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河》2024年11月上半月刊|柏藍:大衛(wèi)
1
致密的水流聲在靜寂里聳動。我抬眼,剛剛校過的半行字飛旋著鉆入眼底,思維擰成X射線,穿過每個字的骨節(jié)。王婷站在飲水機旁,臉朝門,背對著我的辦公桌。我瞥了她一眼。剩余的字又在喚叫我,它們正排隊等候“安檢”。
當又一頁紙樣退出視線時,我才發(fā)覺,一束白光翻過我的膀子,賴在打印稿第122頁。光線原本是松垮的,不知何時伸出直的腰身,居然抵住了眼鏡片?!斑@日頭,刺眼得很!”我暗自長嘆跌進光里,濺起斑波。我側(cè)身挪了挪椅子,避開光斑,接著干活。
《Beijing Bass》的整點報時鈴音,摁牢了這飽滿的寂靜。光斑還在滋長,不斷逼占桌面。偏安一隅的我,身體整個斜成釣竿狀,壓彎,折成弓。滿滿的酸乏溢出弓弦,淌在松木座椅上。
空氣里注滿了赤色刪改符。有了光的烘烤,目光所及之處愈發(fā)萎靡、焦蹙,散發(fā)著毛茸茸的疲倦。我舉起溫熱的紙稿,腦袋靠住椅子后背,干澀燒灼著眼球,剛想閉上,副總的聲音橫掠過來:“這個月,《紅色匹城》務必下印廠!今年我們能不能獲獎,全押在它身上了,加快速度。”我登時睜開眼,給自己鼓勁:“趕緊看,絕不能出岔子,這可是最后的希望?!蔽叶俗饋恚膺€在撥撩紙頁。我在腦海里再次推算時間節(jié)點:“應該還夠,如果按此進度校稿,能提前一天干完,或者半天?不行,得加量,再熬幾十頁。今晚和麗麗出去吃飯,少說得浪費三四個小時吧。她叨叨了好久,買戒指,買這個霜那個粉的……必須高效,把時間補回來?!蔽移鹕?,走到窗玻璃前,奔涌的陽光擁擠著窗框,有些調(diào)皮的,閃著鉆戒般的鋒芒,讓人暈眩。我迅即合上遮光簾。
“看看綜合部采購的窗簾吧,選什么不好,非選這種貨色,啥也擋不住。要是我能搬到樓上,全換掉才好?!蔽遗ゎ^看向工位,心里嘀咕。遮光簾的上半部由大方格的蕾絲拼接而成,光經(jīng)過網(wǎng)格夯模,在地磚上擲下歪歪扭扭的亮影,像憑空結(jié)出的瘢痕。這些瘢痕不管不顧,順著椅腳登上椅背,終于占據(jù)了制高點,看起來像只發(fā)箍。我又抖了抖窗簾,拉嚴實。窗簾抖動的瞬間,椅子頭頂,驕傲的發(fā)箍被攪散,裂損,待我回到工位前,又凝合在一起。
我的目光落在椅子的布藝坐墊上,臀腚壓出的凹印那么清晰。這還是去年配的新座椅,真是處得太親密了,晝夜不分離。我想瞅瞅?qū)γ鎵ι系氖㈢?,它和新座椅幾乎同時進入這個編輯室。抬頭的當兒,看到王婷還站在門口的飲水機旁,還是背對著我,只是換了站姿,左腿交疊在右腿前面,左腳尖點地支棱著,闊大的圓柱形鞋跟晃悠個沒完,來回推搡著與白墻之間的空氣。
“王婷,你能站穩(wěn)嗎?”我不由得發(fā)問。
她上身一激靈,將左腳落回地磚,回頭笑道:“哥,沒事,能站穩(wěn)。我就是看稿子看累了,接杯水,緩緩神兒?!?/p>
“呵呵,是,我也看得眼睛里全是字影兒,可催得緊。你再歇會兒,我繼續(xù)?!?/p>
