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池》2024年第10期|于堅:棕皮手記:九思(節(jié)選)
“未之思也,夫何遠(yuǎn)之有?
“學(xué)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xué)則殆?!?/span>
——《論語》
人之進(jìn)學(xué)在于思
思則能知是與非
但得用心純熟后
自然發(fā)處有思隨
——朱熹
小時候看過一部動畫片,叫做《沒頭腦和不高興》,講的是沒頭腦的設(shè)計師設(shè)計的大樓,外懸的樓梯沒有設(shè)計遮陽,下雨的時候必須打傘。設(shè)計師沒頭腦的結(jié)果。
《易經(jīng)》:子曰:天下何思何慮?!?/p>
“無思也,無為也,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非天下之至神,其孰能與于此?!?/p>
“《易》,圣人之所以極深而研幾也。唯深也,故能通天下之志;唯幾也,故能成天下之務(wù);唯神也,故不疾而速,不行而至。子曰:“《易》有圣人之道四焉”者,此之謂也?!?/p>
“感而遂通”“極深而研幾”就是思?!凹湃徊粍印保宋?。感而遂通,是人。思乃人之事。“知者觀其彖辭,則思過半矣?!?/p>
“君子以教思無窮,容保民無疆。” “君子以思患而預(yù)防之。” “君子以思不出其位?!?/p>
“作《易》者,其有憂患乎?”《周易·系辭下》
《易經(jīng)》是思的結(jié)果。也是對思的激發(fā)。激發(fā)了四千年之久。
王陽明的“花寂之說”,講的也是思?!跋壬文湘?zhèn),一友指巖中花樹問曰:“天下無心外之物,如此花樹在深山中自開自落,于我心亦何相關(guān)?”先生曰:“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于寂;你來看此花時,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p>
明白,就是思的結(jié)果??匆?,思想、明白。
現(xiàn)代性起源于希臘古老的思辨?zhèn)鹘y(tǒng),“從哪來?是誰?到哪去?” 中國文明之初,思就是去此在,在此。屈原:“思夫君兮太息,極勞心兮忡忡?!薄靶挠粲糁畱n思兮,獨永嘆乎增傷?!薄八煎慨a(chǎn)之不釋兮,曼遭夜之方長?!?/p>
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睙o邪就是誠,詩是誠實之思?!靶揶o立其誠,所以居業(yè)也?!保ā断缔o》)
“《詩》三百篇,大抵賢圣發(fā)憤之所作為也?!保ā妒酚洝ぬ饭孕颉罚帮L(fēng)雅之興,志思蓄憤,而吟詠情性,以諷其上”。(《文心雕龍·情采》劉勰)
劉熙載:“大雅之變,具憂世之懷,小雅之變,多憂生之意”,(《藝概·詩概》) 思就是海德格爾所謂的操心:“人在本質(zhì)上是操心的存在?!薄氨菊娴纳嫘跃褪窍蛑劳鲞@種最本己的可能性籌劃自身?!?“季路問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曰:“敢問死?!痹唬骸拔粗芍??”(《論語》)
文明之初,一切都不確定,思自由而活躍。然后,思逐漸懈怠。中國歷史上那些充滿活力的時代,比如春秋戰(zhàn)國(諸子百家)、漢(儒思)、唐(韓愈:文起八代之衰,道濟(jì)天下之溺)、宋(理學(xué))、明(王陽明)、五四(白話文,語言之思)、1978年的思想解放運動等等,都是思想激越之時。不思的時代也是陳詞濫調(diào)充斥的時代,“巧言令色鮮矣仁”。在我看來,現(xiàn)代世界的一切災(zāi)難,邪惡、失敗的政治、經(jīng)濟(jì)、人生都是不思的結(jié)果。這個時代的淺薄,急功近利蓋源于不思,跟著既定的觀念走。
“荒漠在生長”。(尼采)
