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2024年第6期|李約熱:新酒(節(jié)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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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寫八度屯重陽節(jié)這一天熬酒祭祖的習俗。進村入戶“精準脫貧”的李作家之前跟老羅有一個約定,在重陽節(jié)熬新酒時,去現(xiàn)場從頭到尾觀摩,看看糧食、雨水和火是怎么變成酒的。小說寫了一個鄉(xiāng)村生活的瞬間。這瞬間一頭連著山水,一頭連著滾燙的生活,有配方、有技能、有汗水。這傾注了人世間山重水復的瞬間,令人萬分感懷。作者寫出了這一天的深情、醇厚和悠長,我們跟著李作家成了鄉(xiāng)村釀酒師,同時也成了鄉(xiāng)村品酒師。這讓我們深刻感受到,酒不僅僅是酒,也是對生活的理解和愛。
八度屯有重陽節(jié)祭奠先人的習俗。在鄉(xiāng)間兩年,每到這一天,不,在這一天之前,我都會接到好幾戶人家的邀請,要我去他們家過節(jié)——他們祭奠先人,我去喝剛釀出的新酒。新酒祭先人——這一年的糧食、雨水和火變成新酒,二十三度或者五十度,在重陽節(jié)這一天灑在先人的墳前,最終辣的是我們的喉嚨。
這一天是深情的,是醇厚的,也是悠長的。
二〇一九年農(nóng)歷九月初九——這個被稱為重陽節(jié)或敬老節(jié)的節(jié)日“潛伏”在國慶長假最后一天。
這個國慶長假,我們工作組的人沒有閑著,進村入戶,趕在全區(qū)“精準脫貧工作大督查”到來之前把貧困戶的收入、獎補等各項檢查指標再細細地排查一遍。連續(xù)多日緊張的工作之后,哐當,重陽節(jié)就到了。工作組的人(縣里、鄉(xiāng)里的干部)各回各家,我沒有回家,我的家鄉(xiāng)沒有重陽節(jié)祭祖的風俗,跟很多地方一樣,我們那個地方的人都是在清明節(jié)到來的時候祭祖。據(jù)我所知,廣西好些個地方,也有春節(jié)期間祭祖的風俗。不同的風俗都各有來歷,八度屯也一樣,一百多年前,從北方過來定居的人把這個風俗帶到這里,一直延續(xù)到現(xiàn)在。
重陽節(jié)的早上,我剛剛起床,老羅的電話就打過來了:李書記,我都準備好了,你到的時候我才點火。“點火”兩字說得很重,跟電視里火箭發(fā)射倒計時,數(shù)到“一”之后“點火”的指令那樣,顯得真誠和神圣。我這才想起來,之前我跟老羅有一個約定,在重陽節(jié)這天他熬酒的時候,從裝鍋、點火,到第一滴酒從鐵鍋里流出來,我要去現(xiàn)場從頭到尾觀摩,看看糧食、雨水和火,是怎么變成酒的。
車開在水泥鋪成的屯道上,十月的八度屯光輝燦爛:早晨的太陽舒緩地鋪排,成為重陽節(jié)早上的底色,有一點灼熱,有一點調(diào)皮;而八度屯的樹木,那些楓樹、榕樹、松樹、荔枝樹、龍眼樹、柚子樹涌入眼簾,一路后退。這個時候,露珠已被曬干,不時竄到車窗邊的葉子不再閃亮,有重新活過一回般的清爽(我曾經(jīng)好幾次在夢中躍上枝頭,去品嘗樹葉上的露珠,露珠有時候是甜的,有時候是酸的,有時候像酒一樣辣——每到這個時候,每到甜的時候酸的時候辣的時候我都會準時醒來,之后我再回味夢中的甜夢中的酸夢中的辣,也會像重陽節(jié)早上八度屯又重新活過一回的樹葉那樣清爽);接下來我看到一汪秋水,接近十畝的水面看不出綠,只看出藍和白,那是天空的倒影,倒影里有八度屯的好天氣,我還看得到野鴨,看得到枯葉、塑料瓶之類的垃圾漂浮物——這是一個鄉(xiāng)村池塘常有的樣子,這里不是風景區(qū),日子一頭連著山水一頭連著滾燙的生活,而滾燙的生活泥沙俱下,一如八度屯的池塘(不過話又說回來,這兩天得找人清理水面上的垃圾,全區(qū)精準脫貧工作大督查就要開始了,衛(wèi)生不能留死角)。接下來是稻田,再過不到二十天就是收割稻穗的日子,半青半黃的水稻在稻田里低下頭顱,像農(nóng)人面對土地,或者后輩懷念祖先。
