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24年第5期|大解:鏡子的反光
一個來自遠方的老和尚路過河灣村,臨走時把他隨身帶的一個小鏡子留給了河灣村。在此之前,河灣村的人們從未見過鏡子,也不知道鏡子為何物。人們很少看到自己的臉,只是偶爾在水缸里見過一張往上看的臉,但是那張臉既不呼救,也不會淹死,因此人們見了也不當回事。有的人站在河邊,看見河水里出現(xiàn)一個頭朝下的人,人們知道那是自己的影子,河水很難淹死一個倒影,所以人們從來都不擔心。
有一天,河灣村有了一個鏡子。
村莊里突然多出一個鏡子,比一個人突然裂開變成兩個人還要讓人感到新鮮和好奇,尤其是三嬸,幾乎是奔走相告,說,鏡子,知道嗎?鏡子,村里有了一個鏡子。消息拐彎抹角傳到了長老的耳朵里,是二丫告訴長老的,二丫是聽王老頭說的,王老頭是聽木匠說的,木匠是聽鐵匠說的,鐵匠是聽船工說的,船工是聽另一個王老頭說的:這個王老頭正在家里搓麻繩,忽然從破洞的窗戶飄進來一股涼風,風中有一些零散的聲音,是說話的聲音。由于風比較大,這句話本來已經(jīng)被風吹得七零八落,聲音穿過窗戶時又耗損了不少,因此這些聲音飄到屋里時只剩下了一些零散的顆粒,但依然能從余音中恍惚聽出兩個字:鏡子。這個不太準確的聲音是三嬸的聲音。
消息傳到長老這里,隨后鏡子也到了長老這里,所有聽到消息的人也都聚集到長老家里。三嬸急不可待地擠到前面,把鏡子遞給長老,說,你看,這個就是鏡子,你看它的時候,里面就會出現(xiàn)一張臉。長老說,讓我看看,鏡子長什么樣。長老從三嬸手中接過鏡子,往鏡子里面看,發(fā)現(xiàn)里面確實出現(xiàn)了一張臉,是一張老臉,滿臉皺紋,白發(fā),白胡子……長老驚訝地把鏡子挪開,說,里面有人。二丫搶在三嬸的前面說,里面那個人就是你自己。長老說,我聽說過有一種東西,能夠照出自己的模樣,但是從來沒見過,今天算是開眼了,原來鏡子長這樣。長老對此感到很新鮮,又說,我小的時候曾經(jīng)趴在水缸沿上看過里面的人臉,至今已經(jīng)兩百多年沒有低頭看過水缸了,沒想到這個叫作鏡子的東西里也可以出現(xiàn)人臉。這時,木匠,鐵匠,船工,王老頭,也都七嘴八舌地跟著說,確實稀奇,這么個小東西,居然可以看見自己的臉。長老說,剛才鏡子里出現(xiàn)的那個人就是我嗎?三嬸說,是,鏡子里出現(xiàn)的那個人就是你。長老把挪開的鏡子再一次對準了自己的臉,鏡子里再一次出現(xiàn)了先前的情景,臉又出現(xiàn)在鏡子里,而且鏡子里的這個人還在說話。長老說,他就是我?二丫說,是你。長老說,他是我,那我是誰?莫不是有兩個我?
人們覺得長老的疑問確實有些道理,總不能有兩個長老吧,鏡子里憑空多出來一個人,那個人如果不是長老,那么他是誰?人們陷入了沉思,一時間不知如何回答,還是三嬸嘴快,說,鏡子里的那個人不是真的你,可能是你的魂。長老聽到三嬸說是魂,嚇得趕緊把鏡子拿開,說,我不看了,魂到鏡子里可不是小事,魂到鏡子里不出來就麻煩了。三嬸一拍大腿說,壞了,鏡子不會是攝魂的吧?
聽到三嬸說到攝魂,人們都不敢接過鏡子了,二丫只好把長老手中的鏡子接過來,鏡面朝下,倒扣在炕上,說,既然它是攝魂的,不看它就是了,也不讓它對著我們。長老說,可是剛才我看到鏡子里確實有一個人,我的魂不會已經(jīng)進入鏡子里了吧?長老這么一說,人們都慌了。木匠說,來的路上,我也照過鏡子了,會不會也丟魂了?鐵匠、船工、王老頭也都跟著說,我們也照過鏡子了,這可怎么辦?
