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響
曾經(jīng)很長一段時間,我為故鄉(xiāng)的偏遠感到莫名自卑,不是因為交通閉塞的自卑,而是文化荒漠的自卑。雖然背靠連綿大山,門前嘉陵江環(huán)繞,青山綠水在今天看來堪稱世外桃源,但在那個渴望走出山村走向廣闊天地的少年心中,貧瘠一如腳下的泥濘,堆積著厚厚的爛泥,連一塊青石板都是奢侈。
直到對一座城的深入研究,直到一首詩的出現(xiàn),我仿佛聽到了歷史的回響,那遠去的鼓角爭鳴、那暗淡的刀光劍影,讓長滿荒草的故鄉(xiāng)突然間變得厚重起來,沿著大部分時間清澈的江水浮出水面,影影綽綽,穿越嘉陵江尾段瀝鼻峽、溫塘峽、觀音峽三座峽谷,沖出兩岸河灘的泥沙,沖向浩浩蕩蕩的長江,在時間的深處重新定義我對故鄉(xiāng)歷史文化的認知。
一
城是釣魚城,在我家屋背后的山坡上平視可見;詩是古詩,南宋后期川東地區(qū)最著名學(xué)者陽枋(1187—1267年,合州巴川——今重慶銅梁東南人)所作一首五言律詩。
關(guān)鍵是詩的標題一下子解開了我的自卑與困惑:
瀝鼻峽
【宋】陽枋
雙穴流清泉,古來名有自。
至今存一息,呼吸竅萬類。
山以泉為津,石以穴為鼻。
無形本壙天,有質(zhì)著平地。
瀝鼻峽,這不就是我家門前嘉陵江龍洞沱段的峽口所在嗎?小時候家鄉(xiāng)不通公路,我們?nèi)ド嫌魏洗ǔ?、到下游重慶城,都得坐船,那船身上就印著碩大的三個字:小三峽。后來鹽井船廠又造了一艘船,就叫“瀝鼻峽”。江邊的人都知道,小三峽指的是嘉陵江小三峽,從上往下,分別是瀝鼻峽、溫塘峽、觀音峽,位于重慶市合川區(qū)、北碚區(qū)境內(nèi),全長27公里。出了這三峽,重慶城就不遠了。
一個南宋著名學(xué)者,為何給我那窮鄉(xiāng)僻壤的家鄉(xiāng)留下詩篇?難道僅僅是因為他也是大合川人?還是他從這里經(jīng)過想起什么往事?
隨著對760多年前那場改變世界歷史走向的“釣魚城之戰(zhàn)”深入研究,我那貧瘠的家鄉(xiāng)面目越來越清晰。
二
全長1345千米的嘉陵江,發(fā)源于秦嶺北麓的陜西省鳳縣代王山,是長江上游一條重要支流,在南宋抗蒙名臣四川安撫制置使兼知重慶府余玠大帥著名的“川蜀山城防御體系”中,嘉陵江作為“內(nèi)水”是重點布防對象。因為冷兵器時代大軍和糧草輜重,最快速的轉(zhuǎn)運方式就是水路,尤其是崇山峻嶺、峽谷密布的四川地區(qū),控制水道就掌握了戰(zhàn)場的主動權(quán),相當于今天的“制海權(quán)”“制空權(quán)”。
事實上,公元1258年,蒙哥汗三路大軍伐宋時,由其親率的中軍主力到達六盤山后,就將在西征時攻無不克的回回炮等重武器留在了那里,大軍沿江河快速推進。蒙哥汗的計劃堪稱完美,史稱“斡腹之謀”。計謀的核心是,由他所率領(lǐng)的西路主力入川后東出長江三峽,與忽必烈自京湖地區(qū)南下的中路軍、兀良哈臺自云南與廣西北上的南路軍在鄂州會合,然后順江而下,直搗建康與宋都臨安。
計謀雖好,但要達成目標,一要看被攻的一方是否有準備,二要看對手是否菜。而令當時如日中天的蒙哥汗沒想到的是,他的這次舉兵伐宋,非但沒有如砍瓜切菜那么輕松,反倒使他走上一條不歸路,命殞釣魚城下,成為中國古代唯一一位死在戰(zhàn)場上的帝王。
后人說到有宋一朝,在感嘆文化高度發(fā)達的同時,無不對宋朝軍隊的戰(zhàn)力嗤之以鼻,北宋澶淵之盟后,大宋不僅失去燕云十六州,還每年向遼國納貢;靖康之難后,不僅連中原和首都都丟了,連徽宗、欽宗二帝及宗室、后妃、官僚、百工等數(shù)千人,連同大批從宋朝掠奪的金銀珠寶、珍貴書籍等都被擄走,立國160余年的北宋王朝滅亡了,大宋的天下只剩下長江以南的半壁河山。
但再弱的朝代,也不乏名將良臣,尤其是以文治天下的大宋王朝,偏安南方的南宋王朝。比起朝廷的羸弱不堪,南宋名將輩出,他們以自己超凡的人格魅力、文治武功、開闊胸襟、遠大抱負,撐起帝王風(fēng)雨飄搖的朝堂和江山社稷,這些國之棟梁,前有抗金名將岳飛、吳玠、韓世忠,后有抗蒙名將孟珙、王堅、張鈺,就連書生出身的虞允文、余玠,也都是令敵人聞風(fēng)喪膽的文武大才,前者石采之戰(zhàn)大敗60萬金軍,后者治蜀十年令蒙古大軍數(shù)十年不敢在四川地區(qū)為所欲為,更是為后來王堅擊潰蒙哥汗大軍、延續(xù)南宋國祚20年,使得釣魚城堅守36年、創(chuàng)造改變世界歷史進程的輝煌奠定了堅實基礎(chǔ)。
