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文藝》2024年第11期 | 海勒根那:午夜沉如深潭
一
房主精于算計,將幾十平方米的住宅用石膏板墻隔開,分租給了他和兩個大學(xué)生、一對小情侶。屬于他的房間只夠放一張床和一套桌椅。桌子上,幾盒多天前吃剩的方便面散發(fā)著酸腐的味道,調(diào)料包、衛(wèi)生紙和灰塵布滿臺面。墻腳歪倒著一堆啤酒和飲料瓶子,翻著兩只拖鞋。他和衣躺在床上,先甩掉一只皮鞋,又甩另一只,卻半卡在腳脖子那兒,他懶得再動一下,半穿著鞋子倒在冰涼的臟兮兮的被子里,從衣兜掏出煙盒,里面空空如也,他捏扁了煙盒使勁摔到門上。墻上一個廉價的時鐘指向下午三點。他摸了手機,屏幕裂成碎玻璃狀,手機的聲音大得刺耳,他嘩嘩地刷屏,翻看層出不窮的小視頻,那些搞笑的段子沒讓他有半點兒笑意,反倒覺得無聊透頂。此時,手指上的焦油味兒讓他煙癮發(fā)作,俯身搜索煙頭,床腿后面有小半截?zé)熜掖嬷?,他撿起來,點燃后幾口就吸到了海綿嘴,只好用鼻子反復(fù)吸那煙霧。
他再次醒來時,屋內(nèi)已漆黑一片。他是被隔壁單間里哼哼唧唧的聲音弄醒的,他立起耳朵,屏住呼吸,石膏板墻不隔音,那對小情侶一定以為出租房里沒人,大學(xué)生每天要等到很晚才回來……他的心跳加快,額頭滲汗,熟睡后的身體像冬眠過的蛇,欲鉆了門縫盤旋尋去……他這才想到自己已經(jīng)很久沒碰過女人了。
女人的叫聲停止了,接下來是小情侶你一句我一句的嬉鬧,他咽了一口唾沫,一時覺得索然無味。對面樓房的微弱燈光從窗外透進來,他望著屋頂想了那么一會兒,隨即又閉上了眼睛。
真想就這么睡去,把什么都統(tǒng)統(tǒng)忘掉,可怎么能做到……一年前,女友小美曾勸過他多少次,不要再繼續(xù)下去,為此還哭了鼻子。如果就此收手,他就沒有今天。可他不甘心,他以為還有翻牌的機會,要知道他曾經(jīng)在平臺一晚上就贏個盆滿缽滿,僅僅是一個晚上,真他媽過癮……一個見過大風(fēng)大浪的人,不可能再去劃小船,再去打工賺那幾千元的辛苦錢,他根本沒有那個耐心。從那時起,他才開始欺騙沒見過幾次面的母親,拿來了她幾十年為自己攢下的錢。他指望不上父親那個酒鬼,拉扯他長大的奶奶剛死,他又賣掉了她六十平方米的老宅。接下來他以做生意為名,借遍了親友,沾染了各種網(wǎng)貸……也是從那時起,他走起了背運,直到半年前,連他最喜愛的車也被人開走了。接著小美離開了他,臨別時只給他留了一條微信:你欠我的我不要了,那是我?guī)啄甏蚬べ嵉男量噱X,以后你好自為之。而那個平臺女,也再不來勸慰他,再不嗲聲嗲氣地說什么“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她當(dāng)然知道他已是被掏空的皮囊,再無任何價值,說話的腔調(diào)也變得陰陽怪氣,不咸不淡:沒錢就不要賭了嘛,做男人要拿得起放得下……隨即像丟棄一條臭魚那樣拉黑了他。他的手機就是那一刻被他摔碎的,摔到馬路中間,好在沒有被過往車輛軋壞,十幾分鐘后又被他撿了回來……這使他想起去換一張手機號卡,否則追債的人會把他的電話打爆。他重租了房,搬到了這個又臟又臭的“狗窩”……曾幾何時,他一夜“暴富”,也曾和小美租過豪宅,四處雙飛……
隔壁情侶還在打情罵俏,他故意咳嗽,用拳頭敲墻板,挪動椅子發(fā)出劇烈的響動,他要讓那對男女知道,他倆所做的一切都被他聽到,而且打擾了他睡覺,讓他無端醒來面對這煩惱。一種惡作劇的心理讓他只想著發(fā)泄,他穿上另一只鞋子,系上褲子,踹開門,隔壁已沒有了聲息,他朝那間房門使勁唾了一口,彎腰系鞋帶的時候,他瞥見了床下的黑袋子,那里裝的是幾天前買的工具,準備用于疏通單間里那半溫不熱的暖器,現(xiàn)在,鬼使神差地,他伸手把它夠出來放進挎包,順便沖著隔壁做了一個猥褻的動作。
二