在接下來的幾天時間里,鏡子倒扣在長老家的炕上,沒人愿意動它,生怕鏡子里出現(xiàn)一張臉。一時間,河灣村的人們陷入了集體性焦慮,都擔心照過鏡子以后,會把魂留在鏡子里。當時出于好奇心,人們幾乎在同一天時間里都爭著搶著照過鏡子,人們都在鏡子里看見過自己的臉和上半身,有的人還看見了自己的腿。尤其是三嬸照鏡子的時候,她的身后站著好幾個人,這些人都進入鏡子里了。由于鏡子很小,一把就能握在手掌里,因此進入鏡子里的人也都被縮小了,小歸小,但是五官還是全的,不缺鼻子不缺眼的。三嬸似乎有所醒悟,突然拍了一下大腿,說,我有個重大發(fā)現(xiàn),出現(xiàn)在鏡子里的臉很小,不像是真我,你們看,我的臉是這么大,而鏡子里的臉那么小,里面那個人,肯定不是真我。她說話的時候,二丫在,王老頭也在,但是人們并未認真聆聽,人們都有些心不在焉,都在想著丟魂的事,臉上帶著揮之不去的愁容。
幾天時間過去了,河灣村的人們依然像往常一樣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人們并未因為照過鏡子而真的丟魂,因此對照鏡子的擔心也在逐漸消解。人們覺得,鏡子里也許沒有什么魔法,通過這個小鏡子,每個人都看清了自己的臉。以前,人們都是從對方的眼睛里看見自己,但眼珠子畢竟很小,里面出現(xiàn)的人更小,即使臉對臉,也很難從眼珠子里看清楚自己長什么樣,何況人們見面說話時,總是保持著一定的距離。有了鏡子以后,人們第一次近距離端詳自己的臉,就像是在凝視一個陌生人。三嬸說,人的臉真怪,眼睛鼻子嘴都長在臉上,這些有用的東西,沒有一個長在后腦勺上,那么大的后腦勺上,只是用來長毛。說完,三嬸用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臉,仿佛是為了驗證一下臉的存在。
人們擔心的日子終于過去。第一個去長老家翻開鏡子的不是大嗓門的三嬸,而是小姑娘二丫。她覺得人們對此過于擔心了,不是都活得好好的嗎?尤其是她從鏡子里看到自己的模樣時,把自己驚呆了,原來自己竟然長得如此好看,她第一次為美而傾心。她還想第二次看自己的臉,這么多日子過去,她已經(jīng)忍不住了,自從她照過鏡子以后,她的魂似乎就留在了鏡子里,天天想著再看一次。她甚至想,必須再照一次鏡子,哪怕是付出丟魂的代價。于是,她不顧一切,毅然去了長老家,進屋后直奔放在炕上的鏡子,然后把倒扣的鏡子翻過來,對著自己的臉,照了一下。她再一次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美。二丫這大膽的行為傳出去以后,人們都為她的勇敢點頭稱贊。有些不怕死的人也學著二丫,去長老家里照鏡子,長老看見人們都在照,自己也順便照了一下臉,然后說,我已經(jīng)兩百五十多歲了,就是死了也無關緊要了。
長老照過鏡子以后,并沒有死去,依然像往常那樣活著,而且臉上還微微泛起了光暈。并不是鏡子有什么特殊之處,是長老看見自己的臉以后,覺得自己應該認真洗洗臉,把臉洗干凈,而不是像以前那樣洗兩三下就算完事,如今他每次洗臉都洗很多下,直到洗凈臉上的油泥。自從長老認真洗臉以后,臉就變得干凈了,胡子也顯得更白了,整個人都精神了不少。人們傳說,長老自從照鏡子以后就變了,變得年輕了。長老聽了就呵呵笑,說,我還年輕,我要爭取活到八百歲。人們見長老那自信的樣子就笑著說,八百歲太少了,您老至少活千歲。長老說,好,千歲就千歲。
有一天,三嬸照鏡子時突發(fā)奇想,說,鏡子里的人總是跟我做一樣的動作,她若從里面走出來,我該怎么辦?二丫說,她若從鏡子里走出來,我就讓她揍你一頓。三嬸說,你個臭丫頭,竟敢?guī)蛣e人!揍我?她敢!三嬸說著就追二丫,幸虧二丫跑得快,沒有被三嬸逮住,身后留下一串笑聲:三嬸饒命!
