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小說:是變化的文學,是現(xiàn)在和未來的文學
《科幻之路》(全六卷) 第一卷《從吉爾伽美什到威爾斯》 第二卷《從威爾斯到海因萊因》 第三卷《從海因萊因到現(xiàn)在》 第四卷《從現(xiàn)在到永遠》 第五卷《英國科幻小說選》 第六卷《世界科幻小說選》 [美]詹姆斯·岡恩 主編 譯林出版社2024年出版
最近譯林出版社出版了美國科幻作家、理論家詹姆斯·岡恩主編的六卷本科幻作品集《科幻之路》。這是該作品集繼1997—1999和2008年之后,在中國推出的第三個版本。作為科幻入門者的必讀書目、科幻愛好者的圣經(jīng)以及科幻研究者的案頭必備,《科幻之路》中譯本的不斷更新,既顯示了這套作品集在世界科幻發(fā)展史上彌足輕重的分量,也說明了中國文學及出版界對于科幻這一文學類型重視程度的提升,同時還映證出中國科幻在經(jīng)歷了新世紀以來的再度繁榮后,與世界科幻交流、理解的增加以及對話能力的增強。
科幻的緣起可以回溯至公元前2000年
岡恩熟諳科幻創(chuàng)作技巧、理論知識和發(fā)展歷史,并很好地將其發(fā)揮到了《科幻之路》的篇目選擇以及前言、作品介紹等方面。六卷本共收錄了近200篇科幻小說(或節(jié)選)。與歐美不少從史學視角編排、介紹科幻小說的著作不同,岡恩的編纂雖然以美國科幻小說為主體,但同時也照顧到了英國科幻作為科幻文類的誕生地,且表現(xiàn)出獨特文類色彩的特殊性,因而單獨將第五卷整卷留給了英國科幻。第六卷則將目光放大至整個歐亞大陸,擷取法國、德國、芬蘭、俄羅斯、意大利、西班牙及拉丁美洲、中國、印度和日本等國的最具特色的科幻作家及作品,盡可能客觀地呈現(xiàn)世界科幻的整體面貌,這是難能可貴的。
岡恩在每卷的《前言》部分,都寫下了該卷的編選思路及總體作品介紹,不僅讓讀者能夠整體性地了解每一卷的文本概貌,而且還能夠清晰看到科幻小說某一階段的發(fā)展軌跡。此外,岡恩為每一篇作品都寫了細致的作家介紹,便于讀者了解作家生平、在科幻發(fā)展史中的地位以及選本在作家創(chuàng)作中的價值等等。這種以點帶面的方式能夠高效地提煉出作家作品特色,對不同層次的讀者都十分友好。普通的科幻讀者可以通過岡恩的梳理和介紹,了解科幻的文類特征、發(fā)展史,感受科幻小說內蘊的獨到美學特色;專業(yè)的科幻學者則可以從岡恩的理論文字和編目安排上,學習科幻文學史的研究方法,比較中外科幻小說的認知差異,跟著岡恩一起思考科幻如何揭示人與他人、社會以及世界等多重關系。
盡管美國作家阿西莫夫和奧爾蒂斯都將瑪麗·雪萊的《弗萊肯斯坦》視為世界首部科幻小說,但岡恩似乎不這么認為。在《科幻之路》里,他把科幻的起源溯至人類最初的夢想與恐懼能夠呈現(xiàn)在作品中的時代,即公元前2000年左右。他指出,“在過去的時代,在未來可以被人們認知之前”,人類就會“寫下前往地球上遙遠區(qū)域”、“其他天體的游記”,“把最基礎的問題和渴望匯集到想象化的敘事之中”。這些以史詩、戲劇和傳說的形式寫成的作品,是“科幻小說的先驅”。在追溯了源頭之后,岡恩將第一部具有科幻小說特征的作品,定位為古羅馬時代的作家琉善所著的《一個真實的故事》。這比愛德華·詹姆斯和法拉·門德爾松撰寫的《劍橋科幻文學史》從托馬斯·莫爾的《烏托邦》起筆,還要早了1000多年,更接近于亞當·羅伯茨《科幻小說史》中的早期科幻小說觀?;蛟S是考慮到科幻的概念界定五花八門,也為了讓自己的這一說法更有說服力,岡恩清晰地表示,科幻小說的特征在于非日常性、前瞻性等方面。在科幻故事里,“由于災難性的自然事件,由于時間的更迭,或者由于人類活動,特別是科學技術的發(fā)展,讀者被帶入一個與現(xiàn)實世界有顯著不同的世界”?!兑粋€真實的故事》之所以被放在《科幻之路》的開篇位置,就是因為該小說具有足夠的、岡恩所說的科幻特質。比如小說里的“帆船和愛倫·坡的氣球或者凡爾納的炮彈沒有多大的區(qū)別”,而且它啟發(fā)了后世諸多科幻作家,如開普勒、戈德溫、貝爾熱拉克和斯威夫特等的創(chuàng)作。這不僅從科幻小說發(fā)展源流的角度,為《一個真實的故事》提供了有說服力的文類論證,而且讓我們看到岡恩對于科幻小說這一文類有著極為開闊和開放的認知視野,他認為,科幻小說“是變化的文學,因此是現(xiàn)在和未來的文學”。
拓寬對于科幻文類內涵和價值特征的認知