因為川蜀地區(qū)獨特的地形地貌,余玠自淳祐元年(1241年)底全面負責(zé)四川防務(wù)后,在10年治蜀期間,革除弊政,輕徭薄賦、整頓軍紀、除暴獎賢、廣納賢良的同時,采納播州(今貴州遵義)人冉琎、冉璞兄弟建策,采取依山制騎、以點控面的方略,先后筑青居、大獲、云頂、釣魚(分別位于今四川南充南、蒼溪東南、成都金堂南、重慶合川東)等10余城,并遷郡治于山城。又調(diào)整兵力部署,移金州(今陜西安康)戍軍于大獲,移沔州(今陜西略陽)戍軍于青居,移興元(今陜西漢中)戍軍于合州(今重慶市合川區(qū)東釣魚城),共同防守內(nèi)水(今涪江、嘉陵江、渠江),移利州戍軍于云頂,以備外水(即岷江、沱江)。諸城依山為壘,以水為鏈,據(jù)險設(shè)防,屯兵儲糧,訓(xùn)練士卒,經(jīng)數(shù)年建設(shè),逐步建成以重慶為中心,以堡寨控扼江河、要隘的縱深梯次防御體系,史稱“山城防御體系”。據(jù)稱,余玠所筑山城堡壘一共大小72座,在四川星羅棋布的水網(wǎng)上,結(jié)成一張專制以靈活機動快捷著稱的蒙古大軍的大網(wǎng)。其中最有名的“四川八柱”(又名“蜀中八柱”,即蒼溪大獲城、通江得漢城、劍閣苦竹城、金堂云頂城、蓬安運山城、南充青居城、合川釣魚城、奉節(jié)白帝城),大部分都分布在嘉陵江及其支流的江邊山上。作為蜀口關(guān)鍵的釣魚城,更是從山上修筑了多道數(shù)米寬的城墻直抵嘉陵江、渠江中,既方便轉(zhuǎn)運笨重物資,又方便快速傳送兵力。如此“邊防稍安”,四川也因此再度成為南宋重要的糧倉和兵源所在地,支撐起宋末王朝的半壁江山。
三
詩人梁平曾在其詩文中將嘉陵江最美的身段給了南充一帶,我想那是因為嘉陵江流經(jīng)丘陵地區(qū)的南充時,江面比之上游和下游的高山峽谷更加開闊和平緩。這開闊和平緩也不僅是江面的開闊和平緩,也有從江面往兩岸眺望的開闊平緩,江水七彎八拐,兩岸淺丘田野,若是在春天,花紅草綠油菜黃,更是美不勝收。
南充下屬,也是司馬相如的老家蓬安縣,如今每年春天都會舉辦“百牛渡江”活動。嘉陵江在流過蓬安縣城后,在相如鎮(zhèn)油房溝村一帶,由于江水的沖刷,泥沙的沉積,形成兩個巨大的江中島嶼:太陽島和月亮島。從暮春到初秋時節(jié)的清晨,數(shù)百頭耕牛分別從嘉陵江岸邊成群結(jié)隊游上島去啃食青草,黃昏時分牛又下水回游上岸。為推動當?shù)匚穆脴I(yè)發(fā)展,政府有意識打造了這個“百牛渡江”活動。我雖未去現(xiàn)場看過這個生態(tài)奇觀,但多次由于工作原因從視頻和照片上見到,數(shù)百頭水牛浩浩蕩蕩、爭先恐后沖向嘉陵江,那場面確實壯觀。
這樣的壯觀在嘉陵江進入我的家鄉(xiāng)合川,尤其是進入我老家龍洞一帶后,不復(fù)存在。因為龐大的縉云山系阻擋,江水陡然收緊了腰身,不僅形成一個個巨大的回水沱,也形成嘉陵江上有名的瀝鼻峽、溫塘峽、觀音峽三峽。江水變得湍急猙獰,險灘暗礁密布,莫說渡牛,渡船都十分危險。長江三峽的纖夫,一段時間也曾活躍在嘉陵江小三峽一帶,我八十多歲的父親,至今仍記得他父親跑船時纖夫們喊的幾句號子:“龍洞沱房子沒幾間,卷二石腦殼朝脊上,馬王廟尼姑偷和尚……”
一入峽谷深似海。要生存就得斗爭,與山斗,與水斗,與天斗,與人斗,江邊灘頭上,曾經(jīng)此起彼伏的纖夫號子,不過是他們苦中作樂罷了。
四
然而,山水畢竟有靈。
這樣的環(huán)境,今天雖然不適合城市化進程的發(fā)展與普及,卻在相當長的歲月長河中,是人類的出生地與棲息地。
就在南充往下、合川往上的遂寧嘉陵江邊上,考古學(xué)家發(fā)現(xiàn)了距今20萬年至5萬年之間的舊石器遺址,出土了大量的手斧、手鎬、薄刃斧、重型刮削器、大石核以及動物化石等遺物,這是皮洛遺址之后,四川舊石器時代又一重要且罕見的大型曠野遺址。
山的磅礴豐富,水的潤澤豐腴,對長時間處于農(nóng)耕社會的人類來說,實乃桑梓之大幸也。
劉禹錫居陋室曰:“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毖丶瘟杲òǜ⒔?、渠江兩條支流)從上往下,僅四川一帶,歷史上就曾出現(xiàn)了閬中落下閎,南充司馬相如、陳壽,綿陽江油李白,遂寧射洪陳子昂等歷史名人,近現(xiàn)代更有張瀾、朱德、鄧小平、羅瑞卿等革命家和領(lǐng)導(dǎo)人。瘠土窮人,卻往往能出志向遠大之人,或許是這個理。
但是,這些燦若星河的名人,雖然同飲一江水,可他們畢竟不是江尾合川我的老鄉(xiāng)啊。
這份執(zhí)念,阻礙了我的視線,也激起了我的求索欲。
因為生我的這片土地,在遙遠的恐龍時代,曾出現(xiàn)了“合川馬門溪龍”這種超級動物。作為“龍”的傳人,“龍”的出生地,當真就該是“瘠土窮人”?
