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學(xué)》2024年第11期|王威:而大雨將至
1
隨著天氣轉(zhuǎn)熱,公交車上戴口罩的人越來越少。早上,臨出門時,海棠把口罩也摘了。站在門口的鏡子前,猶豫片刻,她在嘴唇上涂了點口紅。
在站臺等公交車時,海棠把嘴上的口紅用紙巾抹掉了。18路車駛來還沒停穩(wěn),人們就一窩蜂地涌上后門。海棠被裹挾著上了車。
車門艱難地合攏,車晃晃蕩蕩上路了。站在海棠前面的是一個背奧特曼書包的小男孩,他百無聊賴地四下張望?;仡^的瞬間,海棠發(fā)現(xiàn)他上嘴唇有顆黑痣,像粒小黑豆趴在那里,蓄勢待發(fā)。海棠心里一動。
路上格外堵,看著前面長長的車龍,海棠希望男孩能再回過頭來??赡泻⒃趧倮麞|小學(xué)站點下車了。海棠到公司還需要兩站。
海棠大專畢業(yè)到這家廣告公司工作,今年是第四個年頭。年齡雖然每年遞增,工資卻是每況愈下。今年終于有同事沉不住氣,威脅老板要跳槽,說這么少的工資全家都要餓死。海棠不敢跟著起哄,她沒有威脅誰的底氣,如果老板真同意她走,她連房租都付不起。
海棠在公司修改了一天高速公路招商牌的設(shè)計方案,每一稿她傳給客戶,客戶都能找出嘲諷她的理由??煜掳鄷r,客戶在微信上說,明天早上這批廣告牌必須進(jìn)廠制作。
海棠沒吃晚飯,修改完設(shè)計稿走出公司大門時,已是深夜十一點。她租住在十笏園,雖然離公司比較遠(yuǎn),騎單車回去得一個小時左右,可那里租賃費便宜,并且離樂道里也遠(yuǎn),幾乎沒人認(rèn)識她。
畢業(yè)回濰坊四年了,海棠一趟也沒有回樂道里看過姨媽。
海棠回去洗漱完躺下快凌晨一點了。有個上嘴唇長黑痣的男孩,拉起她的手,在幽深的地道里奔跑。她一驚,醒了。她想起白天在公交車上見到的男孩像誰了。
海棠從記事起,就住在樂道里姨媽家。她從來沒見過媽媽,更別提爸爸了。小時候,她學(xué)著巷子里其他小孩的樣子,稱呼姨媽為媽媽。姨媽很惱火,警告她不要胡亂叫。海棠不聽。姨媽就用做衣服的木尺劈頭蓋臉抽她,下手極狠。海棠不知道悔改,下次還這么喊,于是,姨媽還這樣用木尺抽她。海棠是在姨媽的抽打中長大和離開樂道里的。
姨媽一生未婚,一個人住在樂道里,靠姥爺傳給她的裁縫鋪為生。姥爺?shù)睦霞以谄h(yuǎn)的山區(qū)桃林鄉(xiāng),年輕時,他挑著裁縫擔(dān)子來樂道里替人縫制衣裳,靠一手絕佳的手藝在這里站穩(wěn)了腳跟,并且跟在樂道里土生土長的姥姥成了家。姥姥身體孱弱,生下姨媽后,再未開懷。姥姥、姥爺去世時,海棠還不懂事,這些都是巷子里的嬸娘們閑聊時她聽說的。巷子里的嬸娘們還說,姨媽年輕時曾在南方上過大學(xué),不知道為什么,沒有畢業(yè)就回來了。海棠不太相信,看她整天鐵青著臉,動輒打人,哪里像上過大學(xué)的樣子?
不過在叫媽媽這件事上,海棠堅持不懈。尤其是當(dāng)著外人的面,她叫得更歡實。海棠上一年級時,那次,姨媽把她從學(xué)校接回來,剛走到巷子口,看到很多人圍在那里,海棠的作勁又上來了,她大聲喊,媽媽,怎么這么多人呀?沒出意外,那群人抬頭看她倆,紛紛夸小海棠的嘴巴甜。海棠甜甜地笑了。
回到家,看到姨媽關(guān)門,海棠沒有慌張,在巷子口喊完媽媽,她就知道回家得挨打。打就打吧,反正那么多人知道她有媽媽了??墒撬恢肋@次姨媽居然打得這么狠。
姨媽用木尺抽她的屁股,開始海棠還跟往常那樣,強(qiáng)忍著不吭聲,可隨著姨媽一次比一次用力,她屁股上的皮肉都要裂開了,黏糊糊地疼,她覺得自己要死了。她第一次哭喊,一會兒喊媽媽,一會兒喊姨媽。汗水和淚水糊了一臉。
姨媽沒有同情她,而是邊打邊惡狠狠的問,以后還叫不叫媽媽了?海棠大聲求饒,說不叫媽媽了,以后叫姨媽。姨媽這才扔掉木尺。她跟海棠一樣,不知道是汗水還是淚水,糊了一臉。
長大以后,海棠經(jīng)常想起這次挨打,耳邊回蕩著姨媽惡狠狠地問話“以后還叫不叫媽媽了?”每想一次,她的心就寒一次。
打那以后,“媽媽”這個稱呼在海棠的心里,就變成了驚嚇。現(xiàn)在二十年過去了,每當(dāng)聽到旁邊有人喊媽媽,她還會打個激靈。
考上大專去濟(jì)南的前夜,她想問問姨媽,關(guān)于自己出身的事。對于此事,巷子里的大人們私下里有三種說法:一種說法,海棠是姨媽在火車上撿回來的孩子,為此姨媽放棄了學(xué)業(yè)??珊L牟幌嘈胚@種說法,如果真是如此,姨媽為什么動輒就往死里打自己?海棠能感覺得到,她在恨自己,雖然她不知道這恨從何而來。第二種說法,她是姨媽跟野男人的私生子,姨媽懷孕后被學(xué)校開除了??墒请S著年齡的增長,這種說法不攻自破,她跟姨媽站在一起,沒人相信她們是母女。她的小眼睛黑面皮低矮身材,跟姨媽的大眼睛白面皮高挑身材反差太大。所以,海棠以及樂道里的老人都相信第三種,那就是姨媽的堂妹,海棠喚作小姨的,那個來自桃林鄉(xiāng)的小眼睛黑面皮低矮身材的山里女人,才是海棠的媽媽。小時候小姨每年冬天都會來送大白菜,她看起來比姨媽還老,海棠印象最深的,是她兩只粗糙的大手上布滿血口。
每次來她都會抱起海棠親。每次親著親著就哭了,姨媽怎么勸也勸不住,眼淚把海棠的衣襟都打濕了。最后姨媽把懵懂的海棠從她懷里奪下來,陰著臉讓她以后不要來了,說送那么多白菜來她也吃不完??尚∫谈L囊粯泳髲?qiáng),并不聽姨媽的話,第二年冬天她又趕著驢車送白菜來了。這次,卻被姨媽關(guān)在了門外。小姨把驢車停在樓下,浸著寒風(fēng)坐在車上等。鄰居隔著門勸姨媽說,大冷的天,不能讓親戚在外面凍著,好歹讓人家進(jìn)門啊。姨媽連理都不理他們。
那年,海棠上小學(xué)二年級,正在家過寒假。她踩著圓凳,趴在陽臺的半截水泥圍欄上往下看,被姨媽拽著胳膊拖進(jìn)了她的小北屋,并呵斥道,不叫你不許出來!