我把車停在屯文化活動室前面的燈光球場。球場上停了十幾輛車,有外地車也有本地車。平時這里沒有這么多車,這么多車很早就停到這里,可見有些車主是星夜趕路長途奔赴回來祭祖;有些車主是迫不及待一大早前來八度屯做客,和我一樣。
走在狹長的通往老羅家的已經(jīng)硬化了的小路上,酒香襲來。今天的酒香格外濃烈,屯里至少有五戶人家在同時釀酒,可以想象此刻釀酒人家中忙碌、紅火的景象——他們釀出的新酒熱氣騰騰——今天的八度,不管是墳前的酒還是餐桌上的酒都將是熱的。
關于八度屯的酒香,我曾在我的一篇文章里這樣寫道:“第一次跟漢井主任去八度屯,屯里濃烈的牛屎味讓人避之不及。也是那一次,在屯里,不知誰家在釀酒,空氣中酒香彌漫。李作家想,一個地方,只要還有酒香彌漫,事情就不會太糟糕;一個地方,只要還有牛群走動豬崽嚎叫,就是沒有酒香,事情也不會太糟糕;甚至,一個地方,就是沒有酒香也沒有四處走動的牲口,事情也不是不可救藥?!蔽恼聦懙氖俏业谝淮蝸戆硕韧偷那榫?,那個時候衛(wèi)生狀況比較差,現(xiàn)在不一樣了,這兩年政府下大力氣出資改善鄉(xiāng)村的人居環(huán)境,每個屯都安排有專門的清潔員打掃衛(wèi)生,情形有了很大的改觀。
我來到老羅家,徑直來到地下室,這里是他家的釀酒坊和廚房。老羅原來是村委委員,現(xiàn)在退休在家養(yǎng)豬、釀酒、種沃柑。他性格豪爽,經(jīng)常召集人在他家聚餐,在他家的地下室,我醉了好幾次。老羅在水池邊洗一堆植物,見到我,他站起來,“就等你來點火了。”他說。我聞到一股植物的香氣,問:“這是什么?”
“紅蘭呀,紅蘭你都不曉得?”老羅說。
“哦,這是紅蘭?!奔t蘭我當然曉得。我離開鄉(xiāng)村太久,紫色糯米飯一年是也能吃上幾回,但是有時候腦子會“短路”,連紫色糯米飯是用紅蘭水泡出來蒸熟的都記不起來了,記不起來的還有紅蘭作為植物時的香味,在老羅家,老羅說這是紅蘭之后我才想起來。
“要做五色糯米飯?”我問。
“等下你就知道了,我們先點火?!崩狭_回答。
“好,先點火?!蔽艺f。這時候我突然發(fā)現(xiàn)少了點什么?對了,之前我跟他說要等我來之后才“裝鍋”,我要看到釀酒的全過程,現(xiàn)在,地下室的大火灶上面,大鐵鍋扣上鋁制的蒸籠,蒸籠里裝著已經(jīng)發(fā)酵好的“米飯”,真的就差“點火”了。
“不是說等我來才裝鍋嗎?怪不得你說都準備好了,就等我來點火。”我說。
“裝鍋不重要,火候才重要,等下有得你忙的?!崩狭_說。
“我只負責點火和嘗酒。這不是很輕松嗎?”我說。
“今天你負責掌握這鍋酒的火候,大火中火小火,不一樣的火熬不一樣的酒。我先跟你預告,火候不是眼睛看出來的哦,是嘗酒嘗出來的哦。”老羅笑著說。
“嘗酒嘗出來的,什么意思?”我問。
“就是說要不停地嘗酒,酒淡一點就要加大火,酒濃一點就減成小火,三種柴火,老竹子、脫粒后的玉米棒、八角樹的枯枝葉不能同時塞進火灶里,開始是用老竹子加玉米棒,玉米棒燃得差不多了,這回要加上八角樹枝葉,八角樹枝葉燃起來的時候,老竹子就燃得差不多了,馬上要加進玉米棒,玉米棒燃得差不多的時候要加進八角樹枝葉,循環(huán)反復。”沒想到熬酒還有這些門道,是有點繞,不過我聽懂了,在不停地嘗酒的時候,我還要注意火灶只能同時有兩種燃料在燃燒,玉米棒加老竹子、老竹子加八角樹枝葉、八角樹枝葉加玉米棒。后來我才知道,這是老羅的獨家“配方”,老羅認為,相同的火焰,因為材質(zhì)不同燃點也不同,火焰的溫度也不同,不同的溫度使鍋里酒的原料有不同的反應,因為溫度的變化,酒分子會有不一樣的“聚變”。我真是開了眼界了,熬酒還有這樣的講究。