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2024年第11期 | 龐培:通往夏天的路(外六首)
龐培,詩人,散文家。著作二十余部及詩集五部。作品有《低語》《五種回憶》《鄉(xiāng)村肖像》《四分之三雨水》《母子曲集》《西藏生死線》《數行詩》等;曾榮獲劉麗安詩歌獎、柔剛詩歌獎及孫犁文學獎?,F居江蘇無錫。
通往夏天的路
房門關著
但房間里有風
風時不時地會來探訪
桌上的筆墨、茶葉罐
靠墻的舊椅子曾經坐著
一個人的奇境
那里有一條如今已堆滿
各種各樣書籍的
通往夏天的路
我童年生活的地方
那些大人、小孩、左鄰右舍
船戶、碼頭工人、街上的行人
都像星星一樣古老
他們以一種宇宙星云圖的運行序列
成群結隊,緩緩,在大街上出現
每一天的傍晚;每一個
都跟另一個不同
每一個都生龍活虎
有的肩扛扁擔,有的去井臺洗馬桶
有的赤膊,大聲說笑
有的在書場靜坐,嘴叼水煙筒
有的發(fā)了瘋,沿馬路發(fā)表演說
有的手捧親人遺像,出現在葬禮上
有的把衣服頂在頭頂,泅過運河
有的割麥子,有的寫標語
有人離家出走,有人哭泣、偷情
有人觸電身亡,有人被押赴刑場
天黑下來。所有這些星星
我一個都沒法挽留
他們眼看著都成了黑夜。我面朝
白晝,自己也成了生活的艱辛
于是,我在他們身上看到了樹蔭、大海
看到了一條通往夏天的路
火熱、明凈、深奧莫測
我在世上迷失——
獨自走上了這條大路
在弄堂拐角
前方有一處弄堂拐角
兒時我常在那兒玩耍
那兒的夏天浩瀚無垠
投出一塊石頭,竟是時光碎片!
竟有人問我年齡!
我的年齡就是弄堂的樹蔭
就是新城區(qū)的工地垃圾
日夜轟鳴的混凝土下面青石的水井
我的年齡就是江南人家的僻靜
能看見一只蝴蝶飛過來
有斗轉星移捉不住的郁郁蔥蔥
堆滿了亂磚殘瓦,在世上漫游
不遠處正是媽媽所在的棉紡織廠
走進弄堂,好像進到了家的一半
秋天來了,隨即是冬天
寒風拂面,竟是一個人的童年!
夜 風
有時候屋子外面突然起風
聽起來像是楊樹、白樺林
但窗外只是塊很大的空地
如果說樹木,也只能是桃樹
桂花、柳樹
天黑了很久
居民都熄燈了
這時候,風突然來了
把北方的樹也帶來了。似乎
樹也會四處旅行,大包小包
這些南方沒有的樹的聲音
塞滿窗戶眼,在屋頂、地板
在越來越深的夜里騰空
四處狂舞
哦,天氣驟涼,季節(jié)變秋天了
——或者冬天一宿間到了盡頭
我想聽這樣的風聲
我聽見冬天到了盡頭的風聲
我想聽夏夜突然被秋風埋葬
我想回到那個大風夜
夜風里有很多陽光、太陽光
有很多長長的渠溝、凍土帶
鳥的尸骸、嘴唇、碎玻璃
海浪、沉船、票據、潮汐……
突然臨近的命運,完全被忽略了
多么美的黑夜!
即使沒有風也格外柔靜
更何況來了這么大的不速之客
飛沙走石的愛情
攻城略地的夢鄉(xiāng)
致樹林
我想成為樹林
在一個黃昏
在行人中間
我已經是黃昏
樹林離我越來越遠
而我已回不到來時的夜
那個清晨,一棵樹就像
少年出門時那一刻的喜悅
在戀人們中間
我想成為樹林
我正出發(fā)前往
懷抱著霞光
舊 宅
那幢房子佇立在老城另一頭
它本該拆除,但依然完好
附近的河流已枯涸
一個黃昏,它對一個聽不見它說話的
外省來的行人說:
“不要睬我,我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冥想者?!?/p>
我的窗欞上全是陳舊的眼睛
客人們愜意的舞會
已被粉碎
我的蜘蛛網網起的鍋碗瓢盆
在歲月的瓢潑大雨中褪盡了材質、
人情和熱氣
我曾是人丁興旺的七月七看巧云
是鄉(xiāng)下廟會節(jié)場上的人頭簇擁
最小的空地上的板凳,也曾坐過
東鄉(xiāng)小調當紅頭牌的明星
我的主人、后代和親戚
都成了弄堂各處的樹蔭
我的閣樓坍塌
我的天井成灰
——我只是眨一眨眼而已
吹過廢墟的一陣風
不要走近我。
“我正在化為水珠?!?/p>
合上詩集
我走向清晨
它就在窗外——就在不遠處
寫盡了人間滄桑
開頭和結尾
一個露珠和青草的懷抱
濕漉漉的安靜
歷經漫漫長夜之后的閃閃發(fā)光
一本詩集被合上的涼爽
在渡過了那么多日日夜夜
那么多年之后
我走向清晨
我和她彼此打量
初 秋
吃早飯時秋天來了
她走在陽光里,整個人懶洋洋的
仿佛起床漱口時曾被清晨
被他的心融化過
廚房的空地
半明半暗
有人剛把一口滾燙的粥送到嘴邊
一只鳥在空中疾飛
他光著上身去聽
屋檐下的什么動靜
沒有風
風幾乎停了大半夜
我知道秋天來了
我在黑暗中待著
一個人在夏天愛著
必定一眼望見這秋天
我昨晚上看了幾本書。我在想著
其中一本。秋天來了
星球轉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