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學(xué)》2024年第11期|陳家橋:吳山
1
撕皮走進吳山理發(fā)室,一邊摳著指甲,指甲里有泥,哪來的泥也不知道。
“你來了?!贝髦轭^也不扭地問。
憑什么戴珠就能看見走進一個人,而且知道是撕皮呢?
因為店門口坐著南瓜,南瓜有一種本事,總能把氣氛弄好,在吳山村這么個地方,沒有他搞不定的事情。
“我來把頭搞一下?!彼浩ふf。
戴珠在轉(zhuǎn)椅上晃了一下,他的視線應(yīng)該掠過了撕皮所在的方向,但他沒有停下,繼續(xù)轉(zhuǎn)了幾圈。他一直以為自己的椅子是全天下最強的幾把之一,勝過巨大的老板或名人,別人不能跟他比,因為他是理發(fā)師,自己的椅子不僅能轉(zhuǎn),而且能讓坐著的人聽從自己的安排。
“水燒開再講?!贝髦檎f。
“你今天怎么搞的,生意不當(dāng)生意做?!彼浩ふf。
“我生意怎么樣,我心里清楚,不缺人?!贝髦檎f。
南瓜在外邊嚷了一聲,大約是因為有小販推著車子經(jīng)過。戴珠從南瓜的聲響中能判斷走過去了什么人,南瓜總是說,現(xiàn)在生活是好了,但有本事的人并沒有增加,還是那么多人,那么多笨蛋。
“南瓜在外邊干什么這樣得意?”撕皮問。
撕皮不是在挑釁或表達不滿,他是深感吳山村這么個光景,別人都講好,但自己不滿意,自己還沒有完全過好。
水開了,在壺嘴子那里冒熱氣。
“是不是要我?guī)湍銢_開水?”撕皮問。
戴珠不知什么時候手上已經(jīng)握了皮帶。那是一條打了豬油的皮帶,正經(jīng)的牛皮,而且燒過,有一種特殊的色調(diào),那是為了磨蕩刮胡刀用的,在那上邊蕩幾下刮胡刀,是他多年的絕活,他就喜歡這種勁道。也就是說,如果沒有這么幾下子,他都不想理發(fā)了。
撕皮在剛才戴珠躺著的椅子上坐下了,靠背已經(jīng)調(diào)起來了,因為是腳踏的,“啪”的一聲,靠背豎起來了,很直,盡管靠背的皮已經(jīng)磨光了,里面的海綿也露出來了。撕皮靠在上邊,向后仰了仰,他知道戴珠脾氣好的時候,會提前把靠背放下來,一邊理發(fā),一邊跟他聊天,但今天不行。
今天怎么搞的啊?
撕皮說:“戴珠,幫我剃那種只留上邊一片鍋瓦的頭,兩邊全搞掉?!?/p>
“那是小年輕的發(fā)型?!贝髦檎f。一邊把圍布在空中撕開,蓋在撕皮的眼前,上邊有個凹起來的領(lǐng)口,露出撕皮的頭。
“你真以為我們不年輕了?”撕皮問。
戴珠說:“不要講我們,就講你,是你剃頭,我講的是你。”
撕皮說:“你剃頭啊,你剃啊,剃頭的是我,但剃的人是你,是你在搞人家的頭。”
戴珠懶得碰撕皮的頭,這頭他熟悉,像母雞熟悉所有的雞蛋,不僅僅是自己的雞蛋,還有天下的雞蛋。
“你不要晃。”戴珠嚴肅地說。
“哎喲,你今天來脾氣了,服務(wù)態(tài)度不怎么樣?!彼浩ふf。
“注意點,我為人民服務(wù)已經(jīng)很長時間了?!贝髦檎f。
他是個手藝人,靠手藝吃飯,至少在理發(fā)這一點上,他是靠這個吃飯的。當(dāng)然了,早年,他跟撕皮、南瓜還有叉子,都是在村子里玩,中間還出去混過,但他們現(xiàn)在都在這村子里,這是城中村,就靠在城邊上,可以講比城中心還好。
“我頭皮癢?!彼浩ふf。
“你家里用的沐浴露不好?!贝髦檎f。
“沐浴露有什么關(guān)系,是洗發(fā)水啊。”撕皮說。
“你會用洗發(fā)水?不就是用沐浴露嗎,在城隍廟批發(fā)的,一大瓶才幾塊錢那種?!贝髦檎f。
撕皮脾氣并不好,但坐在這轉(zhuǎn)椅里,他沒有辦法,就得聽戴珠的。
“兩邊搞光了不好看。”戴珠說。
“這跟你有關(guān)系嗎?”撕皮反問。
“我是說,我們不年輕了,我們不搞那頭型。”戴珠說。
按理講,客人要什么發(fā)型,理發(fā)師就得做什么發(fā)型,況且,就是用剃頭家伙在兩邊一剃就可以了。
在鏡子中,兩人目光不會相遇。戴珠很少在鏡子里與客人的目光相遇,他認為那樣會比較尷尬,而且會有損自己的感覺。他認為一個人坐在轉(zhuǎn)椅上,他在邊上挑發(fā)型、剪頭、梳發(fā)式、理頭然后吹風(fēng),你都老老實實的,這樣對雙方都好。