五
前文說過,這一切的發(fā)現(xiàn)與驚喜,歸功于一座城和一首詩。
城是釣魚城,詩是陽枋的《瀝鼻峽》。
然而,當我百度查找“陽枋”,卻又不免讓人尷尬了一番。這位贊美過我家鄉(xiāng)的南宋理學(xué)大家,卻不如今天北京的“陽坊”有名,直到加上“南宋”“合州巴川”等前綴,才找到零星線索。
翻閱陽枋的人生履歷,才知道這位生于1187年的大儒,原來是大合川人。南宋時的合川即合州,轄區(qū)是今天的五倍多,到彭大雅和余玠治蜀修筑釣魚城、王堅堅守釣魚城時,更是將周邊五個縣遷到釣魚山上,組成“石照縣”。陽枋屬合州巴川人。在那個風(fēng)雨飄搖、動蕩不堪的時代,他的一生與抗蒙、與釣魚城緊密相連。
有趣的是,在張生全小說《蒙哥大帝》中,陽枋被塑造成南宋打進蒙古大軍、影響蒙古帝國政權(quán)的智者、英雄。
歷史的真實卻是,這位活了81歲的智者,終其一生也沒離開過南宋偏安的半壁河山,一生中大部分時間都在川蜀地區(qū)為官講學(xué),一生中最高光的時刻也是余玠治蜀期間。
南宋淳祐四年(1244年),三年前賜同進士出身的陽枋,應(yīng)蜀帥余玠之請,分教廣安,歷監(jiān)昌州酒稅,大寧理掾。而他在宋理宗嘉熙四年(1240年),四川制置副使彭大雅為了抗擊蒙古軍隊,派遣甘潤于合州東十里釣魚山上筑寨時,就曾多次寫詩盛贊這一英明舉措。在今天能看到的陽枋《字溪集》十二卷中,就收錄有兩首《庚子叨贄合州甘守》。尤其是第一首:“吳門捍蔽重夔渝,兩地藩籬屬釣魚。自昔無城當蜀屏,從今有柱壯坤輿。軍心鐵石深山里,敵膽灰塵筑鑒余。看偃天戈夜忙月,郎聲讀破磨崖書?!敝该髁酸烎~城“蜀口關(guān)鍵”的戰(zhàn)略地位。
1243年,已帥蜀的余玠命冉琎、冉璞主持修筑釣魚城,遷合州治所于此,駐以重兵,以控扼嘉陵江要沖。到了寶祐二年(1254年),王堅任合州守將,開始大規(guī)模修城設(shè)防,陜南、川北人民紛紛遷來,釣魚城成為當時南宋抵抗蒙古大軍入侵的軍事重鎮(zhèn)。
“釣魚”與“被釣魚”的一場大戰(zhàn)隨后打響。公元1258年,蒙古帝國第四任大汗蒙哥兵分三路全面伐宋,蒙哥親率主力大軍從六盤山起兵進入川北,一路披靡,于開慶元年(1259年)春正月兵臨釣魚城下,但歷史卻在這個彈丸之地轉(zhuǎn)了個巨大的急彎。
面對橫掃天下無敵手的蒙古帝國十萬鐵騎,守城的南宋軍民在長達半年的抵抗時間里,創(chuàng)造了以弱勝強、震驚世界的戰(zhàn)績,不僅擊斃蒙軍前鋒總帥汪德臣,更是讓一代天驕成吉思汗的孫子蒙哥大汗陣亡城下,蒙哥也因此成為中國歷史上唯一一個戰(zhàn)死沙場的皇帝。為爭奪汗位,正在歐亞大陸征戰(zhàn)的蒙軍各部急速撤軍,進攻鄂州(今湖北武昌)的蒙哥之弟忽必烈和進攻潭州(今湖南長沙)的大將兀良合臺,以及正在敘利亞與埃及軍隊作戰(zhàn)的旭烈兀均匆忙回師,與留守蒙古草原的幼弟阿里不哥開始了長達十年的內(nèi)戰(zhàn)。蒙古帝國企圖急速滅宋的戰(zhàn)略計劃由此破產(chǎn),蒙古占領(lǐng)歐亞、侵吞非洲的夢想也被粉碎。因此,釣魚城被歐洲人譽為“東方麥加城”和“上帝折鞭處”,中國人則稱它為:延續(xù)南宋國祚20年的城、獨釣中原的城、支撐南宋王朝半壁江山的城、改變世界歷史的城。
明朝詩人胡應(yīng)先曾作詩贊曰:“孤城百仞接云煙,撐拄巴渝半壁天。率土已為元社稷,一隅猶守宋山川。雖然地利夸奇險,終借人謀妙斡旋。欲剔殘碑尋戰(zhàn)績,苔荒徑斷總茫然?!敝袊鲄f(xié)副主席、文學(xué)評論家李敬澤評價說:“釣魚城在一個世界規(guī)模的軍事事件中發(fā)揮了影響,一根釣竿釣起了世界之重?!痹娙?、教授邱正倫則稱:“釣魚城是加蓋在世界史扉頁上的一枚圖章?!?/p>
出于對歷史細節(jié)的考究,我則更為關(guān)注作為歷史當事人的蒙哥,為何明知不可為而偏要為之,或者說誰給了他與絕壁堅城決一死戰(zhàn)的底氣?
