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yǎng)一只狗”的沉重與輕盈
讀到枕書的小說《養(yǎng)一只狗》,正是愛麗絲·門羅去世的消息傳來的那一天。枕書告訴我這篇小說的寫作緣起,是從她之前寫的另一篇小說《游仙窟》生發(fā)而來?!队蜗煽摺分拔乙炎x過,很喜歡,小說以枕書熟悉的京都為背景,寫那外人和初入者看來如仙窟的學術圈中,失敗者的種種掙扎與困頓。主角敏楠是位年過四十仍在國外大學兼任講師、“孵化失敗”的單身女博士后,因為沒有正式教職,只能借助于加入大學研究會,成為松散的會員,以期利用大學資源繼續(xù)進行研究。在故事中,敏楠遭際的不順與她性格中令人不悅的不知邊界,與小說“仙窟”中似乎始終不動如一的“風雅”形成了鮮明對比,一種生的苦楚張力由此在小說中展現,作者的憫嘆與批評也包含其中。小說里還有一位學術上一路順利、堪稱敏楠對照的成功者桂馨。桂馨是國內某重點大學的“青椒”,年紀輕輕已出版專著,獲得去研究所訪學的機會,最后更是被關東某大學聘為中國文學專業(yè)副教授。不過在這篇小說里,桂馨更多起到的是一種功能性的作用,那么如桂馨這樣“成功者”的生活,實際又是怎樣的呢?《養(yǎng)一只狗》便是以桂馨為中心,對她所屬的人生哀樂展開敘述。
這樣的架構令人激動。在那之前,我剛剛重讀了《巴黎評論》1994年對門羅的采訪。訪談中門羅和記者提到,她當時新出版的《公開的秘密》中人物是重復出現的。在這部書中,從第一篇女圖書管理員的故事開始,其中的人物多有或多或少的聯系,一個在上一個故事中只是作為點綴出現的名字,在下一篇可能就有關于她或他的生活的深入心靈的繪寫。這種相互關聯的結構顯得迷人極了,它把讀者帶入其中:一個滿懷期待的世界,在那里你可以不經意碰到之前已覺熟悉的人,對他們的情感與理解又加深幾分。門羅說:“但我不能讓這種安排壓倒這些短篇小說本身。如果我開始盤弄一個故事,好讓它符合另外一個,我可能是在犯錯,對它使用了我不該使用的武力。”《養(yǎng)一只狗》和《游仙窟》也是這樣一種相互關聯而又“不壓倒這些短篇小說本身”的寫作,擁有同樣的豐富與迷人性:像電子地圖上的小點,你以為只有那一點,等撥弄放大了去看,才發(fā)現里面還有一個復雜的世界。
但《養(yǎng)一只狗》遠不只是一個關于桂馨學術經歷的故事,而是植根于更廣泛的世界,是順著桂馨這棵風華正秀的青年女性之樹,去察看母親、祖母三代女性的命運故事。小說的有力之處在于,它從一開始就下定決心要去觸碰那些枝干深處更陰影的現實,因此并不直接寫桂馨的生活,而是從桂馨母親樹芬的視角切入,從桂家準備修造族譜的事件和母親擔憂女兒晚育、經受身邊的環(huán)境壓力開始寫起。更用相當重要的篇幅,來敘述樹芬的成長經歷:恢復高考后復讀的困難和挫折,在前路無著中幾乎陷入另一種婚戀命運的搖擺,父母對待姐弟及其后代的差別……就連桂馨祖母的性格與命運,也在此帶著情感而并非簡單地遙遙寫及。一種有意的布措,關于上一代及上上一代女性,她們的生活,即使在小說中只能是其中極小一部分,也盡可能使其被看見。樹芬從小害怕母親,母親偏愛弟弟,早早將房產單獨贈與弟弟,到老生活不能自理,照顧母親的仍然只有女兒,弟弟只需如兒時一般耍賴,便可不承擔責任。桂馨祖母那邊,同樣也是如此。女兒是“人家人”,女兒的后代也是“人家人”,這種對于女性來說使之猶如人生的流浪者的刺痛觀念,在上一輩父母中常常存在,雖然對母親來說,自己這一個“自家”,也是被吸納入男方而存在的;唯獨在需要付出情感與照顧的責任時,這些自出嫁后——或者不如說是自出生后就被視為終將是“人家人”的女兒,就成了退無可退必須發(fā)揮作用的承擔者、照料者,而兒子/男性照例可以退后、隱身。這種一直在發(fā)生的關于女性——尤其是上一代女性——命運的普遍現實,雖然充滿了不公、隱忍、犧牲與退讓的痕跡,卻一貫是被默認、被遮蔽的,是從來如此便有道理的。雖然也許人人都看得見,但默認它們卻被認為是安全合理,因為受損害者通常難以發(fā)出大膽的抗議,而如果將它們說出來,卻會被認為是伶牙俐齒、乖張的(伶牙俐齒和乖張無疑不是女性的美德)和不體面的,也是會被否認的。幾乎專屬于女性的奉獻美德將因此被取消,使之失去立足之地?!娥B(yǎng)一只狗》中對于上一代女性這種生存困境的涉及,是一種代為之發(fā)出聲音的嘗試,伶牙俐齒與乖張,在我們這一輩女性身上,究竟已經可以成為勇敢的特質。