“你也干了不少年了?!彼浩ふf,他幾乎每次都要這樣講。
“我干不了別的?!贝髦檎f。
“媽的,像越南有幾個人燙頭剪發(fā)都出了名,抖音上有?!彼浩ふf。
壺里的水還在冒熱氣,撕皮有點害怕,要是這老兄突然把開水澆自己頭上怎么辦。他之所以這么想,完全是因為今天這戴珠有點反常啊。
“你今天受氣了?”撕皮問。
南瓜朝門里掠了一下,唱了一句歌詞,《我和我追逐的夢》,劉德華的歌。
“你閉嘴。”戴珠說。
南瓜又伸進頭來說:“你們倆好好剃頭?!?/p>
撕皮的腳在轉(zhuǎn)椅下邊踢了下,他感覺自己如果一下子被弄死了,也就是腳這樣蹬一下。在黑幫片里,人死就是這樣的。
但現(xiàn)在不會,很大的花朵就開在理發(fā)室外邊,有鴿子飛過,屋頂上有人在弄天線,還有人在跑步,更多的人悶在屋子里。這是上午,沒有人特別激烈地干什么。
“上邊的這一片不怎么黑?!彼浩た粗R子說。
“那是你毛發(fā)質(zhì)量的問題。”戴珠說。
他到水壺那邊去,提了一下,又放下了。然后,他把那條先前握著的皮帶扣在了前邊的木架上,抽出剃須刀,在那上邊打磨,發(fā)出嗖嗖聲。撕皮聽見了,他是喜歡這聲響的。好朋友,兄弟,熟人,一起混世的哥們,居然做了剃頭匠,他是有些想不通的。
“今天水不要太燙。”撕皮說。
“你又不是豬,用不了太燙的水。”戴珠說。
南瓜這時進來了,手放在轉(zhuǎn)椅的后背上,轉(zhuǎn)椅沒有倒下去,把轉(zhuǎn)椅靠背扳下去的權(quán)利是理發(fā)師本人的。南瓜看鏡子中的撕皮說,“撕皮哥,你臉色不好?!?/p>
“就沒有好過?!贝髦檎f。
戴珠認為撕皮今天坐姿讓他不爽,好像很把自己當(dāng)個客人似的?!捌鋵?,你算個屌?!彼睦锵?。
但他沒有說出來,來者都是客,況且還是自己的朋友。“我今天可不太對。”他提醒自己。
“你還是到外面去。”戴珠對南瓜說。
南瓜沒什么勁,退到外面去了。
2
老柳在吳山村村尾南瓜的家門口堵住了南瓜,他在找南瓜之前給他打電話,但南瓜不是很樂意見他,老柳于是就到他家門口去堵他,不出所料,南瓜正準備出門。
“你不是說等我的嗎?”老柳問,一邊掏出煙,但沒有給南瓜一支。倒是他身邊的小俞稍稍客氣些,說:“南瓜,你講講吧?!?/p>
“我可以講的?!蹦瞎匣氐酱箝T邊上。
“不請我們進去嗎?”老柳問,一邊已經(jīng)準備跨進門了。
“家里燒著香呢。”
“那我們就不能進去了?”老柳把警帽脫了下來,因為天氣有點悶,他扇了扇風(fēng)。
“進來吧。”南瓜說,但自己仍然站在大門口。
他家的大門也很怪,是一扇的,不是對開的,春聯(lián)貼的是那種長長的分開的樣式,橫批貼在門楣上邊。
老柳看見昏暗中的案臺上有香,有煙在飄動。
南瓜就站在門口。
“誰先動的手?”老柳問。
“沒有動手?!蹦瞎险f。
“不是說是打起來的嗎?”老柳說,“村子里的人都講是打起來的?!?/p>
“沒有打呢?!蹦瞎险f,一邊自己掏出煙來抽。
小俞認為老柳的態(tài)度有點問題,不能這樣對待一個想從其身上套出線索來的人吧。
“你當(dāng)時在什么位置?”老柳問。
“我在門邊上?!蹦瞎险f。其實他現(xiàn)在雖然進了自己家的門,但仍在門邊上。
“什么情況???”老柳有點兇地問。他把帽沿正了正,站在案臺邊上,前面是一張木桌,上邊放著吃剩的飯菜,用一只帶尼龍網(wǎng)的篩子卡著。
“我就看見躺椅晃了一下。”南瓜說。
“怎么晃一下?”老柳問。
南瓜說:“在刮胡子吧,因為已經(jīng)剃好頭了,照理是修面,但怎么椅子動了一下?!?/p>
“聲音大,所以你注意了?”老柳問。
“躺椅一般不會動吧?!蹦瞎险f。
“然后呢?”
“然后就看到血濺到地上,是滴到地上了,幸虧撕皮用手捏著劃傷的地方,不然血更多?!蹦瞎险f。
“撕皮當(dāng)時還躺著嗎?”老柳問。
“誰到家里來了?”一個年老的聲音問。
“誰?”小俞問。
南瓜說:“不管她。”
老柳問:“你就什么也沒做?”
南瓜說:“我是看見戴珠拿著那個刀子,刀片閃著光,以前我從不覺得那刀有亮光,不知為什么,那時我看到刀片有光。平時只看見刀梢呢,我也是用這剃刀修面的,它是戴珠的家伙?!?/p>
“你聽見撕皮叫了嗎?”老柳問。
“什么叫‘叫’?”南瓜反問。
老柳說:“我意思是,怎么沒有驚動街上的人呢?”