姨媽住的是沿街老樓的二樓,從未封的陽臺上探下身子,樓下的各家店鋪,包括小姨停在路邊的驢車,看得清清楚楚。當(dāng)太陽移到西半天時,姨媽終于從陽臺探出半個身子,對站在街對面的小姨說,上來吧。小姨一聽,凍得通紅的臉上顯出歡喜的模樣。她把裝在尼龍袋里的白菜,一袋一袋往樓上扛。那年小姨拿來的白菜特別多,廚房里客廳里堆滿了這些鼓脹的袋子。
小姨把最后一袋白菜扛進(jìn)家門,姨媽的掛面也煮好了。她把面碗遞到小姨跟前說,吃吧,吃了趕緊走。小姨接過碗,說,姐,你也吃,讓妮兒也過來吃。姨媽冷著臉出了廚房。小姨端著面條碗,滿屋子找海棠,最后在小北屋的桌子底下,找到了蜷在里面的海棠。
海棠從小喜歡蹲桌子底,多次被姨媽打也不改。小姨蹲下身子柔聲說,妮兒,你吃不吃掛面?她從碗里挑出一縷,纏繞在筷子上,遞到海棠嘴邊。海棠害羞地?fù)u搖頭。在她的記憶中,沒人給她喂過飯。
小姨干脆也坐在地上,跟桌子底的海棠臉對臉。海棠發(fā)現(xiàn)小姨左邊鬢角有道又深又長的血痕??吹剿⒅劭矗∫滩辉谝獾卣f,昨天去拉苞米秸,被山上的枯樹枝劃了下。
疼嗎?海棠問。小姨說,還能不疼?都是身上的血肉呢。說完,小姨朝海棠笑。海棠也跟著笑。看著海棠的小臉笑成了一朵花,小姨把碗筷放在地上,從口袋里掏出五元錢,塞進(jìn)海棠手里。海棠剛要掙扎,小姨按住她的胳膊,示意別被外面的姨媽聽到。海棠趕緊安靜地坐好,看著小姨重新吃面條。
海棠不喜歡吃這種沒有油水的東西。她從身后拎出一袋辣條,遞給小姨。小姨接過來,聞了聞又還給海棠,笑瞇瞇地說,妮兒吃,小姨不舍得吃。海棠眼巴巴地看著小姨把那碗白水面條吃完,最后把湯水也喝干凈了。
海棠知道,接下來,該輪到小姨抱她了。小姨每次來不但會抱她,還會用臉頰貼在她的臉頰上說,妮兒,好好的,小姨再來看你。
果然,小姨把碗放在旁邊地上,從桌子底抱出海棠,用臉頰貼著她的臉頰說,妮兒,好好的,小姨再來看你。這次海棠沒有跟往常那樣不吭聲,不但應(yīng)了一聲,還悄聲說,小姨,我告訴你個秘密,你不要跟姨媽說。小姨笑嘻嘻地點頭。海棠說,我經(jīng)常半夜去廚房偷東西,偷回來藏在被子里吃,誰也不知道。說完,她縮起肩膀,輕聲笑。她以為小姨也會跟著笑。小姨沒有笑。她看到小姨在哭。
天黑透了,姨媽在外面把門摔得啪啪響。小姨擦擦眼睛,重新抱起海棠,用臉頰貼著她的臉頰說,妮兒,好好的,小姨再來看你。海棠用胳膊攬住小姨的脖子,點了點頭。
直到海棠長大離開樂道里,小姨也沒有再來。小姨的容貌慢慢退出了海棠的記憶,可是她的人卻一直占據(jù)著海棠的心。隨著年齡的增長,海棠愈加認(rèn)定,她就是自己的媽媽。
海棠想,如果姨媽承認(rèn)小姨是她的媽媽,她不會恨小姨把自己送人,她知道小姨家里條件不好,養(yǎng)不起她,她確信小姨愛她。
去濟(jì)南上大專的前夜,海棠拘謹(jǐn)?shù)刈谀镜噬?,幾次鼓起勇氣想開口,可是看到姨媽陰沉的臉,又把話咽了下去。姨媽坐在客廳地面的涼席上,戴著老花鏡給那些領(lǐng)回來的成衣剪線頭。姨媽的裁縫鋪現(xiàn)在只能接點修褲腳、熨衣服的活計,沒人再找她做手工衣服。她就接街面上幾個服裝加工點給成衣剪線頭的活兒,剪一件五分錢。
小時候打她的木尺,躺在姨媽身邊,已經(jīng)舊得看不出數(shù)字了。眼看夜越來越深,姨媽手邊需要剪線頭的衣服越來越少,海棠才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了句,小姨為什么不來我們家了?姨媽沒有回答,只是低頭認(rèn)真地剪線頭。海棠等了一會兒,看到姨媽沒有理自己的意思,才起身回自己的小北屋。床邊那張破舊低矮的木桌下面,曾有個女孩坐在里面,看著小姨吃白水掛面。她又一次伏身鉆了進(jìn)去,蜷縮在里面。
如果說舊木尺和姨媽給海棠的童年鍍上了一層灰色,那么那個上唇有黑痣的男孩,則是這灰色中的一道光。這個凌晨,海棠躺在床上想了很久,也沒有想起他的名字。只記得他比自己大兩歲,天天穿件白襯衣,吹著口哨,騎在單車上,快樂地從街口飛馳而來。
海棠在樂道里小學(xué)上五年級時,他已去區(qū)里上初中了。即使這樣,也不耽誤他放學(xué)來找海棠。到姨媽家樓下,他單腿跨在自行車上,朝樓上喊,海棠、小棠、棠妮兒、花花……反正他每次叫海棠的名字都不相同。每當(dāng)這時,姨媽就從二樓陽臺上伸出頭,嚴(yán)厲地盯著他。他笑嘻嘻地朝姨媽招手,說,我找海棠玩呢。姨媽扭頭看著海棠說,你去嗎?海棠怯怯地?fù)u搖頭。姨媽忽然就火了。每次見到海棠怯怯的神情,姨媽就發(fā)火,她追問道:誰虐待你了?你擺出這個樣子給誰看?!看到逼近的姨媽,海棠趕緊改口說,我去,我去。沒等姨媽反應(yīng)過來,她快速躥下樓。
海棠奔跑在街面上,不用回頭她就知道,姨媽肯定站在陽臺上盯著她,看她是不是去找男孩了。她朝跟男孩站的地方相反的方向跑。男孩從沒有追過她,而是像看電影一樣,津津有味地先看看陽臺上的姨媽,再看向跑遠(yuǎn)的海棠。
其實,男孩真正想帶海棠出去玩,從來不在樓下喊她,而是在街口等。等到她放學(xué)回來,就用單車帶著她滿世界飛。他們?nèi)サ米疃嗟牡胤绞谴笥煵莨九f址的地道。那條長達(dá)五公里的地道,一直通往濰坊火車站,是“二戰(zhàn)”前,英國人在這里建煙廠時,修的逃難通道?,F(xiàn)在舊址已經(jīng)由山東中煙公司建設(shè)成了文化產(chǎn)業(yè)園和旅游景區(qū),并且用泰山的高度重新命名為1532文化產(chǎn)業(yè)園。地道也變成了旅游景點。
男孩帶著海棠在地道里賽跑,海棠的耳邊全是風(fēng)聲。有時跑不動了,她就想被姨媽用木尺打的情景,想得越詳細(xì)跑得越狠。男孩也從沒有因為海棠是女孩而讓著她,每次都能把海棠遠(yuǎn)遠(yuǎn)甩在身后。唯有最后那次,沒等海棠追上去,跑在前面的他像見鬼了一樣,撒腿往回跑,跑到海棠跟前,拽起她的胳膊,朝地道出口奔去……海棠記得,當(dāng)時頭頂響起隆隆的雷聲……
海棠躺在床上,努力地想入睡,可是她忽然想起一個以前從來沒有想過的問題,那就是地道的前面發(fā)生了什么,讓男孩跑了回來?并且從此后,男孩再也不帶她去地道了。那天,當(dāng)他們跑出地道,才發(fā)現(xiàn),外面天地混沌,雷聲隆隆,風(fēng)把兩邊的樹刮得東倒西斜,一副大雨將至的樣子。男孩攥著她的手,奔跑在充滿雨腥味道的大街上。海棠幾次抬頭看他,他少年的臉上有著大人般莊嚴(yán)肅穆的表情。他們奔跑了很久,路上一個人也沒有遇到。海棠有關(guān)男孩的記憶,就是從這天起,戛然而止。