他來到街上時已人跡寥寥。剛剛是中秋后的晚上八點多,商業(yè)街上很多店鋪都早早打烊。新聞?wù)f,疫情秋后反彈,看來人們都是怕死鬼,他這樣想著,一邊捂嚴了口罩。停車場沒有幾輛車,銀行自助廳里空無一人,這年頭人們習(xí)慣了手機支付,誰還提取什么現(xiàn)金。十字街頭,一輛特警車讓他心頭緊張,挎包里的家什向他暗示,像一只不懷好意的貓伸出爪子,他按捺著,強作鎮(zhèn)定地走過街口,好在幾個年輕特警并沒有注意到他。
晚上九點半左右,他已經(jīng)在街上轉(zhuǎn)悠好幾圈了,漫無目的。北方小城的秋夜寒氣襲人,呼吸也上了白霜,他縮脖豎領(lǐng),兜緊屁股,仍抵御不住瑟瑟寒冷。整整大半天沒吃東西,饑餓感開始向他抗議,可屬于他的錢只剩下微信里的十幾元,今晚吃掉明天就身無分文,恐怕連一盒方便面也無處可賒……或者像一個詩人說的,“從明天起,喂馬劈柴”,找個地方打工去?可那欠下的債何時才能還清,毫無希望,想都別想。如果他是只螞蟻,頭上正頂著天大的石頭,不,他絕不會背著這石頭過活,絕不……
他轉(zhuǎn)了個彎,路過一家洗浴中心,這個地方他過去經(jīng)常光顧,他想起劉叔就在這兒做搓澡師傅,那曾是他的救命恩人,此時,他覺得應(yīng)該和劉叔見上一面。他拐進前廳,問劉師傅當(dāng)班不?確認后,他換了鞋子拿了手牌進入浴池。
他沒有著急去見劉叔,而是先沖了澡。溫水池里的水還算清澈,他沉下水去,直到把頭臉都淹沒水中。他記起那是自己小學(xué)五年級的夏天,他和幾個伙伴背著大人去城郊的大河游泳。小時候他就愛逞強,與幾個伙伴打賭誰敢游到河中心的小島,伙伴們都把頭搖成撥浪鼓,因為那需要游過一段兇險的激流,連水性好的大人都輕易不去冒險。他拍拍胸脯,叫號自己要是游過去怎么辦?伙伴們說,要啥給啥。他認真想了一會兒,說他要一瓶冰鎮(zhèn)可樂,兩根牛肉火腿腸,外加一碗康師傅方便面,誰說話不算數(shù)就是小狗。他一個猛子扎進河里,接近河中心的時候,明顯感到忽然加劇的水流速度,此時腳尖懸空已夠不到河底,他探出腦袋看到一段漂浮的樹根瞬息卷入漩渦不見了蹤影,不由得猶豫了片刻,回望淺灘上那幾個伙伴,正在波光中晃動著浮影,沖他喊著:回來吧,快回來!別再往前游啦……可馬上就到嘴的冰鎮(zhèn)可樂正向他招手,游泳過后一口氣灌上半瓶簡直爽死人了,于是他狠憋了一口氣使出渾身力氣又向前游去……一股強大的激流沖擊過來,他失去了平衡,像一塊亂滾的石塊被裹挾到昏暗的水底……后來他是被一個大人的手抓住頭發(fā)提上岸的,那個人就是劉叔,那天劉叔正在中心島釣魚,幾個小崽子在河邊折騰他早看到了,一直用眼梢瞄著,不想真就出了事。劉叔拎著他的雙腿,頭朝下控了好半天,才算撿回他的一條小命。
他憋在水里,回想著這一切,直到忍受不住才冒出頭來大口呼吸,像鴨子那樣搖晃著腦袋。這時他看到了劉叔,有兩年多不見頭發(fā)又花白了許多,背也彎駝著,穿著褲頭從衛(wèi)生間出來。他喊了劉叔一聲,劉叔回過頭,問他啥時來的,咋沒打個招呼?他說剛剛進來,就要到后面找叔叔去。劉叔端詳他,說怎么瘦這么多?他看看自己原本鼓囊囊的肚皮確實癟了不少。劉叔說,過來我給你搓一搓。他說,叔,搓澡就不用了,我還沒吃飯呢。
二樓休息大廳有夜宵店。劉叔和他對坐,點了份餃子,要了兩碟拌菜,拎了一打啤酒,自己拿了小瓶二鍋頭。
劉叔問,你這是怎么了?小子,這么沒精神。
沒有啊,他直了直腰板說,估計是沒吃飯的事兒。
餃子上來了,他狼吞虎咽,一邊往肚子里灌啤酒。打少年起,奶奶一直帶著他看望劉叔這個救命恩人,奶奶說,劉叔就是再造父母,到啥時也不能忘記。劉叔每次都還之以禮,所以一點兒不見外。這幾年他借遍了親友的錢,唯獨沒向劉叔張口。劉叔負擔(dān)很重,有個腦癱的兒子,老兩口都做搓澡師傅,勉強維持生計。不過,劉叔卻是個心大沒愁事的人,天塌下來與他沒關(guān)系似的,唯一愛好就是釣魚,只要休班沒事干就領(lǐng)著腦癱兒子來河邊消磨時間。
你肯定有啥心事,劉叔一邊掏出廉價煙卷,遞給他一根,連說煙不太好。
他接過來,如獲至寶地點燃了,猛吸了幾口。
有啥心里話你和叔說說。
他吞云吐霧了好半天,才抬起頭看著劉叔滿是皺紋的臉,說,叔,人世間有過不去的坎兒嗎?