一行行宋體字如魔術師手里的紅綢布,拽也拽不完。又看了十頁,眼前的字突然發(fā)癲,黏連在一起,疊影斑斕,長長的尾翼瘋狂甩動,升騰出灰紫色的塵霧,在紙面上飄搖。我緊閉雙眼,欲讓眼里的昏黑擒住那些瘋掉的文字。啊呀!這是怎么了,霎時間脖子不聽使喚,感覺像被酸痛浸漬的花崗巖,外層包裹了厚厚的石膏。我趕忙放下筆,扶住后脖頸。手掌重重壓上去的剎那,可能是有了外力的作用,一股酸痛的黑色汁液汩汩流入體內(nèi)。腰背也當了酸痛的發(fā)言人,硬咄咄發(fā)布著各種不容反駁的指令。后腦勺的全部重量都謄在手掌沿上。我緩緩轉(zhuǎn)動眼球,在得到眼皮的觸撫后,方才找到一小塊尚未被酸汁浸透的舒適。
倏忽間,似有幽香襲來,勾出幾尾金褐色云朵,漸漸地,云朵飽滿蓬松,顯露出煙絲的叢林,那里面包納著無盡的愉悅。云朵愈發(fā)明嶄,招引著我嘴里的涎鉤,煙香在一個個鉤尖上纏繞。有了煙香的撥弄,鉤子變得更加迫切。我不由自主摸向上衣口袋。煙盒和打火機在口袋里助跑,急匆匆想躍過警戒線,但還是被攔下來。這是辦公區(qū),周佳妮對香煙過敏,盡管她現(xiàn)在還沒到。我忍住煙癮,抽回手,搭在椅子上。煙絲的香醇又一次集結(jié),在我嘴巴和鼻子前示好,每縷風里都洇下綿柔的回甘,翕翕款款。不一會兒,這回甘鬼使神差般,重又牽起我的手指。指尖扣緊,掏出煙盒,渺渺幽香從盒蓋的縫隙處四溢。掀開,鼻尖湊近,用力嗅吸,就讓它們和我身體里的疲乏做等量置換吧。不過,煙盒里的香氣還是來得太逼仄太局促了,疲憊依然吸附在身體的角角落落?!安豢?,不可?!蔽曳磸鸵?guī)勸自己的念想,“再說王婷也不喜歡煙味。待會兒泛過勁兒來,去廁所抽一支吧。”煙盒知趣地被退回口袋。
2
叮咚,手機響了。我睜開眼,盯住微信圖標,雙手有些發(fā)軟?!安还苁遣皇?,總得看?!庇谑巧钗豢跉猓抗庖葡騽e處,拇指墜下。微信肯定點開了,我不斷捻轉(zhuǎn)眼角,眼角能探到的地方,恐怕就是我的整個生活。
終于放心了,是周佳妮的。我又讓自己蜷縮進椅子里。周佳妮的請假信息簡短冷清:“大衛(wèi)哥,今天家里有事,請一天假。謝謝。”我也以冷清報還,隨手把“好的”甩進對話框。心下驟生不滿:“都十一點了,才請假。萬一有個啥事,我哪知道。以后得跟她提個醒兒,有事早點說。”
嘴里真是沒有味道,寡淡空洞。但精神頭卻好了許多。我放下手機,屏幕又恢復成漆黑。我盤算著:“還有三百多頁稿子沒看完呢,泡杯茶,繼續(xù)熬活兒吧?!蹦蟪鲆淮樾抨柮猓策M茶杯。飲水機旁,王婷像是一尊木雕,仍立在原地。這次她的腦殼屈彎下去,把微拱的項背丟給我。
3
“她怎么還在那兒?時間也不短了,是沒挪窩呢,還是恰好被我發(fā)現(xiàn)在同一位置?”王婷的工位和我相對,兩臺顯示屏高高地杵在中間,擋得很嚴實,要看到對方的行蹤十分困難。再說,我也忙著校稿子,對她沒怎么留意。“算了,別問了,別讓人家覺得我啥也管。”心里這么想,嘴上還是不自禁地禿嚕出來:“王婷,你這是?”我的聲音好似驚著了她,她立馬聳直身軀,然后徐徐轉(zhuǎn)過身,面朝我,雙手捧著玻璃水杯,笑意掛在臉上:“哥,我腰椎間盤突出,得多站站?!彼男θ菘竿兄劬?,只給眼睛留下一條縫的空隙。
“哦,那你多注意身體?!蔽尹c點頭,于是放下手里的茶杯,整理起稿子。偶用余光一掃,她還在笑,笑得極不自然,手指頭摳撓著杯壁浮雕上的黑色箭竹。
“王婷,你——有事?”