2
海棠加班到深夜,騎共享單車回出租房的路上,看到路兩邊的擼串?dāng)傇絹碓缴伲厣系穆淙~越來越多,她才發(fā)覺秋天到了。
她卻一次也沒有回樂道里,那里不光有姨媽,還有上嘴唇長黑痣的男孩。海棠又有兩次夢到男孩拉著她的手,奔跑在地道中,耳邊全是隆隆的雷聲?;厝ゾ鸵馕吨邮芤虌?,接受以前的日子。她好容易掙脫出來,她不想那樣。
可海棠到底還是沒有逃脫回樂道里的命運。事情起源于中午去客戶公司拿資料,在站牌等公交車時,天邊傳來了隆隆的雷聲。海棠看到街上的大小車輛和陌生的面孔,從她身邊匆匆而過,模糊得像個影子。她仿佛重新見證了小時候那個大雨將至的午后,可旁邊,卻再沒有人拉起她,奔跑在充滿土腥味的大街上了。
隨著巨大的雷聲落下,瓢潑大雨也隨之而來。有個舉傘的大媽從海棠身邊過去,看到她呆立在雨中,喊了一聲,姑娘,別站這兒淋雨了,會生病的。
雨中,大媽腰直背挺,身材頎長。姨媽的背影也如此。大專兩年加上工作四年,海棠沒有回去看過她,不知道她現(xiàn)在變成什么樣子了。眼淚順著海棠的臉頰紛紛滾落,這一刻,她才明白,姨媽一直在她的心里望著她。
55路車乘風(fēng)破浪,從遠(yuǎn)處緩緩駛來,停在了站牌前。海棠抹了一把臉,跳了上去。55路公交車,是唯一通往樂道里的公交車。
車上人不多,全身濕透的海棠,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給老板打電話請假,說要回老家看看。老板疑惑地說,你要回馬鞍山?入職填寫家庭住址時,海棠胡亂寫了個安徽馬鞍山。海棠說,不是,是樂道里。說完,她掛斷電話,接著關(guān)了機(jī)。
公交車離樂道里越來越近,看著兩邊熟悉的街道,海棠仿佛又回到上中學(xué)周末回家的日子。去市里上高中開始,海棠就很少跟姨媽聯(lián)系了。她不給姨媽打電話,姨媽也不給她打,仿佛世間并不存在這兩個人。每月的生活費,姨媽都是通過微信轉(zhuǎn)給她。月初轉(zhuǎn)錢的時候,轉(zhuǎn)賬頁面上連一個字也沒有,八百塊錢就那樣帶著清冷的氣息出現(xiàn)在海棠微信上。從上大專開始,海棠就不再收這每月的八百塊錢,也不回樂道里了。她用課余時間和節(jié)假日,去書店、去小吃攤、去商場打零工,盡可能地掙錢養(yǎng)活自己。
55路公交車在姨媽的老樓不遠(yuǎn)處停下。從車上下來,雨徹底停了。一輪新鮮的太陽掛在天空,像枚咸蛋黃,流淌著溫潤的光芒,耀得沿街的老樓年輕了許多。老樓下面的商鋪,還跟以前一樣,有些開門營著業(yè),比如朝天鍋鋪子,有些還緊閉著大門,比如賣風(fēng)箏的鋪子。這樣一來,整條街的熱鬧就顯得一節(jié)一節(jié),斷斷續(xù)續(xù)。
海棠站在樓下,仰頭看姨媽住的二樓。多數(shù)人家的陽臺封閉了,只有姨媽家的陽臺,還是那道半人高的水泥圍欄,從上面探出身子就能看到整條街。
陽臺的晾衣架上,掛著姨媽那件藏青色的單坎肩,正隨著微風(fēng)來回擺動。這件坎肩海棠小時候就見姨媽穿過。海棠有些羞愧,她是空手回來的,什么也沒給姨媽帶。不只沒給姨媽帶東西,還把自己搞得像個落湯雞,看起來狼狽不堪。
海棠正躊躇是否上樓,姨媽拿著拖把出現(xiàn)在二樓陽臺。她心里咯噔一下,想走已經(jīng)來不及了。姨媽一手拄著拖把,半個身子傾在陽臺的水泥圍欄上看她。
姨媽老了,灰白稀疏的頭發(fā)散亂在肩膀上,全身瘦得只剩下了一把骨頭。海棠沒有過多地關(guān)心姨媽胖瘦,她感覺很緊張,不由自主地站直了身子。姨媽朝她招招手,示意她靠前。海棠聽話地走到陽臺下,仰起臉讓姨媽看。姨媽低頭看了她半天,才開口問,你死回來給我收尸來了?還早了點!海棠叫了聲姨媽,聲音小得連自己都聽不到。姨媽扔下手中的拖把,轉(zhuǎn)身回了屋子。
海棠鼓足勇氣上樓敲門。家里的鑰匙被她畢業(yè)時沉到了學(xué)校的湖底。站在門前,她等姨媽拉開門,像小時候那樣,劈頭蓋臉罵她一頓,說再丟一次鑰匙,就把她丟到大街上去。可今天姨媽沒有罵她,打開門,又晃晃悠悠回了廚房。
屋子里亂得不像樣子,沙發(fā)上椅子上到處是衣服和雜物,地上各種盆從廚房排到了衛(wèi)生間。海棠站在那里,幾乎無從下腳。她記得姨媽有潔癖,即使是廚房,只要有人進(jìn)去過,她也必須拿拖把重新拖一遍。如今怎么變成這樣了?海棠沒敢多問,開始干活。擦桌子,拖地,歸置衣物。姨媽在廚房埋頭做飯,對于海棠正做什么她一點也不關(guān)心。
這天中午,姨媽炒的扁豆,里面沒有肉星,也沒有鹽味,如果不是湯上飄散著幾朵油花,海棠還以為是清水煮的。吃飯的時候,她偷眼打量姨媽。姨媽老得脫了相,眼泡腫著,臉上的皮肉耷拉下去,鼓鼓囊囊地像塊用舊了的布。她慢吞吞咀嚼著口中的食物,似乎一切事情都引不起她的興趣。這一瞬間,海棠不再怨恨她。
姨媽,你身體還好嗎?海棠問道。姨媽往嘴里送了一筷扁豆,說,你巴不得我現(xiàn)在死!海棠感覺胸前憋悶,用手指死死掐著筷子,讓自己鎮(zhèn)定下來。
姨媽吃了幾筷扁豆,起身回了臥室。海棠把剩余的扁豆倒進(jìn)垃圾桶,邊洗碗邊打量廚房。除了案子上放了半瓶油,廚房里什么吃的也沒有,那臺跟海棠年齡差不多的舊冰箱也沒有通電。她打算下午去買點排骨和魚,再把油鹽醬醋置辦齊全。不管住幾天,吃喝總要備一些。
第二天上午,海棠才知道姨媽得了尿毒癥。吃完早飯,姨媽下樓了,海棠在客廳拖地。姨媽的手機(jī)忽然響起來,鈴聲是“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海棠拄著拖把看茶幾上那個陳舊的手機(jī),希望它能自己停下??墒遣]有,“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一直重復(fù),聲音大到震得她耳膜痛。海棠只得接起了電話。
電話那邊是個年輕男人的聲音,他聽到海棠的聲音,驚喜道,海棠,你回來了?你知道我是誰不?你姨媽的尿毒癥一直是我送她去醫(yī)院透析。海棠一驚,朝著電話大聲說,什么尿毒癥?什么時候的事?