“沒有叫?!蹦瞎险f。
“誰在家里吵吵鬧鬧的?”那個聲音又響了起來。
“是我媽,她耳朵不好。”南瓜說。
“耳朵不好,還嫌吵?”小俞問,一邊向里屋張望。
街上有人走過,有人居然伸頭進來,南瓜就在門邊,很容易被人看到。家里來了警察,當(dāng)然這在吳山村也是常事,村子里事情多,片警和聯(lián)防隊員常常來走動。但這次來的警察大家不認識,所以都對南瓜另眼相看。
“撕皮爬起來沒有?”老柳問。
“爬起來了,但因為用手捏住劃傷的地方,所以動作不能大,就那么歪著,然后起來了?!蹦瞎险f。
“沒有撲向戴珠?”老柳問。
“沒有,怎么可能啊,手都捏在傷口上,血還在向外滲呢?!蹦瞎险f。
“好吧,我意思是,怎么讓戴珠給走掉的?”老柳問。
“我只顧著扶著撕皮,沒有細看戴珠,再說當(dāng)時沒覺得有什么不對,就是在脖子那兒搞了道口子?!蹦瞎险f。
“虧你說得出,沒在意,在脖子上啊,傷得不重啊?”小俞問。
“我沒有注意戴珠,我覺得他肯定難為情,手藝不好啊,拉傷別人了?!蹦瞎险f。
“你認為是手藝不行,才拉傷的?”老柳問。
“反正,戴珠出去了,那把刀子也給帶走了?!蹦瞎险f。
“你怎么注意到刀子被帶走了?”老柳問。
“因為我覺得是不是刀子出了問題,不然怎么會一個理發(fā)的朋友,能把撕皮給拉傷了?”南瓜說。
“后來呢?”老柳問。
這時,外面進來一個人,好像講什么表格的事情,這個村子要拆遷,是在摸底,大約是開發(fā)商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在談呢,在丈量面積,還沒有正式通知。
“然后,我就扶撕皮出了理發(fā)店,到衛(wèi)生所去?!蹦瞎险f。
“你們要拆遷?。俊毙∮釂?。
“跟你們有什么關(guān)系啊?!蹦莻€年老的聲音又出現(xiàn)了
“我媽真是的!”南瓜說。
案臺上的香快要燒完了,南瓜從下邊撥出來一根,用打火機點上,又插到小香爐里。
“我們到門外去?!崩狭f。
“你的帽子?!毙∮崽嵝?。
老柳返身拿帽子,南瓜出了門,好像想往前跑起來的樣子。
“不要動。”老柳喊。
“沒有,我只是指給你看,衛(wèi)生所在什么地方?!蹦瞎险f。
老柳招手讓南瓜回來,說:“衛(wèi)生所在哪兒,我們知道。”
南瓜回到自己家門口,邊上已經(jīng)聚集了幾個人。房子里香的味道已經(jīng)飄出來了。
“講到哪里了?”
“衛(wèi)生所的禿子,讓撕皮把手松開。”南瓜說。
“情況不那么嚴重,是吧?”老柳問。
他們向前走了幾步,忽然老柳回頭看了一眼,問南瓜,“你媽怎么不叫了?”
“走遠了啊。”小俞提醒。
老柳把帽子戴到頭上,看南瓜在邊上像個小丑似的。
“禿子怎么處理傷口的?”老柳問。
“不是太大的問題,縫了幾針。”南瓜說。
“衛(wèi)生所都能縫針啊,私人的吧?”小俞問。
南瓜說:“村子里打架常有的事,禿子干這個可在行了?!?/p>
“誰干的?”禿子問南瓜,因為南瓜就站在撕皮邊上,撕皮已經(jīng)冷靜下來了,大約也不疼了。主要是禿子講了,沒有什么大事。
“戴珠!”南瓜記得當(dāng)時對禿子吼了一句。
3
受傷的地方在下巴和脖子交界處,傷得雖然不深,但位置有點懸,禿子給他縫針時,手在哆嗦。
縫好針以后,撕皮回了趟家,他現(xiàn)在心情很不好。接到了秦叔的電話,要他晚上去吃飯,并講戴珠也會來。
他沒有講戴珠在理發(fā)店拉傷他的事情。
南瓜說:“你身體不好,不要去了?!?/p>
“我要去,戴珠這狗日的也去呢。”
“那你去,是要收拾他?”南瓜問。
“去了再說,出這么大的事,不能隨便算了?!?/p>
“我勸你們不要太動真格的?!蹦瞎险f。
南瓜沒有回家,他是到澡堂子那邊去了,撕皮本也想泡個澡,但禿子還開了頭孢給他吃,現(xiàn)在去泡澡,傷口感染了怎么辦。
“小香玉怎么辦?”他在心里掠過一陣不甘。
吃飯的時間定在六點半,老秦的住處在一個特別逼仄的槐樹拐那兒,那里的人家多,而且是在這個城中村的差不多正中心。老秦的房子沒有直接開向街面,而是要通過一個院子,再繞過那口井,然后才能穿過一個拱門到達。
“我要帶刀嗎?”他問自己。
“沒有必要吧?!彼叵肽瞎现霸谛l(wèi)生所講的話。
小香玉不定在澡堂子那邊,她可能吃瓜子去了,或者打麻將去了,一切說不準。
我至少也是英雄吧。他想。
他沒有帶刀子,不能帶啊,帶刀子去秦叔那里,秦叔會不樂意的。不是怕秦叔,都是老東西了,又是一個村,但自己還是要跟過去一樣,做個有樣子的人。
應(yīng)該在六點趕到,在槐樹那里停一會兒,假如他也在那里,那就在外面跟他了一下。但沒有刀子怎么辦呢?這個也不難,可以先談。
他像個鬼怪般站在大槐樹下等了幾分鐘,沒有見到戴珠來,倒是南瓜來了。
“你去澡堂子了?”撕皮問。
“小香玉在街口碰到了?!蹦瞎险f。
“問起我沒有?”撕皮問。
“問了,問你在干什么?!蹦瞎险f。
“你家的香,燒得旺啊。”撕皮沒好氣地說,實際上也是岔開話題。
“我看見她扭著屁股?!蹦瞎弦贿呎f一邊抽煙。
“疼不疼?”南瓜又問。
“老子怕這個?”撕皮說。
到了秦叔家,掀開珠簾進去,有一個狹小的放案板的過道,然后是所謂的客廳,掛著中堂,有一股肅殺的氣氛。戴珠其實已經(jīng)到了。
“他跟我說了。”秦叔見撕皮進來,先就講了。
戴珠沒有動,坐在木椅里,木椅很重,跟他理發(fā)店里的椅子可不是一回事。
撕皮坐下,是在一張沙發(fā)上,但是木質(zhì)的,坐上去很難受。他朝秦叔指了一下手說,“倒是縫了幾針,禿子都講太危險了。”
險是險了一點。但問題是,戴珠已經(jīng)講了,也就是碰了一下,刮臉的事情,臉的事情,秦叔說,并且甩過一根煙。他脖子上的金項鏈是一個個小葫蘆串起來的,小葫蘆居然里面是空的,所以重量不是太大,在吳山村掛鏈子不會太重。
中間的八仙桌已經(jīng)在上菜了。
羊肉、牛肉鍋子,大白菜,干子還有豆角,然后是一道湯,豆腐和魚,一桌菜放在一起。
“找你們是來干活的。”秦叔說。
“知道哎。”南瓜說。
“你媽的閉嘴吧?!鼻厥鍖δ瞎险f。他對南瓜比較兇,因為傳說南瓜也可能是秦叔的親戚,關(guān)系比較復(fù)雜。
“有你屁事?!鼻厥逵终f,聽得出來,他是罵南瓜來嚇那兩個人。
“哲子還沒來。”南瓜說。
“哲子來不來,干活都少不了他?!?/p>
撕皮心里想的是小香玉,媽的,要讓她知道,自己被弄傷了,自己在吳山村居然被弄傷了,什么年頭了,還有這種事!