笑容在她臉上突然撤退,沒留半點痕跡。愣怔了幾秒后,她顯然有些遲疑,乜起眼看我。腦袋微微搖顫,似在反復權衡這斜乜的分量。
“你有什么事就說吧?!蔽覕喽ㄋ怯龅嚼щy了,要不然也不會這樣。平日里,王婷大大咧咧的。
王婷豎起臉頰,往我身后望去。我轉(zhuǎn)頭,陽光偎靠著白色紗簾,睡熟了,發(fā)出微細的鼾聲。她清了清嗓子,醉在夢里的陽光,像是受了驚嚇,窸窣抖動,涂改著落在地磚上的光影?!案纾叶疾缓靡馑颊f。”她停頓片刻,接著講,“你對我這么好,讓我學會了怎么做書,怎么和作者交往,還給我介紹了那么多作者資源。我責編的《黑舟楫》能獲大獎,也少不了你在策劃方面的幫助,還有……”
地板上,光斑載著金光閃閃的得意,向彼此泊靠。她的話很快織成一張?zhí)禊Z絨軟墊,墊在我心底,凹出心的形狀,還有大朵大朵的羽絨填補凹槽?!案纾銓ξ艺媸翘昧?,手把手教我寫公文材料,剛開始你一句一句幫我改,改得煥然一新,措辭、用句,連標點符號都是那么準確,真是謝謝你。”說到激動處,王婷低頭彎腰,做出要鞠躬的樣子。我連忙作勢攔阻,“婷婷,你這兩年進步確實挺快,這些都是你自己努力的結(jié)果,不用謝我?!蔽铱吞琢艘环?,見她沒有回應,便笑著打趣道:“你,今天——不會是只想說這些吧?”
“哥,你平日根本沒有官架子。在各個科室主任里,你的口碑是最好的。你還邀請咱們科室的同事去你家做客,嫂子對我們也很好,做了一桌子拿手菜。我們都很感激你?!彼⒅AП镱澪∥〉乃?,話語和目光都凝在粼粼的水波上。
“可不敢這么說。婷婷,你到底有啥事?如果你還沒想好,那就改天再說也行。你手頭那本書稿,也沒校完吧?”想起桌面上那一摞厚厚的稿子,我心里頓時長滿密密麻麻的緊張。
“別,別。哥,稿子我回家加班看,一定會準時交的,你放心。”王婷的語速明顯加快,忙慌著追趕我上一句話的尾音。
時間里布滿間隔,還有我的焦慮。焦慮在第138頁起首字“大”的上空燃燒。我沒忍住,拿起稿樣。她低低的沙啞聲滑過A4紙,又經(jīng)過紙上字的摩擦,只剩下嗡嗡的振動。
“哥,你也知道,我和……”
我放下稿樣,眉宇向她的聲音挨近,“你聲音大點,我聽不清?!?/p>
她又醒了醒嗓子,聲音里多了些許堅實,“哥,你也知道,我和周佳妮合不來,她最近都不和我說話了。”
她們的事情,我倒也知道一些,畢竟這個編輯室,除了我,就是她們兩個。還有兩位是兼職,不常來。
“還是因為空調(diào)的事嗎?”我問。
王婷怕熱,喜歡吹空調(diào)。周佳妮怕冷,寧可大開著窗戶,也不愿吹空調(diào)。就這么點兒事,我都調(diào)解過好幾回了,好像作用不大。至于我自己,冷熱均可,誰讓咱是科室主任呢,得大度,得做到忍耐成自然。
“哥,先不說空調(diào)了,我一開,她連招呼也不打,就啪一下給關了。哥,我是想談談我現(xiàn)在統(tǒng)籌的那套書系。先前我分派給她一本,她也同意。沒想到都過去幾個月了,她非但沒按時編校完,還怪我專門給她挑了本難校讀的,針對她。唉!你說……”
“我再了解了解情況,然后幫你們調(diào)解一下吧?!蔽夜首髌届o,將眼神棲在書稿的刪改符上。
“哥,不用啦,”她的聲音又從剛剛升起的高亢處回落,好似夾在紙稿中間被壓扁了。我“哦”了一聲,抻直耳朵候著??照{(diào)呼呼地吹著冷氣,不厭其煩。王婷向我的辦公桌走近幾步,良久未語。冷氣凍在半空,然后冷不丁裹著王婷的話一字一句遞過來,“哥——你提副總——那事兒——是不是——沒希望了?”
說這話時,王婷那雙不太大的眼睛撐到了極限。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而我知道什么?知道王婷有事?知道王婷關心我?知道王婷關心的是什么?知道王婷關心我,或是關心她自己?知道我們長久的默契很可能被立時戳破?知道所有的默契其實只是一種平衡,如今“平”和“衡”面臨著不平不衡的威脅,就會轉(zhuǎn)化為危機?不,我什么也不知道,且待她說,且待她講。萬一我誤會了呢?萬一誤會上長了疔瘡,我還能用藥膏敷好呢?