要我說沒有。劉叔用他那雙粗大有力的常年被水浸泡泛白的手,從舊錢包里掏出一沓零零碎碎的錢來,推給他:不用瞞我,小子,你一定遇到啥為難的事兒了,把這個拿著。
他望著這沓濕溻溻的錢,那是被劉叔的汗水打透的……眼淚不禁在眼圈里打起轉(zhuǎn)。
……小子,聽我說,知道你嬸子嗎,你有兩年沒看著她了吧?前年過春節(jié),客人比較多,她連續(xù)接待了二十幾個顧客,有點兒勞累過度,加上地上濕滑,一不小心跌倒了,硌到了臺階上,把腰椎給摔壞了,現(xiàn)在一直臥床不起。我現(xiàn)在是一個人伺候倆,好在兒子自己找了份工作,在快遞公司幫人分揀郵包,計件工資,一個月能掙點兒糊口錢,兒子懂事,還學(xué)會了做飯,我當(dāng)班的時候,就他照顧媽媽。你瞧劉叔我,哪有過不去的坎兒,日子再難再累不是一樣活著么。
聽到這里,他干了一杯酒,苦笑著搖了搖頭,說,叔,你真不容易……
要我說,生活就像一條河,它有險灘,也有激流,當(dāng)然也會有風(fēng)平浪靜,你可以在里邊游泳,但也會把你淹到。但不管怎樣,到頭來,我們還是要吃這河里的水,用這河里的水。
叔,有時我覺得是河流錯了,它讓我嗆了水。
是你先犯的錯,河流才給你教訓(xùn)的。
可這回,我真要被河給淹死了。
你小子還有手有腳,河不會淹死你的。你看到我的那個兒子沒?手和腳都不聽使喚,說話也語不成句的,小時候我就擔(dān)心英強自卑自閉,可他卻樂觀得很。他說,爸媽,我可不是“腦癱”,而是手腳癱,我的腦子并不比別人笨。事實上,我兒真的很聰明,他從小學(xué)到高中,在班級里學(xué)習(xí)總排前幾名。要說英強上學(xué)挺不容易的,因為行動不便,他每次趕公交車都要比別的孩子提前好長時間,我和他媽媽各忙各的不能接送他,他就每天自己搖搖晃晃地趕來趕去。夏天倒好說,冬天英強可就遭罪了,一是冰雪路滑讓他經(jīng)常摔倒,再就是零下三四十?dāng)z氏度的嚴寒,他要在公交站點一站就是幾十分鐘,甚至個把小時。那時也有很多同學(xué)和志愿者幫助他,他摔倒有人攙扶,上公交車好心人給讓座,英強就說,這世界上還是好人多,那么多人幫過我,我長大了也要回報他們。
當(dāng)然了,英強也遇到過常人想不到的困難,也遭受過不少欺辱,可他從不怨天尤人,總能以苦為樂,自己開導(dǎo)自己。后來,我這個當(dāng)爸爸的沒事就帶他到大河釣魚,為的也是調(diào)節(jié)他的心性。大自然是療傷最好的良方,他在河邊玩耍,學(xué)著“狗刨”,沒事摸個小魚小蝦,慢慢也鍛煉了身體的協(xié)調(diào)性。他看著河水嘩嘩地流淌,聽著小鳥在柳叢嘰嘰喳喳叫,天上是白云,水里也是白云,他聽聽這兒看看那兒,臉上更多了笑容。有一次,幾個半大孩子弄殘了一只青蛙,丟棄到河岸上。我兒子發(fā)現(xiàn)了,把它捧起來,放在河流旁的一片小水洼里。他惦記著這事,過幾天又到水洼去看,竟在一片水草里發(fā)現(xiàn)了它,這只殘疾青蛙居然還活著,而且還學(xué)會了用兩條前肢游泳。兒子對我說,爸爸,這只青蛙可真堅強啊。我說是啊,這就是求生的欲望,無論遇到什么困境,只要有勇氣,就能活下去……
聽到這里,不知是什么刺痛了他,忽然間,他慍怒了臉,夠了!他打斷了劉叔的話,火氣像個汽油桶那樣砰地點著了,這次他直接干掉了半瓶啤酒,使勁把空瓶撴在桌子上。
劉叔驚愕住了,在此之前這個孩子還從沒有對他這么說話。劉叔望著他扭曲的表情,怔怔地問他,怎么了,小子?