老秦就是要把里邊那間平房,在上邊再加一層?,F(xiàn)在拆遷來量面積,就是這幾天的事情,所以要加緊蓋。之所以拖到現(xiàn)在,還是因為上邊有個鴿舍。老秦認為蓋了房子,鴿舍就存不住了,怎么辦?一拖就拖到現(xiàn)在。還有的說法是,有幾只鴿子在槐樹那邊跳,不滿意呢,最近好了,所以秦叔要蓋房子了。
“全興大曲!”秦叔嚷道。
南瓜覺得老東西很不像話,怎么老是拿自己不當(dāng)人。
“你閃了手?”秦叔問戴珠。
戴珠自己頭發(fā)比較長,他是一個理發(fā)的,搞發(fā)型是他的專長。人家都知道,他心里有女人,但他平時也玩,玩得也比較放得開,但不同的是,他心里想著什么遠方的女人。
“是皮帶的事情?!贝髦檎f。
撕皮坐在那兒喝了一口酒,南瓜提醒他在吃頭孢,能喝酒嗎?
“喝酒能燒細菌!”秦叔鼓勵道。
戴珠說:“皮帶太油了,把刀片搞得也滑。”
“是一把刀子,好吧,小戴,不是刀片!”秦叔又說。
撕皮看了一眼戴珠,戴珠回避了他的目光。
“我要搞死他?!彼浩ば睦锵?。
不過,從衛(wèi)生所出來時,他也這么講過。但南瓜講,你搞死他不行,他對你有恩。
“另一碼事。”撕皮記得他是這樣反對南瓜的。
南瓜講的是,撕皮的爸爸在前些年出了事情,是戴珠去救的,打了三個人,還折了幾千塊錢,把撕皮的爸爸從東陳崗給扛了回來。
他們之間的事情多,就拿小香玉來說,戴珠就那么干凈?拿什么眼光瞟,中間還約過,鬼知道干了什么事沒有,或者說鬼知道干了沒有?他不斷地重復(fù)過這個問題。
秦叔夾了一塊牛肉給撕皮,對他說:“你多吃點牛肉,跟你講,也就一個口子,沒有什么大不了的?!?/p>
“我有數(shù)。”撕皮說。
秦叔這就不干了,怎么又有酒又有肉,還講這種話,難道在我家中堂前面還這樣不講情面?
中堂上掛著松鶴圖,一派祥和。
“幸福生活需要珍惜。”秦叔的嘴里蹦出這句話。這還像秦叔嗎?這么文縐縐的。
“我現(xiàn)在為什么又決定不那么照顧鴿子的感受了?”秦叔問大家。
“因為鴿子不一定就和平?!蹦瞎险f。
老秦彈了一下煙灰,指著南瓜說:“你有六個腳趾頭吧?!?/p>
“你來剁!”南瓜想開玩笑。
“鴿子的事情,我想通了,加蓋了一層鴿子的窩就也上一層,鴿子也上升?!崩锨卣f。
吳山村有一個圖書室,是新華書店來開的,公益的,里面居然放了尼采、謝林,還有《論語》什么的。老秦在那里晃過幾次,偶爾翻了尼采的書,他回來跟老伴講,一點都不黃。
老伴是吳山村里有名的難纏女人,要不是糖尿病,她跟老秦平起平坐,但現(xiàn)在瘦了,對家里的事情并不那么上心。
“我看不如殺了吃?!崩习榻K于開口了,而且是對幾個年輕人講的。
“我不是朱元璋,懂不懂?我不殺功臣!對鴿子也一樣。”老秦表示。
4
“我很少用茶壺泡茶,你們都知道,我喜歡用茶盅倒茶喝。但今天我破例了,用茶壺泡茶給你們喝,是因為你們干活累,另外呢,也因為今天這形勢。”老秦在臥室對客廳里的人說。
臥室有一張大床,雕著特別好看的花紋。據(jù)說,如果要把這張床移出去,要耗費很大的精力,或者說要把房頂拿掉,才能把床搬出去。
“但問題是,如果這床這樣,那又是怎么搬進來的?總不可能是先有這張床放進來,再把房子蓋起來的吧。”南瓜在心里想,但他沒有把這個問題問出來。他知道這床對于老秦可不一般,對于老秦的老伴矢月也不一般。
矢月,好像有要把月亮射下來的意思。
已經(jīng)吃得差不多了,全興大曲就一瓶,后來改喝成另一種白酒,那酒在吳山村很流行,據(jù)說有一個渠道專門從外面買,在達達超市有賣。
“我他媽喝多了?!彼浩ご分雷诱f。
“你可以多喝點,今天。”老秦在里面說。
“老東西說你呢。”南瓜小聲地提醒。
“我喝得還不夠?!彼浩び终f。
矢月這時從臥室出來了,對大家說,“你們快去干活吧,老秦把茶都泡了。”
“鴿舍怎么辦?”有一個人問。這個人是老秦的熟人,但跟他們?nèi)齻€不熟。
“不要動鴿舍,就撂那兒,四周砌墻上去?!崩锨孛畹馈?/p>
“老東西口氣太硬了!”南瓜沒好氣地說。
那個熟人白了南瓜一眼,南瓜在想,也許每個人都認識他,也說不定。
“老子沒有喝夠?!彼浩び秩?。
“你藥吃多了吧!”老秦在臥室里掀開蚊帳,對著客廳喊,“快去砌墻吧?!?/p>
矢月把菜都撤了,不然不知道這幾個人要吹到什么時候。
據(jù)說,他們這伙人去后院干活了,鴿舍沒有動,飛翔的白鴿因為在外面送信,暫時沒有回來。但是如果把四面墻砌起來,鴿舍將成為屋中的籠子了。
怎么辦?