笑話歸笑話,鏡子里的人一次也沒有出來揍過人,頂多是你說什么,他也說什么,你笑,他也笑,你罵他,他也罵你。三嬸說,跟鏡子里的人見面,是相互的,你靠近,他也靠近,你疏遠,他也疏遠,你走后,他也走了。
慢慢地,人們不再恐懼鏡子,認為照一下也無妨,魂魄并不會被鏡子攝走。有的人還通過照鏡子發(fā)現(xiàn)了自己臉上的痦子、粉刺或黑斑。
由于來長老家里照鏡子的人太多,長老就請木匠做了一個鏡框,把小鏡子掛在了墻上,方便人們照臉。消息很快傳開,遠近村莊的人們聽說河灣村有一面小鏡子,也都愿意來照一下,一時間河灣村里人來人往,甚至影響到了長老休息。為了方便人們照鏡子,也為了長老能夠安靜地休息,在三嬸的提議下,小鏡子從長老家的墻上挪到了村中間的一棵大松樹上,是木匠用繩子懸掛在松樹枝丫上的,距離地面正好是一個成人的身高,繩子拴得很結實,怎么晃悠鏡子也不會掉下來,誰愛照就去松樹下照。沒人照的時候,鏡子就對著遠處,或山水,或風云,或天空,里面從來都不曾虛空。
由于人們的身高不等,照鏡子要求不同,木匠在對應小鏡子的地面上,放了一塊大石頭,身高比較矮的人可以站在石頭上照鏡子。日久天長,人們對于鏡子的存在已經(jīng)不再感到新奇,有的人甚至幾個月也不去照一下,有愛美的人,一天要去照好幾次。有月光的夜晚,也有人照鏡子。
夏天的一個夜晚,月亮快要圓了,在村口大石頭上乘涼的人們陸續(xù)回家,路過大松樹的時候,見樹下有人借著月光在照鏡子。是三嬸最先看到的,說,真是一個愛美的人,夜里也照鏡子。當人們走近些時,發(fā)現(xiàn)是王老頭,他不是在照鏡子,而是在跟鏡子里的人聊天??吹竭@情景,三嬸立刻示意人們別出聲,別驚動王老頭,聽聽他到底在聊什么。
王老頭確實是在跟鏡子里的人說話,具體聊了多久,聊了什么事情,人們不得而知,只聽到最后幾句話是:就這樣吧,我看有人來了,不說了,有時間了我再來找你,說說心里話。說得深淺,你別介意。好,下次見,下次見。
三嬸和身邊的人藏身在墻角處,借著朦朧月光,只聽到王老頭跟鏡子里的人聊天的尾聲,有點遺憾。待王老頭走后,三嬸率先走到松樹下,想看看鏡子里的人到底是誰,跟王老頭聊了這么久,結果她發(fā)現(xiàn)鏡子里出現(xiàn)了自己的臉。三嬸驚訝地說,原來王老頭是在跟我聊天。人們聽到三嬸的話,都笑了,說,三嬸糊涂了吧,我們不是在一起,在村口的大石頭上坐到現(xiàn)在嗎,怎么會跟王老頭聊天?
三嬸確實是有些糊涂了。有一天,三嬸挎著籃子去北山上采桑葉,路過大松樹的時候,順便照一下鏡子。往常也是,只要路過大松樹,她都要照一下,可是今天不一樣,她在照鏡子時突然喊叫了起來,臉色非?;艔垺_@時正好木匠從大松樹下路過,看到三嬸在喊叫,就緊走幾步,湊過去,看看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三嬸看著木匠說,怪了,我在照鏡子時,故意把鏡子挪開,可是鏡子拿走以后,我的那張臉還在我的對面,懸浮在空氣里,一張臉啊,我的臉,眼睛直勾勾地瞅著我,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太嚇人了!