中國科幻在20世紀的很長一段時期內,被納入科學文藝的范疇,承擔著為青少年為主體的讀者人群普及科學知識和科學精神的重任,文類設定也自然而然地被大大壓縮。20世紀的美國科幻則不然。它既有歐洲科幻追求科學嚴謹性和人文精神的源頭,又經(jīng)歷了通俗科幻的壯大和發(fā)展,因此,往往表現(xiàn)出更為包容、多樣的文類特征:不僅有嚴肅的、精英化的人文思考,還有娛樂的消費色彩,對于奇幻、魔幻和科幻的界定,不像中國科幻那樣涇渭分明,一些科幻作品同樣具有令人驚嘆的科普能力。身兼作家與理論家雙重角色的岡恩,不可能不受到美國科幻創(chuàng)作和發(fā)展的影響,并將這樣的文類認知體現(xiàn)在書系的編選方面。他不僅將科幻的源頭延伸至琉善的《一個真實的故事》,而且在之后作品的選擇中,充分挖掘了伏爾泰、小庫爾特·馮內古特、伊塔洛·卡爾維洛、加西亞·馬爾克斯等通常被列入主流文學行列的作家,以及像柯南道爾這樣被認為是偵探小說家的科幻創(chuàng)作。這對于中國讀者而言,是大有裨益的——一方面使大家認識到這些作家創(chuàng)作的豐富性和多面性;另一方面,也大大拓寬了中國讀者對于科幻文類內涵和價值特征的認知,而后一點尤為重要。
隨著高新科技越來越快速、深度地滲透進我們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科幻小說承擔的文學功能也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新世紀以來,中國科幻迎來第三次繁榮,處于這次繁榮期的中國科幻,已經(jīng)與過去的科幻創(chuàng)作有了極為明顯的差別。不管在讀者群體、科普功能的定位方面,還是在表達現(xiàn)實的能力方面,或是文學敘事技巧的使用方面,中國科幻都呈現(xiàn)出越來越開闊、宏大的創(chuàng)作視野。這種開闊與宏大,與岡恩在《科幻之路》中體現(xiàn)的視野是一致的,也更符合目前中國科幻小說已經(jīng)擁有的反映人與社會現(xiàn)實的文類能力。但是,依然有相當多的中國讀者以及主流文學領域的學者,對科幻的認知停留在兒童化、科普化的階段。顯然,這并不利于中國科幻創(chuàng)作的推進和發(fā)展,尤其是近些年來,中國科幻在網(wǎng)絡文學領域的壯大,使得中國科幻的文類內涵正在變得更加多元、復雜。如何讓讀者在科幻認知層面也與世界接軌,《科幻之路》在這個問題上提供了很好的解決之道。
《科幻之路》新譯本的價值與魅力
遺憾的是,在前兩個中文版本里,由于伏爾泰、小庫爾特·馮內古特、伊塔洛·卡爾維洛、加西亞·馬爾克斯等人的科幻創(chuàng)作未獲得中文版授權書,只能被刪除,因此,中國讀者只能看到杰克·倫敦、弗蘭茲·卡夫卡等人的科幻作品,這在某種程度上沒能很好地讓中國讀者理解美國科幻的文類界定及內涵特征。此外,像波蘭作家萊姆這樣分量重的作家,也因版權原因未能進入,同樣影響了中國讀者對世界科幻文學版圖的認知,特別可惜。這次的譯林版本,除了安部公房的《曲線之外》,其他作品均已獲得中文版權,被收入中文版套系之內,讓讀者看到《科幻之路》原作幾乎全貌的呈現(xiàn),很好地補足了之前版本的遺憾,這是新版本的重要貢獻。
與前兩個版本相比,這次的新版更為規(guī)范,翻譯質量總體也更高。近些年來,隨著譯著學術規(guī)范的不斷完善,作為主編的譯者不再與原著編者同列入編者,因此,新版本里將詹姆斯·岡恩列為編者,東方木等作為譯者列出,顯然更符合規(guī)范。此外,翻譯方面的改動也比較大,總體來看,除考慮到閱讀的順滑性和清晰感外,保留文學的技巧和質感也是此次譯者的用心所在。如第四卷中,馮達·麥金太爾的小說Of Mist,and Grass,and Sand,之前的白錫嘉譯本翻譯為“霧蛇、草蛇和沙蛇”,應是基于文本里的霧、草和沙均為蛇的名字而進行的意譯。郭譯本則將“與蛇同體的女人”翻譯為“蛇女”,以示區(qū)別。這樣的翻譯顯然是為了讓小說讀起來更順暢,不至于產(chǎn)生歧義,但也因此失掉了原著中與蛇共生的女人那種難以言明的蛇之本性。新版的憬怡譯本在標題上選擇了更偏直譯的方式,為“薄霧、青草與黃沙”,更為詩意,也讓我們能更好地體味作家賦予這些與蛇女共生的蛇的性格、能力特征以及在文本中流動的情感味道。憬怡譯本里沒有將“與蛇同體的女人”翻譯為“蛇女”,而是保留了原著中的“蛇”的指稱。為了區(qū)分“與她共生的蛇”,譯者巧妙地使用了下劃線進行標記。這樣的翻譯手法,顯然更符合原著的意象表達。
諸如此類的例子還有很多。值得一提的是,20世紀90年代,郭建中就將《科幻之路》引介入中國。此前的版本包括了岡恩為中文譯本寫的《中文版前言》和郭建中的《關于詹姆斯·岡恩和他的〈科幻之路〉》兩篇文章?;蛟S對于普通讀者而言,這兩篇文章不太重要,但對于研究者而言,還是有一定的史料價值。如果這套書后續(xù)有修訂,能將這兩篇文章也收錄進去就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