今天的人不再是居民,而是蜻蜓點水的旅游者,他們沒有故鄉(xiāng),喪失了祖先那種深刻的生活,沉思的生活。沒頭腦旅游者只是在各種各樣的既定路線上淺嘗輒止。即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一種灰塵式的懸空狀態(tài)。思這個漢字,心下面一個田,心思必須腳踏實地。
“思想如同危險的行為……思想首先是看和說,但條件是眼睛不是停留在物上,而是上升到“可見性”上;語言不是停留在詞或句子上,而是提高到陳述上。這是作為檔案的思想。其次,思想是能力,即力量之間的張力,條件是要理解,力量的關(guān)系并不歸結(jié)為暴力,而是構(gòu)建在行動基礎(chǔ)之上的效用(action),即行為(acte),如“激發(fā),促使,轉(zhuǎn)移,變易或變難,擴大或限制,變得更可能或較少可能……這是存在方式的構(gòu)建?;蛳衲岵伤f的生命新可能性的創(chuàng)造。存在不是作為主體,而是作為藝術(shù)作品,這最后的階段即是藝術(shù)家-思想(pensée-artiste)。(《在哲學(xué)與藝術(shù)之間——德勒茲訪談錄》吉爾·德勒茲)
“情況很可能是,在那些乍看上去并在很大程度上看起來像是衰敗、破壞的東西,像是衰落和沒落的東西,其實隱藏著某種另外的東西、更高的東西。但是,充分地思索和透徹地思考此一另外的東西、更高的東西,并使之成為一種引發(fā)沉思風(fēng)氣的契機,且使沉思成為不可避免的,這些都是完全可能的,前提是,在任何情況下,一切創(chuàng)造和一切作為都受思想的規(guī)定。倘若一條如此漫漫的沉思之路過于漫長,我們當(dāng)今之人根本不能窺其全貌,哪怕我們能從小處著眼加以嘗試,打開一條道路的縫隙,那我們也可以滿足了?!保ā端嫉慕?jīng)驗》海德格爾)
修辭立其誠,誠就是超越陳辭濫調(diào),回到你個人的說辭。這很難,很危險。阮籍:“徘徊將何見?憂思獨傷心。”不傷心的思只是巧言令色,不仁,不誠實。
獨立思考就是用你自己的說法思考。修辭立其誠。
杜甫曾經(jīng)贊揚庚信:“文章老更成”,他終于找到了自己的說辭。
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p>
“ 思無邪。邪,“邪徐”二字古時通用。詩傳“虛,虛徐也”“思無邪”,就是“無虛”。(《雪廬詩文集》李炳南)
“程子曰:“思無邪”者,誠也?!保ā墩撜Z集注》朱熹)
思無邪,就是修辭立其誠。無邪之思就是誠實之思。
“嚴(yán)格以自己之名言說”“作為自己言說”(尼采)……這里涉及的的確是“不妥協(xié)”,從而讓人相信他所陳述的內(nèi)容是“作為自己”陳述的,是在與自己擁有相同外延的欲望中完成的。真正的言說將意味著將自己視作自己,而不是另一個人。然而,尼采非常清楚,話語的共同機制,即像所有人一樣行事的機制,是一個屬于“人們”(on)的無人稱機制,或者可以說,是一個平庸化或緩和觀點的系列機制。因此,事實上,張力或超越正是產(chǎn)生于對“不在其欲望面前妥協(xié)”之可能性的征服中。普通的機制是:我像所有人那樣行事,因此,我將自己視作和他人一樣。相反,對“將自己視作自己”之可能性的征服卻是“哲學(xué)言說”(le dire philosophique)……此外,“以自己之名言說”及“將自己視作自己”還伴隨著某個對“真”(vrai)的召喚……(德勒茲)
“有人對我的思想發(fā)問,問我的思想是從何處獲得它的指引的,仿佛這個問題僅僅對于我的這種思想才是必要的。相反,沒有人想到問一問:柏拉圖是從何處得到指引,才把存在思考為[相]的,康德是從何處得到指引,才把存在思考為對象性之先驗性質(zhì),思考為斷定(即被設(shè)定性)的。……學(xué)會思想的手藝,堅持不渝而又不畏歧途?!保ā堆葜v與論文集》海德格爾)
思乃語言之思,或者說思這件事,只能通過語言。
“子曰﹕‘佑者助也。天之所助者順也,人之所助者信也﹔履行思乎順,又以尚賢也。是以自天佑之,吉無不利也?!薄断缔o》“思乎順”,思就是在語言中理順。