但我還是知道,知道一柄利斧正閃著銀光,劈剁著我的心,剁出一地碎渣。每粒碎渣里都冒滾著大片大片猩紅的痛??酀蜎]了陽光,鎖住了空氣和我的軀體。軀體抽縮,枯竭,中性筆在手心里顫抖。
我還知道,我的心原本就是一只爬滿裂縫的碗,費了好大勁兒才箍在一起的。
三天前,老總找我談話時就已是滿地的碎片,末了,老總撂了一句,可能還會有一點點希望,他再去給爭取一下,到時候不管能上或不能上,第一時間告知我。三天以來,我努力調(diào)整好狀態(tài),終于能專心工作,專心看稿子了。
此刻,寒霜在我情緒的低地里漫漶。我強打精神,張嘴想說點什么,嘴唇也被命運的褶皺封錮,沒有吐出一語。
“哥,我原本想等你當了副總后再說這事的,你看現(xiàn)在,我真的沒辦法了,我和周佳妮如果再待在一個辦公室里,我會瘋掉的。要不……”她的聲線勒劃出一道彎彎曲曲的陡坡,我根本無力攀爬?!耙?,我調(diào)一個編輯室吧?”陡坡見頂,在我散亂的意識里攪拌著滴滴蒼穹。
蒼穹灑落,淅淅瀝瀝。
“哥,我想調(diào)換編輯室?!彼呎f,邊把手里的水杯蹾在她的辦公桌上,坐回自己的工位。電腦顯示屏橫在我和她之間,掩住她的表情。但她的聲音還是被掰成適宜的彎度,翻過重重屏壁傳來。
這次我聽清了:“調(diào)換編輯室?!蔽业拇竽X瞬間停滯、擁堵、癱瘓。地板上,光斑洶涌,伸延出長短不一的荊條。時間外殼傾塌了,里面攢集的四年往事被掩埋,化成一眼眼發(fā)酵面團上的氣孔。
王婷從座椅上站起來,表情上升,擺脫屏幕的阻隔,釘在半空。“哥,你的臉怎么這么白,你——沒事吧?”話音填充了兩個屏之間的空隙,溢滿整個辦公室。我無力招架這舒展的表情,心底擰出一道溝槽,疑問在溝槽里打轉(zhuǎn):“老總還沒有給我回信兒,她怎么就知道沒戲了?難道是老總講的,只沒告我一個人?不,不會,也許還有希望。只要老總沒有親口承認,希望就還在。”
“哥,你看,你要同意的話,我去找老總說?!?/p>
“我——”我掏出口袋里的煙盒,用指尖歘地彈出一支,點著。煙草燃燒著散碎的光線,燜灼著我藏在心底的微弱幻想,這些幻想嘎巴嘎巴,泛出黃豆的焦煳味。“副總,副總,副總……”
“哥,不管你同意不同意,我都得換?!?/p>
我想說“不同意”,但早已被“副總”的陰影瓦解。我垂掛在空蕩蕩的陽光中,任由自己枯萎、朽沒,被回塑成清白的紙漿。我知道她一直在等我升遷,這樣她就可以重新校訂自己的身份,在“副主任”的字面上徹底刪除那個限定詞。
手機鈴聲在虛空中翻卷,我竭力將自己的肉身從座椅中拔出。
我多平常
我可以推開過往
我多能撒謊
誰能推開過往
……
笑話一般 散落地上
是師范學院常麗的來電。我不想接,就讓這鈴聲震碎日光吧。什么事也沒發(fā)生,難道什么事發(fā)生了嗎?
鈴聲響到第六遍的時候,我在“別打量”的余音即將收尾時,接起來。常麗是我?guī)熃?,也是多年至交。點開接通按鈕的一剎那,咆哮聲戳破屏幕:“大衛(wèi),我們學校的那套書,什么時候能出來?已經(jīng)拖了一年了!下個月必須出來啊,否則我沒法跟領導交代。你不能這樣啊,當時是看著你的面子,才把書交給你做的。你不能害我!領導問了多少回了,我給你打了多少回馬虎眼。下個月必須得出來。要是還不行,我就去找你們老總,找你們老總的老總。”
我偎在聽筒旁,緩了口氣,捏住眉頭上的川字紋,解釋道:“麗姐,那一套書三本,早給了我們科室周佳妮做,這你也知道。前幾個月還催她了,她說她正做著呢。我再問問她。她今天請假,不在單位,我給她打電話。你放心?!?/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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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衛(wèi)哥,那套書真的沒法做,寫得太爛。大衛(wèi)哥,這本書雖然你交給我一年了,可是我手里一直有活兒,也沒閑著?,F(xiàn)在我手頭正做著一套文集,就是老總的那個選題。她要求下個月?真做不了……還是你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