咱們接著往下看。
六
蒙哥汗圍攻釣魚城受挫,本可以采納屬下建議,用一部分兵力圍城,主力繼續(xù)順嘉陵江、長江而下江漢與忽必烈會合,但他沒有。他有帝王天生的驕傲和自信。驕傲和自信源于他那些輝煌既往:“長子西征”時在里海附近活捉欽察首領(lǐng)八赤蠻,橫掃斡羅斯等地;血雨腥風(fēng)中爭得帝位,即位后勵精圖治,命弟忽必烈南下征服大理等國,命弟旭烈兀率大軍西征,先后滅亡中亞西亞多個王朝,兵鋒抵達今天地中海東岸的敘利亞、巴勒斯坦地區(qū),即將與埃及的馬木留克王朝交戰(zhàn)。蒙哥發(fā)動三路攻宋戰(zhàn)爭后,親率西路軍進入四川僅僅大半年時間,就攻克了川北大部分地區(qū)。這些輝煌戰(zhàn)果讓他自信天下還沒有蒙古鐵蹄征服不了的城池。
但現(xiàn)實的殘酷和無奈卻是,一個皇帝御駕親征竟然奈何不了一塊石頭,大軍受阻于一個彈丸之地,分明讓他感到臉上無光,分明讓他覺得勸說的人都在嘲笑他的無能。自己下不了臺,他的命運只好下臺。
當然,除了他性格的原因,還有一個重要原因,那就是當時的釣魚城處于孤立無援之地,給了蒙哥圍攻釣魚城、堅決要拿下的底氣。
據(jù)《元史·史天澤傳》記載,憲宗八年(1258)秋,隨憲宗伐宋……九年夏,駐合州之釣魚山,軍中瘟疫流行,正計劃班師,宋將呂文德率艨艟千余,溯嘉陵江而上。蒙古軍迎戰(zhàn)不利。憲宗命天澤抵御。天澤兵出兩翼,由兩岸向敵船齊射,箭如雨注。他自己親率水軍順流而下,三戰(zhàn)三捷,奪敵艦百余艘,直追到重慶而還。另據(jù)《元史·李進傳》記載,憲宗九年(1259)二月,蒙古大軍圍攻合州釣魚山寨。五月,宋水軍由嘉陵江來援救,大戰(zhàn)于三槽山之西。六月又大戰(zhàn)于三槽山之東,李進均有戰(zhàn)功。秋七月,宋軍戰(zhàn)艦三百余艘停泊黑石峽東岸,以輕舟五十只為前鋒,蒙古軍船七十艘泊于黑石峽西岸,兩軍相距一里左右。憲宗立馬于東山,擁兵二萬,列陣于大江兩岸。在史天澤指揮下,蒙古軍發(fā)起攻勢,宋軍前鋒敗走,戰(zhàn)艦混亂,蒙軍順流而下,宋軍死者不可勝計。
從這兩篇傳記文章可以看出,正是有了蒙軍在嘉陵江“三槽山”“黑石峽”阻擊宋廷呂文德援軍的勝利,使得宋廷再也無力救援被重重圍困的釣魚城,給了蒙哥“甕中捉鱉”的底氣和錯覺。
好了,“三槽山”“黑石峽”到底在哪?大學(xué)者陽枋為何要寫下《瀝鼻峽》之詩呢?
七
時稱“內(nèi)水”的嘉陵江,來到三江匯合的釣魚城下,過了我家門口的龍洞沱,就進入瀝鼻峽、溫塘峽、觀音峽三個高深狹窄的峽谷,然后一路沖到朝天門,與“外水”金沙江匯合,形成浩浩蕩蕩的大江,一路東流,偏安杭州的南宋朝廷就在下游長江之南。對當時的蒙古大軍而言,沿長江東去取臨安,是最佳路徑。
而史書中的“三槽山”“黑石峽”又到底在哪呢?直到看見陽枋的《瀝鼻峽》,我心中一驚,莫不就是我曾經(jīng)感嘆文化沙漠的家鄉(xiāng)鹽井鎮(zhèn)一帶?那地方我太熟悉,因為小時候的活動軌跡都在那一帶,曾無數(shù)次穿越,無論走路還是坐船。
倒是會計出身的父親看后,一語中的:“瀝鼻峽不就是牛鼻峽嗎?因為伸入水中的山像牛鼻子,而鼻孔里是長而寬的石灰?guī)r崖壁,有多級溶洞發(fā)育,暗河水從洞孔中流出,長年不斷,遠遠看去像牛鼻子吐水。對了,它還叫黑石峽呢!”
哦,這又是咋回事?父親說,鹽井鎮(zhèn)對面、外婆家麻柳坪一帶盛產(chǎn)硯臺石和煤炭,所以又稱黑石峽。
“那三槽山呢?”
“在觀音峽那一帶呀!”父親說,嘉陵江出瀝鼻峽、溫塘峽后,進入重慶北碚城區(qū)東南方向的縉云山中梁山一帶,江水沖刷侵蝕形成的峽谷就叫觀音峽,最窄處江寬僅140米左右,西北起自朝陽橋,東南止于施家梁,全長約4公里。兩邊的山上,因西岸的山有南槽、后槽,東岸有石魁槽,合稱三槽山。
歷史的解碼方式竟然這么簡單。知道釣魚城之戰(zhàn),卻不知道蒙古丞相在我家門口打過仗的父親,用深厚的民間口頭文學(xué)知識,為我解碼了這兩個困惑已久的歷史地名。
八
尤記得小學(xué)春游北溫泉時,曾聽導(dǎo)游說當年在釣魚城下被砲風(fēng)所傷的蒙哥曾在縉云山下的溫泉寺養(yǎng)傷,后逝于溫泉寺。2018年我創(chuàng)作長詩《釣魚城》時,曾仔細研究過那段歷史,之所以有這樣的誤傳,一是因為史料記載,明萬歷《合州志》卷一元無名氏所作《釣魚山》載:“憲宗為砲風(fēng)所震,因成疾。班師至愁軍山,病甚……次過金劍山溫湯峽而崩?!闭且驗檫@份資料,世人都認為蒙哥死于北碚溫塘峽,因為古時峽口建有溫泉池,稱為溫塘,又名溫泉峽、溫湯峽。其中,臺灣學(xué)者姚從吾在《元憲宗(蒙哥汗)的大舉征蜀與他在合州釣魚城的戰(zhàn)死》(臺北《文史哲學(xué)報》1965年第14期)一文中認為,“溫湯峽在釣魚城對面,也可以說是釣魚山的附近”。二是因為1942年初夏,郭沫若專程考察了釣魚城遺址,斷定“溫湯峽”就是今天北溫泉一帶嘉陵江水域的溫塘峽。