而在這一輩獨生子女的青年女性身上,又自有屬于這一輩的、難以掙脫的困境。桂馨作為學術圈中的一名佼佼者,在《游仙窟》中是令人艷羨的“仙人”,但當我們靠近她的生活,就會發(fā)現這個因收益頗多而備受羨嫉、對敏楠似乎不免驕傲冷淡的人,同樣也遭遇著她們獨屬的痛苦與困境。在小說中,桂馨一路都在競爭激烈的環(huán)境中努力學習、拼命研究,唯恐落在后面、被嚴酷的學術圈淘汰,對長輩的催婚催育置之不理,直到過了三十五歲,“終于拿到長聘”,同時在仿佛突然出現的生物本能的驅使下,“覺得或許可以要個孩子”,卻意外遭遇胎停。這個很快停止發(fā)育的胚胎引起她強烈的喪失之痛,卻無法被看見,丈夫及其原生家庭所在意的,無非是讓她好好“調理身體”,為下一個希望趕緊努力,而無法理解她的延宕與拒斥。自家父親也唯恐女兒不肯生育,對不起親家,或被離婚,只有母親還懷著對女兒的擔憂,隱忍不說。當身體被視為孕育——延續(xù)男方血脈——的容器,而這觀念又被整個社會所加持,受到理所當然的催逼時,對于身體自主性的把控和環(huán)境的壓迫之間就很難不爆發(fā)出強烈的矛盾。
桂馨看似成功的生活里包裹著這樣的痛苦,小說又進一步去寫仿佛神仙眷侶的學術圈伴侶之間暗藏的矛盾與競爭。桂馨的丈夫章越已是難得的“尊重女性”,因為一個成功的男人背后總有一個默默為他付出的女人,桂馨顯然不是這種;而章越懷著對于老師輩學術伉儷的向往,“希望自己的孩子生在學術氛圍濃郁的家庭”,并無過分怨言。對于她不肯再次懷孕的事實,也不過是認為她太過自私,“天塌下來都不忘自己的事”。他的年齡比桂馨大,資歷也比她老,不存在自尊心受到過分威脅的危險,然而當她竟然徑自成功申請了自己前幾年申請失敗的日本訪學項目,他的心理活動便很微妙。“很難說沒有一點微妙的不滿,當然也不是嫉妒。他怎么可能嫉妒她,她有什么值得嫉妒的?他只是覺得日本學術圈不過如此”,“就是她運氣格外好罷了”,轉而拿孩子如果沒有流產的事來質問她。卻沒有想到,同樣的機會若擺在男性面前,絕無因為婚育放棄的道理。如這樣的人物塑造,小說中的種種描寫都極真切,寥寥數筆已極傳神。母親樹芬的描寫自然是這樣,對于女兒生兒育女的期盼,終究壓在對她情感的憂憐之下,而選擇隱忍;父親振華的形象也極“父親”:無論是一開始自己在女兒面前裝好人,讓妻子去催育,還是在女兒久久不再懷孕之后,幾次三番擔心對不起對方家庭,并在后來終于自己上陣催生。桂馨要出國訪學,他便問章越能不能一同出國,認為“哪有拋下丈夫獨自出國這么久的道理”。但這種形象不是刻板與一成不變的,振華既有在勸女兒生孩子反遭搶白時氣急的“早知道你這么不聽話,當初不如養(yǎng)只狗”,也有看到幼兒時便流露出的極度溫情,這種溫情里,很難說沒有包藏著對于女兒的憐愛,這個憐愛有著很復雜的成分。寫樹芬對自己母親與弟弟、女兒的情感,也優(yōu)柔有度。樹芬的媽媽、弟弟,甚至弟弟的女兒,簡單幾筆描繪,也極見人情。
總而言之,這其間的情感復雜而多面,依戀與失落,理解與同情,批評與譏刺,奮發(fā)與不懈,并包含而有之,并非只有簡單的一面。正如“不如養(yǎng)一只狗”既是振華對于女兒不肯生育惱羞成怒的攻擊,也是他在疫情之后看到小狗,一改從前的嫌惡,而仿佛想到女兒擁有后代和幸福生活的和善,在圍繞著對于女性身體控制權的爭奪的沉重中,也有那隨筆一蕩,對于家鄉(xiāng)回憶的溫柔與輕盈。這種輕盈隱藏在過往祖母和小姨奶奶做大襟布衫的場景中,隱藏在母親回鎮(zhèn)上過七月半時買的熟大腸和豬肝、豆腐、醬鴨、茭白之類的食物里,正如我們成熟的、復雜交織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