可對方拿姨媽的尿毒癥并不在意,只是滔滔不絕地說,他是海棠小學(xué)三年級的同桌羅小兵,外號叫展昭,現(xiàn)在開出租車。海棠的嗓子眼發(fā)緊,姨媽得病了!鋼鐵一般的姨媽居然得了尿毒癥!她慌亂地把手機(jī)從耳朵上拿下來看了看,又捂回耳朵上。展昭還在里面滔滔不絕地介紹自己,海棠一個字也沒聽懂他說的什么。
看到海棠還沒有想起自己的意思,展昭干脆說,你看到我就知道了,你姨媽今天得去透析,我這就過去,你們下樓等我。話音未落,電話掛斷了。
海棠攥著手機(jī),慢慢蹲到茶幾邊,她感覺身體空了,比軀殼還要輕飄,她必須讓自己安全地蜷縮起來,像小時候挨打后蜷縮在桌底那樣。時間不長,姨媽回來了,她手里拎著一塊豆腐,進(jìn)屋子的時候,用眼角掃了一下蹲在茶幾前的海棠。
沒見到姨媽之前,海棠以為看到她自己會掉眼淚,會撲上去問個明白??僧?dāng)見到姨媽沉著臉,跟從前一樣,漠然從自己身邊過去時,海棠一動沒動,甚至當(dāng)看到她嫌棄地瞅了自己一眼時,心里涌起了對她惡毒的詛咒。詛咒她趕緊死,自己好搬回來住,再也不用去拼命掙房租了。想著想著,她的眼眶紅了。
展昭來時,海棠陪著姨媽已經(jīng)在樓下等了一會兒了。展昭從一輛快散架的面包車上下來,上下打量了一番海棠說,你怎么不長個呀?看看還這么瘦!海棠看著面前這個瘦高個、理著寸頭的年輕男人,腦海里一點印象也沒有。她只好尷尬地朝他點點頭。姨媽朝面包車走去,走得快且穩(wěn),不像在家時的拖沓。海棠暗暗稱奇。展昭上去把她攙扶進(jìn)車?yán)铩?/p>
一路上,姨媽很聽展昭的話,他讓她喝口水潤潤嘴唇,她就趕緊從包里掏出水杯喝一口;他讓她靠在椅背上閉眼歇歇,她就趕緊靠在椅背上,閉上眼。海棠感覺姨媽被鬼附身了。
到醫(yī)院后,海棠變成了真正的局外人。展昭帶著姨媽,熟練地穿梭在各個科室,最后把她送進(jìn)透析室,才招呼海棠在透析室外面的椅子上坐下。展昭的脖子很長,說話的時候,喜歡歪著頭看對方,從海棠的角度看,這就變成了居高臨下。比如眼下,他歪著頭,似笑非笑地看海棠,問海棠想起他了嗎?海棠被他看得有點羞澀和惱火,轉(zhuǎn)移話題道,你跟我姨媽處得很好呀。展昭漫不經(jīng)心地扭了扭脖子,海棠聽到幾聲骨骼的嘎巴聲。
你不擔(dān)心你姨媽還能活幾天?
有什么可擔(dān)心的,人都得死,我也不能長生不老。
展昭噎住了,笑道,小時候挨那么多打,我還以為你能變得老實點兒呢。想不到長大了還這樣。
我姨媽查出病多久了?
去年年初查出來的。
海棠沉默了。
姨媽出來了,扶著墻走得踉踉蹌蹌,像是經(jīng)過了千里跋涉。海棠趕緊迎上去。她看到姨媽的臉神奇地變透明了,蠟黃色的皮膚下面,纖細(xì)的血管清晰可見。展昭趕緊上前扶住她,疑惑地問,你今天怎么這樣?。恳虌尪紫?,兩手握住小腿說,腿疼,疼得要死。展昭說,我們?nèi)フ裔t(yī)生。姨媽搖搖頭,醫(yī)生說喝點糖水,頂多再吃點鈣片,沒有別的辦法。展昭罵了句臟話,蹲下,讓她趴在自己背上,馱著她往外面走去。
門診大廳一溜玻璃門開著,太陽光水一樣明晃晃潑灑進(jìn)來,展昭走進(jìn)那些水中,消失在水中。海棠也走進(jìn)水中,消失在水中。
到了姨媽家樓下,展昭把姨媽馱上樓,送到了床上。海棠覺得展昭是姨媽的孩子,而自己除了跟在后面,什么也沒做。展昭沒接海棠遞過來擦汗的紙巾,而是倒了一杯水,遞給姨媽。
姨媽接過水杯,疲憊地指指床對面的五斗櫥。展昭輕車熟路地走過去,拉開抽屜,從里面抽出一張紅色鈔票,朝床上揚(yáng)了揚(yáng),放進(jìn)了口袋??吹胶L囊苫蟮赝?,他解釋說,這是今天車的出租費和人的勞務(wù)費。有事再跟我說啊,我先走了。他回身跟床上的姨媽揮揮手,急匆匆朝外走去。
海棠走到陽臺,看著展昭正走向自己的面包車。展昭像是知道她站在陽臺,抬頭朝她笑。海棠想起十多年前,有個男孩也這樣站在樓下,仰著頭,大聲喊她:海棠,小棠,棠妮兒,花花……
海棠趴在陽臺的水泥圍欄上,朝樓下大聲問,展昭,你還記得我們小時候,那個上嘴唇長黑痣的男孩嗎?