意外的是,2021年,我參加重慶沙坪壩虎溪鎮(zhèn)的一個采風(fēng)活動,意外在這個昔日成渝古驛道上的中梁山間古道石壁上,見到了隸書陰刻的“蒙哥棺”三個大字,雖不知為何年代人所刻,但當?shù)孛耖g傳說,南宋時蒙哥大汗攻合川釣魚城遇流炮所傷,撤退到北碚溫塘峽,再撤至璧山金劍山,不治而亡,葬于金劍山?jīng)鐾りP(guān)北側(cè)。民間傳說雖不完全可信,但從展開的地圖而言,這幾個地方都在龐大的縉云山中繞來繞去,彼此相距并不遙遠。
據(jù)多位學(xué)者考證,《釣魚山》所記的“金劍山溫湯峽”,實則是現(xiàn)在璧山區(qū)西北40里、接銅梁區(qū)界的湯峽口,今名西溫泉。因其地高,便于養(yǎng)傷療病。乾隆《巴縣志》卷二《建置志·驛遞》:“溫湯驛,在縣西北一百里,往陜西僻站……”所以有不少人更傾向于受重傷而北歸的蒙哥汗,曾順嘉陵江而下到了北碚溫塘峽,因為森林茂密的縉云山和山中溫泉,利于避暑養(yǎng)傷,但傷勢太重不得已繼續(xù)沿成渝古驛道東小路,試圖進入東大路,抵達已被蒙古軍占領(lǐng)的成都府,最終半路喪命。至于“葬于金劍山?jīng)鐾りP(guān)北側(cè)”,這個純屬“傳說”。畢竟至今為止,包括蒙哥、成吉思汗等在內(nèi)的蒙元十多位帝王墓葬所在地,仍未被發(fā)現(xiàn),因為根據(jù)《蒙古秘史》所載,蒙古貴族有不書葬的傳統(tǒng),尤其是帝王陵墓,所以中蒙學(xué)界曾聯(lián)手,甚至邀請世界頂級專家,運用頂級設(shè)備,耗費巨資,至今仍無所獲。
還有一個情況,導(dǎo)致有人認為蒙哥到過縉云山中北溫泉、西溫泉一帶,是因為汪德臣。這位蒙哥的愛將、進攻釣魚城的前鋒總帥,因挖地道偷襲釣魚城不成,于城下怒罵王堅,被砲石砸下馬而受重傷,蒙哥派人將他送到縉云山下嘉陵江邊的北溫泉養(yǎng)傷。汪從受傷到不治身亡有一個月余時間,其間應(yīng)該與蒙哥有書信來往,想必曾告知蒙哥夏天的縉云山確是避暑勝地,山中溫泉對傷勢確有幫助。但蒙哥受傷前汪德臣已死,顯然林蔭也好、溫泉也好,都救不了重傷之人。僅憑這一點,一代雄主蒙哥汗不可能步手下后塵。
比起《元史·汪德臣傳》的詳細記載,由于蒙古貴族不書葬的傳統(tǒng),所以關(guān)于蒙哥的死期、死地、死因至今仍是一個謎,這不僅是一篇復(fù)雜的學(xué)術(shù)文章,甚至幾百本書都說不清楚,雖然我曾在長詩單行本《釣魚城》的注釋里有過詳細解讀,但那些也未必是歷史的真相。舉個例子,關(guān)于蒙哥的死期,《元史·憲宗紀》記載:“癸亥(宋開慶元年,1259年7月),帝崩于釣魚山?!倍兰摹睹韶菏酚洝吩?,蒙哥死于7月癸未。但《宋史·理宗紀》載:“八月乙酉,降人來言:大元憲宗皇帝崩于軍中。”《宋季三朝政要》卻記載,蒙哥死于11月。另據(jù)郝經(jīng)《班師議》記載,他在7月12日隨忽必烈軍隊行至淮河之濱,得到蒙哥死于合州的消息。由此,史學(xué)家們也只能推斷,蒙哥死于1259年7月上旬應(yīng)是可以成立的,至于究竟是哪一天,仍是個謎。
說這么多,我想說的是,從前面蒙古丞相史天澤在“三槽山”“黑石峽”的記載來看,包括瀝鼻峽、溫塘峽、觀音峽在內(nèi)的嘉陵江小三峽,都曾參與了那場改變世界歷史走向的“釣魚城之戰(zhàn)”,峽谷里的刀光劍影、鼓角爭鳴一直在回響。
首尾相連、長達27公里的嘉陵江小三峽,峽谷深邃,峽壁兩岸相距不過200米,懸崖挺立,猶如刀劈斧削,是打伏擊的絕佳陣地。但在交通不便的古代,水路是最佳選擇,也是唯一適合大軍運行的最佳方式。所以,明知蒙軍可能在峽谷兩岸設(shè)伏,奉命救援的??弟姽?jié)度使、四川制置副使兼知重慶府呂文德,還是率戰(zhàn)船千余艘,沿嘉陵江而上,增援釣魚城。在這之前的1259年5月,被蒙古軍紐璘部阻擋于涪州(今重慶市涪陵區(qū))一帶的呂文德,就是憑借勇氣和智慧,趁漲水和順風(fēng)之利攻斷浮橋,擊退蒙軍,打通蜀道,進入重慶。
戰(zhàn)事之初,呂文德所率戰(zhàn)船沖破了蒙古將領(lǐng)李進的防線,接連突破了觀音峽、溫塘峽兩個險要的峽谷隘口,直到我家門前的“黑石峽”,才被史天澤“跨江注射”戰(zhàn)敗,退回重慶。
“由兩岸向敵船齊射,箭如雨注。”“蒙古軍發(fā)起攻勢,宋軍前鋒敗走,戰(zhàn)艦混亂,蒙軍順流而下,宋軍死者不可勝計。”從這些描述可見當時戰(zhàn)況之慘烈。
九
峽谷傳來的歷史回響似乎并不止于此。
當我將目光再往歷史縱深看,發(fā)現(xiàn)在嘉陵江小三峽響起的刀光劍影、鼓角爭鳴,真的是遠不止760多年這么近。
其中,為今天百姓甚至海外民眾所熟知的三國歷史主要人物劉備、孔明、張飛、趙云、馬超、黃忠等人,都曾激戰(zhàn)于嘉陵江上。無他,當時從長江、嘉陵江匯合的重慶到蜀漢政權(quán)所在地成都,歷史上有兩條陸上官道,東大路與西大路,其中東大路直到民國初期都是主要干線通道。
