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為哥哥寫作,不止《滅亡》
巴金向來認為他的文學生涯是從《滅亡》開始的,在這之前寫作的小詩不過是練筆而已。這倒不是想掩蓋什么,那些詩屬于“芾甘”,而“巴金”為人所識,確因《滅亡》。不僅如此,梳理《滅亡》出版后20年的評論和研究資料,不難發(fā)現(xiàn),《滅亡》對青年讀者的影響力超出我們今天的想象,甚至不輸于《家》?!都摇泛髞淼霓Z動,跟它被改編成話劇、電影等大有關系。而《滅亡》靠文本打天下,一炮走紅,使得巴金脫不開身,“被迫”當了作家。
后來,《滅亡》印數(shù)少了,單行本中斷多年未曾重印,連研究者都僅僅把它看成“巴金小說處女作”,仿佛僅此而已,大大看低了它在巴金創(chuàng)作生涯的重要地位。本文的篇幅不容我討論大話題,我們還是從小細節(jié)中窺探文字背后的風景吧。重翻《滅亡》初版本(開明書店1929年10月版)時,我發(fā)現(xiàn)作者刪除了前面的獻詞,值得啰嗦幾句。
《滅亡》初版本,是一本精心裝幀的袖珍本圖書,扉頁背后有一句直排的獻詞:“獻給我底親愛的哥哥:枚!”這是獻給大哥李堯枚的,除了表達兄弟情誼之外,作者在《序》中還期望大哥理解他:“我有一個哥哥,他愛我,我也愛他,然而因了我底信仰的緣故,我不得不與他分離,而去做他所不愿意我做的事了。但是我又不能忘掉他,他也不能忘掉我?!贝蟾绮辉敢馑鍪裁茨??作者沒有明說,但是,在小說《春》《秋》中借小說人物之口,巴金表達過,覺新最擔心覺慧在上海做“革命黨”被殺頭?!稖缤觥穼懹诜▏?,巴金到法國留學,大哥最初是不同意的,因為家里經濟困難,后來是巴金執(zhí)意要去,才勉強答應。在大哥心里不乏希望兩個弟弟在外面學成后,能夠揚名顯親、重振家業(yè)的意思,至少替他出一出在家族中受壓抑的惡氣吧。然而,巴金有了自己的“信仰”,就不會再走大哥安排的道路,飛出去的鳥兒不可能再回囚籠。同時,他也很能體會大哥的現(xiàn)實處境,寫《滅亡》,就是期望能夠獲得大哥的理解,可以說這是寫給大哥的書。
巴金在《序》中還真誠地寫下這么一段話:
不過我底哥哥是看得見這書的,我為他而寫這書,我愿意跪在他底面前,把這本書呈獻給他。如果他讀完后能夠撫著在他底懷中哀哭著的我底頭說:“孩子,我懂得你了,去罷,從今后,你無論走到什么地方,你底哥哥底愛總是跟著你的!”那么,在我是滿足,十分滿足了!
《滅亡》從法國寄回國內,巴金本想自費印刷,送給大哥和朋友們看。沒有想到葉圣陶先生慧眼識珠,讓巴金意外地闖進文壇??梢?,人生既不是“大哥”的安排,也不是巴金自己完全可以規(guī)劃的,它充滿偶然,也充滿矛盾,既需要不安于現(xiàn)實,又得接受現(xiàn)實。
這句體現(xiàn)了《滅亡》寫作動機的獻詞,不知為什么,巴金后來刪去了,《滅亡》的單行本和收在巴金文集、全集中的版本找不到它。我沒有專門研究過獻詞,這種習慣,恐怕是來自西方吧,我們很內斂,親近的人之間有時候也“道貌岸然”不肯直白地表達心底最強烈的情感?!拔逅摹币院蟮母鞣N解放,包括情感的解放,新文學作家的書里不乏各種獻詞。前兩天,在單位書庫里看到蕭乾先生的《創(chuàng)作四試》(文化生活出版社1948年7月初版)也有一句獻詞:“獻給鸞鸞及其鐵柱。”鐵柱,是他剛出生的兒子;鸞鸞,是他當時太太的昵稱嗎?這句獻詞后來也刪掉了。我記得蕭乾編選的《英國版畫選》也是有獻詞的,半個多世紀后重印,獻詞的對象換了……掩蓋這種情感的尷尬,可以理解,巴金獻給哥哥不是這類問題,怎么也要刪去呢。
我猜想,在某一段時期,寫作不再是個人的事情,只能獻給親愛的讀者們或某個階層,不大適合再獻給某一個人了,寫作的集體性、時代性也遠遠壓過個人性。直到后來,風花雪月重現(xiàn),家長里短也沒有什么見不得人,獻詞文化才恢復。
巴金當年的寫作完全是自發(fā)的,讀者對象也很明確:有限的親人和朋友。為哥哥寫作,不止《滅亡》,還有他的第一本散文集《海行》(新中國書局1932年12月初版)。這是他去法國一路上的“博客”,寫在練習本上寄給三哥,三哥又轉給大哥看的。大哥自殺后,巴金跟大嫂要回筆記本整理成書。在《序》中他明確說到:“我還不曾開始寫小說,而且更想不到以后會給自己起了‘巴金’這個名字,所以我寫這書時,全沒有想把它發(fā)表的心思,我不過寫它來給我的倆個哥哥看,使他們明白我是怎樣在海上度過了一些光陰……”1932年10月在上海整理這些筆記時,他特地說:“我把它獻給我的在粉筆灰里度歲月的三哥,我祝他永遠健康,我祝他永遠幸福?!边@又是兄弟情深的一個證明。把寫作當作一件私人事情,沒有什么不好,文字本來就是情感交流的工具,我手寫我心,不代圣賢立言,真誠,自然。至今仍為人喜愛的《海上的日出》《繁星》都出自《海行》,給兩個哥哥看的文字成為國民讀本,這也不是作者計劃內的事情吧。
2024年11月2日凌晨三時于梅花洲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