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文學(xué)》2024年第11期|張浪:大河真相(節(jié)選)
一
一具尸體泡得發(fā)白,在西坪村碼頭邊浮了上來。那時,天空正下著小雨。
就在幾天前的一個晚上,碼頭河邊燒起一把大火。沒人看見是誰干的,也沒人知道渡船是怎么燒起來的?;饎萜饋頃r,大河兩岸煌煌如白日,漆黑的煙柱在深藍色的夜幕下冉冉升起,火星飛舞、迸濺,落入幽幽的大河流水中消弭。村民們遠遠望著,他們說,這比年節(jié)時的煙花好看。
火燒渡船很快被遺忘,村民們開始抱怨隨之而來的陰雨天氣。水汽汩汩地從墻壁滲出來,衣柜碗櫥和桌子床墊長上霉點,刷過白色瓷泥的天花板開滿了灰黑色的花斑。一旦下雨,空氣就黏糊糊的。上了年紀的人對這個時節(jié)的厭惡,僅次于霜凍清冷的冬天,他們不得不用手掌根去揉搓關(guān)節(jié),以抵抗從骨頭里生長出的寒意。
李開貴站在碼頭最前面,穿一件軍綠色的雨衣,一雙跟膝蓋平齊的靴子。他是西坪村的現(xiàn)任村支書,上一任支書提前退休后,村里大小事務(wù)皆由他負責(zé)處理,在村里頗具威信。他身旁兩人拿著晾曬稻谷的竹耙子,另外四人兩手空空,但身形更加高大,是接到報警電話趕來的警察。兩個從鎮(zhèn)上來,兩個從縣里來。尸體面部朝下,在離岸稍遠的地方被水草纏住,竹耙夠不到那個位置。
一個矮壯的漢子,手里握有一根四五米長的竹篙,從龍舟亭里走出來。竹篙一端安有鐵尖子——在渡船靠岸時有防滑固定之用——已經(jīng)被河岸的砂石磨得鋒利,閃爍著銀白色的光。渡船被燒后,便架在亭子里,天氣好時,有人會把它當(dāng)成晾衣桿來曬衣服被子。他的身子左右搖晃,像一只綠毛鴨子。
李開貴說:“你小心點兒,別在人身上戳個窟窿?!?/p>
“曉得了,書記。”李有山說。他將竹篙放在尸體腰部,水的阻力很大,完全拉不動。旁邊一個年輕人接過竹篙,放在尸體兩腿之間,旁邊的人一齊幫忙,這才把尸體拉回來。
李開貴見尸體飄過來,反手在背上撓了幾下。那里長了顆毒瘡,火辣辣地疼。他不知道什么時候長的,一開始只在出汗時刺撓,他以為是抓破了的蚊子包。直到他老婆給他揉背,跟他說,你背上長了個瘤子。他罵了一句,你背上才長了瘤子。他老婆掐著大拇指,伸到他眼前,說,這么大個瘤子。他跑去浴室,費了半天勁,才從鏡子里看見那顆長在脊背正中的毒瘡。它像從脊柱骨髓里長出來的,顏色很深。他去過醫(yī)院,醫(yī)生說要開刀。他問醫(yī)生能不能不開刀,醫(yī)生給他開了藥,說,不開刀不保證能好。涂藥后,會舒服一陣,藥效過去,又是火辣辣地疼。
李開貴隔著雨衣?lián)?,沒過癮,心底燒起邪火。正想把手縮進雨衣里撓兩下,這時,聽見李有山叫他,只好把手抽回來,走過去。
那具尸體離河岸很近了。
李有山說:“腳被水草纏住了,拉不動?!?/p>
李開貴看著正上漲的河水,說:“現(xiàn)在下水有點危險,拿個東西給他攔一下?!?/p>
幾人相互看了看,手里的家伙什卻一動不動,好像誰先動,誰就要倒大霉。
李開貴說:“我的耙子是個老家伙了。我來吧?!彼f完蹲到岸邊,用耙子把尸體鉤住。很快,水草被鋒利的鐵尖子戳斷。尸體上岸了。幾人身子向前探去。一股死魚腐爛的臭味彌漫開來,靠得最近的李開貴遭受的刺激最大,他后退幾步,干嘔起來。
雨點敲打雨衣,像在耳膜上比斗擊鼓,砰砰作響,密集有力。
李有山的雨衣帽略長,積了雨水,他一彎腰,便嘩啦啦灑下來。他說:“這是我們廠子里的制服?!?/p>
“那你看看認不認識,”李開貴說,“我記得你們廠子里的制服,后面都有名字?!?/p>
“款式有點老,不是近兩年的,”李有山手撐膝蓋,向前俯下身子,仔細辨認,說,“這好像……好像是秀珍的?!?/p>
“哪個秀珍?”