東大路的具體線路是:從重慶渝中區(qū)三圣殿(今凱旋路)起,出通遠門,經(jīng)興隆街、鹽鍋奇石(今枇杷山)、兩路口、遺愛祠、浮圖關(guān)、石橋鋪、二郎關(guān)、白市驛、走馬崗,到璧山來鳳驛。繼續(xù)經(jīng)馬坊、永川,途經(jīng)雙石到大足區(qū)的郵亭鋪,西進榮昌,過石燕而達隆昌縣。再經(jīng)內(nèi)江、資中、資陽、簡陽等縣到達成都。
此路按道路走向,本應(yīng)命名為西大路,但因四川省省會在成都,故命名為東大路。東大路全程800多華里,沿途設(shè)有5驛、4鎮(zhèn)、3街、72場,共10站路程,歷代官府用來傳送公文、政令、郵件等。
據(jù)考證,東大路路面寬的地方近10米,最窄的地方也有三四米,可容兩匹馱馬相向行進,這在蜀道難、難于上青天的四川來說,可謂寬闊大道,類似于今天的“國道”,最低也是“省道”。
歷史上所謂的西大路,并不像東大路那樣是一條路,而是沿嘉陵江水路逆行進入合川或遂寧、南充等地,從路上翻過丘陵,經(jīng)金堂方向進入成都。對水道交錯縱橫的古天府之國來說,這條路更具有軍事戰(zhàn)略意義,因為適合大軍和糧草輜重轉(zhuǎn)運。
當然,還有一種說法,西大路也可能是指從重慶溯“外水”到瀘州宜賓樂山眉山而抵成都,李白當年趁著峨眉山月下渝州向三峽,就是走的這條水道,蘇門父子三人第一次出川赴京趕考也是走的這條道,經(jīng)重慶出夔門過三峽到宜昌下船,從江漢平原進入長安、開封。
說到三國,那時的重慶還不叫重慶。重慶得名于南宋時期。宋光宗趙惇先被封為恭王,后來繼位成為皇帝,自詡“雙重喜慶”,于1189年將恭州升格為重慶府,從而使得重慶得名。而在此前,重慶的名字來源于嘉陵江古稱“渝水”,因此重慶也簡稱“渝”。
同樣,今天的四川也得名宋朝。在北宋初期,四川地區(qū)被分為西川路和峽西路,后來這兩個區(qū)域合并,被分為益州路、梓州路、利州路和夔州路,這四個區(qū)域合稱為“川峽四路”,簡稱“四川路”。不過,這個名稱的由來與四川境內(nèi)的四條河流無關(guān),而是因為這些地區(qū)位于四川盆地的西部,有著廣闊的平川沃野,因此得名“四川”。元朝時期,正式設(shè)立了“四川省”,這是“四川”作為省級行政區(qū)劃名稱的開始。
從三國到有宋一朝,時間走了千余年,一個名字也走了上千年,時間里的人等得起,但我們看歷史說歷史的人等不起。只有順著前文往下看。
也就是東漢建安十九年(214年),劉備、諸葛亮率軍定江州(今重慶)后,命張飛率軍沿嘉陵江北上攻巴西(合川以上的遂寧、南充一帶)。張飛軍隊進入嘉陵江小三峽地帶,因水勢兇險而前進受阻。為不貽誤軍機,便于嘉陵江小三峽的沿江左岸,在原有人行小路的基礎(chǔ)上,開筑行軍便道,穿峽而過,后人稱為“張飛大道”。此道從觀音峽上東陽鎮(zhèn)開始,經(jīng)禪巖、西山坪,繞溫湯(塘)峽,由草街子、麻柳坪進入瀝鼻峽而達合川。這條道路,護險編欄,豎圍馬墻,寬3尺。此后,該路便為渝合交通要道,而且是渝合間距離最近的道路。
遺憾的是,在重慶北碚西師讀書的那4年,尤其是談戀愛都去到了東陽鎮(zhèn)的嘉陵江邊那片蘆葦蕩,我還是錯過了這條張飛道。不過,現(xiàn)在的驢友卻發(fā)現(xiàn)了這條道,徒步穿越,有圖有真相。
這條現(xiàn)在還有遺跡的嘉陵江小三峽棧道,后來多次在重大的軍事行動中使用過。據(jù)史料記載,東晉永和三年(347年),荊州刺史桓溫率軍溯長江經(jīng)嘉陵江而上消滅成都李氏政權(quán),就經(jīng)過此棧道。前面講到的“釣魚城之戰(zhàn)”中宋蒙雙方都由此道進軍,蒙軍大將史天澤大敗宋軍呂文德部后,曾沿此棧道追趕宋軍。
一路追蹤,我在一本20世紀70年代從日本影印回來的《萬歷合州志》中查到,清道光二年(1822年),在合州的陳大猷等巨商帶頭捐資下,歷時兩年半,將年久失修,經(jīng)常坍毀而中阻的此路修復(fù)。從合州沙溪廟北岸起,經(jīng)鹽井、草街、二巖、黃桷樹至水土沱止,全長110華里,寬3~5尺。1998年10月開工建設(shè)的渝合高速公路合川到西山坪段,正好是這條古棧道的路線。
有人才有路。有路就有人。因為有這樣敞亮的大路,被譽為一代文宗的唐代大詩人陳子昂,就曾途經(jīng)此道,并留下著名詩篇:“離離遠間樹,藹藹沒遙氛。地上巴陵道,星連牛斗文。孤狖啼寒月,哀鴻叫斷云。仙舟不可見,搖思坐氛氳?!边@正是古道風(fēng)光的真實寫照。
毫無疑問,在蜀道遠通荊楚的歷史塵埃中,在“天下詩人皆入蜀”的大軍中,從中原來的文人騷客,基本上走的是杜甫所走過的路線,即從蜀西川陜甘交界處的廣元入蜀,然后從重慶下長江出夔門過三峽到宜昌,然后是極目楚天舒,策馬奔騰。
時至今日,那些在蜀道上遠去的背影里,除了金戈鐵馬的大軍、衣衫襤褸的移民隊伍,還有白居易、劉禹錫、元稹、李商隱、王十朋、周敦頤、陸游、趙孟、楊慎、王士禎等千余名詩人留下的燦若星河的詩篇。
所以有人說,蜀道也是一條詩道,一條流傳千古的詩歌之路。
十