木匠看著三嬸,說,不會吧?怎么會這樣?要不,我照一下試試?三嬸急忙閃開,說,來,你照一下試試。
三嬸的喊叫聲驚動了許多人,人們紛紛聚攏過來,看著三嬸和木匠。木匠站在松樹下,對著鏡子照了一下,又照了一下,又照了許多次,然后驚訝地轉(zhuǎn)過臉來,對三嬸,也對著圍攏過來的人們說,怪了,我照好幾遍鏡子,里面怎么沒有人?鏡子里面是空的,什么也沒有,真是怪了。木匠說話的時候,長老已經(jīng)趕來,聽到木匠的話,感到不可信,說,不會吧?怎么會照不見人臉呢?木匠說,鏡子里面確實是空的,我對著鏡子這么近,可是里面并沒有我的臉,啥也沒有。要不長老來試試?長老說,我試試。
長老感到事情有些奇怪,他上下打量一下松樹,松樹還是原來的樣子,他又檢查了一下懸掛鏡子的繩子,非常結實,依然像往常那樣垂掛著。他又檢查了一下鏡子,鏡子完好無損。當長老站在樹下,對著鏡子照時,發(fā)現(xiàn)鏡子里有一張臉。長老回過身,跟木匠說,不是你說的那樣,我照鏡子,鏡子里并非空無,而是有一張臉,不過鏡子里出現(xiàn)的這張臉不是我的臉,是一張我從未見過的臉。
長老以為周圍有人在搗亂,說,你們都到別處去,我想看看鏡子里出現(xiàn)的這個人到底是誰。人們聽了長老的話,都躲得遠遠的,松樹下除了長老再無別人。這時長老再次把自己的臉對準鏡子,不禁愣在了原地,說不出話來,他發(fā)現(xiàn),鏡子里出現(xiàn)的這張臉確實不是自己的臉,而是一張陌生的臉,這張臉正在看著他,沖著他慈祥地微笑著,仿佛是他夢中見過的祖先的臉。
人們在老遠的地方看著長老,看見他站在鏡子前,好長時間一動不動,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于是漸漸圍攏過來。這時,長老看見人們陸續(xù)接近,才如夢方醒,轉(zhuǎn)身看著人們,用手指著鏡子說,鏡子,鏡子,鏡子……
看著長老失常的樣子,人們猜到鏡子里一定是出現(xiàn)了異常。三嬸走近長老,看著鏡子說,我沒瞎說吧?拿走鏡子后,我的臉還在對面。木匠也指著鏡子說,我也沒瞎說,我照鏡子時,里面確實是空的,什么也沒有。長老說,我也沒瞎說,鏡子里出現(xiàn)的臉不是我的臉。
人們看看三嬸,看看木匠,再看看長老,不知如何發(fā)問,也不知如何安慰他們。人們站在大松樹下,仿佛一群從鏡子里走出來的人,呆立著,不知去向何處。
這時,人們發(fā)現(xiàn),樹上懸掛的鏡子正對著夕陽,鏡面發(fā)出強烈的反光,仿佛整個天空的光都是從這個鏡子里噴出來的,而遠方飄浮的夕陽不過是鏡子的一個反射物,正在緩緩降落,沒有一點聲音。人們看著這一切,忘記了時間,直到黃昏降臨,直到黑夜覆蓋了河灣村,鏡子里面再也沒有一絲光,不知過了多久,鏡子死了。有人傳言,說鏡子最后吞噬的不是黑暗,也不是自身,而是人們最初所猜測的魂魄。
多年以后,村里來了一個小和尚,什么也不說,直接走到松樹下,取走了小鏡子。有人說,小和尚是從遠方來的,也有人說,小和尚是從鏡子深處走出來的,最初他很小很小,后來他越走越大,最后穿過這面鏡子,從里面走了出來,把鏡子帶走了。人們目送他的背影,忽然想起,當年留下鏡子的那個老和尚,與他的背影一模一樣。
放云彩
忽然有一天,河灣村里的風沒了,一絲風也沒有了,這是非常反常的現(xiàn)象。長老說,我活了兩百五十多歲了,還不曾遇到過。人們都感到奇怪,怎么就忽然沒有風了呢?為此,人們分頭四處去尋找,樹葉的正面和背面,墻縫、山洞、山坳,甚至是石頭下面,都找了,也沒有找到風。風真的消失了嗎?