“李有福他老婆。”
“她不是早幾年得病死了……”
李開貴憋著氣,用耙子翻過尸體,只見皮膚浮腫發(fā)白,面目模糊。李開貴又用耙子拉上褲腿到膝蓋,見左腿上有一道手掌長的傷疤,傷口猙獰如蜈蚣。他嘆了口氣,對一旁正在戴白手套的人說:“老徐,是有福。我們村的李有福死了?!?/p>
老徐是個老刑警了。年輕時在溪林鎮(zhèn)做干警,后來調(diào)到縣里,破獲不少案子,經(jīng)驗豐富,快到退休的年齡了。他跟李開貴是舊識。他點點頭,上前檢查尸體。他想起最近幾年發(fā)生在溪林鎮(zhèn)的案子,有幾個與這次情況相似,調(diào)查下來,大多是自殺和意外。多年辦案的直覺告訴他,這些案子或許另有隱情。
老徐轉(zhuǎn)過身,對愣著看他的一個年輕人說:“生水,別傻站著了,過來?!?/p>
李生水今年二十一歲,剛從警校出來,在縣公安局實習(xí),分給了老徐帶。同一批實習(xí)的都說他運氣好,第一次出任務(wù)就遇見個“大案子”。
老徐說:“出來辦案就機靈點兒,多看多學(xué)。”說完便指導(dǎo)李生水怎么檢查尸體,要注意什么地方。常規(guī)檢查后,老徐讓李生水待會把他說的形成記錄。
老徐脫掉手套,問李開貴:“李有福今年多大了?”
“這個……我得問一下。”李開貴走到一邊,掏出諾基亞,撥通電話,一會兒后,走過來,說:“應(yīng)該是四十九歲,沒到五十?!?/p>
老徐點頭,對溪林鎮(zhèn)派出所的民警說:“你們幫我保護一下現(xiàn)場,待會縣里有人來拉李有福去做尸檢。我跟我徒弟得去上游,找一下案發(fā)現(xiàn)場?!彼麄兇饝?yīng)下來,并約好有空一起吃飯。
兩人離開后,剩下的人走進龍舟亭避雨。李開貴各分煙一支。兩位民警走到別處低聲聊天。他和李有山都沒說話,一口一口吸著煙。李有山率先抽完,煙頭丟進河里,便準備離開。李開貴叫住他,讓他多留一陣。李有山本想拒絕,但看了看還在抽煙的男人,想說的話又咽了回去,點了點頭。李有山知道自己是有些怕他的,每回看見他,多多少少都有點發(fā)怵。說不清為什么,或許是因為李開貴大他一輩,在他面前總有種跟長輩說話的壓力,也或許是因為他那雙平靜而充滿威嚴的眼睛。他畏懼這雙眼睛,就像做錯事的孩子畏懼父親。
“對了,有山,”李開貴說,“之前跟你說的事,你想好了沒?”
“開貴叔,你也知道這不是件小事?!崩钣猩秸f。
“我也跟你交個底,”李開貴壓低聲音,說,“上次報上去的搬遷方案,就快批下來了?!?/p>
“真的假的?那我們村里的工人怎么辦?”
“自然會有別的出路。”
李有山低下頭,說:“叔,你讓我再想想?!?/p>
“行,你再想想?!崩铋_貴頓了頓,說,“也別想太久,我快退休了?!?/p>
“我曉得嘞,我曉得?!崩钣猩秸f。
李開貴知道這是一個艱難的決定。每當(dāng)他想起過去西坪村的熱鬧景象,想起那些因各種各樣疾病去世的村民,想起曾經(jīng)湛藍清澈的天空,他的內(nèi)心就無法平靜,他知道,自己必須要做點什么。他撫摸龍舟上粗糙的木制紋理,細細嗅著淡淡的桐油味道,想起年輕時坐在船頭擊鼓的日子。那時,眾人臉上洋溢著燦爛的笑容,手臂上暴起青筋,他們總贏,總是冠軍。
他的背又疼起來。雨點小了。
村民們聞訊蜂擁而來。男人和女人穿插著站著,臉上是相近的神情。有的站在高處,有的踮起腳。他們圍成一個大圈,恰好能聞到尸臭,又不至于被熏得頭暈。他們捂著口鼻,脖子伸得老長。孩子是不被允許來湊熱鬧的,也有不聽話的偷跑出來,像只泥鰍,扎進人群,拼命往前擠。只要不是自家孩子,也沒人會過多理會。
還有些人,穿著藍色制服,正趕去工廠上班。他們臉色蒼白,步調(diào)也出奇一致,左腳邁出,再邁右腳,然后又邁左腳,每次輪換的姿勢和幅度像是用尺子量出來的。他注意到他們的眼神中有某種復(fù)雜的東西。
圍成一圈看熱鬧的人,慢慢開始議論。后面的人隔得遠,又被雨幕遮擋,便問旁邊的人:“誰淹死了?”