墻是要砌的,老秦決定了,家家戶戶都往上蓋,開發(fā)商量面積,給補償,為什么不蓋?在截止時間出來之前蓋都是算數(shù)的。
撕皮耍酒瘋不是故意的,他有情緒。另外,也給這個戴珠看,雖然老秦在打圓場,但事情沒有解決,他只是暫時沒有帶刀。
砌起來很快,有人站中間,有人站四周。梯子架子什么的,說搭就搭,一輪明月懸在頭頂。
老秦和矢月在臥室里待了近一個小時,然后老秦出來了,對矢月不滿意,“你怎么這么老?”
“你還說我,你自己不老?”矢月罵。
“別把茶壺打碎了,各位?!崩锨爻鰜碚f。茶壺已經(jīng)支在后院,棋盤上的茶壺和杯子放得亂七八槽的。
“幸福在于一把茶壺?”那個熟人也開始對老秦不滿意了。
“我保你們都幸福!”老秦說,有人看出來老秦也有些醉。
“撕皮,你砌得直一點?!崩锨卦谙逻吅?。
“鴿子在外面還沒飛回來。”南瓜在上邊喊。
“我講撕皮,南瓜你閉嘴,我在這兒看撕皮墻砌得不直,不能剛砌上就倒吧?!崩锨卣f。
“你什么眼神?”撕皮放下瓦刀嚷。
“你小子,什么話!”老秦也來勁了。
“也配談幸福!”撕皮坐在半截墻上,對著天空說。
他想起以前自己還有個女朋友,叫米米。米米是外地人,湖南的,跟所有到吳山村就走不掉的外來人一樣,她居然喜歡上這個城中村。
非常自由,非常可愛。這是米米當(dāng)時的評價。但后來呢,一次飯后,就是這個老秦的弟弟,居然把米米給摸了。
撕皮每想起這個叫猴子的人,就非常不爽。雖然這老秦是他的恩師和長輩,但猴子呢,經(jīng)常出去,現(xiàn)在在哪兒也不大清楚。為什么摸米米?他想不通,不是把我撕皮不當(dāng)人嗎?那時他準備把米米發(fā)展成媳婦的。
那天,是因為不知誰提了個問題,說誰能稱得出一只奶的重量。
別人怎么講的,不記得了,印象深的是有人講用司馬光砸缸的辦法,有人講用曹沖稱象的辦法,反正意思是讓那個部位被單獨拎出來稱,是不可能的。
那晚,在小巷口,撕皮也是因為喝多了,那時他比現(xiàn)在年輕,耐酒還行,也能扛事,但還是被猴子上了手,把米米騙到公廁邊上,說要稱一稱奶的重量,然后摸了。
“我跟猴子沒完!”撕皮在上邊喊了一句。
突然來這么一句,大家都愣住了。老秦把梯子往邊上一順,靠上了槐樹,然后就爬上去了。那個熟人喊:“秦老,你小心摔著!”
后來,我們知道,村子里的人也都知道,戴珠被砌進了那個二層加蓋的小房子里。據(jù)說是因為他一直站在里邊砌墻,而后來的哲子和撕皮在外邊砌,兩個人力氣大,南瓜負責(zé)遞磚,一晚上就要把這房子給砌起來。
哲子先走,是撕皮讓他走的。南瓜去買東西了,因為村子里超市關(guān)了,去村子外邊潘集路上的二十四小時超市買東西,時間耗得長,撕皮才有機會。
在卡最后一塊樓板之前,撕皮拿走了房內(nèi)的梯子,然后樓板悶了下去,一間沒有門窗的只有一個鴿舍還在里邊的房子,悶住了戴珠。
但戴珠為什么不叫呢?因為頂上的水泥板合上去以后,里邊就成了一個死一般的空間了,鴿子仍沒有飛回。
他是否叫了?不知道。不過,好在,他是被砌在了屋子里,屋子平方不大,只為了騙開發(fā)商多補一點面積。
撕皮沒有解恨,但他認為這只是他今晚沒有帶刀前來,而給對方一個臨時的懲罰。一個加蓋的房子沒有門窗,也是撕皮定的。撕皮之前跟老秦吵了一架,老秦從樹上摔了下去,就不能指揮蓋房的事了。
撕皮一直有這個本事,他能搞定很多在別人看來很難搞定的事情。
他在墻外還嚷,悶在里邊吧,等著吧,拆你的時候早呢。
但是,吳山村的戴珠有一種別人都知道的神秘的本領(lǐng),那就是他很能吸引人家的注意,不光是他的發(fā)型,長手指,還因為他沉默而飄逸。
吳山村外面也有江湖,但吳山村里邊事情更為復(fù)雜。其實一間房子并不能悶死這個不那么年輕的青年。他在里邊,聽得見外面的細響,但他知道,他的呼喊聲出不去,外邊的月已經(jīng)西沉了。
據(jù)說,那晚,還是矢月最終去了這封閉的新房。水泥和沙漿還沒有干透,但紅磚凜然。屋子非常結(jié)實,鴿子仍沒有飛回。
沒有門窗,老秦的老伴矢月是怎么進去的呢?這是一個謎嗎?也許是。但人家都知道鴿子沒有飛回,并不表明鴿子失去了鴿舍,鴿舍就在這鐵一般的屋子里。
矢月進去了,她可不會像老秦跟撕皮那樣吵架,盡管老頭子從樹上掉下來,躺在那張雕花大床上咒罵撕皮。但她敏感地捕捉到了院子里那個新房的氣息。
“不行,我得去看看?!彼f。
“由他們?nèi)ァ!崩锨卣f。
“月亮下去了,天快亮了。幾個小子不容易,一晚上砌了一間屋子。”矢月說。
她怎么進去的,那是另一回事。關(guān)鍵是,她必須進去。她現(xiàn)在年齡大了,風(fēng)韻不一樣了。關(guān)于她本人的傳說非常豐富,她是本地人,本村人,但她年輕時外出了,漂到江浙了,后來她回來了,她的故事漫長而難以琢磨。
她進去時,戴珠坐在鴿舍旁邊,頭上有一個包,鼻子還在滲血,顯然他吃了一記悶棍。不然他不會被砌進了這屋子里。
她踢了戴珠的腳一下,戴珠發(fā)現(xiàn)她來了,他抬頭看了一下,問,“怎么進來的?”
