渝中的舊事與新章
我生長于北地,按說是不太習(xí)慣雨的纏綿的,但2024年夏,當(dāng)我來到重慶,走在渝中飄飄搖搖的微雨中,我的心情卻是美妙的,這不緊不慢的雨不僅中和了西南大地地表的燠熱,亦仿佛是渝中迎接我的特別方式,輕柔且貼心。夏天的雨,可以殺暑,可以潤禾,也可以令人陡生浪漫情致。恰好時間充裕,于是果斷改變行程,由江北機場直奔位于渝中的李子壩輕軌站。一路上耳機里單曲循環(huán)的都是那首《李子壩輕軌二號線》,據(jù)說這是一首在雨中創(chuàng)作出的樂曲,優(yōu)美的旋律和著嘉陵江上空的雨聲,如夢似幻。我到達的那一刻,一趟輕軌列車正緩緩駛?cè)肜钭訅屋p軌站臺。
渝中,雨中。
來重慶有四五次,不算多,也不算少。但除卻第一次來的時候跑到解放碑、朝天門以及重慶人民大禮堂留影打卡,對渝中我其實了解得并不多。感謝2024年的這個夏天,讓我得以與渝中“零距離”。渝中是重慶“母城”,濃縮了山城、江城、不夜城之精華,即使在今日,在許多重慶人心目中,“到渝中才算進城”的觀念依舊根深蒂固。記得第一次來重慶我是乘火車,到菜園壩火車站,火車站位于渝中,下車后第一件事便是打車去同樣位于渝中的長江索道,據(jù)說晴天時,乘索道過長江完全可以飽覽山城重慶的美景,但那一次我碰巧遇上大霧天氣,乘索道仿佛是坐在飛機上在云中穿行,感覺別樣刺激。而在這個夏天,無論是坐在戴家巷的老街旁喝茶,還是在金融博物館觀賞珍品;無論是站在鵝嶺貳廠的高點看渝中美景,還是在暮色之中暢游兩江……走馬觀花間,浮光掠影里,驀然回首中,我心中的渝中,是浸透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汲取了天地之靈氣,可以任人一品再品而回味無窮的寶地。越是了解渝中、了解渝中普通百姓的煙火日常,對這塊積淀了巴渝文化、抗戰(zhàn)文化、紅巖精神等厚重人文底蘊的土地越是心生敬仰,走在渝中土地上的每一步,似乎都能夠?qū)?yīng)到渝中的心跳聲。
公元前11世紀,周武王封宗姬于巴,以江州(今重慶)為府,其府治就位于渝中半島,也就是如今的渝中區(qū)。渝州曾是之后重慶多年的稱謂。南宋時,渝州改稱恭州,趙惇被封恭州王,后又即帝位,自詡系“雙重喜慶”,遂于公元1189年升恭州為重慶府,重慶由此得名。唐代李白的《峨眉山月歌》便寫到渝中:“峨眉山月半輪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發(fā)清溪向三峽,思君不見下渝州。”身為蜀人的李白由峨眉山至渝州,寥寥數(shù)筆就漸次為我們展開了一幅千里蜀江行旅圖。清代詩人何明禮活躍于清乾隆年間,他筆下的《重慶府》便是對彼時重慶的真實記錄,從中可一窺當(dāng)年重慶之繁盛:
城郭生成造化鐫,如麻舟楫兩崖邊。
江流自古書巴字,山色今朝畫巨然。
煙火參差家百萬,波濤上下浪三千。
鑼巖月峽誰傳去,要使前賢畏后賢。
這首詩的內(nèi)容與重慶這座城市的地理、歷史和文化緊密相連,詩名曰《重慶府》,實則就是指渝中半島一帶。首聯(lián)“城郭生成造化鐫,如麻舟楫兩崖邊”,詩人用“造化鐫”來形容重慶城郭之美,又以“如麻舟楫兩崖邊”凸顯重慶山崖間舟船繁忙的景象,映襯出重慶交通樞紐的地位和地理位置的重要。
歷史上重慶曾四次筑城,最后一次是在明洪武四年(1371),多段城墻都建于懸崖峭壁之上,城墻的修建把渝中半島合圍住,形成了九開八閉十七門的城市格局。其中的戴家巷段城墻位于洪崖門與臨江門之間,兩個城門和城墻皆筑于高崖石壁之上,可以說是整個重慶老城墻中最為險要的一段,易守難攻??滴醵辏?663),四川總督李國英下令對部分城墻進行修繕,也就是在這一時期,戴家巷因多戴姓人家居住于此而得名。