有熱心的村民說:“住村口那個,死了老婆的李有福。”
“那個瘸子?”
“對頭。”
“他怎么就淹死了?”
“哪個曉得。莫不是虧心事做多了?”
“你也聽說了?”
“現(xiàn)在村子里哪個人不曉得?他為了一點錢,老婆都不要了。還去廠子里發(fā)瘋,說是廠子把他老婆害死的?!?/p>
“聽說啊,是收了錢的?!?/p>
“怪不得……”
李開貴記得他年輕時,不管生前如何,人死之后,人們總是寬容些,有話也是關(guān)起門說。他走出亭子,朝著人群喊:“人都死了,你們嘴巴里積點德!”
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響起,渾厚戲謔:“我們就是過過嘴癮,又不做缺德事,不要緊的啦!”
李開貴臉色一沉,說:“你們喜歡湊熱鬧就湊!警察還在這兒,你們一個個都跑不了?!?/p>
看熱鬧可以,惹禍上身那是萬萬不行。圍觀的人很快四散而去。
孤零零的碼頭邊,躺了一具浮腫的尸體。沒有人來認領(lǐng)。
李有山從亭子里走出來,站在李開貴身邊,沒有說話。
李開貴問他:“你說,有福是怎么死的?”
“我不知道,”李有山搖搖頭,岔開話題說,“李有福家里沒有主事人了,要不要告訴許家坳那邊?秀珍的爸媽還活著?!?/p>
“人死為大。還是托人講一聲吧?!?/p>
“如果他們不愿意來呢?畢竟他們把李有福兒子接走時,說這一輩子都不想再見到他?!?/p>
“不來的話,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那村子里要不要給他辦后事?”
李開貴望著流淌不息的深幽河水,木然地點點頭。半晌之后,說:“這到底算他媽的怎么回事?!?/p>
二
西坪村的渡口碼頭,李有福抬頭瞄了眼烏云后的太陽,感覺一陣眩暈。因為無聊,他踢著腳邊的碎石子,石子滾入大河之中,只濺起幾圈水紋。
今天是他三十九歲生日,妻子秀珍交代他買條魚回來改善生活。他接過錢就走了,只當(dāng)這是一個平常的趕集日子。
李有福十二歲時,跟母親在西坪村安家,幾年后母親去世,剩他一個人。家里條件不好,又沒長輩操持,一直沒有結(jié)婚。二十七歲時,他正學(xué)瓦匠,跟師傅一起,接了秀珍家翻新牛棚瓦片的活。李有福跟師傅在棚上拾舊瓦,秀珍在底下幫忙。檁條多已霉變。秀珍說,看你們干了半天,我也想上來試試。快把舊瓦拾完時,秀珍不小心踩斷了棚邊一處檁條。李有福眼疾手快,抓住了秀珍的手,但秀珍一只腳已經(jīng)落下去了,李有福心急之下腳下打滑,兩人便一齊落下去。落地之前,李有福猛拽秀珍一把,讓秀珍后落地。
李有福在醫(yī)院躺了幾天,秀珍來看他。一來二去,互生情愫。出院后,李有福從集市買了兩斤牛肉,塞到秀珍懷里,問秀珍愿不愿意跟他過日子。秀珍接了牛肉,說自己嫁過人,因為生不了孩子,離了。李有福想了想,領(lǐng)著秀珍在家里轉(zhuǎn)了一圈說:“你也看到了,我沒什么可傳下去的。”
去提親時,秀珍的父母既沒有高興也沒有不高興,只提了一個要求:結(jié)婚是大事,要風(fēng)風(fēng)光光、熱熱鬧鬧地,要辦酒,要請舞獅。
一年零六個月后的一個早上,秀珍懷孕了。醫(yī)生囑咐說,秀珍的身體底子差,不要太勞累。秀珍父母去之前的婆家打聽,這才知道上個姑爺又娶了門親,女方潑辣,把丈夫不行的事鬧得周邊人盡皆知。
懷孕后,秀珍精氣神好了許多,但身子更弱了些。為了給秀珍補充營養(yǎng),李有福從山西人手里買了只奶山羊。奶山羊四肢修長,耳大額寬,屁股底下吊著碩大的乳房,乳房上長有黑斑。李有福擠奶時,山羊的頭都高高揚起。山羊住在柴房,吃喝拉撒都在里面。李有福天沒亮就起床,去割最新鮮沾著露珠的草,趕在天將明時回來。晚上睡覺前,鏟走山羊的糞便,鋪上干草。這只羊花光了他所有積蓄,自然得好好照料。