別和我說這些,我不是你那個腦癱的兒子,我是我!我不會給別人搓澡,也不會去分揀什么郵包……他忽地站起身,瞥了一眼那堆零碎錢,說,這點兒錢你老人家還是自己留著吧,看你們活成這樣我真替你們犯愁,你以為用你的生活可以教育我嗎?記著,叔,我有我的路,有我自己的活法……
他抓起桌子上的半盒煙揣進挎包,轉(zhuǎn)身頭也不回地走去。
三
從浴池出來,他在街口的路燈桿下?lián)u搖晃晃地撒了一泡尿,才感到自己喝得有點兒暈頭。對剛剛無端與劉叔發(fā)火感到些許懊悔,可是一個搓澡的,渾身臭汗也來教育我!你救了我一命我就得欠你一生?他往小便里吐了口痰,這么些年來,老家伙總在他面前絮絮叨叨,指手畫腳,真讓人討厭,過去他可以裝成乖孩子,可以恭恭敬敬,可現(xiàn)在,他是條饑腸轆轆的狼,正滿世界覓食,誰也不懂他的饑渴。
在午夜十二點之前,他翻墻越障,逛了兩個高檔小區(qū),可那些樓道大門緊閉,需要鑰匙和電梯卡才能進入,而且家家安有防盜門窗。他悻悻然從那兩個鬼地方出來,溜進一處老舊樓區(qū)。這里倒是有機會,好幾個單元的門鎖都年久失修,他隨便鉆進一個門去,從步梯上行,樓道很靜,靜得能聽見自己怦怦的心跳。就在這時,頂樓上傳來吱吱呀呀的開門聲,幾個男人送客寒暄,談?wù)撝裢淼妮斱A,腳步咚咚下樓,他無端地緊張起來,好像已做了壞事怕被人發(fā)覺。他放慢腳步,幾個男人擦肩而過時瞟了他一眼,好在他戴著口罩,不至于被人記住相貌。不過他還是放棄了這個單元,畢竟有人看到了他。
現(xiàn)在他來到了另一個樓道。他做了準備,把挎包丟掉,家什抽出來掖入臀后的腰帶,其他工具揣在懷里,一邊謀劃了敲房門的話術(shù)。這個時辰大多數(shù)人家都該入睡了,他觀察了下每家的房門,對聯(lián)貼得是否齊整,門口的衛(wèi)生干凈與否,有沒有腳墊,以判斷家境是否殷實。他來到了三樓,一個細微的聲音從右側(cè)房門里傳出來,讓他嗅到了味道,那是一個女人的嬌喘。他想起出租房的那對小情侶,真晦氣,今天怎么總能聽到貓叫,他在心里罵了一句。門口的地上有白灰,這證明房子正在裝修。女人的叫聲不斷,估計房間里除了一對男女不會有其他人。樓道的聲控?zé)魷缌?,他陷入黑暗里,荷爾蒙卻僨張起來,欲望像千足蟲蠢蠢欲動,一個更壞的念頭在他心里醞釀,燃燒……他拿定了主意,頭卻莫名地眩暈起來,他咬了下嘴唇,舉起的手仿佛不是自己的,咚,他敲了一下門,胸中猛烈地打鼓,萬一里邊還有其他人呢,或者有孩子在熟睡,不能,否則女人不會這么肆無忌憚。咚咚,他又敲了兩下,屋里沒了動靜,再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過后,門里終于有了應(yīng)聲,有人扒著貓眼問誰呀,他抖了聲音,說,我是樓上的,你……你家是不是跑水了,把我家給……給淹到了……他口吃著。門沒有開,里邊傳來男人的聲音:不會吧?把樓上淹了?你搞錯了吧大哥。他狠拍了腦袋,不,我剛才說錯了,是樓下……樓下的,你……你家衛(wèi)生間好像跑水了……門仍沒開,里邊傳出來回的腳步聲,沒有啊,水龍頭都關(guān)得好好的??伤菑呐镯斏下┫聛淼?,他鎮(zhèn)定著緊張情緒。門終于開了,一個戴眼鏡的矮個男人穿著褲頭,表情并無厭煩,不信你自己進來看。男人的身高并沒有讓他減少一絲膽怯……事已至此,他還是假裝到衛(wèi)生間查看一番,疫情期間,他戴口罩理所當(dāng)然。他瞟了瞟屋里的環(huán)境,一扇門虛掩著,露著一條縫隙,他掃到了那個女人,那是一張讓人心動的年輕的臉,白皙而紅潤,頭發(fā)蓬亂著,一副事后的樣子,被子掩在脖頸……他的邪念燒灼著。衛(wèi)生間的地面有水痕,熱水器顯示著高溫。你們是不是剛剛沖了澡?他問。眼鏡男這才貓下腰去檢查地漏,沖是沖了,可我們天天沖澡,怎么今天漏了?他接過話,漏水可不分哪天,要不你下樓瞧瞧……他演著戲。那倒不必。眼鏡男彎腰的時候他就該下手,那會兒他的手已摸到后腰處,可怎奈手臂顫抖得不聽使喚。他覺得再待下去自己就會暴露,就會崩潰。那好吧,我回去再看看,要是漏水我還得找你。他說著,腳步不穩(wěn)地出了門去。