現(xiàn)在的戴家巷老街位于渝中臨江路北側(cè),聳立在數(shù)十米高的崖壁之上。老街修建了懸崖步道,在懸崖步道中間還建有視野開闊的觀景平臺,手撫步道欄桿,可眺望嘉陵江及江對岸景色,往右看,橫跨嘉陵江的千廝門大橋雄偉壯觀,而大橋的旁邊就是渝中如今已享譽海內(nèi)外的打卡點——洪崖洞。作為旅游觀光景區(qū),戴家巷如今包括了都市懷舊人文老街、城墻沿線休憩區(qū)、崖壁步道觀景區(qū)和渝味生活體驗區(qū)等四個部分,戴家巷老街目前不僅是渝中,也是重慶城區(qū)明清時代遺留下的唯一一片歷史街巷,它像老式相機一樣默默記錄著渝中千百年來的興衰變化。去戴家巷走走,一邊觸碰歷史的繁華與厚重,一邊感受渝中獨有的時尚浪漫情懷,于我而言是一種享受。在這里,“新”“老”渝中有機結(jié)合,說天衣無縫也不為過。那些高墻天井、青磚黛瓦、木格窗欞、半掩著的烏漆門都訴說著老渝中的過往;而那些冷飲吧、咖啡館、潮餐廳、飾品精品店又演繹著現(xiàn)代渝中的時尚。戴家巷步道外側(cè)的懸崖上生長著巨大的黃桷樹,黃桷樹是重慶市樹,盤根錯節(jié)的黃桷樹根在古城墻遺址上肆意行走,那一條條露在外面的蒼勁根脈,連接的是渝中的古老和現(xiàn)代。
倘使用向下的視角來俯瞰,渝中在建筑結(jié)構(gòu)、城市規(guī)劃以及生活硬件上想方設(shè)法于狹縫中創(chuàng)造空間。無論是商鋪、車站、街道還是住宅,無一不在逼仄的空間里展示著高超的收納技巧。縱觀渝中半島幾大中心,高樓摩肩接踵,街上人群熙熙攘攘,建筑物像俄羅斯套娃一般,一棟樓便能涵蓋各種消費與娛樂模式,構(gòu)造了城中之城的概念。有些輕軌車站,甚至延伸到地上數(shù)層,仿佛是一座座空中之城。輕軌從人們頭頂上飛馳而過,在腳下轟隆作響,縱橫交錯的車站被收納得井井有條。通道和商街盤根錯節(jié),像迷宮但又毫不費力地可以根據(jù)標(biāo)識識別方向。不用出站也可逛好長時間,就好像點開了一個感興趣的文件夾,而里面折疊了更多有趣的文件夾。渝中,這片被無限展開的城區(qū),似乎應(yīng)有盡有,唯獨沒有盡頭。
最吸引我的還是鵝嶺貳廠。鵝嶺貳廠所在地是重慶渝中區(qū)最高點,可同時看到長江和嘉陵江風(fēng)光。其前身為民國時期的中央銀行印鈔廠,后為重慶印制二廠,曾是西南印刷工業(yè)的彩印巨頭。隨著城市的發(fā)展變遷,這片工業(yè)遺址廠房、廣場、街巷等都保留了當(dāng)時的建筑基礎(chǔ),通過改造融入了現(xiàn)代風(fēng)格,當(dāng)你在渝中走過了喧鬧與摩肩接踵的地方,偶然與鵝嶺貳廠相遇,在工業(yè)遺跡中感受著古舊與時尚的碰撞,你說重金屬也好,你說文藝浪漫也罷,似乎每個人在這里都能找到自己喜愛的元素。經(jīng)過現(xiàn)代設(shè)計改造后,以文創(chuàng)園方式重新回歸世人視線的鵝嶺貳廠,用黑白色調(diào)、干凈利落的幾何線條打造出整體極具現(xiàn)代感的極簡風(fēng)。內(nèi)部空間也沿用了同樣的素凈色調(diào)和簡約布局,內(nèi)外皆保留了部分原有車間廠房的老磚墻,與暗金屬的家具、燈飾形成了簡而不俗的工業(yè)感。