羊奶有膻味,秀珍喝兩口就哇啦哇啦全吐地上。李有福把羊奶混同蘿卜下鍋,蒸煮后,過濾掉蘿卜,給雞鴨吃。李有福也吃,眉頭擰成麻花,放蘿卜進嘴里。
秀珍坐完月子,身體仍然不好,下田一會兒渾身冒虛汗。李有福讓秀珍在家里帶帶孩子,不必干重活粗活。
眼見著渡船過來,岸邊的人攢動著往前,爭相要比別人早一點上船。西坪村靠山臨水,一條大河發(fā)源于連綿的低矮群山,順著地勢匯入沅江。平日出行,只能先坐渡船過河,到對岸有一條沿山體修建的大路,順大路走,三四個小時到溪林鎮(zhèn)。要是趕時間,還能另辟蹊徑翻山而過,約莫兩個小時。山路狹窄,陡峭,不好走,年紀大或是帶小孩去鎮(zhèn)上的,多走大路。每逢趕集,從河流上游會駛來一艘客船,在對岸的碼頭停下接客。
到溪林鎮(zhèn)時,集市里塞滿了吆喝聲。附近各個村落的人都來了,背著竹簍,挎著竹籃,熱鬧非常。菜場、服裝店、家具店、百貨商店還有早餐店、食品店,應(yīng)有盡有,每個地方都很擁擠,腳尖碰著腳跟。
魚販子穿著一件灰褐色的皮制圍裙,沾滿了魚的鱗片和血。
李有福問:“沒有小點兒的草魚嗎?”
魚販說:“今兒的草魚都大,最小也有四五斤,你要不要?”
李有福說:“怕錢沒帶夠?!?/p>
魚販說:“不要緊,下次給我就是?!?/p>
魚販說完,彎腰開始撈魚。魚盆里還有四五條,魚販的手伸下去,那些魚兒就四散而逃,可魚盆太小,很快,它們擠在一個角落,動彈不得。
魚販撈出一條魚說:“這個三斤多,是最小的了。你要不要?”
李有福說:“那就這個吧?!?/p>
魚死命地掙扎,魚尾和魚身劇烈擺動??刹徽撍绾闻?,都沒法從魚販手里跑掉——魚販的手緊得像個老虎鉗。魚販向下砸魚,魚沒死,還一蹦一蹦往魚盆里去。魚販抄起一根短木杵,一棒子敲到魚頭上,魚顫抖兩下,流了血沫,臨死前,蹦了一下,蹦出魚販的小攤,躺倒在李有福腳邊,不再跳動了。魚販撿起魚,放在砧板上。它翻起白眼,盯著李有福。李有福毛骨悚然,偏過頭去,可那雙白眼始終留在他的腦海里,揮之不去。
魚販處理好魚后,用塑料袋裝著,遞給李有福。李有福付完錢,便將魚帶走了。他走到河邊,蹲下,用手捧了些河水入袋,對魚說:“給你灌點河水,也算落葉歸根了?!?/p>
開船時,天空仍然是一片陰郁,稀薄的云顏色暗沉,仿佛隨時可以匯集起來,降下一場大雨。
三
李有福的尸體運走后不久,老徐帶著徒弟從上游回來。兩人臉上不見喜色,褲管沾有黃泥點,略顯狼狽。
李開貴迎上去,問:“徐隊,怎么樣?”
老徐指著他們來時的路,說:“李書記,上游的路不好走啊,全是泥巴?!崩闲炫呐淖约旱难澩?,抖掉泥點。
李生水在一旁補充說:“這兩天下雨。不太好找?!?/p>
李開貴問:“那徐隊你看李有福是不是自殺的?”
老徐說:“生水,你來說說?”
李生水說:“還是自殺和意外死亡的可能性比較大?!?/p>
老徐點煙,不置可否。
李有山說:“我們村子靠河,沒幾個人不會泅水,李有福本事也不差的。不過他老婆死后,他經(jīng)常喝酒,白天喝晚上喝。好像腦子也出了問題,經(jīng)常對人說看見他那個死了好久的婆娘。他要是晚上喝醉了往河邊走,還真可能淹死?!?/p>
“有福的腿腳不好,有這種可能,”李開貴說,“不過最近很少見有福喝酒?!?/p>
眼見兩人說法有所出入,老徐點點頭,暗自記在心里,沒有多問。他對李有山說:“你老婆香翠什么時候來?她是第一目擊證人。我要聽聽她怎么說。”
李有山說:“我老婆腳軟了,走不動路。徐隊長能不能走兩步,到我屋里去問話?”