門關(guān)上那一刻,他如釋重負了,往樓下走的時候心里又有許多不甘,就像小時候溺水前的心理,馬上到手的東西他放棄了。不行,今晚無論如何要干一票了,他背靠在墻上,閉上眼睛平復(fù)心跳,捋了捋思路。第二次敲門是在五分鐘以后,他慶幸自己留下了那句話柄——要是漏水我還得找你,這是他無意中說出的,卻給自己留下了再次下手的機會。門又打開了,眼鏡男態(tài)度仍不溫不火,問他還漏水呢?他答,嗯,我也奇怪……他的聲音變了調(diào),好像不是從他嘴里說出的。只要男人轉(zhuǎn)身他就下手,他把手背在身后,這樣方便他掏家伙??裳坨R男仿佛不肯給他這個機會,面對著他坐在沙發(fā)上玩起了手機,一邊說,大哥,需要我?guī)兔δ憔椭暋:?,我馬上,馬上……這次他沒看見女人,那扇門關(guān)得很嚴,他又進了衛(wèi)生間,這兒敲敲那兒打打,心里盤算著如何是好。他剛看到男人拿的手機是蘋果的,看來消費不低,房子新裝修,地磚墻面燈飾都剛剛弄完,還沒置放家具,沒貼喜字,證明倆人還沒結(jié)婚。女人的化妝臺上琳瑯滿目,他認出有兩支價格不菲的口紅,那是小美曾用的牌子……打擾了,老弟,咱倆上下樓鄰居還不認識,你是干什么工作的?他沒話找話,試探著根底。我?和朋友合伙做點兒小生意?,F(xiàn)在這疫情鬧的,做生意可不容易……是呢,我們已經(jīng)關(guān)了倆月門了。你家有扳子嗎?幫我找一個。這個好像沒有。鉗子也行。不好意思,大哥,我這家剛剛裝修,沒準備。好吧,他一時找不到其他借口能讓眼鏡男進到衛(wèi)生間。他從鏡子里看到了自己,戴口罩的臉是僵硬的,目光滿是慌張?,F(xiàn)在撲過去對男人下手?他感覺自己沒有勝算,他已很長時間沒有鍛煉過身體,爬個樓都氣喘吁吁,而男人雖然個頭兒不高卻敦敦實實,估計踢過足球。還有什么問題嗎?眼鏡男點了根煙,手游打得正歡。馬上,馬上,他答應(yīng)著,沒有理由再磨蹭下去了。抱歉抱歉,打擾你們休息了。他一邊告退一邊再次打量眼鏡男,男人身上沒有文身,也沒有燙過的煙花,說明不是狠角色,他判斷著,順口說:我再去物業(yè)找找……
他在二樓轉(zhuǎn)彎處站住,忙不迭地掏了煙卷,卻發(fā)覺沒帶火機。一陣無端的煩躁代替了緊張感,讓他像沒偷到小雞的黃鼠狼一樣沮喪。女人,錢,都在那個房間里,他已經(jīng)進去過兩次,完全可以得手,可眼下他又灰溜溜地站在了樓道里……
這次敲門的聲音大得驚人,把他自己都嚇了一跳,此時大腦一片空白。門里傳出男人的一絲抱怨:今天怎么了,這是。老弟,是我,物業(yè)的來了,說有個閥門在你家,要關(guān)一下,這次我?guī)Я税馐帧@是他背好的托詞,他戴好了膠皮手套,握緊了家伙,這次他不會再給男人留機會了……門開處,眼鏡男的臉色稍顯難看:明早我們還要早起,去小區(qū)做志愿者呢……話音未落他已跨步進屋,隨即猛撲過去,眼鏡男沒有任何預(yù)料,人撲通一聲倒臥在地,似乎頭部遭受了重擊,眼鏡甩出好遠……
聲音驚動了女人,臥室門開處,女人尖叫聲響起……他跌撞著沖過去,差點兒絆倒了自己,用手里的家伙對準女人:不要叫,你不要叫……他的手抖成一片風(fēng)中的樹葉……女人用雙手捂住嘴巴,被驚嚇到的臉扭曲著,擰出流水般的淚來:不要……不要……女人后退著……他慌亂至極地去捆綁女人,可手腳不聽使喚,此時若是女人反抗,他都不一定能制伏她,可女人癱了……等一切都安靜下來,他才感到渾身骨節(jié)疼痛,疲憊不堪像干了幾天的苦力……