展昭遲疑了一下說,他呀,死了,跟你姨媽一樣,也是尿毒癥。前年死的。展昭的臉在太陽下閃閃發(fā)光。
海棠乞求道,展昭,我是認(rèn)真的,你好好回答我。他叫什么,現(xiàn)在在哪里?
他真的死了,不信你去問你姨媽。至于他叫什么?展昭拍打了幾下頭,為難地說,我忘了,他至少比我們高兩級,我從小不跟他玩,知道他的事少。說著,他朝樓上揮了揮手說,我要去市里拉趟活,先不跟你說了。
姨媽在臥室里大聲嘔吐。海棠趕過去,姨媽把身子探到床邊的痰盂上,吐得全身是汗,稀疏的頭發(fā)像是水洗過一樣。海棠蹲下輕輕捶打她的后背。
姨媽虛弱而又堅定地讓她把手拿開。海棠的手停在半空中,她覺得又重新回到了小時候,回到了那些被嫌棄的日子??山窈蟛还芩馐芏嗌傥莻€上唇長黑痣的男孩,再也回不來了。而眼前這個暴戾的女人,還能跟原先一樣,強(qiáng)勁有力地打她嗎?所有的一切,正在漸次消失,消失的同時,也帶走了她生命中至關(guān)重要的真相。
蹲在床前,海棠終于爆發(fā)出前所未有的嚎啕大哭。姨媽厭煩地讓她出去,我還沒死呢,你就哭起喪來了。
姨媽,我媽媽是不是小姨???你告訴我。你不愛我,為什么還要養(yǎng)我?你生病了,情愿雇人照顧,也不告訴我,你養(yǎng)我的目的是什么???哪怕我是只貓狗,也需要情感的照顧??!海棠的臉被淚水糊住了。
姨媽連看都沒有看她一眼,慢慢躺回枕頭上。她的雙手交疊在胸前的布單上,安靜地聽著海棠批判,沒有一點反駁的意思。海棠被她的漠視激怒了,她情愿姨媽起來揍她,罵她,而不是像現(xiàn)在對她聽之任之,把她的悲傷絲毫不放在心上。
海棠狠狠地抹掉臉上的淚水,咬牙切齒地說,等你死了,我不會給你守靈,我要把你的骨灰扔到大街上,讓萬人踐踏。
姨媽笑了,極度的無力讓這笑只能浮在臉上,像個形式。她的眼睛盯著屋子的天棚,輕輕搖了搖頭說,海棠,你就不該來到這個世界。
海棠安靜下來。終于有人提到她與這個世界的關(guān)系了,她終于不是孤零零地存在于世了,哪怕這個關(guān)系只是告訴她,她不應(yīng)該來這里。她熱切地看著床上這個幾近變成皮囊的女人。有那么一瞬間,兩人的目光觸碰到一起。姨媽深陷在褶皺中的眼睛,居然散發(fā)出晶瑩的亮光,少女般,似曾相識。
海棠重新坐回床前毯上,閉上眼讓自己平復(fù)下來。床上的姨媽也閉上了眼睛,像件舊袍子扔在那兒。時間在靜默中流逝,黃昏把影子一點點涂抹在窗玻璃上,窗玻璃變成了水墨畫,上面呈現(xiàn)出萬種風(fēng)情。時間不長,屋子里的兩個女人,一個在床上,一個在床下,都睡著了,鼻腔里發(fā)出了微微的輕鼾。這是兩人最接近的一次。
3
上午去醫(yī)院透析時,醫(yī)生讓姨媽多吃含維生素的食物。回來的路上,展昭問姨媽想吃什么。姨媽說,想吃荊芥。
展昭以為聽錯了,想不到海棠卻說,好,我去菜市場買。海棠從小跟著姨媽吃荊芥,這是種南方蔬菜,有一股怪味道,北方人吃得少,可是姨媽喜歡吃。海棠也跟著吃,吃著吃著就習(xí)慣了。
海棠在廚房切荊芥時,手機(jī)響了,是老板打來的。海棠把手機(jī)夾在耳朵和肩膀之間,切著菜跟老板說要辭職。老板說,你這樣突然辭職,按照合同,公司有權(quán)扣發(fā)你押在這里的一個月工資。海棠愣怔一下,菜刀把她食指的指甲斜斜地切掉一半。
她扔下菜刀,舉著電話跑到客廳,手忙腳亂地找創(chuàng)可貼。鮮血滴了一路。姨媽聽到動靜,出來站在臥室門口,低頭看地上的一溜血滴。
海棠把手機(jī)調(diào)成免提,放在茶幾上。她往手上纏著創(chuàng)可貼,對茶幾上的電話說,你算一下,我還能發(fā)多少錢,微信轉(zhuǎn)賬過來吧,留在公司的東西,我有空去拿。老板說,你的東西不多,就是水杯什么的,我給你打包讓快遞送過去。
吃飯的時候,姨媽夾起一根荊芥,專心咀嚼。她已經(jīng)不適合吃正常的拌菜了,里面的鹽分會要了她的命。海棠把荊芥用熱水燙一下,擱點香油,吃到嘴里油膩膩的。姨媽吃了沒幾根,就放下了筷子。起身時,她說,如果你是因為我辭職,我勸你回去上班,我沒錢給你發(fā)工資。
海棠一下子火了,在老板那里受的窩囊氣沖了出來。她把碗重重頓在桌子上,你有錢給展昭,沒錢給我?都是雇人干活,憑什么我沒有錢?姨媽連看海棠一眼都沒看,慢吞吞地朝臥室一步步挪去。海棠死死盯著她,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臥室門口。
海棠回來的這段日子,眼睜睜看著姨媽的身體衰竭下去。以前去做透析,她還能自己走下樓,現(xiàn)在變成了展昭背下來;以前從透析室出來,還能走兩步,現(xiàn)在得用輪椅推到面包車前。她重新變回了嬰兒,離開旁人存活不了了??杉幢闳绱?,遇到事情,她還是給展昭打電話,而忽視掉近在眼前的海棠。海棠知道,她是在用這種行為告訴自己,自己依然在她心中不存在。雖然她打罵不動自己了,可是她用這種比打罵更狠的方式,蔑視自己。
海棠垂下眼簾,勸解自己不要在乎,反正她也活不了幾天了。
展昭說姨媽熬不到下雪,可濰坊下第一場大雪時,姨媽還活著。海棠沒想到,下大雪的那天下午,小姨和小姨夫來了。他們扛著一尼龍袋白菜到門口的時候,展昭剛把透析完的姨媽安頓好,打開門想走。展昭回頭招呼海棠,說來客人了。
小姨說,啥客人呀,我來看我姐。展昭上前幫她把白菜拎進(jìn)廚房后才走。小姨夫摘下頭上的棉帽子,撲打上面的雪。海棠看著眼前這對蒼老的鄉(xiāng)下夫妻,又看了看倚在冰箱上的那袋大白菜,眼睛熱了。這么多年過去了,這些大白菜終于重新出現(xiàn)在了廚房里。
小姨老了,頭發(fā)變成了灰色,臉上的肉都瘦成了干,左邊鬢角上那道傷痕也變舊了。未變的是,手上還是裂著無數(shù)道血口。她認(rèn)不出海棠了。她對海棠說,我找我姐。旁邊的小姨夫,個子跟她差不多高,可是比她更加蒼老和羸弱,正憨憨地朝海棠笑。這會是我在夢里思念千百回的父親和母親嗎?可是我為什么沒有激動,也沒有興奮?難道是少時的思念燃盡了對他們的熱情?海棠想。