矢月說:“不要問怎么進來的,我也不問你怎么就劃拉撕皮一刀子,我只是想,一個年輕人,不應(yīng)該在吳山這個地方?jīng)]有出路,關(guān)在一個自己加蓋的騙局里?!?/p>
矢月的話聽著簡直就是莫大的諷刺,蓋房子是為了你和老秦騙面積,好不好?
“我頭暈?!贝髦檎f。
“我本來可以不進來的?!笔冈抡f。
但她還是進來了,為什么呢?因為她對生活同樣是不滿意的,對老秦,對吳山,對年輕人,也包括對世界,是有意見的。
她記得,這個坐在地上吃了悶棍的不那么年輕的年輕人,一個長頭發(fā)的飄逸的人,他的第一次是她拿走的。
那是快十幾年前了吧,那時他還很厲害,沒有想到自己后來成了理發(fā)師。那時他看書,看四大名著,希望在吳山村獨樹一幟,搞點文化。然而他和其他年輕人不一樣的是,他被這個叫矢月的女人給盯上了。
她承認這個年輕人當(dāng)年很好看,盡管現(xiàn)在也很好看。
她看著腳下的戴珠,她流下了眼淚。她知道他過得不好,一個理發(fā)師沒能走出吳山,而心緒沉重,活得比較累。
但是,我還是進來了。她想。
她喃喃自語,“我老了,我老了嗎?”
她的問話不是針對任何人的,因為屋子很悶,沒有回響,戴珠仍坐在鴿舍旁。
“我老了。”她說。
沒有人回她話,她喉嚨里哽著,“我再不能在床上伺候這老秦了,我老了,我從此成為老太了?!?/p>
他抬頭望了她一眼,他聽見這很小的聲音,似乎也是對十五年前他被打開的人生的一次倒逼。
“你怕嗎?”他記得當(dāng)時矢月是問過他的。但她雪白的乳房令他震顫。
她是主動的,她想有這樣的年輕人,給自己的生活墊一下,讓自己有個底?!按髦槟愫脴拥??!彼煌5卦谏硐鹿膭钏?。
他不得要領(lǐng),并不順暢,她一直堅持讓他認真探索,這是另一種求生,給你經(jīng)驗、感動,給你高大的感知,你有了我,怎么樣,一個吳山村的優(yōu)秀女性。
他長久地伏在她身上,他那時就是謝謝她,生活有了伴,給了我幸福,巨大的秘密,隱私的勝利,鋒利的歡樂,自己就這樣被打開,也打開了吳山。
“知道嗎?你媽后來來找我?!彼龑Ρ亲訚B血的戴珠說。
“你媽快要氣瘋了?!彼终f。
他別過臉去。
“她威脅我,現(xiàn)在吳山,居然有人玩了她的兒子。”她說。
“我媽太在意這種事了?!彼鹆艘痪洹?/p>
矢月說:“你知道嗎,她后來跟我談妥了,除非讓她用河蚌來報復(fù)我,否則她就在吳山村把我搞臭。”
戴珠知道一點點,但不詳細。現(xiàn)在在這屋子里,她可以講了。
她說:“你媽用河蚌,還淌著水呢,她說要用那河蚌來擊破我的褲襠。”
她笑了一下,她剛才說了,她已經(jīng)不行了,老了,她要石化了。
“怎么樣?”他在心里問。
她說:“其實也沒什么,就是要羞辱我啊,用一只河蚌?!?/p>
他知道,在吳山,河蚌就是最壞的女人的那個。
矢月今天還穿了一條裙子,不長,有些干練。她仍是吳山婦女的楷模之一,她不能喪失自己的存在感。
她說:“用河蚌來攻擊我,知道嗎,要是我是一個國家呢,這么干,算是什么?”
他居然點了點頭,大約是被她的比喻給震住了。
她說:“要是我是一個國家,用河蚌來攻擊我的身體那還得了?”
他說:“怎么,羞辱嗎,你想說?”