思乎順,就是將一團(tuán)無頭緒的亂麻理順,或者邏輯化?!八伎颊Z言意味著,達(dá)到語言的言說,并以這種方式,這種方式的產(chǎn)生作為短暫者(終有一死者)的生存允諾——住所?!保ê5赂駹枺?/p>
漢語的“思路”一詞,思是一條道路,永遠(yuǎn)在途中。
“未知生,焉知死”?!皩W(xué)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xué)則殆?!薄耙娰t思齊”“三思而后行。”孔子早就教誨生命是一種對生的沉思。知生就是思生。不思,人就不成立。動物不思。
子曰“仁者人也”,什么是仁?孔子喚起了思?!安W(xué)而篤志,切問而近思,仁在其中矣?!比祟愂悄軌蛴谜Z言思想的動物,不思,人就不成立。
不思必不仁。思無邪。
子曰:“不學(xué)詩,無以言”?!皩W(xué)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xué)則殆。”
思,只能在語言中思。思,就是對語言的學(xué)習(xí)。
思,說文解字:容也;思,清代段玉裁《說文解字注》。
“睿也。睿者,深通川也。凡深通皆曰睿。謂之思者,以其能深通也。思心之不容。是謂不圣?!薄犊滴踝值洹?/p>
語言是一種對思的容納。海德格爾:“語言意味著發(fā)生?!薄疤接懻Z言意味著:恰恰不是把語言,而是把我們,帶到語言之本質(zhì)的位置那里,也即:聚集入大道(Ereignis)之中。” (孫周興譯)“討論語言,意味著不僅把語言,而且將我們帶入其存在的位置,我們自身聚集于事件之中?!保ㄅ砀淮鹤g)
“也許說到底,思想乃是一條無可回避的道路,這條道路并不想成為拯救之路,也并不帶來任何新的智慧。這條道路充其量乃是一條田間小路(Feld-weg),一條穿過田野的道路,它不光是談?wù)撘环N放棄,而且已經(jīng)放棄了,即放棄了對一種約束性的學(xué)說和一種有效的文化成就或精神行為的要求。所有這一切都取決于那個充滿迷誤的返回步伐,即返回到一種思索,這種思索關(guān)注著那個在存在之命運中預(yù)先確定的存在之被遺忘狀態(tài)的轉(zhuǎn)向(Kehre)?!保ê5赂駹枺?/p>
“只要人們剛向思考之物的外部邁出一步,剛到可知之物和可靠之物的外部去探險,剛需要為未知領(lǐng)域創(chuàng)造新的概念、方法和道德,按??碌恼f法,思想便成為一種“危險的行為”,一種首先是對自己的暴力。人們對你提出的反對乃至對你提出的問題總是來自岸邊,這就像是對你拋去的污泥,但是這與其說是為了打昏你或阻止你前進(jìn),毋寧說是為了幫助你:反對總是來自平庸和懶惰,??聦Υ吮葘ζ渌魏螙|西都有更深的了解。梅爾維爾(Melville)說:“如果我們?yōu)榱宿q論的需要而說他瘋了,我更喜歡當(dāng)瘋子而不當(dāng)理智的人……我喜歡一切下沉的人。任何一種魚都可以浮近水面,而只有大鯨魚才能下沉到5海里或更深的地方……自古以來,思想的下沉者總是雙眼充血地回到水面?!比藗兒茉敢獬姓J(rèn)高難的體育動作有危險,而思想也是一種高難動作。人們一思想,便必然面對一條事關(guān)生與死、理智與瘋狂的線,這條線將你卷入。人們只能在這條艱難的線上思想,而人們并不一定就是失敗者,并不一定就被判定為瘋狂或死亡?!保ā对谡軐W(xué)與藝術(shù)之間——德勒茲訪談錄》吉爾·德勒茲)
在《論語》中,思一再被強調(diào)。出現(xiàn)了25次。
“孔子曰:‘君子有九思:聽思聰,色思溫,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問,忿思難,見得思義?!?/p>
君子有九思,隨遇而思。隨事而思。隨行而思。
…… ……
節(jié)選自《滇池》文學(xué)雜志2024年第10期
【于堅,字之白。昆明人,云南師范大學(xué)教授。1970年開始寫作。長詩《0檔案》《飛行》《哀滇池》、長篇散文堅記系列、小說《赤裸著午餐》《文石》《翡翠蜥蜴》、攝影集《大象巖石 檔案》等之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