小姨和小姨夫被她看得不好意思,小姨又問了一遍,我姐在家嗎?海棠說,小姨,我是海棠。小姨上下打量著海棠,沒有跟小時候那樣擁抱她,而是拘謹(jǐn)?shù)攸c點頭說,長這么大了,走大街上我還真不敢認(rèn)哩。你姨媽讓人捎信,叫我來,我就來了。說完,討好地朝海棠笑。小姨夫的臉上一直掛著憨憨的笑容。海棠后來才知道,小姨夫臉上的笑容是天生的,其實他沒有笑。
姨媽在臥室里叫桂英。小姨慌亂地答應(yīng),急急進(jìn)了姨媽的臥室。小姨夫走進(jìn)廚房,從尼龍袋里往外掏大白菜。這些大白菜的外葉全部被剝掉了,只留了肥厚硬實的菜芯。
透過窗玻璃,海棠看到外面的雪越下越大。小姨夫把白菜摞放在冰箱和案子中間的夾縫里,坐在馬扎上吸煙。青煙繚繞在他的頭頂,讓他看起來很焦慮。海棠盯著他看了很久,希望能在他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
小姨夫吸完一根煙,抬頭對海棠說,你姨媽這輩子過得苦啊。這是海棠從小到大,聽到的唯一對姨媽的正面評價。海棠沒有吭聲。我們已經(jīng)快二十年不聯(lián)系了,這次你姨媽托人捎信叫我們來,你小姨就知道不好。你姨媽這樣的人,不發(fā)生大事,是不肯主動叫人的。
海棠說,我姨媽得了尿毒癥。小姨夫臉上波瀾不驚,沒有想象中的驚訝或者悲痛,而是平靜地說,我說嘛,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
海棠想知道,她七歲那年的冬天,小姨送來一車大白菜,吃了一碗白水掛面后,再也不來了,是為什么。她蹲在小姨夫身邊,希望這個老實木訥的男人說出原因。小姨夫努力地回想,最終搖了搖頭。
小姨和姨媽在屋子里交談了很久,海棠把晚飯熱了幾次,她們還沒有出來。外面的雪已經(jīng)下得很厚了,映得窗玻璃白亮亮的。小姨夫一直在抽煙,廚房里全是劣質(zhì)香煙的味道。
墻上已經(jīng)壞掉的老式掛鐘敲打了四下,海棠看了看手機(jī)上的時間,晚上八點鐘了。姨媽的身體承受不了這么長時間的交談,她推開臥室的門。出乎意料的是,姨媽已經(jīng)躺在床上睡了,小姨坐在旁邊,握著她一只手,一動不敢動。
海棠去窗前拉上窗簾,把鋪天蓋地的大雪遮在了外面。海棠思忖今晚怎么睡,家中就兩間臥房。
吃晚飯時,已經(jīng)十點了。小姨在臥室喂姨媽吃完才出來。海棠往桌子上放碗筷,說,小姨,待會兒你們睡我的房間,我睡客廳。小姨說,妮兒,今晚你跟你姨媽睡,明天我們帶她回老家。海棠詫異地說,回老家?這里不是姨媽的老家嗎?小姨說,這里是你姥姥的娘家,我們的老家在桃林鄉(xiāng)。你姨媽這次叫我們來,就是要回桃林。不能在異鄉(xiāng)的。小姨的眼圈紅了。
那姨媽透析怎么辦?海棠感覺小姨是在開玩笑。小姨沒有回答。
海棠炒的白菜粉條,小姨夫從布包里拿出自帶的瓜干酒,倒進(jìn)面前的杯子里。小姨不但不反對小姨夫喝酒,而且還對海棠說,妮兒,這是你小姨夫自己釀的酒,我們都喝點,喝了能睡個好覺。說著,她在海棠和自己面前各擺了一個杯子。這是海棠第一次喝酒,她不知道這樣辛辣嗆喉嚨的液體有什么好喝的??煽吹叫∫毯托∫谭驉灺暫龋餐炖锏?。小姨喝酒不吃菜,只是不時用手撫摸一下海棠削瘦的肩膀說,妮兒,多吃點,你太瘦了。海棠直到現(xiàn)在,才感覺小姨真來了。
海棠喝了沒幾口,就感覺天旋地轉(zhuǎn)。她看到面前的小姨和小姨夫都在關(guān)切地望著她,不禁興奮起來。她舉起杯子說,媽,爸,干杯。小姨拿下她手里的杯子說,妮兒,你沒酒量啊。海棠含糊不清地說,誰說我沒酒量?我多練幾次就好了……沒說完,她就軟軟倒在小姨懷里。
半夜,暖氣片里流水的聲音把海棠驚醒了。她懵懂地發(fā)現(xiàn)自己挨著姨媽,整張臉伏在她的臂彎里。姨媽身上散發(fā)出一股薄荷和芍藥花的香氣。浸潤在這些隱隱的香氣里面,她的腦海涌現(xiàn)出黏稠的混沌。
外面的雪下得更大了,徹骨的寒冷從窗縫鉆進(jìn)來,彌漫了整間屋子。妮兒,你怎么了,做噩夢了嗎?有個女人把掉在地上的被子撿起來,蓋在海棠身上。她的聲音像小姨,又像姨媽。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女人用手輕輕撫摸著她的臉頰說,妮兒,你會置辦死人的后事嗎?海棠徒勞地想睜開眼睛,可眼皮上像壓了千斤重?fù)?dān)。女人輕笑,你當(dāng)然不知道了,我告訴你,按照我們老家的規(guī)矩,人死了,兒女先要為她守靈三天三夜,再披麻戴孝把棺木送到祖墳。路上后人要摔老盆,還要哭墳。不哭的話,后代會出啞巴。妮兒,如果哭不出來,村里會有人代哭,給他們點錢就行了。海棠拼命掙扎著想要起身,可她的身子依舊動不了。
妮兒,喪事過后,你要去送葬者的家里,給他們跪拜答謝,感謝他們來送葬,這叫謝孝。你記住了嗎?我只能教你這一次呀。
感謝他們?yōu)檎l送葬?海棠問。
你母親。
海棠笑了,我沒有母親,我從出生就不知道她在哪里,我是姨媽撿來的。
在女人溫?zé)岬臍庀⒅?,海棠陷入了更深的混沌,她看到自己赤腳奔跑在一片潔白無垠的空曠中,除了光,周邊什么也沒有,甚至連自己的影子也不存在。隨著光芒越來越炙熱,她被分解成無數(shù)個分子,這些分子慢慢蒸發(fā),最后消散在廣袤的時空中,留下白茫茫的一片。
當(dāng)她重新陷入昏睡,女人用暗啞的嗓音說,東西在床底,是留給你的。海棠下意識地抱住了女人的胳膊。
第二天她醒時,小姨已經(jīng)做好了早飯。姨媽難得去了餐廳,坐在餐桌前,看著小姨往外端小米粥、炒白菜、煮雞蛋。海棠呆呆地坐在床上,頭痛得厲害。忽然,她翻身下床,掀開床邊垂下的床單,床底下空蕩蕩的,什么也沒有。海棠不死心,又跑回自己的房間,掀開床單朝床底看,跟姨媽的床底一樣,空蕩蕩的,一眼望到頭。