她不知為什么把自己比成一個國家了,大約她有些激動,她說:“比喻不恰當(dāng)吧?!?/p>
他摸了摸頭,靠在鴿舍上,鴿子仍沒有飛回。他笑了一下,他的樣子仍是可愛的,令矢月動容。
矢月說:“其實,我愛吳山,真的,小戴,我愛這個村子。”
5
當(dāng)太陽從吳山村東邊的那條公路邊的楊樹枝的頂頭升上去時,吳山村的早點店里擠滿了人。有人講昨天夜里又起了幾家房子,這其中最引人關(guān)注的便是老秦家的房子,而老秦的老婆那個叫矢月的女人卻在早上意氣風(fēng)發(fā)地挎著裝滿黃瓜的籃子,攔了一輛小四輪,去了郊外。
沒有人知道這個已經(jīng)衰老的女人為什么要去郊外,但有人已經(jīng)在謠傳,去郊外是因為她有個事兒,是昨天夜里砌墻時,有一個人莫名其妙地被砌在了墻里。
坐在早點店里正在喝豆?jié){的紗布包扎脖子的非常不自如地搖晃的男人撕皮,好像一夜就已經(jīng)老去了許多,南瓜正和另一個叫華子的男人坐在門口,似乎有些失意地盯著路面。
“媽的,怎么走掉的?”撕皮問。
“一定是那個老東西?!彼哉Z。
而華子甩開南瓜的手,南瓜這個好好先生就要當(dāng)不成了。華子聽說這事,又聽說矢月去了郊外,他就怒不可遏了,怎么還有這種事。
“不是老東西,是老東西的老東西?!比A子拽過一根油條說。
“你他媽把話講清楚。”撕皮說,他已經(jīng)非常不耐煩了。
“我已經(jīng)找好了刀子,可是老東西要我們砌墻。我不能帶刀去,不然,我不會讓他跑掉的?!彼浩ふf。
南瓜擠了一下坐在身邊的華子,南瓜說:“撕皮,走就走了,走了不是很好嗎,面子也有了,事也做了?!?/p>
“我昨天從禿子那里出來時,我在街上喊了多久,你們沒有聽見嗎?我講我要帶刀的?!?/p>
早上店里的人不拿他們當(dāng)回事,現(xiàn)在拆遷正在逼近吳山村,沒有幾個人會計較這幾個呆逼在討論這種打人的事。
“你脖子怎么搞的?”早點店的張阿姨問過,在他們剛進來時。
“刮胡子弄的吧。”張阿姨自己說。
其實,昨晚上,他跟小香玉在一起時,她說她已經(jīng)在澡堂子那里聽到人家講了,講戴珠跟他的大決戰(zhàn)開始了。
小香玉抽著煙,最近她迷戀卡地亞的戒指,不知怎么開口,但撕皮現(xiàn)在攤上這事了。她有些惱,戴珠你挑的不是時候啊,現(xiàn)在是我解決戒指的時候了。
“跟你講,我拿刀去,等一會?!彼麑π∠阌裾f。
“去砌墻,用瓦刀吧?”她問。
“不是的,我是去把這個戴珠給搞掉?!彼f。
“你們都去砌墻,你帶殺人的刀子,像什么。”小香玉說。
小香玉不希望事情被鬧大,那不符合她的世界觀,她認為沒有什么大不了的,大家都是失敗者,包括她這個外來人,都是的。誰也逃不了這種命運。
“可我不甘心!”撕皮在心里想。
“現(xiàn)在,你聽著?!彼浩θA子說,“你搞清楚,這東西到底去哪兒了?”
“你說戴珠吧?”南瓜問。
撕皮揚起一腳,把南瓜的臉都蹭著了。南瓜撣了撣灰,小吃店門外人不多,太陽已經(jīng)有點高了,想起昨晚,為什么不去察看一下呢。
華子說:“我覺得他們沒什么去處,還是在店里吧?!?/p>
“在店里,那么簡單?”南瓜說,他意思是,到店里去談也是對的,不會那么不講理吧,事情也是出在理發(fā)店。
“媽的,店大概已經(jīng)關(guān)了吧?!彼浩ふf,一邊搖了搖口袋里的刀子。他的刀子沒有插在腰上,而是裝在口袋里,是不想自己很囂張,那也不符合吳山村的風(fēng)格。這個地方很沉悶,人和狗,都是這樣。
一些天以后,特別是當(dāng)警察老柳和小俞跟南瓜接觸之后,他倆才發(fā)現(xiàn)他們對吳山村這些年輕人的了解是不夠的。
“小戴是個口碑不錯的人。”小俞對老柳說。
而老柳剛剛還跟小俞說,我們不要以為戴珠是個沒有頭腦的人,他精著呢。
小俞弄了一下指甲,她現(xiàn)在跟男朋友關(guān)系不太好,原因就是她跟老柳在一起時間長了,男朋友不滿意。男朋友說,“你跟老柳算怎么回事?”
她說:“我是他助手啊?!?/p>
“騙誰呢,像辦案似的?!蹦杏颜f。
“可不是嗎,我們是警察。”她把這話壓在肚里。跟老柳犯不著講這個。
但老柳并不特別在意小俞的看法,他認為小俞的頭腦還靈,但智商不行,現(xiàn)在的年輕人智商都不行。
“問題出在什么地方,是戴珠太那個了?!毙∮崾潞笳f。
“怎么了?”老柳問。
小俞說,戴珠是個好人,在吳山村,好人日子不好過。
“拉了我的一刀子,我至少要把他干掉?!彼浩ふf。
“這鬧大了!”南瓜反復(fù)地遏制。
華子說:“皮哥的意思是,他被嚇著了。”
華子的聲音不大,但撕皮聽見也不反對,他不怕丑,不怕張揚,自己搞了一下,半死不活的,成什么了。然而自己干的事呢,一棍子下去,把這東西悶在屋子里,趕巧,老東西家的老東西又把他放了。
“得道多助!”撕皮聽到早點店里有人也這樣講。他不是不懂,而是不愿意相信有人對戴珠是看得清楚的。
“我知道這鳥人?!彼A子說。
“皮哥,別太當(dāng)回事。”華子又說,“但是,這事還得辦?!?/p>
“還得辦,用刀子解決?!彼浩ば南耄謫枺骸袄蠔|西到那去了?”
華子說:“哪個老東西,你問的?!?/p>
“還有誰,矢老?。俊彼浩ふf。
太陽都快到樹梢了,在街上轉(zhuǎn)了幾圈。聽人家講這事的口風(fēng),他都有些憤怒了,好像現(xiàn)在戴珠那一方的人多于支持自己的,自己脖子上還纏著紗布,沒人同情啊。
6
老柳答應(yīng)請小俞吃飯,他本來想對付這樣一個搭檔自己未必上心,干警察并不容易,但小俞還是很喜歡這行,她有她的理解。據(jù)說隊里有人給她介紹了公安大學(xué)畢業(yè)的研究生,但她看不上。
“我喜歡基層?!毙∮嵴f過。
“好吧,我們?nèi)コ燥??!崩狭鴮π∮徇€是客氣的。
“柳老師你看,這個案子真是有點怪?!毙∮嵴f。
“還是說說那個大媽吧?!崩狭鴽]好氣地說。
“你說的是南瓜的媽吧,已經(jīng)到局里去告啦?!毙∮嵴f。
老柳把車子熄火,去的是鼎鼎飯莊,其實在這里他還和老局長談過案子,對這家飯店有些感情。
“請我吃這么高檔的飯?”小俞問。
老柳說:“不是你請我嗎?”
小俞笑著說:“老柳你還好意思嗎,有女人請男人嗎?”