如他從門縫中所見,女人身體很白,燙染的頭發(fā)遮著臉,低頭泣不成聲。她已成了他的獵物,瑟瑟發(fā)抖的樣子的確像只幼崽,可他忽然不知如何是好……手套上沾染的黏糊糊的東西正在凝固,他起身去衛(wèi)生間沖洗……他摘下口罩,從鏡子里看了看自己蒼白的臉,左側(cè)腮部無端地抽搐,衣前襟也有污跡迸濺,他扯過一條濕毛巾使勁擦拭。有那么一刻他不敢相信剛剛發(fā)生的一切,直到瞥見門口處,眼鏡男的頭部正流淌出一股烏黑色的液體……
回到臥室里,他脫掉上衣,把團成一團的女人丟到床上,女人掙扎,他給了她一個嘴巴,呵斥她不要動!又截了繩子捆住女人的腳……
……他仰躺在那里,接下來怎么辦,對了,接下來得找到錢,然后,然后逃離……他看了下時間,凌晨一點半。他拽下女人的口塞,擺出一副惡狠狠的樣子:告訴我,你們的錢放在哪里?女人大口咳嗽……我問你錢放在哪兒了?他厲聲道。女人不能言語,抬頭搜尋她的手機。我說的是現(xiàn)金!女人嗚咽著搖頭,他給了她一拳,女人尖叫,拼命搖頭……手機里的錢是不能要的,轉(zhuǎn)賬就暴露了目標。他四下翻找,發(fā)現(xiàn)了金項鏈和耳墜等若干首飾,一塊男士手表,幾十元現(xiàn)鈔,再無所獲。該死,他罵著,媽的,又撲到女人身上,使勁抓住她的頭發(fā),你他媽快說,錢!錢放在哪兒了?女人終于說話:沒……沒有……
四
午夜沉如深潭,連一顆星星都看不見……他碼著暗處走出小區(qū),走了很遠,站到路邊等候出租車,一邊想著自己該逃向哪里,火車站?客運站?這個時辰不會有列車客車,估計要等到早上,時不待人,而且疫情防控期間,到處盤查,不能冒這個險。打出租去外地?這么晚了,司機不會跑長途的,要走也會出城登記,那會給自己找麻煩。為什么作案前沒仔細想想逃離之路,他為自己的籌劃不周感到懊喪。劫持一輛出租車?他不是慣犯,他只是一時沖昏頭腦,而且頭腦竟如此簡單……看來只能去往牧區(qū),出了城就是草原,那里除了牧民老鄉(xiāng)便荒無人煙。這次犯下的錯真不值得,不,不是犯錯,是犯罪,是犯了罪卻沒搶到錢……他腦海里浮現(xiàn)了男人倒在地上的情形,打了陣陣冷戰(zhàn)……
終于攔到一輛出租車,司機問他去哪兒他還在猶豫,不過他順口說了郊區(qū)外的一個鄉(xiāng)村,說完他又反悔了,覺得不應(yīng)該和任何人暴露自己的真實行蹤,便改口說就到北郊某個地點。
他對北郊的地形再熟悉不過了,小時候總在這附近玩耍,雖然二十幾年來變化得面目全非。他付過錢下了車,郊區(qū)路燈熄滅,好在有慘淡的月光能看清模模糊糊的路。記憶里的那些平房區(qū)已經(jīng)拆掉,規(guī)劃成了各種小型工廠、冷庫、綠化帶,他從綠化帶穿過去,走建筑物少的無人區(qū),加快著腳步,越過這兒,前面就是兒時常去游玩的那條大河。冷風(fēng)颼颼打在臉上有些刺痛,不過身上還不覺得冷,甚至出了汗。那個男人到底傷得怎么樣?會不會出人命?不,不會的,他只給了男人一扳手,男人就倒在地上了,也許男人只是暈倒了,那樣他就不構(gòu)成殺人罪了。而那個女人呢,手腳被捆嘴巴被堵,會不會被餓死?不,也不會的,他之所以沒對她下手就是要她活命,面對一個軟弱的、楚楚可憐的女人,他還做不了屠夫??倳腥司人麄z的,對了,男人說一早要去做志愿者,同伴見不到他倆就會打電話,電話不通就會上樓敲門,門不開就有可能打110?不,這沒多大可能,他自嘲地搖了搖頭,誰還臨時沒有個事情。