飯后,小姨把姨媽的東西打包好,跟小姨夫一起往樓下送。展昭在樓下大聲喊,車不能熄火,天太冷,熄火就發(fā)動不起來了,你們趕緊下來。
鎖好門,姨媽拒絕海棠的攙扶,自己扶著墻壁一步步往樓下挪動。
4
桃林鄉(xiāng)被大山包裹在懷里,狹窄的山路鋪滿厚厚的積雪,在陽光下閃耀著銀色的光芒。展昭開著那輛全身松散的面包車,在皚皚雪野中艱難行駛,像只爬行在半山腰的螻蟻。
海棠后悔沒有雇一輛好些的車。她不知道通往山里的路竟然這樣艱險。展昭的臉上難得地嚴(yán)肅,他雙手握著方向盤,緊盯著前方。坐在副駕駛位的小姨夫,自從車上了山路,身子就離開椅背,眼睛直直望著前方。反倒是后座上的三個女人神情更為松弛。姨媽坐在海棠跟小姨之間,小姨全程把她攬在懷里,用手輕輕拍打著她,像兩個玩累了休息的小女孩。
海棠拿出手機(jī),給抱在一起的小姨和姨媽拍了個照。姨媽看到海棠拍照,從小姨身上起來說,給我單獨拍一張。這是姨媽第一次平靜溫和地跟她說話。海棠有點吃驚。小姨靠車門邊躲了躲身子,盡量給姨媽留出拍單人照的位置。海棠調(diào)整著手機(jī)上的相機(jī),姨媽說,只拍肩膀以上。海棠的手機(jī)上出現(xiàn)了姨媽蠟黃浮腫的臉,按動快門的瞬間,那張臉上展現(xiàn)出一絲笑容,眼睛也隨之散發(fā)出熠熠光彩,那是種向死而生的快樂。
面包車在山路上爬行了許久,山坳里才出現(xiàn)一些布局稀疏的房頂。隨著車子下行,房頂漸漸還原成了房屋。
村里的雪更厚實,大片大片的積雪像沒有褶皺的毯子,鋪展在車前。小姨夫全身終于松懈下來,在他的指揮下,面包車七拐八拐,駛向村外,來到遠(yuǎn)離村子的山坳。那里有一片破敗的房子。
小姨夫自豪地說,解放前這一片是監(jiān)獄,現(xiàn)在不用了,鄉(xiāng)里委派我們兩口子在這里看房子,除了種點菜賣,每個月還有點補(bǔ)貼。
眾人的目光投向車窗外,看著眼前闊大的院落,和里面破爛不堪的四層樓房,以及一排排同樣破爛不堪的平房。
小姨夫指著樓房,像個講解員那樣說,這棟樓里原先關(guān)押著犯人。村里老人說,解放前,誰也不敢來這里,崗樓里的哨兵肩膀上背著槍,看到外人近前就開槍。
海棠看了看姨媽,她正趴在車窗上望著外面。她覺得姨媽心里也有一座監(jiān)獄,看到有人近前,她不只會開槍,還會扔手雷,把周圍炸得寸草不生。
車子停下后,展昭踩著積雪,把姨媽背進(jìn)一間掛著粉白色窗簾的房間。房間里有張鋪著粉白色床單的床和粉白色的梳妝臺,墻上還掛著一臺空調(diào)。海棠好奇地打量著屋子,想不到深山里居然還有這么間閨房。
小姨扶著姨媽從展昭背上下來,幫她脫下大衣,說,姐,這間屋子干凈著呢,只要我在家,每天都進(jìn)來擦一遍。我知道說不上什么時候,你還會回來住。
姨媽站在床邊,她甚至連看都沒看,就用腳從床底熟稔地勾出一雙粉白色的棉拖鞋。海棠看呆了,她這時方明白,這是姨媽的房間。
小姨夫從抽屜里拿出遙控器,按了一下,空調(diào)嗡嗡地開始運轉(zhuǎn)。展昭輕輕拽了拽海棠的衣袖,兩人推門出去了。
太陽掛在群山之間,注視著山坳里這片院落。展昭說,海棠,你姨媽快不行了。海棠用手遮在額前,看著遠(yuǎn)處說,姨媽回來就是要死在這里的。展昭說,你不難過嗎?海棠笑了,她扭頭看著展昭,說,難過。我一踏進(jìn)這里,就感覺難過,如同受到委屈后見到了母親那樣難過。展昭,這是為什么呀?
山里的風(fēng)像匕首那樣堅硬,粗糲地在倆人之間穿來穿去。海棠的頭發(fā)被吹得覆蓋到了臉上,遮住了面容。展昭替她把頭發(fā)抿到耳后,動容地說,我會留在這里的,海棠,有我在。
留你在這兒每天收費多少?我沒有多少錢。
展昭愣怔一下。片刻,他說,他尿毒癥過世的時候,也是我送的他。
那個拉著海棠在地道里奔跑的男孩,就這么突兀地出現(xiàn)在了雪地里。
你不是說你們從小不在一起玩,你不知道他的名字嗎?海棠聽到自己的聲音里帶著哭腔,這讓她很驚訝,她明明沒有哭也沒有悲傷。
展昭苦笑著咧了咧嘴,他是我姑姑家的孩子,從小喜歡跑步。而我生性懶惰,所以小時候我們玩不到一起去,長大后卻變成了好哥們。海棠,他叫什么不重要,以前發(fā)生過什么也不重要,在這個世界上,并不是所有的事情最終都會有答案。重要的是我們要有忘記的能力,有讓自己開心起來的能力。
太陽慢慢西沉,黃昏籠罩下來。海棠和展昭站在空曠的院子里,身后是破敗的舊監(jiān)獄和高聳的大山。
當(dāng)天晚上,姨媽就去世了。吃晚飯時,所有人就預(yù)感到了不好。姨媽破天荒吃了半碗小米粥,是她點名讓小姨煮的。小姨特意放了紅棗和紅糖。姨媽看著能插進(jìn)去筷子的紅糖稠粥,笑了笑。小姨也笑了笑,仿佛兩人之間存在著關(guān)于粥的某種秘密。
小姨說,海棠,你喂你姨媽吃飯。眾人圍在床邊,看著海棠喂姨媽吃粥。姨媽吃了兩口,伸出手把垂在海棠腮邊的頭發(fā)掖回耳邊。海棠手一哆嗦,勺子差點掉到地上。
吃完粥,姨媽沒有躺回去,而是看著小姨,前所未有地溫柔,說,桂英,我謝謝你。
小姨說,說什么呢,姐。這些年,苦了你了。
海棠覺得自己的心在急速墜落,急速得讓她胸悶,不知道它要落到何處。她緊張地盯著姨媽。
姨媽看向展昭,展昭,謝謝你陪了我這么多天。展昭爽朗地說,趕緊好起來啊,我背你去爬山。你看桃林這些山,不比泰山差。姨媽看著外面黑黑的夜,眼神虛了,她說,我小的時候,這些山哪天不是爬三兩回。直到要上學(xué)了,才被我媽帶去樂道里。如果一直不上學(xué),在山里長大,該多好啊。
海棠希望姨媽看向自己,也跟自己說上這么一番話??墒且虌尦∫谭蛘f,她姨夫,你是個好人。
小姨夫臉上掛著他特有的笑容,可嘴一咧,眼淚紛紛掉下來。
姨媽讓小姨幫她躺回床上,她說太累了。當(dāng)確定姨媽不會跟自己說話了后,海棠咬住后槽牙,在心里狠狠罵她,你死了,我一滴眼淚都不會掉!
