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2024年第5期|黃立宇:隱喻之傘
我不喜歡打傘。
有人不一樣,無論什么天氣,出門總要帶一把傘,他們的焦慮是,萬一下雨了呢?有備無患,是他們的人生信條。當然,碰到下雨天,誰塞我一把雨傘,我也要,不過我確實沒有帶傘的習慣,不喜歡身上有額外的東西。傘這個東西,小雨多余,大雨無用?,F(xiàn)在有了車,碰到下雨更是跑幾步路的事。不過也有偶爾被雨截在半路上的經(jīng)歷,那就找個地方躲雨唄。趁這空檔,我會拿出手機,在上面讀一段文字。其實,生活就是在這個時候,替我們節(jié)外生枝地安排了劇情,比如我在一次躲雨時,意外碰到了一位失聯(lián)多年的朋友。
有人躲雨特別沒有耐心,東張西望的,最后寧肯把頭埋在衣領(lǐng)里,在雨中逃竄而去——為什么要在雨中跑呢,前面不是也下雨嗎,你跑起來,不是會收攏更多的雨淋到你的身上嗎——我記得以前網(wǎng)上有過類似“在雨中要不要奔跑”的爭論。不過在雨中奔跑,似乎更趨于正常人的行為,你不跑,在暴雨中優(yōu)雅地漫步,世界將為之側(cè)目。
略略煙痕草許低,初初雨影傘先知。
雨傘乃平常之物,因為平常,并不顧惜,我平生不知道丟過多少雨傘。好像雨傘天生就是用來遺忘和丟棄的。誰會責備一個丟了雨傘的人呢。說到底,雨傘在我們這里,擺脫不了它的始亂又終棄的命運。我的車里永遠塞著一把雨傘,大概率是別人落下的。民間有諺云,借傘不用謝,只需晾過夜,雨傘大概就是這樣的來去無蹤。
所以在中國,幾乎沒有一把傘是結(jié)實的,它有這樣幾個關(guān)鍵詞:臨時的,便攜的,消耗性的。國內(nèi)極度追求傘的便攜性,比如鉛筆長短的折疊傘,可以輕松放進女士的迷你包——至于它是否能夠遮蔽風雨,真不好說,它的實際功能接近于點綴和裝飾,所以它還得好看,或純色,或透明,或花里胡哨。我不太明白,傘乃遮蔽之物,透明是什么意思?
想到一件趣事,我的一位年輕朋友,那天夜里去相親,他沒看上人家,可人家姑娘對他蠻有意思,從公寓樓出來時,外面下著雨,姑娘給他拿了一把紅雨傘——我從文學作品里也看到這樣的橋段。女孩說,下雨了,帶上傘吧。男的會說,不要緊,我穿著皮衣,再說路也不長——而我的朋友倒是心直口快,他說:不用了,省得來還。哈哈。
我買過一把稱得上昂貴的雨傘,價值五百多,別噴我,我喜歡好東西。傘是好傘,但比起著名的Brigg家的神傘,那還差得遠。日劇《我的紳士時尚》里曾介紹過Brigg家的傘,說它慢慢打開時,會聽到像踏過初雪時的聲音。我打開自己新買的雨傘,沒有初雪之聲,倒是砰的一聲,似有暗器發(fā)出。我原本打算買上兩把。據(jù)說,手持兩把這樣的雨傘,我可以從容地從我家陽臺上跳下來——我沒有試過,但堅信無疑。這把充滿想象力的雨傘,跟所有雨傘的命運一樣,同樣也被遺忘在這個世界的某個角落。當時,我像回憶一生那樣,來回憶那把雨傘可能遺忘的地方,最后仍不知所終。我本來想再去買一把,但沒有合適的理由。因為家里還有好幾把沒用過的雨傘——它們都是從哪里冒出來的?簡直雨后春筍一般,會議的伴手禮,文創(chuàng)的試驗場,死活都繞不開那柄短小精悍的雨傘。
現(xiàn)在,連旗袍隊的走秀,都要拿一頂花雨傘來撐世面,她們又不演雜枝,拿雨傘做什么呢,難道是撐著油紙傘,獨自彷徨在悠長、悠長又寂寥的雨巷,都想象自己是丁香一樣結(jié)著愁怨的姑娘嗎?中國的古鎮(zhèn)、古村落,好端端的古風遺韻,非要掛上一大堆臟兮兮的紅燈籠,紅燈籠也就罷了,還有花雨傘,一個地方這樣弄,也算別出心裁,一夜之間都稀里嘩啦掛上了——中國人想象力的匱乏,已經(jīng)到了令人瞠目的地步。扯遠了。