老柳在電梯口說:“我看你就是一個小女生,不當(dāng)你是女同志呢?!?/p>
坐下來之后,老柳看手機,說起那個南瓜的媽媽到局里告他們?nèi)ニ艺夷瞎蠁栠@問那的,把她的休息都打擾了。
“也不想想南瓜是個什么人!”小俞沒好氣地說。
“跟你講吳山村的人都不好弄。”老柳說。
上來一個鍋子,老柳吃得很香,其實小俞只是看他吃。如果對面換另一個師傅,也許她也會有那種特別的情愫,但對老柳她還是有另一層的喜歡,覺得這人不錯。
“找南瓜又沒有問出什么名堂。”小俞說。
“還行吧,南瓜不壞?!毙∮嵊终f。
“這里面就不是好壞的問題,對于撕皮,對于那個戴珠,誰是好人,誰是壞人,我們是干這個的,破案子的,不能講好壞,要講證據(jù)。”老柳說。
服務(wù)員拿來涼茶,小俞說自己正在來那個就不喝了,老柳覺得女生在他面前這樣自然,反倒讓他不適應(yīng)。
“我不是無感啊?!崩狭?。
“你想什么呢?!毙∮嵴f。
夜色正濃,華燈初上,她說也許我們可以去看場電影呢。
“為什么?”老柳問。
“為了這個案子啊,為這個案子明朗了啊?!毙∮嵴f。
“我還以為你說成功告破呢?!崩狭?。
“那是你的事了!”小俞說,小俞在北京讀的政法,干事情有頭腦,對老人也尊敬。但是,破案不是小事,不是有學(xué)歷、有知識就可以的。
“告訴你,南瓜應(yīng)該有一套?!崩狭f。
“我覺得他沒什么心術(shù)啊?!毙∮嵴f。
“我跟你講,都有一手。”老柳說。
吃了飯,開上車子,沒有去看電影,但可以到蕪湖路走走,那兒離吳山村也不遠。
好像大家都心有余悸似的。
“差點搞出名堂來了。”老柳說。
老柳講這話的意思是,要不是一群人在郊區(qū)那里講和了,要不是事情出現(xiàn)了轉(zhuǎn)機,說不定真的不好收場呢。
“我以后也得學(xué)著點?!毙∮嵴f。
“學(xué)什么,這些吳山村的小混子?”老柳問。
街邊有人在跳舞,也有攤販,但那是別人的事。他們是警察,又是剛剛面對吳山村那種難纏的案子。
“據(jù)說是對著太陽,大家沒有事了?!毙∮嵴f。
“你看,我早講過,干我們這一行,雖然犯罪的人會比較危險,但到底,他們也還是人。”老柳說。
“南瓜媽媽說你這個人特別的壞!”小俞加重語氣說。
“為什么?”老柳問。
“我看了材料了,講你對南瓜有威脅?!毙∮嵴f。
“你不在邊上嗎,我對南瓜有什么威脅???再說了,他也沒講什么有價值的線索?!崩狭f。
“講是這樣,但南瓜媽媽認為她家的南瓜不是壞小子呢。”小俞說。
小俞進去買了一點日用品,還有糖果什么的,出來時,老柳坐在路邊的凳子上吸煙。
“吃糖吧?!毙∮嵴f。
“干什么,有喜事啊?”老柳問。
“嗯,我覺得你人特別好,我喜歡你呢,老柳同志。”小俞說。小俞眼神色色的,不過老柳知道,現(xiàn)在的年輕人有自己的一套,不能輕易相信。
“我在想,哲子挺上去那一下,應(yīng)該是本能。”老柳說。
他倆到一家電影院門口,沒有進去。邊上是冷飲店,他們坐了下來。
“哲子擋上去,但撕皮還是忍了,他沒有全力刺進去,不然哲子就沒救了?!毙∮嵴f。
“哲子對戴珠不錯?!崩狭f。
“何止不錯,大義氣,好吧?!毙∮嵴f。
“南瓜對他也不錯?!崩狭终f。
小俞說:“南瓜對戴珠就一般吧,不過他也不想事情鬧大。”
“那華子呢,他可是兇著呢?!崩狭f。
“華子認為皮哥被拉傷是不對的,他僅僅這樣認為。”小俞說。
“是啊,戴珠那一刀子是嚇著撕皮了。”老柳說。
“哎,師傅,你看,如果哲子迎上去,那刀要是全力捅下去,會不會讓哲子救不回來?”小俞問。
“不要作假設(shè)?!崩狭f。
“并且,要看結(jié)果,只是刺到了手臂,也是本能吧,用胳膊去擋?!崩狭终f。
“大早上的吧,那時候,在郊區(qū),本來可以談?wù)劙?,怎么還是動了手?”小俞感嘆。
“都是一股子氣?!崩狭f。
“被嚇著了,之前?!毙∮崧犚娎狭种v起華子在之后反復(fù)強調(diào)的他的觀點,戴珠那一刀子讓撕皮嚇著了。
“又沒有本質(zhì)的什么矛盾。”小俞說,作為公安戰(zhàn)士,她記得上學(xué)時也常討論思考這樣的犯罪動機問題,但遇到實戰(zhàn),還是復(fù)雜的。
“但是被嚇著,不代表戴珠那一刀子的全部后果,其實矛盾在于他們之間,兩個人之間的全部的人物關(guān)系。”老柳說。
老柳說的是兩個當(dāng)事人的關(guān)系,進而也可以講幾個年輕人、其他周圍的人、吳山村的人,他們彼此的人物關(guān)系,談不上什么本質(zhì)與否,就說你能看到、摸到、估計到的就好。然后呢,要讓他們自己站出來,說出他們對于對方、對于自己、對于生活的全部認識。當(dāng)然了,我們只聽與這案子有關(guān)的部分。
在郊區(qū),在天亮之前,他們有過談話。他們本來可以講好的,談好的,可以溫和地渡過去的。然而天一亮,太陽出來,他們?nèi)匀粴埲痰啬敲锤闪?,不過,好在哲子還是救過來了。
戴珠甚至沒有受傷。
南瓜一直是勸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