在風消失以前,是有先兆的,只是人們沒想那么多,忽視了一些異象。當時,人們各忙各的,鐵匠正在鋪子里用拳頭打鐵,他每次去月亮上采集透明的碎片回來后,都要長時間熔煉其碎片并且用拳頭打制透明的寶刀;木匠正在樹林里砍伐一棵曾經(jīng)逃跑過的楊樹;船工正在青龍河上擺渡,把一個模糊的影子人送到河對岸;三嬸和二丫挎著籃子正在北山上采桑葉,偶爾也采摘風中的蝴蝶;張劉氏吃下許多桑葉后正在家里偷偷吐絲然后在大腿上搓絲繩;鐵蛋正在四處尋找繩子,他抱住旋風的后腰把旋風摔倒以后,覺得應該把旋風捆綁起來更安全;王老頭被路過的烏鴉罵了幾句后非常生氣,準備回罵時發(fā)現(xiàn)嘴里沒有最狠的話,正在胡同里等待三嬸以便跟她借話;長老正在用手抓著自己雪白的胡須,因為不抓住的話,胡子很容易從下巴上飄走……這時,風正在村莊外面的樹林里翻弄著樹葉,忙碌的人們沒有注意到天上飄過一片白云,這片白云飄過開闊的青龍河谷,飄過村莊外面的千畝樹林,然后飄過河灣村上空,它越飄越薄,等到越過河灣村上空時,已經(jīng)完全透明,像是一片薄薄的棉絮。就在薄云飄過那一刻,一股風從村莊里上升,忽的一下向天上飄去,消失在天空里。
人們太忙了,風的消失并沒有引起人們的注意,當太陽越來越高、越來越亮,空氣越來越通透時,人們出汗了,但是風卻沒有來。往常,人們出汗時,總會有風及時趕來,哪怕是拐彎抹角,翻山越嶺,風也要及時到場,以顯示其無時無處不在的大能。可是今天,情況發(fā)生了變化,風沒了,你若愿意出汗,你盡管出,風不在,風不知去了何處。
整整一天都沒有風。晚上人們坐在村口的大石頭上乘涼時,依然沒有風。王老頭說,當時我在胡同里等待跟三嬸借話,沒等到,我就走出村莊,走到樹林邊緣,想親手抓住罵我的那只烏鴉然后打它一頓,結果看見一股風從村口向高空飄去,具體是追趕一片云彩還是被蒼天收回,我就不清楚了。長老說,你看清楚了?王老頭瞅著長老說,我看清楚了,當時有一棵楊樹差一點要從地上拔起來,我一看不好,及時出手抱住了樹干,制止了它的魯莽。三嬸說,王老頭還有這本事?你真厲害。你說你想跟我借話?說吧,需要什么話,好聽的還是難聽的,我嘴里都有,你用過之后及時還給我就行了。王老頭說,不用借了,那只罵我的烏鴉飛到天空背后去了,太遠了,我罵它,它也聽不到了。鐵匠插嘴說,那可不一定,有一次我去月亮上采集透明的碎片,在夜空中聽到過一句模糊的話,好像是三嬸的聲音。三嬸說,是我的話嗎?鐵匠說,好像是,只不過非常含糊,我只聽到一些散亂的顆粒,話在天上已經(jīng)飄散,不成形了。長老說,也是,一句話本來就是松散的,用手抓都抓不住,到了高空就更容易飄散了。木匠說,要是用我做的木匣子,裝一句話,三年都不會散失。王老頭說,那我以后跟三嬸借話,就用你做的木匣子。木匠說,要不我做一個大的木匣子,你躺在里面都能裝得下。王老頭說,那不成棺材了?等我死了再說吧。三嬸捶了一下木匠,說,說話別走板,當心我把你踹下去。木匠笑著說,三嬸別踹,我自己下去。
木匠從大石頭上一個骨碌下來,看見三嬸在月光中大笑,王老頭也在笑,人們也都跟著笑。往常,人們坐在大石頭上乘涼,會有風從東西南北四個方向吹來,即使不需要風,風也照樣從人們的身上吹過,順便把人們說出的話帶走,傳送到空中,不管那里有沒有人聆聽。但是今夜,風的尾巴都不見,莫非風死了?
人們在聊天的時候,張劉氏一直沒有說話,她坐在大石頭上,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憶中,想著如何吃下鮮嫩的桑葉以便吐出更多更結實柔軟的細絲,用來搓繩子。這時鐵蛋接過木匠的話茬,說,不會是木匠把風裝進木匣子了吧?二丫說,我家也有一個木匣子,是木匠打制的,確實不漏風。三嬸緊跟著二丫的話題,說,我看木匠有嫌疑,說吧,你把風藏到哪里了?木匠說,我把風藏在嘴里了,我張開嘴,不信你看?三嬸看著木匠那嬉皮笑臉的樣子,說,我不看你的臭嘴。木匠說,我的呼吸就是風,不信你看?