后來我問老羅是怎么知道這樣的“獨門絕技”的,他說他年輕的時候,拿老竹子來烤雞,跟拿玉米棒來烤雞不一樣,拿八角樹的枯枝葉來烤雞跟拿老竹子和玉米棒來烤雞又不一樣,后來把烤雞的辦法用在熬酒上面,經(jīng)過反復試驗,掌握了這樣一套“配方”,因為他熬的酒跟其他人家熬的酒相比要醇得多也好銷得多,他就認為自己的“配方”奏效了,一直就這么干。后來我回老家,正好隔壁家的紹平也開有釀酒坊,我跟他說老羅是這樣熬酒的,馬上受到他的嘲笑,他說多此一舉,火就是火,還分什么老竹子玉米棒八角樹枯枝葉,天下能當柴火燒的草草木木太多了,怎么不都拿來試一試?紹平熬酒簡單得很,裝鍋,點火,燃料就是我們那個地方永遠都有人遺棄的舊家具上的木頭(紹平還開了家廢品回收店)。紹平還說,舊家具的木頭五花八門,難道我要用爛床頭柜的木頭搭配爛沙發(fā)的木頭放在火灶里才熬得出好酒?扯遠了,還是回到重陽節(jié)這天早上。重陽節(jié)這天早上,我興致勃勃,尤其讓我覺得新鮮的是,大火中火小火,不是用視覺來判斷,而是用味覺來判斷,這也太有意思了。我一下子就有了“天降大任”的感覺,我今天要大干一場——非常高興,今天我是一個鄉(xiāng)村釀酒師,同時,今天我也是一個鄉(xiāng)村品酒師。
火灶里發(fā)出清香,那是刨花的味道、玉米棒的味道、老竹子的味道。刨花是火引子,能很快引燃火灶里的玉米棒和老竹子。點火。我用打火機點燃一張卷起來的報紙伸到火灶里,刨花燃了起來,很快玉米棒也被引燃,玉米棒燃起來的火暗紅,火焰剛夠得著玉米棒上面橫著豎著的老竹子,一陣濃煙——顯然這是老竹子接受“拷問”之后故作嬌羞釋放的“煙幕彈”,很快濃煙散去,老竹子徹底被玉米棒引燃,啪啪作響,金黃色的火焰綢緞般地舔著鍋底——這才是老竹子應該有的樣子。但是來得快去得也快,因為空心,老竹子的“沖動”猶如年輕人的“沖動”,幾截碗口大的老竹子,根本對付不了穩(wěn)如泰山的大鐵鍋和大鐵鍋上又圓又高的鋁質(zhì)蒸籠,僅僅十幾分鐘,鍋里的水還沒開,火灶里的玉米棒就沒有了火焰,幾截老竹子也褪去早些時候的張狂,顯得后勁不足。這個時候,八角樹枯枝葉登場,我往火灶里塞八角樹干枯的枝葉,噼里啪啦,那些枝葉燃起來有一種不要命的陣勢:火焰是紅色的,從始至終都帶響,最最要命的是,香味滿坑滿谷,頃刻間填滿老羅家的地下室。也許是這些枝葉把能量都給了果實,香味不是特別地濃郁,八角的香味太沖了讓人受不了,八角樹枝葉的香味剛剛好,是一種脫俗的香味,不像是來自山野,而像是來自閨房,是一種迷人的香。熬酒的人有福了,喝酒的人有福了。
一只酒壇子放在鋁制蒸籠的酒槽底下,等待第一滴酒什么時候滴下來。
在我忙著給火灶里一下子加八角樹枯枝葉、一下子加玉米棒、一下子加老竹子的時候,老羅始終考官一樣站在一邊,他笑瞇瞇地說,“今天我們有沒有酒喝全靠你了?!?/p>
我說:“我就不信我熬不出一壇好酒!”
終于,出酒了,我拿著一只牛眼杯去接,一口就干下去,不對啊,這不是酒啊。早先老羅說,如果淡的話,說明火候不夠,要添加燃料放猛火,我狠狠地往火灶里塞八角樹枝葉,又是一陣響。兩分鐘后,我又拿牛眼杯接了一杯倒進喉嚨,還是淡的。是不是搞砸了?我望著老羅,才發(fā)現(xiàn)他站在一邊笑彎了腰。
老羅說:“哪有這么快,滴下來的,不一定是酒。味道怎么樣?是酸還是澀?”
我說:“什么味道都沒有,就是暖暖的,溫開水一樣?!?/p>
老羅說:“那說明今天這鍋酒的質(zhì)量不錯,你二十分鐘后再嘗?!?/p>
我說:“為什么像溫開水一樣就說明酒的質(zhì)量不錯?”
老羅說:“說明前期發(fā)酵工作做得好,對了,還說明你火候掌握得好。你點火成功了。如果酸或者澀,那就是發(fā)酵失敗了?!?/p>
他這是在表揚我,我知道這跟點火沒關系。
二十分鐘后,我再拿牛眼杯去接酒,一口就干了下去,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喝那么滾燙的酒,非常的醇,非常的好喝。我又接了一杯,就被老羅制止了。
……
(全文詳見《江南》2024年第六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