成歷史的一部分。
前些年,北京大學收藏的竹簡里有一本《趙正書》,這本書寫的是秦始皇傳位的問題,而內容跟《史記》的記載完全不同。一開始很多地域愛好者說,終于找到了一個證據證明司馬遷是不對的。經過這些年的研究,現在基本能夠確定這本書就是小說,而且是在司馬遷以前流傳的小說,并且大家認為司馬遷也看過這本小說。小說,在過去的意思就是街談巷議。比如說大家都知道秦始皇駕崩了,但是他怎么傳位的,傳給誰,大家都不知道。于是,有人編了一個故事,就這樣流傳下來。所以,有了這本《趙正書》,我們現在終于看到一本如《漢書·藝文志》所說的小說到底是什么樣子,其實就是一個傳說,而司馬遷的《史記》里采用了很多小說內容。
《史記》是一本教導人要怎樣過一生的書
黃德海:在寫作過程當中,我是有意把它當成長篇小說寫的。有兩個長篇小說,一個是司馬遷,這是顯而易見的,從他的兒童時代、青年時代,到他的學習時代、漫游時代、文學時代。而《史記》從完成到漢代近乎丟失,再到經過一個漫長的不受人關注的時期,到魏晉,漢書要比《史記》重要得多,再到唐代以后出現《史記正義》,《史記》才開始流傳。
《史記》的成長史非常有意思。在古人對《史記》的認知最準確的時候,《史記》很少被人看到,起碼皇家不希望它被看到。這是把《史記》當做治國平天下的書,因此不能讓普通老百姓知道。這時候《史記》的地位最低,或者說逐漸暗淡無光。當大家逐漸認識到《史記》重要的時候,一開始也不是把它當做歷史書,而是先把它當成了一本故事書,在其中找材料,要說服人。其實《史記》最盛的時候,就是在明清,它是一本用來學習怎么寫文章的書。
直到晚清,尤其是“五四運動”之后,隨著現代學術分工的出現,《史記》逐漸被歸入歷史門類?!妒酚洝芬婚_始是一本子書,再變成文學書,最后變成一本歷史書。這一切恰恰違反了司馬遷的本意,他的想法是寫一本類似《春秋》的書,是一本經書。司馬遷自己設想《史記》是一個完整體,在他的思想里,在孔子之后的400多年,經歷了所有的時代變化后,輪到自己登場了,就要重新有一本這樣的書。所以后來的評價非常準確,“六經之后,唯有此作”,《史記》是作為當時完整的知識體存在的。在這個完整的知識體里,司馬遷想象了我們這個民族的血氣,想象了我們這個民族的智慧。比如我們總說自己是三皇五帝的子孫,這是司馬遷賦予我們的故事,并不是天生就有的。
我們現在覺得理所當然,是因為我們血脈里流淌著這個故事,《史記》一開始就有了這個想象。因此《史記》基本上是完整地參與到整個民族的想象當中去。我們的想象功能體是由《六經》《史記》這些書建立起來的,并不是憑空產生的。
《刺客列傳》描述了中國人的血氣?!把獨狻边@個詞是希臘詞,在希臘,人分三個檔次,即智慧、血氣和欲望。欲望是最低的。什么是有血氣的人?是能夠維護自己名譽的人,進而可以維護同胞榮譽的人,因此戰(zhàn)士、將領和優(yōu)秀的小說家是有血氣的人,是要維護榮譽的。但是血氣也會導向另外一個錯誤的方向,比如《荷馬史詩》就有阿喀琉斯的憤怒,《荷馬史詩》就是用哲人的方式,用智慧引導憤怒,把憤怒變成智慧。
我們可以看到,司馬遷在《史記》里有對欲望的書寫,對血氣的書寫,但最終這些書寫合起來是一本教導一個人怎樣過一生的書。
樊曉哲:《史記今讀》中有好幾章,是在講司馬遷書寫《史記》之前的時代,當時的人們對于一個天官的職責,對于帝王的職責,包括他的職權等涉及的各方面,司馬遷都非常耐心地給大家做介紹。他又介紹了他的師承,他的知識范圍,還有他和朋友的相處。所有這些描寫都是想告訴大家,《史記》不是一本歷史書,而是一本想要成為經典的書。
我們通常認為司馬遷非常忍耐,是有大智慧的人,看了這本書更有了很真切的感受。對于這個民族和國家來說,司馬遷是非常有擔當的人,他對自己有這份期許。大家都應該先看一下德海的《史記今讀》,你會像看小說一樣,建立起一個歷史的氛圍感,然后在這個氛圍感里去了解人物以前的性格、后面所有行動的理由,以及行動產生的效果。
找到歷史興衰的原理 看到世界運行的規(guī)律
黃德海:在寫《史記今讀》的時候,我有一個有意的比較,就是和所謂的西方歷史學之父希羅多德的《歷史》進行對比。
《歷史》這本書在希臘文的原意叫“探究歷史”,他要說的是,歷史為什么會發(fā)生這么殘酷的戰(zhàn)爭,為什么會發(fā)生這么多事情,他要用故事探究起源。如果我們看《史記》,就會發(fā)現司馬遷也是要找到歷史興衰的原理,這個原理再次來看,如同像看手指這么清楚,他要告訴所有人,歷史如此就盛,如此就衰。
這才是一個有血氣的寫作者會做的事,他看到這個世界的運行規(guī)律,想告訴后來者,如果后人知道了,這個世界可能就會變得好一點,司馬遷和希羅多德都有這樣的目的。如果這樣看,中國的歷史和西方的歷史是站在同一點上,小說也好,哲學也好,歷史也好,也同樣是站在同一點上。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可以做一個比較,比如希羅多德認為歷史就是戰(zhàn)爭,這個問題是不是可以和司馬遷的認識相比?之所以可以放在一起比較,就是因為他們都共同探究著起源是什么。
《史記》是紀傳體,而紀傳體帶來的巨大麻煩是,故事集中在一個人身上,整體時間不是連貫的。《資治通鑒》以時間為順序,一年一年寫,但同樣存在一個問題,就是事件不連貫。而司馬遷在《史記》里解決了“紀傳體時間不連貫”的問題,他怕時間串不起來,補了個表,表的方式就是公元一年、二年、三年、四年……由此看來,司馬遷的設想非常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