那會在幾天后?嗯,至多兩三天吧,會有人發(fā)現(xiàn)他倆失蹤,然后報警,或者破門而入……這么說他有兩三天時間可以安心逃遁,估計那時他已經(jīng)走到了邊境,在那兒即便沒有可能越境也能隱姓埋名,找個老鄉(xiāng)為他們放羊,或者……他想起來邊境那兒有一個大湖,他還可以去湖邊蹲魚窩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他想起平臺女常對他說的話。這條河是不是一直通往湖泊呢?嗯,總之沿著河岸一直走沒有錯,既不會迷失方向,又可以避開牧區(qū)層層疊疊的網(wǎng)圍欄。
這會兒他已來到河邊,河水尚未結(jié)冰,深夜的曠野陰森可怖,除了自己踉蹌的腳步聲和河水的喧嘩,偶爾會從遠處傳來一兩聲鳥獸的怪叫。他打小就不敢走夜路,別說野外,即便在城里,如果街頭沒有路人,他一個人也會發(fā)毛。他后悔剛做下的事情了,如果一切都沒發(fā)生,他就不會如此倉皇出逃?,F(xiàn)在想來,哪怕在出租屋里餓肚子睡覺也似天堂般美好,而今,無邊的黑暗就是他的未來,等待他的不會有什么好結(jié)果,他不敢再想下去……
再往前走,就是他小時候出事的那段險灘了,他記起自己沉進水底那一瞬的感覺,熱辣辣的河水沖灌進他的肺部,像一顆顆炸彈在胸腔里爆炸,鼻子嘴耳朵眼睛都要鼓蕩出來,火藥與彈片似把整個軀體四分五裂……他想求生,四肢拼命蹬踹抓撓,可身邊沒有一根救命草,只有沉溺,沉溺,墜入河底……要不是劉叔像抓一把水草那樣抓住他的頭發(fā)把他拖出水面,讓他重見天日,重見這個世界,他早成了溺死鬼……
溺死鬼,夜晚的河邊……他越發(fā)感到莫名的恐懼,忽然記起口袋里的作案工具,見鬼似的把它們一一丟進激流。拋物時他還假想,剛剛作案的不是他,是那個二十多年前就死掉了的溺水鬼,那個家伙早該死了,從此以后,他就是一個羊倌或者打魚的,要他干啥都行,只要能活著有口飯吃。這時他憶起劉叔說的那些話,現(xiàn)在覺得真有道理,可當(dāng)時卻沒聽懂,沒聽得進去,最后一念之差……到底是自己錯了還是河流錯了?這個問題讓他頭疼,讓他想不明白……
他草木皆兵般地慌慌而行,頭頂上忽然跳出的半個月亮陰魂似的追隨著他的身影。有那么一會兒,他老覺得身后有人,回頭看時又空空如也。一只貌似狐貍的東西嗖地從草叢里鉆出,閃身隱入柳樹叢,把他嚇得毛發(fā)乍立,好半天魂飛魄散,接下來只覺得腿部發(fā)飄,像騰云駕霧似的著不到地面。
好在天快亮了,嗯,天亮之前他得找個隱蔽的地方藏身,蹲上一個白天,待天黑再逃。藏到哪里?樹叢?不行,萬一有人看到,河水里?不成,那一定會被凍死……那要藏到哪里?要是有個地洞鉆進去就好了……地洞?對,挖一個地洞,這個主意不錯,沒人會想到一個逃犯會挖個地洞藏身……
說干就干,一夜沒睡的他沒有半點兒困意,求生的欲望讓他不顧一切。他從河灘找來幾個酒瓶子,敲碎瓶底,利用鋒利的玻璃,在低凹的隱蔽處開始掘土,像只兔子那樣彎腰撅腚,手腳并用,使出渾身氣力。土層凍得不深,坑挖得很順利,連刨帶蹬,可晦氣的事兒發(fā)生了,一邊的坑沿?zé)o緣由地塌了方,令他惱恨不已,索性橫向挖掘。天蒙蒙亮前,他已挖出窄窄的一條溝壑,卻怎么看都像蹩腳的墓坑,真是自掘墳?zāi)梗械交逇?,躺進去試了試,剛好能容納他一個人。本想四下里再闊一闊,讓自己躺在里邊更舒服些,可天已放亮,他平復(fù)了浮土,抹掉了周邊的腳印,這還不夠,他從樹叢里尋來兩條廢棄的化肥袋子,一個套頭一個套腳,別說,還真像裹尸布呢,他這才頭朝上腳朝下探進土坑。墳?zāi)沟降资撬廊舜牡胤?,活人躺在里邊又濕又冰,他咬牙忍耐著,折騰一夜了,身心累乏得讓他再也睜不開眼睛,此時他想假寐一會兒,哪怕是幾分鐘,思維卻總是跑路,亂七八糟。他又想起那個女人和男人,想起犯罪現(xiàn)場,想到整個作案過程的細枝末節(jié),他想那應(yīng)該是部虛構(gòu)的電影,他只是電影院里的觀眾,如果是的話……不久,土坑里的濕冷讓他打起陣陣牙戰(zhàn),而且沒有一點回身的余地,他的胸口就像被巨石壓到了,不,是兩塊巨石擠扁了他,他就要憋悶死了……