木匠說著,湊近三嬸,沖著她的臉呼出一口氣,這口氣像一絲風,吹在三嬸的臉上。三嬸看見木匠伸過來的臉,順手一巴掌,扇在木匠的臉上,說,我的手掌也帶風。木匠捂著臉說,三嬸還真打呀。人們看見木匠被三嬸輕輕扇了一巴掌,不禁哄然大笑。木匠也笑了,說,我得離三嬸遠點,她真打。三嬸看見人們大笑,也跟著笑了,說,沒想到風真的藏在木匠的嘴里。木匠說,風就藏在三嬸的掌心上,剛才她打我臉的時候,確實有一股涼風。三嬸看著木匠說,要不我再扇你一巴掌?來點大風。木匠說,不勞三嬸費勁,還是我自己扇吧。于是人們又一次哄然大笑。
張劉氏看見人們大笑,也從回憶中回過神來,學著木匠,呼出一口氣,沒想到她呼氣的時候,同時從嘴里吐出一根細長的絲。盡管月光朦朧,但由于她吐出的絲非常明亮,人們都看見了,長老和王老頭雖然眼神不太好,但也看見了,人們都豎起了大拇指,夸贊了張劉氏。長老說,真是個蠶神。
就在人們夸贊蠶神時,船工從青龍河邊回來了,他完成了一天的擺渡,到夜里才收工。他看見人們坐在大石頭上乘涼,也過來湊熱鬧。鐵匠挪動了一下屁股,一邊給船工讓出一塊地方,一邊問,怎么這么晚才收工?船工說,白天有一個放云彩的人去河對岸,約好了等他回來,就晚了。三嬸接過話茬問,放云彩?怎么放?船工說,我也沒看見怎么放,可能跟放風箏差不多吧?三嬸說,放云彩的是什么人?船工說,我也沒看清楚,他是一個影子人,模模糊糊的,手里攥著一根絲線,絲線的一端連接著天上的一片云彩。鐵蛋說,我在青龍河邊見過影子人,直立走路,比我走得略快一些,但是他走路不穩(wěn),有些飄忽。木匠說,我也見過,這不稀奇。說到這里,張劉氏也說話了,她的話,讓人們聯(lián)想到一件事情,那就是,風的消失可能與這個影子人有關。
張劉氏說,今天上午,我正在家里吐絲,吐到一半就吐不出來了,我知道是體內(nèi)缺少桑葉了,于是我到北山去采桑葉,我還看見三嬸和二丫了,她們也在北山采桑葉,只是她們沒有看見我。我采的桑葉沒有帶回家,而是當場就吃了,吃完桑葉以后,我在桑樹下就吐出了很長的絲。由于當時正在刮風,我吐出的絲就隨風飄起,一直飄進天空,飄向了一片白云。我回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那片白云變薄了,薄云下面有一根絲線,絲線連接著地上的一個人,他的手里攥著絲線。我發(fā)現(xiàn)那根絲線正是我吐出的絲。三嬸急忙問,那個攥著絲線的人是誰?張劉氏說,我也沒看清楚,好像沒有人,只是一個影子。
這時,人們終于明白,是這個放云彩的影子人帶走了風,而張劉氏在無意中幫助了這個影子人,一切都是那么巧合。船工說,我以前也擺渡過影子人,但今天這個影子人有點特殊,他說話的時候嘴里漏風,好像體內(nèi)非常空虛。長老說,這就好理解了,原來是影子人放云彩時帶走了風,也許他不是故意的,也許是風追著云彩跑了。張劉氏說,以后我吐絲的時候盡量不在野外,以免被影子人利用。今天,是我犯了錯。三嬸說,這個不怨你。鐵蛋、木匠、鐵匠、王老頭、船工,七嘴八舌都說,不怨你。
就在人們議論紛紛的時候,月亮的旁邊出現(xiàn)了一片薄云。首先發(fā)現(xiàn)這片薄云的是二丫,她指給人們看的時候,忽然從云彩那個方向垂直刮下來一股涼風,這股風好像是順著一根細絲出溜下來的,直接落在了河灣村。就在人們歡呼風來了的時候,三嬸發(fā)現(xiàn)風中走來一個影子,這個影子停留在村口,向人們鞠了一躬。船工當場就認出來,說,就是他,正是我擺渡的那個影子人。人們借著月光,看見他手里依然攥著一根細絲,他在夜晚依然在放云彩,就像放一個白色的風箏。
草 人
事后回頭看,一塊石頭從山坡上滾下來,是有前因后果的。如果石頭不在山坡上,如果不是恰好有一股旋風從山坡上經(jīng)過,那么,這個石頭,說不定還在原地,不至于滾下山坡正好砸到王老頭的腳上。話說回來,如果王老頭聽見了三嬸的喊聲及時躲開,或者說,草人不是拼命追趕旋風,就不會有以上的事情發(fā)生。