再看陽枋,他出生于合州巴川,以當時的交通條件,無論應(yīng)余玠之邀出山入仕,還是晚年(1265年)自夷陵(今湖北宜昌)還蜀歸鄉(xiāng),都必須從這條路往來,尤其是大自然鬼斧神工鑿出的瀝鼻峽,更是讓他動了詩情,所以有了《瀝鼻峽》一詩留下。但從這首詩的內(nèi)容來看,顯然是寫于“釣魚城之戰(zhàn)”前,否則就不僅僅是自然風(fēng)光描寫了。
如今,從重慶到合川,除了高速公路還有高速鐵路,加上沿江水電站開發(fā),嘉陵江小三峽的歷史和風(fēng)光,再也不能用客船去細細品味了,甚至瀝鼻峽的“鼻子”都被電站蓄水淹沒了。但每次坐汽車或者火車經(jīng)過這段路程時,我都會對窗外一閃而過的峽谷深情地看上一眼,耳邊仿佛又響起遠去的鼓角爭鳴,暗淡了的刀光劍影仿佛就在眼前。厚重的歷史壓得我喘不過氣來,仿佛在嘲笑我曾經(jīng)的自卑多么無知。
無知的空虛還不僅僅在于此。
在奶奶走的那年春節(jié),我又回到了家鄉(xiāng)龍洞沱,嘉陵江邊那個以百歲老人眾多而更名的小山村。平整的沿江柏油馬路還未完工,還未加護欄,正好方便小汽車拐進村子。我靠邊停下車,站在江邊遠眺,因為下游草街水電站已蓄水,昔日的河灘碼頭全都不見了,連那曾經(jīng)立于懸崖上的桑蠶繭站,也只剩下一排磚瓦房“浮”于水面上,江面開闊,遠山薄霧霏青岱霽,倒也是一幅怡人山水畫卷,加之天空灰暗陰沉,頗有幾分宋人山水畫的意味。只是眼睛往瀝鼻峽方向一瞥的時候,卻突然跳了一下,一個不文明的詞脫口而出的同時,江水中那個我曾經(jīng)唯一引以為傲的“文化地標”沒了。
那是釣魚城一樣的地標、一樣的傳說啊。
那就是曾為合川人驕傲的八景之一“照鏡涵波”。這塊曾立于我家門口嘉陵江龍洞沱江中的巨石,據(jù)說完整高度有118米,平常露出水面的身姿也高達二三十米,關(guān)于它的傳說,打我和我的爺爺小時候就聽著長大。在我們那個小山村,流傳最廣的一個傳說是窮教書匠與一只波絲(蜘蛛,我們那里又叫它“灶精”)的故事。說是陳家灣有個教書匠,偶然見抽屜里的波絲喜歡吃他掉的飯粒,就開始有意識喂養(yǎng)它,不想波絲越長越大,大得一間屋子都裝不下,教書匠怕了,也養(yǎng)不起了。一晚,波絲托夢于他,請他第二天半夜子時去灣頭的嘉陵江邊拉船,那是一艘金船,它已經(jīng)用自己吐出的絲把船拴住了,但由于江水湍急,它還得在江里用身體推船,只要教書匠使勁拉,那船金子就是他的了。結(jié)果第二天晚上,波絲并沒有等到教書匠來拉船,而它在回水洶涌的江里早已筋疲力盡,絕望之余不由得發(fā)出震天號叫,叫聲驚落了山上一塊巨石,落下來剛好把金船和波絲壓在了下面,等到一切響動結(jié)束,驚魂一夜的村民跑到河邊看到,江中聳立著一塊像蜘蛛一樣的巨石,其頭部像鏡面一樣光滑,“灶精”(照鏡)石因此得名。不信傳說的人,則取其貌稱之為“石鏡石”。
直到今日,父親母親仍能有鹽有味地擺起這塊石頭,這個傳說故事,甚至連連感嘆“你爺爺講得才好”“他的龍門陣擺得玄”。更玄的是,我河對岸一個幺爺說,他經(jīng)常在夜里聽到江中“波絲”發(fā)出的哀號……
傳說和故事畢竟是人們對自然奇觀的想象,就像黃山飛來峰,一樣有令人津津樂道的傳說。但關(guān)于這塊石頭到底是何年出現(xiàn)在嘉陵江中?傳說沒有給出答案。我獲得的證據(jù)表明,這塊奇石的出現(xiàn),不僅轟動陳家灣、龍洞沱、合川和重慶城,還吸引來了不少大人物,其中最早在這塊石頭上刻字留名的是唐朝綿州刺史、詩人王鋌,他于唐大歷三年(768年)在“石鏡石”根部刻字題記:“涪內(nèi)水石鏡題名:大歷三年,此石出,兵甲息,黎庶歸,六氣調(diào),五谷熟,刺史兼侍御史王鋌記?!标P(guān)于這事,合州縣志有記載,后人在枯水期也曾見過,只是因江水沖刷而變得模糊不清。
一位唐朝的刺史怎么跑到鳥不拉屎的龍洞沱來了?顯然是因為這塊奇石的出現(xiàn)引來的蝴蝶。從綿州到合州,兩地盡管如今相距仍有幾百公里,但在當時,水路無疑十分方便。正如王鋌題記里所言“涪內(nèi)水”,綿州在涪江上游,合州在下游,而合州恰好是嘉陵江、涪江、渠江三江匯合處,所以站在他的角度,這里的嘉陵江成了“涪內(nèi)水”。
奇石一出驚天下,作為詩人的王鋌自然免不了一睹為快心生感慨,何況地方不遠交通又還方便。遺憾的是,同樣是詩人的李白、杜甫、陳子昂卻未曾給這塊蜀中奇石留下詩文,尤其是陳子昂出川曾經(jīng)過這里,既然他都能給前面說過的古棧道題詩,若是見到這江中奇石,自然不會放過這個抒情對象。所以,從王鋌的題記來看,只能說明這塊石頭出現(xiàn)在唐大歷三年左右,而這幾位唐代大詩人早已仙逝或離開四川了。隨后的考古發(fā)現(xiàn)和文獻資料記載,這塊石頭的出現(xiàn)也都晚于這個時間。
繼王鋌刻字題記之后,“照鏡石”再次出現(xiàn)在文字記載中,時間已是幾百年后。南宋著名藏書家、文學(xué)家祝穆所著《方輿勝覽》曾記曰:石鏡因“正圓如月,其根嶄巖,如云捧之”而得名。南宋地理學(xué)家王象之在其《輿地碑目記》,曾將王鋌刻字題記完整收錄:“涪內(nèi)水石鏡題名:大歷三年,此石出,兵甲息,黎庶歸,六氣調(diào),五谷熟,刺史兼侍御史王鋌記。”我曾購得近代著名史學(xué)家張森楷所著《民國新修合川縣志》也有記載:“龍洞沱下,有石如鏡,屹立江心,高可三四丈,根盤水底,涌出江波面,山光遠映,嵌空圓澈,與巴峽仁壽爭靈奇?!?/p>