說實話,鵝嶺貳廠應(yīng)是我在國內(nèi)所見到的對老工業(yè)遺存進行改造、轉(zhuǎn)型極為成功的范例之一,而且這里也早已成為著名的打卡地——爆款劇《從你的全世界路過》的拍攝天臺、涂鴉步道,右側(cè)建筑二樓從上往下,則有重慶書局、鵝嶺貳廠地標(biāo)路牌(樓梯坎)、貳廠記憶,在鵝嶺貳廠,似乎哪里都是攝影愛好者取景的絕佳之處。當(dāng)然,我以為這或許與貳廠附近還有李子壩抗戰(zhàn)遺址公園、史迪威將軍故居、鵝嶺公園、李子壩輕軌站等著名景點不無關(guān)系,尤其是著名的軌道穿樓的李子壩輕軌站。渝中的朋友說,如果熟悉路線走小路的話,從李子壩輕軌站步行過來只要10分鐘左右,但在8D魔幻的渝中,不僅我這個外鄉(xiāng)人肯定做不到,我相信一些重慶的本地人也做不到。
在渝中的日子,不知怎的,我腦海中常會想起木心先生文章中寫到的“旗袍”,因為即使在東方,也只有中國女人中的少數(shù)能夠與旗袍怡然相配。旗袍并非在于曲線畢露,倒是簡化了身體的繁縟起伏,貼身而不貼肉,無遺而大有遺,如此才能坐下來嫣然百媚,走路時微風(fēng)相隨,站住了亭亭玉立,好處正在于其純凈、婉約、利落,并且屬于既古老又現(xiàn)代的“中式”。渝中這片土地與“旗袍”兩者本無關(guān)聯(lián),但在想起木心先生寫過的這些話后,我卻突然對渝中這種嫵媚于形、情致于心的特質(zhì)有了更感性的認知。渝中,真的有點兒像在解放碑商圈一個穿著合身旗袍裊裊而過的精致女人?。?/p>
湖廣會館始建于清康熙年間,是目前全國城市中心區(qū)最大的清代會館建筑群。這所清代徽派建筑,有著傳統(tǒng)古徽州的標(biāo)志和韻味,馬面白墻、黛瓦、天井,斑駁發(fā)黃的墻面述說著這里的老故事,置身其間,令我對古代文化的懷舊因子,統(tǒng)統(tǒng)在這座清代風(fēng)韻的建筑里被漸漸喚醒。當(dāng)歷史風(fēng)化在時間的背陰處,留下來的就只有文物古跡了。然而,當(dāng)人們追憶過去,已經(jīng)不止于以“古”為坐標(biāo),還加上了“今”的維度,湖廣會館里面各種新的文物活化與展陳推廣,文旅項目的運營,都在通過渝中人的古跡再利用讓歷史文化得以在渝中這片土地上“復(fù)興”。
在一個嘈雜炙熱的午后,朋友陪我走進一家老城墻遺址上的茶館,這里離渝中解放碑商圈僅一步之遙,卻又鬧中取靜。那些老舊桌椅,看起來仿佛是靜止的客人,早有茶客聚在這里,邊喝茶邊用撲克做著某種游戲,怪不得人們說老渝中人不是在茶館就是在去茶館的路上。這樣的一個午后,讓時間頓時變得柔軟起來,平和而靜謐。待坐定,點一壺好茶,片刻,茶水上桌,整個空間氤氳著茶香,低頭啜一口,閉上眼睛,仿佛置身于世外,左側(cè)是嘉陵江,右側(cè)是老茶館,當(dāng)然,周遭還有不曾消失、未被打擾的渝中悠閑舊時光。
夜游長江和嘉陵江,是渝中之行的高潮。游輪從朝天門碼頭出發(fā)至黃花園大橋,掉頭至兩江交匯處,再到喜來登酒店附近后返回朝天門碼頭。航程約20公里,游覽時間約一個小時。山城夜景,早在清乾隆年間便已有名,被時任巴縣知縣王爾鑒列為巴渝十二景之一。正所謂“不覽夜景,未到重慶”,重慶的夜晚,被萬家燈火和閃爍的霓虹點綴得夢幻又璀璨,倒映在波光蕩漾的江水中,錯落有致、靡麗夢幻。夜幕下的長江與嘉陵江游輪如織,在游輪上觀賞被長江與嘉陵江合抱的夜色渝中顯得格外富麗堂皇,恍如陳年老酒,沉穩(wěn)馥郁的香氣讓人不自覺地就要多飲下幾杯。天上的點點星光與兩岸燈光的璀璨輝煌交織出一幅大氣磅礴的畫卷,秀麗中透著剛勁,雄偉中含著柔情,每一縷光線,仿佛都在傳遞與述說著屬于渝中以及重慶的舊事與新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