五
太陽并沒有如期而至,風(fēng)更硬了,天上飄起零星的雪花。他似乎睡著了一會兒,又似乎沒有。這會兒他感到渾身冰涼,麻木而疼痛,好像凍僵了一樣。他想爬出坑去活動活動身體,就在這時,他隱約聽到了一種聲音,先前還以為是自己的神經(jīng)過敏,他豎起耳朵仔細辨別,沒錯,那是警笛的聲音……他的心狂跳起來,怎么會這么快?不能,不會是沖著他來的……雪愈發(fā)下得大了,下雪好,把他覆蓋上才好,那樣神仙也找他不到了,此時他寧愿僵硬了也不敢再動彈一下。
不知過了多少時辰,雪真的把他蓋上了厚厚一層,袋子上的兩個視孔現(xiàn)在也什么都看不到了,只能感覺到微茫的光亮,若沒了這光亮就意味著天黑了,他便可以起身……一個奇怪的東西在上空響起來,像一只巨大的蒼蠅嗡嗡地忽遠忽近,那是什么?莫非是……他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兒,遙控?zé)o人機?不會,這次一定是幻聽,他隱藏得這么深、這么嚴密不會有人找到他的,手機他早丟掉了,再說警方絕不會這么快發(fā)現(xiàn)案情……想到這兒,他猛打了一個激靈——難道那個眼鏡男蘇醒過來了?或者是那女人掙脫了繩索?雖然那也是他希望的,但絕不想這么快……傍晚很快就要來的,天一黑他就得救了,他就像一條夾好尾巴的狼那樣,一貓腰就遁進夜色,遁進荒野……
刺耳的警笛聲越來越接近他的時候,他原以為自己在做夢,接著狗吠聲、人們的呼應(yīng)聲、踩雪的腳步聲紛沓而至,那些聲音如此真確,真確到讓他絕望,絕望得那么徹底,就像一只跳鼠被四面八方的獵犬包圍,他想著爬起來逃跑,可軀體僵直到不能動彈,連眼睛都不能轉(zhuǎn)動……甚至于窒息得無法呼吸,那是少年時在險灘沉溺的感覺,胸腔爆炸,五官鼓冒,仿佛死亡正伸出雙手掐住他的脖子……他就這樣痛苦地等待著,煎熬著,直到有人拖死狗一樣把他從洞穴里拖出來,摘掉他頭腳上的“裹尸布”,讓一張死灰般的臉暴露在白茫茫的雪色里……可他的眼睛什么也看不清,只感到人聲鼎沸,警燈搖曳,對講機嗚哩哇啦地講話:嫌犯抓到,嫌犯抓到,現(xiàn)在是×點×刻,對,是出租車拉到北郊的那個人,嗯,視頻監(jiān)控里顯示的也是他,沒錯……
他四肢失去了行動的知覺,被人架起胳膊時像一具行尸走肉。這時大雪飛揚,簌簌地落在他的頭頂、肩上,那么大片大片的雪花,讓他麻木的耳朵似乎都聽到了雪落的聲音。在被警察蒙住眼睛之前,他微微動了動干裂的沒有血色的嘴唇,艱難地張開嘴巴,一邊伸了長長的舌頭,貪婪地迎接著那些自由飄灑的雪花……與冰冷的地洞相比,這個世界的雪花原來都是溫暖的,他這樣想著……
【海勒根那,蒙古族,內(nèi)蒙古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出版《到哪兒去,黑馬》《父親魚游而去》《騎馬周游世界》《請喝一碗哈圖布其的酒》《巴桑的大?!返榷嗖恐卸唐≌f集。曾獲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創(chuàng)作駿馬獎等多個重要文學(xué)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