幸好王老頭看到草人追趕旋風,抬頭看見一塊石頭從山坡上滾落下來,他閃了一下身,石頭只是砸到了他的一個腳趾,而這個腳趾并不是真正的骨肉,是用泥做的,因此砸傷后也并無大礙,沒有疼痛感,也算不上受傷,大不了用泥土再做一個腳趾,粘到腳上,也能湊合用。
河灣村確實有泥人,但王老頭不是。他是因為小時候淘氣,左腳損失了一個小腳趾,于是他的父親就用泥土做了一個小腳趾,粘在他腳上,給他的腳趾臨時補個缺,勉強能用。泥做的腳趾不結實,每過幾年就得換一次,如今砸傷的這個腳趾已經(jīng)用了好多年了,磨損非常嚴重了,也該換換了。
王老頭坐在滾落下來的石頭上,脫掉布鞋,查看自己受傷的腳趾,他發(fā)現(xiàn)左腳最小的腳趾已經(jīng)掉了,掉了就掉了吧,既然掉落的小腳趾再也沒用了,就扔在了地上。
事情發(fā)生得有些突然,幾乎無法防備,既然已經(jīng)這樣了,事后責怪草人也沒用了。退一步說,一個草人站在田野上,地上的莊稼已經(jīng)收割完畢了,他已經(jīng)圓滿地完成了看護莊稼的任務,在視野開闊的野地里走走甚至撒歡奔跑,也是可以理解的事情。草人隨意走動的后果是不確定的,畢竟他是用干草做的,長相非常潦草,捆扎也不太結實,在地上亂跑,倘若摔倒或是撞到樹上,很容易散架,變成一堆亂草。王老頭的腳趾掉了,還可以再安裝一個,如果草人散架了,再捆扎起來也不難,但是會變得更加粗糙,看上去讓人難以辨認。
說起來也不能埋怨草人,他看護莊稼和土地是他的責任,已經(jīng)形成了習慣,當他看見旋風從野地里經(jīng)過,肯定是要上前驅(qū)趕的。這一點三嬸看得最清楚。三嬸去青龍河邊洗衣服,路過荒草地的時候,看見草人正在追趕一個旋風,當時旋風卷起地上的落葉和荒草,顯得非常雜亂、松散,比春天的旋風難看多了。春天的旋風細高細高的,走起來晃晃悠悠,非常優(yōu)雅,也很有力量感,即使一個成年人抱住旋風的后腰,也很難把旋風摔倒。三嬸看見草人追趕旋風的時候,怕草人吃虧,還喊了一嗓子,但由于相隔太遠,草人只顧奔跑,也許沒聽見,繼續(xù)追旋風。旋風并不膽小,但是在草人的追趕下,還是有些慌亂,嚇得離開荒草地,往北山的方向逃去,走上了山坡。當時三嬸看見王老頭恰好在山坡下面,老遠喊他,讓他躲遠點兒,可惜他沒聽見,反而呆呆地看著草人奔跑,這時,恰好一塊石頭從山坡上滾下來,砸壞了他的小腳趾。
草人追趕旋風,這不是第一次。多年前,曾經(jīng)有一個旋風從原野上經(jīng)過,無緣無故地把一個草人從地上連根拔起,摔倒在地,等到草人從地上爬起來時,旋風搖晃著細腰,大搖大擺地走遠了。自此,每當草人看到旋風時,都在心里暗自咒罵,并且追趕。論體量,草人自知不是旋風的對手。但是,并不是所有的草人都是草包,也有勇敢不要命的,看見旋風就追,旋風一看不好,嚇得拔腿就跑。這不,今天這個旋風就有些狼狽,幾乎是慌不擇路,跑到了北山坡上,不慎攪動了一塊石頭,致使可憐的王老頭成了一個無辜的受害者。
王老頭坐在石頭上,磕出布鞋里掉落的土渣渣,然后又把鞋穿上,站起來試了試,走了幾步,感覺還行,雖然少了一個小腳趾,但是還能走路。這時,旋風已經(jīng)上山,而草人還在奔跑,由于他用力過猛,一時無法停下來,如果到了青龍河邊他還不能停下,他肯定會掉進河里。三嬸有些著急了,她擔心草人沖勁太大,會控制不住自己。王老頭也發(fā)現(xiàn)了危險,趕緊去追趕草人,就在這時,讓人想不到的是,那個逃到山坡上的旋風,又從山坡上下來,在草人的前方,攔住了草人。
旋風的這個舉動,讓三嬸驚呆了,王老頭也像一根木雕,愣在了原地。草人在青龍河邊的沙灘上氣喘吁吁地停下來,再往前幾步,就是透明的青龍河。三嬸直直地望著眼前發(fā)生的一切,有些不知所措。更讓她驚訝的是,這個搖搖晃晃的旋風截住草人之后,轟然倒在地上,死了。一個旋風,就這樣暈倒了?累死了?
