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鑼壩
今年,我不止一次聽人說,這個夏天太熱了。乍聽,覺得這是廢話——不熱的夏天才怪呢。但稍加留意便能明白其言下之意:這個夏天比以往的夏天都要熱。總之,全球氣候變暖已是不爭的事實。
也正是在這時候,老虎約我去銅鑼壩避暑。我問他銅鑼壩在哪里?他說,在昭通水富。水富我去過,那是昭通北大門,縣城就在金沙江邊,熱得要貓命。但老虎是我朋友,我信他。
從昭通出發(fā),向北走,關(guān)河與高速公路賽跑。車行大峽谷中,群山穹隆,而在我們看不見的地方,神的剪刀永不疲倦,一次次裁開樹木和花草織成的綠緞子,讓昭明通達名副其實。我對昭通這片土地,有特殊感情。我的故鄉(xiāng)涼山和昭通就隔著一條江。昭通巧家出過一位英年早逝的作家孫世祥,我讀完他的代表作《神史》后,寫過一篇文章《我在江這邊喊你》。隔著江,我視對岸那些心氣相通的寫作者為兄弟。
去銅鑼壩要經(jīng)過豆沙古鎮(zhèn)。這條路我走過。大約十年前,我和詩人于堅一起從昭通去鹽津看另一位詩人樊忠慰。我們在普洱渡喝蓋碗茶,像當?shù)厝艘粯樱摿松弦略诮稚献?。我們在豆沙古?zhèn)住了一晚,對面就是僰人懸棺,那些死去多年之人,氣場依然強大,陰森。
那天去銅鑼壩,車行至豆沙關(guān)時,有人提到了樊忠慰和他的《懸棺》。小說家潘靈在車里背誦這首詩:一個死去多年的人/他想飛/他在巖石堆起的天空/咀嚼鹽粒和木頭/像所有的夢睡在一起/他不知道自己死了多久//我沒去過這地方/我不想去/去了也看不見/看不見/時間打敗的英雄/流水帶走的美人/大風吹散的文字……懸棺高擱于峭壁,這首寫懸棺的詩同樣應(yīng)該鐫刻于石頭。
過了豆沙關(guān),我們已經(jīng)走出了大峽谷,視野開闊起來。斜坡上有人家,白色磚房充滿時代氣息。公路穿過故鄉(xiāng),車來車往。我想起童年的午后,太陽熾烈,蟬鳴陣陣,望一眼遠方,有汽車從對面山腰駛過,如甲殼蟲。從那時起,我已生起漂泊之心。只需假以時日。在成年后的某個清晨起身,跨過金沙江,便是云南界。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二十年。
這些年,我去過一些地方。我不喜歡“游山玩水”這個說法,“游玩”二字太輕佻。萬物同一,山與水,并不是獨立于我們?nèi)馍淼拇嬖冢潜舜岁P(guān)聯(lián),相互影響。相比水,我更喜歡山。倒不是仁者樂山,而是群山讓我有歸屬。我是山之子,山不是用來游的,而是用來頂禮膜拜。水也不是用來玩的,上善若水,水是人間鏡子。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佚名《滄浪歌》)而作為寫作者,故鄉(xiāng)即文學。一個出生于山里的寫作者,他的文字注定飛沙走石,泥沙俱下;而一個出生在水邊的人呢,他的文字則是溫婉細膩,輕聲慢語。這么說,文學的個性,其實就是故鄉(xiāng)的底色。
豆沙關(guān)再往前,在離水富市區(qū)70公里的地方,車駛離高速,朝著山里開去。白日將盡,暮靄裊裊。打開車窗,嘗嘗這含混著植物氣息的新鮮空氣,聽聽鳥鳴。這是群山之心,這里屬于花草樹木,屬于飛禽走獸。如果你相信進化論,那么森林就是人類最原初的故鄉(xiāng)。所以,來銅鑼壩,就是回歸自然,回到我們最早的故鄉(xiāng)。
群山靜默,世界突然安靜下來。想起王維的兩句詩: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深山人不知,明月來相照。但抬頭看天,未見明月??烧l都知道,明月一直在,只是未來照見。這是夏天的銅鑼壩,森林像一只巨獸,吐納之間馴服了酷熱,讓它變得溫潤、潮濕。那種叫負氧離子的東西,我們看不見,但沁人心脾。
人們結(jié)伴而來,投身于群山的環(huán)抱,做三五天的陶淵明,然后又回到生活的洪流中。聽口音便知,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來自成都和重慶。他們來到銅鑼壩,在涼爽中談起高溫,“成都熱得爆哦”。重返自然,其實是“我”的抽離。我不再是我了,我是樹木的親戚,石頭的兄弟,我是山澗流淌的溪水,是樹上的鳴蟬。這古老的世界觀,來自老子,致虛極,守靜篤,萬物并作,吾以觀復。萬物有靈,這是原始宗教。面對群山、樹木、花草、河流,你忽然就明白了自身的渺小。不管你是什么職稱,什么級別,一棵樹就能熬死幾代人,一個石頭的心里裝著唐宋元明清。可它們從來不說話,渾身上下透出神一般的威嚴,沉默勝過萬言。
即使是開發(fā)此地,也要收起人類的傲慢。世界就是神作。哪里需要有條河,哪里需要有座山,哪座山要綠草蒼蒼,哪座山要迎接落雪,哪只鳥要在春天鳴叫,哪只鷹要守候天空,造物主心里有數(shù)。而人呢,就是去遵從。我在銅鑼壩看到的,正是對自然的敬畏之心。人們小心翼翼地住進賓館,樹木站在窗外,有了這些來自遠古的衛(wèi)兵守候,來自當今都市里的安眠藥就顯得多余。這里什么都不缺,不需要策劃大師挖空心思。這里一切都是自然的,你來或不來,它們都在。樹木是千年的,河流沒日沒夜,仙女湖映照青山,瀑布飛花……花要在春天開,雪要在冬天落,鳥不會因為謹慎而沉默,野獸藏在深山,也藏在人心里。
銅鑼壩這個地方,不是我們通常意義上的一個景點,人們來這里,不是洗肺,而是洗心。你的身上沾滿了塵世之土,你的心里傲慢籠罩。每過一段時間,都應(yīng)該進一次深山。群山不言,流水潺潺,鳥鳴花香。青山如鏡,獨對便能照見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