另據(jù)媒體報道,2006年11月,重慶市考古所對外發(fā)布,他們在對合川八景之一——“照鏡石”進行搶救性考古發(fā)掘過程中,首次發(fā)現(xiàn)一則全文34字、可能出自宋代的題刻。該題刻字幅高0.55米,寬0.9米,為直書逆排(字行由左到右排列),楷體:“□□□巴川□□□蜀趙□遠□□□□□□曾過石□大宋治平元年(1064年)三月一日□記?!闭諝堄辔淖滞茢?,該題刻出自宋朝治平元年,距2006年已有942年歷史。這倒是比南宋時的兩份文獻記載時間提前了一百多年。但這次發(fā)現(xiàn)的這段題刻,現(xiàn)有史料中并無任何記載。
因為下游即將修建草街航電樞紐工程,攔河筑壩蓄水,這塊石頭將被永久性淹沒,并成為礙航暗礁,他們建議對該“宋治平元年題記”進行整體切割,送進博物館保護。
毫無疑問,這塊奇石不僅見證了嘉陵江的滄桑變化,也見證發(fā)生在這條江上的“釣魚城之戰(zhàn)”。前文說過,合州還曾以“石鏡石”和“照鏡石”的合稱設(shè)立過“石照縣”,在釣魚城上還曾設(shè)立過石照縣衙。不管是蒙古史天澤軍與宋廷呂文德軍大戰(zhàn),還是蒙哥汗、汪德臣順江而下北溫泉療傷,都曾從這塊石頭跟前路過。我們無法知道,鏡面一樣的石頭,看著那慘烈的戰(zhàn)爭場面、那受傷之人的痛苦,會是什么樣的表情?或許它就是石頭,根本不會動容。唯一能讓它“動容”的,只有江水日復(fù)一日的沖刷。
十一
一塊石頭,如果只是形狀奇怪,頂多只會活在民間口頭傳說中。然而,只要它披上文化的彩衣,那它就不再是一塊普通的石頭,它就有靈魂,牢牢扎在人們的心中。它在與不在,都會永遠流傳。
毫無疑問,詩歌是這方面主力軍。李白的詩寫紅了廬山瀑布、寫紅了敬亭山、桃花潭,崔顥寫紅了黃鶴樓。
千百年來,江水潮漲潮落,文人墨客從這塊石頭前經(jīng)過,有名的沒名的都會感嘆兩句。明朝“一代直臣”合州人鄒智(1466— 1491年,明成化二十三年進士),就有《照鏡含波》詩云:“江中一大石,砥柱中流立。左右無攀援,任他波浪起。萬古此江山,萬古此鏡石?!鼻迩∧觊g舉人、“合州四子”之張乃孚在《照鏡懷古》詩中寫道:“題名有唐賢,刻削有神禹;屹立挽頹波,中流作砥柱?!逼溥€有五律一首:“屹立何年石,團灤手可捫。涵波侵月魂,照鏡擁云根。星斗光常護,魚龍勢欲吞。江山與終古,忠介句猶存?!?/p>
清代合州詩人、書法家彭世儀有《照鏡石》詩一首:“石鏡砥中流,題名人已昔。斯石以人傳,斯人介于石?!鼻宕A鎣山伏虎寺住持、四川著名詩僧釋昌言有《照鏡石》詩一首:“江中一片石,世人千秋鏡。朗澈照膽臺,妍媸由此定。過去未來心,古今多少憾?;仡^問至人,至人不肯應(yīng)?!?/p>
不管是一座城還是一首詩,越深入其中,越令我感慨,感慨這是“多好的一塊石頭啊”,“多有文化”的一塊石頭啊。感慨這嘉陵江小三峽、那回水的龍洞沱,哪里還是文化的荒漠。隨便喊一嗓子,回響都會像江水拍打礁石。
巨石猶如一面鏡子鑲嵌在江面,照見古人也照見今人,默默收納著遠去了的鼓角爭鳴、暗淡了的刀光劍影。幺爺夜里聽到的哀號,或許就是歷史的回響吧。
曾經(jīng),當我乘坐“小三峽”或“瀝鼻峽”號班船,從龍洞碼頭出發(fā),順江而下,在到達巨大的回水沱前,巨石偉岸的身軀從船舷三五米外一閃而過時,我知道,我的中學(xué)、我的大學(xué)之門敞開了;當我從下游坐船逆流而上,從它身邊而過時,我知道,我的家近了。
這塊江中巨石,和上游十里外另一塊山一樣的巨石——釣魚城,遙遙相望,彼此能看見,它們共同構(gòu)成我童年少年甚至部分青年時期的記憶,成為我進城、求學(xué)、回家的指路牌,使我無論走多遠,都能找到路。
如今,它卻淹沒在高峽平湖的江底,成為無船可擋的暗礁,連那曾經(jīng)令無數(shù)優(yōu)秀船長水手膽寒的回水大沱也沒有了,江面開闊,沒有船帆,只有水天一色的蒼茫,和空中巨大的跨江大橋,還有不曾停下一顧的車流。
一塊有文化的石頭沒了,我的心被抽空了。
盡管如此,作為詩人,我還是沒能為它寫一首詩。它曾經(jīng)遙望的釣魚城,我為它寫了一首1300行的長詩。我不知道,這些文字算不算是對它的一種補償,或者它并不需要我的自作多情。因為釣魚城還在,那些文人墨客的詩文還在,它們讓我在得到與失去之間,還不至于“一夜返貧”,也不至于斷了念想。
誠然,歷史從不因為人的無知而消失。它就在那里,也不因為時間遠去而流逝,哪怕塵封百年千年,深埋地下或水下,只要拂去厚厚塵埃,總會找到蛛絲馬跡、斷編殘簡。
正如嘉陵江小三峽、照鏡石,哪怕已經(jīng)遠去了身影,暗淡了光陰,每當有風(fēng)吹過,總會有回響,風(fēng)暴一樣從心尖掠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