我有一個小學同學,他家是開修傘店的。在以前,這樣的蠅頭小利,要養(yǎng)活一家子人,極難想象。我還記得,每每路過修傘店時,他父親溫厚的笑容。念小學那會兒,我經(jīng)常在他家做作業(yè)。那天下著細雨,他老父親還坐在老地方(原來的修傘店就是他家吧),沖我溫厚一笑。我想,每一把在他眼前飄過去的雨傘,都是有問題的,只是沒人找他修了。而像我這樣出門不帶傘的人,問題更多,說不定還是人生觀、世界觀的問題。
那時候,定海城有一個瘋子,一襲灰布長衫,肩挎行囊,再挾一把雨傘,臉上寫著永別此地的決絕。其實他每天在城里兜圈子,只是他自己不知道罷了。他的一意孤行,深深鐫刻在我的心里。風行一時的著名油畫《毛主席去安源》,畫上的毛主席也拿著這樣一把雨傘。行路方知風雨稠啊,雨傘,真的是一件極具象征意義的人生道具。在臺風天,明明已經(jīng)淋成了落湯雞,還不肯放棄手中備受蹂躪的破雨傘,這一幕真是像極了人生中的種種不堪。一柄雨傘之下,有我們太多凄迷的回憶。傘如友誼,亦如愛情,更像是婚姻,明明是一把破雨傘,偏偏還要眷戀那傘下過往的溫情。三人行,必有我“濕”焉,一家人同撐一把傘,兩邊肩頭的衣服都是淋濕的,濕就濕罷,好在還有彼此抓著的有力而溫潤的手。
探究傘在社會學上的衍生意義,蠻有意思。比如傘與權(quán)力的關(guān)系,從傘出現(xiàn)的那一刻起,它就是權(quán)貴威嚴的象征,從舊時儀仗行列所用的傘蓋,到官員身后的那把奴顏媚骨的傘。光是男女之間,誰拿雨傘,誰抱孩子,細究起來也意味深長。按說,孩子的分量總比雨傘要來得重吧,但男人一般會選擇雨傘,傘在手中,似乎意味著:力量、保護和獨立。
我在美國參觀過一個間諜博物館,在那里看到過一把雨傘,我在那里佇立很久。它一點也不起眼,很舊很舊,瘦癟而哀倦的模樣,與平常的舊傘并無二致,但我知道它非同小可,我能夠想象它背后的歷史煙云和曾經(jīng)肩負的神秘使命,越是平常之物,越具有偽裝性,也越能迷惑對方。如果你看過《王牌特工》,那你一定還記得科林·費爾斯大叔手里的那把傘,看似紳士風度,實則是一把不僅可以擋槍,還可以發(fā)射子彈的暗殺利器。
說到紳士風度,印象中少不了一根精致的手杖。而手杖之所以被雨傘所取代,主要還是因為英國那疙瘩的陰雨綿綿。英國人的死腦筋是出了名的,折疊傘、自動傘之類的地攤貨,他們是瞧不上的。他們不跟潮流,數(shù)百年來執(zhí)迷于直柄傘的高貴血統(tǒng),幾百道嚴格細致的工序,無所不用其極。一把雨傘搞得這么耐用干嘛呢,我理解不了,我們的文化里沒有這些東西,中國人的生存哲學里只有短平快,適用,便宜,解決問題。即使有講究的東西,也不在這一路。不過,我們的星級酒店非常著迷于這個英倫腔調(diào),拿出來的都是這種直柄傘。還有,我的一個朋友,開著新車來找我,現(xiàn)在的國產(chǎn)車都弄得可神氣了,我以為他要跟我炫耀這車的內(nèi)飾,或者什么神奇功能,沒有。而是趁我不備,從哪個縫隙里,猛然抽出一把英式直柄傘來。不用說,這把傘肯定是義烏的杰作——他本想拿那把傘,來證明他車的牛逼,思路是對的,不過我已經(jīng)笑得不行,他有點懵,不明白哪里出了問題。
【作者簡介:黃立宇,寫作經(jīng)年,現(xiàn)居浙江舟山。一九九五年北京魯迅文學院進修,二〇〇一年創(chuàng)辦“新小說論壇”。作品散見于《收獲》《十月》《人民文學》《花城》等刊,部分作品入選《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以及各類年度小說選本,中篇小說《制琴師》入選2021年度收獲文學排行榜。著有短篇小說集《一槍斃了你》、散文集《布景集》等。曾獲浙江省優(yōu)秀文學獎、首屆三毛散文獎、第七屆郁達夫小說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