這晚,所有人沒有回房間,都守在姨媽的床前。半夜的時候,眾人昏昏欲睡。海棠也趴在床沿上睡著了,忽然她感覺手心癢癢的。睜開眼睛,姨媽正在看她。姨媽的目光澄清明亮,多么熟悉的眼神,如少女般。這種目光,海棠小時候在鏡子里見過多次,那是屬于自己的呀。
姨媽張了張嘴,可一句話也沒說出來。她抬起手,虛弱地指了指床下。海棠俯身掀開床單,床底赫然有個木盒。
海棠打開木盒,里面有一張泛黃的大學(xué)肄業(yè)證書,那是南方的一所大學(xué),還有巴掌大的一截舊報紙,和一個紅綢小包裹。打開肄業(yè)證書,看到上面的照片,海棠手抖了一下,那不是自己嗎?雖然歲月久遠(yuǎn),可是照片中的女孩依然清晰,亮晶晶的眼睛,嘴角微微翹起,笑盈盈地看著海棠。海棠顫抖著打開舊報紙,上面是則被鋼筆框起來的消息:經(jīng)過警方多方追蹤,三名強(qiáng)奸犯于昨日在本市落網(wǎng)。海棠看了看報紙的日期,是自己出生的前一年。
海棠俯身在姨媽耳邊,輕聲叫道,媽媽。她看到姨媽渾濁的眼睛里散發(fā)出了光芒。
姨媽說,你記住怎樣料理后事了嗎?這是姨媽留給海棠的最后一句話。說完這句話,沒等海棠回答,她就閉上了眼睛,神色安詳。
海棠沒有哭,小姨和小姨夫去村里叫來很多人,他們分別去祖墳刨坑,去火化場燒姨媽,去姨媽的房間布置靈堂……眼前這熟悉的一切,姨媽早在那夜就已教過她了。她知道,把這些置辦妥當(dāng),她要守靈三日,披麻戴孝,摔碎手中的青瓦盆,把姨媽的骨灰送進(jìn)墓地。從此,姨媽在這個世界上就徹底消失了。
姨媽下葬那天,天氣晴朗,高懸的天空出奇地藍(lán),如果不是寒風(fēng)凜冽,海棠覺得這應(yīng)該是秋天的樣子。送葬的隊伍不長,除了本家的大人孩子,還有幾個外鄉(xiāng)模樣的女人。
“起靈的時候,后人要摔老盆,還要哭墳。不哭的話,后代會出啞巴。妮兒,你要記住這些。如果哭不出來,也有人代哭,給他們點錢就行了?!蹦峭硪虌尩脑捰诛h蕩在耳邊。海棠哭不出來,她甚至覺得“不哭后代會出啞巴”這句話很好笑。誰知道自己會不會有后代呢?
當(dāng)眾人抬起姨媽的棺槨起靈時,海棠用力把手中的青瓦盆摔碎在地上。一地碎片齜牙咧嘴地看著她,仿佛在嘲笑她,今后變成孤兒了。
海棠彎腰撿起一片瓦片,緊緊攥在了手心,很快,手心變得濕漉漉的。那種濕痛令她心安。
到墓地后,那幾個一路上竊竊私語的外鄉(xiāng)女人,約好了似的,一齊放聲悲哭。
海棠吃驚地看著她們,她們的臉上沒有一滴淚水。她知道,這是小姨替她找的代哭。她不想讓人代哭。海棠把瓦片試探著劃向左手腕。她看到血在青色的陶片上蜿蜒盤旋,聚成了一條黑色的小蛇。她沒有感覺到疼痛,自然也沒有流淚。
她在那些墓碑上尋找姨媽的名字,忽然,墓碑上的字飄搖飛翔起來,變成無數(shù)干枯的分子消失在寒冬里。她打了個寒顫,在一片哭聲中,慢慢歪倒在了地上。混沌中,她看到那個上唇有黑痣的男孩,在樓下大聲喊自己:海棠、小棠、棠妮兒、花花……
海棠醒來時,她已躺在姨媽的床上,手腕包扎好了。小姨撫摸著她的額頭說,傻孩子。
海棠抬起頭,看著墻上掛著姨媽的遺像。遺像是來時的山路上,她在車?yán)镉檬謾C(jī)拍的。姨媽在遺像中微笑。海棠看到了枕邊的木盒,她起身掀開盒蓋,拿出了里面的紅綢包裹。
紅綢里面包著一副艷綠色的玉鐲。小姨的眼淚下來了,她說,妮兒,這副玉鐲,是你姥姥家祖?zhèn)飨聛淼?,曾有人拿樂道里的房子跟你媽換,你媽拒絕了。那晚在樂道里,我問她,為什么不把鐲子變賣了換腎,她說,要留給你做嫁妝。
小姨,我媽到底愛我還是恨我?她恨我當(dāng)年為什么要生下我?看著紅綢中溫潤的玉鐲,海棠恍惚覺得,那個暴戾的姨媽沒有死,現(xiàn)正在樂道里的老樓上,拿木尺抽她。
小姨說,她天生骨盆狹窄,當(dāng)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時,已經(jīng)打不掉了。你姥姥說,這是你該當(dāng)來這個世界一遭,讓她留下你。她就是在這間屋子里,帶著恨生下的你。我伺候了她整整三個月,才養(yǎng)好了身子。小姨用手輕輕撫摸著海棠的臉頰,妮兒,別怨你媽,她這輩子,苦呀!
海棠把臉頰輕輕貼在小姨手心里說,展昭呢?
跟你小姨夫在隔壁呢。
讓他和小姨夫過來。海棠說。
小姨領(lǐng)著展昭和小姨夫進(jìn)來時,海棠已經(jīng)穿好鞋子站在床前。沒等他們開口,海棠雙膝一彎,跪在他們跟前。
三人愣住了。
海棠說,我媽教過我,要謝孝。謝謝你們幫我安葬她。
說完,海棠雙手伏地,朝他們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