看見這一切,三嬸有些驚訝,但她并不擔心,因為她知道,一個旋風,是不會輕易死去的,只是倒下了,隱身了,但并未消失,說不定在什么地方還會出現(xiàn)。旋風也是風,盡管與普通的風不同,旋風會走路,會停留,會聚集和解散,甚至被天空收回,但仍然是風,不可能死去。
草人看見旋風倒地,也愣住了。
這一切,王老頭都看在了眼里,他一路小跑已經(jīng)趕到了草人身邊。盡管他少了一個小腳趾,但這并沒有影響他走路,只是有點別扭而已。草人看見王老頭向他急忙跑來,也沒有躲避,而是任由他抓住胳膊,轉(zhuǎn)身往回走。
在旋風倒下的沙灘前方,清澈的青龍河水面上漂蕩著一層浮光。旋風解散后,來自遠處的風依然在地上游蕩著,人們從來不知道風住在何處,風似乎無處不在。有人說,風是流浪漢,沒有家,因此也沒有歸宿。但王老頭不這么認為,他說,風可能住在一個山洼里,也可能住在山洞里。
王老頭領著草人往回走,仿佛領著自己的孫子。風吹著草人的后腦勺,使他本來就粗制濫造的腦袋更加凌亂。與旋風不同,草人是有家的孩子,不管他跑多遠,都必須回來,回到屬于他的土地。早年曾有一個草人在夢游時走到了遠方,多年以后回來時,已是一個蒼老不堪的老人,身上捆扎的干草已經(jīng)掉落許多,甚至所剩無幾,人們見了他,已經(jīng)認不出他是誰。他是在臨死前回到故土的,如果不是憑著堅強的意志,他會死在半路上。
王老頭把草人領回來的時候,三嬸已經(jīng)洗完了衣服,她一邊望著他們,一邊使勁擰干衣服,然后抖開,晾在河邊的石頭上。
就在三嬸轉(zhuǎn)身離開河邊往回走的時候,她看見了王老頭和草人的身后,跟上來一群陌生人。她覺得事情有些蹊蹺,就快步迎了過去,當她看清之后,不禁打了一個激靈,這些穿越荒草地的陌生人,居然都是草人,而且他們的身后,晃動著一個高大的通天的旋風。三嬸不禁大喊了一聲,但她發(fā)現(xiàn),她只是張大了嘴,并沒有發(fā)出聲音。
這時,北山似乎抖動了一下,山坡上又滾落下一塊石頭,這塊石頭不偏不倚,正好壓在了王老頭扔掉的那個廢棄腳趾上。王老頭忽然感到左腳疼了一下,但他繼續(xù)走著,領著草人走在山前的荒草地上,他一點也沒有意識到,身后正在發(fā)生的一切。
多年以后,村里的人們回憶這個場景時,說,那時,王老頭和三嬸還都活著,草人也活著,人們并不知道自己是在做夢,那時的生活與夢境是混在一起的,幾乎沒有區(qū)別。那時,懶洋洋的青龍河躺在地上,并不知道自己是一條龍,而傻乎乎的旋風也不知道自己是神的特使,經(jīng)常往來于天地之間,卻總是錯把自己當成一個二混子。
人們說起這些往事時,感到非?;秀?,仿佛是在敘述一場夢,仿佛王老頭和三嬸并非真的存在過。
【作者簡介:大解,男,1957年生,河北青龍縣人,現(xiàn)為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主要作品有長詩《悲歌》,小說《長歌》,寓言集《傻子寓言》。作品曾獲魯迅文學獎,《人民文學》《詩刊》《十月》《星星》年度獎等獎項?!?/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