幾人往李有山家里走去,遠遠便看見一棟三層樓房,鑲著大塊的深色窗玻璃。門口立著四根羅馬柱,兩邊蹲著石獅子。鐵質(zhì)的鏤空大門,漆上了金漆。老徐在門口上下打量,嘖嘖稱贊說,這房子住著比城里都要舒服吧。李有山陪著笑了兩聲,便上前打開大門,引眾人進院子。不規(guī)則的石板鋪滿院落,積了些雨水,踩在上面,膠質(zhì)的鞋底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聲音。周遭一圈是自建的花圃,花圃里種著辣椒樹和白菜花。
香翠是一個體態(tài)肥胖的女人,正躺在客廳的藤椅上,見眾人進來,本想起身,腳下一軟,又躺了回去。老徐示意她躺著就行,說:“我來,是例行問話。問問你當(dāng)時的情況。待會呢,還需要去局里做一份筆錄,每個相關(guān)人員都要做,你不要害怕。”
香翠深呼吸幾次,說:“今兒早上,我去碼頭洗衣裳。這個時候沒人,水是溫?zé)岬?。天還沒那么亮,看東西模模糊糊。我蹲下來洗衣裳,拿捶衣服的棒子,捶得啪啪響。衣裳清水的時候,用的勁大了,衣裳脫手了,漂到別的地方去了。我跟著衣服跑,撈起衣服時,一抬頭,看見個東西漂在水面上,仔細看,像是個人。我當(dāng)時嚇壞了,馬上就跑回來了。衣裳還是喊阿山去拿的?!?/p>
李有山說:“是的,我還以為這個婆娘在騙我,等我過去了才曉得真有個死人。我沒敢細看,趕緊報警?!?/p>
老徐繼續(xù)問:“你是幾點出去的?”
香翠回憶了一下,說:“好像是五點多,天還沒亮?!?/p>
“李有福最近喝酒多不多?”
“這個我沒注意,有時看見他是醉的。”
“你和李有福平日關(guān)系怎么樣?”
“???嘛?”
“我說,你和李有福關(guān)系怎么樣?”
香翠看向李有山,猶豫了一會,說:“不是很熟。都是一個村子的人,關(guān)系還好?!?/p>
“他家里什么情況?”
“他老婆前幾年害病死了。兒子是個傻子,給他外公外婆去了?!?/p>
“生下就是,還是發(fā)生過什么?”
“本來不傻,出事后傻的。他兒子發(fā)了高燒,他帶孩子去醫(yī)院?;貋頃r,他兒就傻了。應(yīng)該是醫(yī)生沒治好,大家說?!毕愦洳辉侔c軟,慢慢坐起來,身體前傾。
“我們畢竟是外人。具體發(fā)生了什么,他不說,我們也不知道?!毕愦淅^續(xù)說。
“那他是因為這件事腦子出問題的?”老徐問。
“大家是這么說,但我感覺李有福沒瘋?!迸藫u搖頭,用余光打量李有山和李開貴,試探說:“可能是撞鬼了?!?/p>
李開貴出言呵斥:“這都什么時代了,還在那里鬼鬼鬼,亂講話?!?/p>
老徐制止了李開貴,說:“我倒是對撞鬼很感興趣??梢栽敿氄f說嗎?”
看見李開貴不再說話,女人有些得意,說:“人家警察同志都沒反對,你說什么?他老婆秀珍死后,有福就不太對勁了,沒事就在村子里逛,我們問他,他就說剛剛在哪里看見他老婆了,那不是白日見鬼嗎?再后面,大家說他的腦子壞了,瘋了。”說到這里,香翠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說:“我估計他是做了虧心事,才會撞鬼的?!?/p>
老徐來了興趣:“他做了什么虧心事?”
香翠將脖子伸得更長,湊近老徐,悄聲說:“他把韓醫(yī)生害死了?!?/p>
……
(節(jié)選自《湖南文學(xué)》2024年第11期)
【張浪,1999年生,湖南懷化辰溪人,長于沅水江畔,南方湘楚之地。湖南師范大學(xué)創(chuàng)意寫作專業(yè)研究生。熱愛生活,熱衷于在小說里講述所見、所感?!?/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