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不平”的故事
深圳的深秋,很像湖北的春夏季節(jié),風(fēng)兒吹過臉頰,暖暖的,舒服極了。上午的大會開完,下午的分組討論會按時進(jìn)行。安排的是小會議室,緊湊的空間立刻讓因陌生而模糊的面孔都變得清晰起來。會議還沒開始,我四下點頭致意,忽然被一雙熟悉的眼睛吸引住了,幾乎同時,他也認(rèn)出了我。
又是幾乎同時,我倆站起來,向?qū)Ψ娇觳阶呷?,一邊伸手一邊嘴里叫著對方的名字:“日新!”“勝利!”兩個人會也不開了,手拉著手走出會議室。他的雙手還是那么有力,緊緊握著我的手。
直到站在暖暖的陽光里,他的手才松開。我這才感覺到手有點兒痛。
“路不平同志!”我臉上帶著抑制不住的喜悅,低聲親昵地叫了他一聲。
他立刻伸出左手,右手先往口袋里摸了摸,然后向后,做了一個彈弓發(fā)射的姿勢。
我則立刻掉過身子,雙手抱頭,做出一副準(zhǔn)備逃跑的樣子。
兩個人哈哈大笑。
他鄉(xiāng)遇故知!人生之一大喜!
我和錢勝利同歲、同班,還是鄰居。他小時候家里很窮,三歲那年,因為出麻疹,醫(yī)療條件有限,落下了小兒麻痹的后遺癥。平時看不大出來,走路也大致跟正常人一樣,但一旦跑起來,一條腿長一條腿短的毛病就會立刻顯現(xiàn)。按說這樣一來,他就會比平常人跑得慢,但實際的情形是,他反而跑得飛快,我們都趕不上他。
那時候,我們剛上初中,住在東風(fēng)路,大冶鋼廠的宿舍區(qū)。那時候,樓和樓之間有很開闊的沙土路。所以,我們這些看戰(zhàn)爭電影、聽英雄故事長大的孩子們,總是在那里打泥巴仗,做英雄夢。我們?nèi)宄扇?,嘴里喊著“沖啊,殺啊”,模仿電影里戰(zhàn)士們威武雄壯的樣子。我們還分配角色,誰是楊子榮誰是李玉和,誰是豹子頭誰是智多星,還經(jīng)常用三十六計排兵布陣、調(diào)兵遣將。這種種“混搭”的模擬戰(zhàn)斗,幾乎陪伴了我們整個童年。
有一天下晚自習(xí),我和錢勝利,還有幾個同樓的孩子,拿著泥巴要去搞“偷襲”,因為白天我們就聽說了,旁邊那棟樓的孩子以我們?yōu)槟繕?biāo)設(shè)定了一場戰(zhàn)局。我們打算先發(fā)制人,趁他們還沒準(zhǔn)備好的時候先出兵。
想不到,我們剛走到那棟樓下,手電筒突然亮成一片,接著就是一陣“沖啊,殺啊”的聲音,早已埋伏在二樓的“敵方”已經(jīng)占據(jù)了有利地形,率先對我們發(fā)起了攻擊。
“中計了,快跑!”
眼見著泥巴雨掉下來,我們大聲喊著,趕緊掉頭就跑。跑著跑著,大家發(fā)現(xiàn),腳下高高低低的錢勝利居然已經(jīng)跑到了最前面。這時候,不知道是誰,率先停下來指著他哈哈大笑,很快,“戰(zhàn)友”們喊著他的名字,笑成一片。
錢勝利停下腳步,滿腹狐疑地轉(zhuǎn)過頭來??吹接腥碎_始一腳高一腳低地學(xué)他跑步,邊學(xué)邊捂著肚子大笑,他一下明白了。情急之下,尷尬之中,錢勝利沖口而出:“笑什么!是路不平!”
我們笑得更歡了,像一群擠在一起的猴子。
這時候,“敵人”也跑下樓來,追上了我們。見我們笑成一團(tuán),他們也開始笑,邊笑邊學(xué):“笑什么!是路不平!”
這時候,不知誰喊了一句:“別笑了,路不平同志該生氣了!”
大家于是笑得更歡了,笑得已是“敵友不分”。只有錢勝利一個人,默默地離笑聲越來越遠(yuǎn),離隊伍也越來越遠(yuǎn)。他走得很慢,仿佛前路真的一下子不平了起來。月亮仿佛也不知道該站在哪一邊,不置可否地躲到云后面去了。
從此,錢勝利就得了個“路不平同志”的綽號。
現(xiàn)在想起來,他那時候一定苦惱極了。有段時間,我們再去找他參加戰(zhàn)斗,他找各種借口不出來;學(xué)校安排郊游,他讓家長請假不參加。因為家長間的關(guān)系好,我們倆此前又幾乎天天黏在一起,所以他對我還算親近,就是話越來越少。
后來,我發(fā)現(xiàn)他身上多了一個橡皮彈弓,幾個磨得圓圓的小石子常被他放在口袋里。如果路上有人喊他“路不平同志”,他立刻怒目圓睜、子彈上膛——小小少年,拉彈弓的姿勢里透著懊惱和不平。一時間,嚇得我們這些曾經(jīng)的“戰(zhàn)友”也都不敢輕易開玩笑了。
時間轉(zhuǎn)眼到了初二下學(xué)期,學(xué)校要舉行秋季運動會,要求每個人都要參加一個或多個項目,為班集體爭取榮譽。我們一群人嘰嘰喳喳議論該報什么、報什么能拿第一名的時候,錢勝利坐在座位上,一聲不吭。桌上的報名表也整個被他用胳膊擋住了。我們都不敢過去問他,一來是看他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樣子不好惹,二來也忌憚他兜里隨時能彈射出來的石子。
到了正式比賽的那天,謎底終于揭曉。他報的居然是一百米!
當(dāng)他站在起跑線上的時候,我們這些知道他綽號的人都忍不住在心里給他豎了一個大拇指——他要參加的哪里是一場比賽,而是要讓所有人看清楚他的身體缺陷!所以,他這是要對自己發(fā)起總攻,用缺陷去贏取勝利!
發(fā)令槍響了,只見他如彈弓般彈射出去,一腳高一腳低地沖在了最前面。然后,不出所料,他的壓倒性優(yōu)勢一直保持到最后!如他的名字,他如愿以償成了勝利者!
整個操場都沸騰了!同學(xué)們高喊著“錢勝利,加油!”為他鼓勁兒、歡呼。奇怪的是,全場沒有一個人喊他“路不平同志”。
從此,班級里再也沒有人在公開場合喊過他“路不平同志”。
放學(xué)路上,他又開始跟我小嘴不停了。笑容重新回到了他臉上。那笑容背后,是卸下的防備,是再得的松弛,更是巨大的和解:與自己、與我們。
他用自己的勝利重新贏回了“勝利”這個名字,曾經(jīng)這是父母所賜,如今這已是他的自我命名!當(dāng)然,他這是用直面成長之路不平的勇氣打敗了“路不平”的枷鎖。
盧梭說:人生而自由,卻無往不在枷鎖之中。然而,人生的枷鎖又往往是自己給自己的,能打破它的,也唯有自己。
多年后,尤其是遇到挫折、困境的時候,我總是能想起錢勝利站在起跑線上的樣子。他像一個筆直的驚嘆號站在我的記憶空間里,有弓弦拉滿的緊繃,有放手一搏的膽氣,更有頂天立地、不容置疑的尊嚴(yán)。
后來,我們就上高中了,每個人都忙著高考,泥巴仗的游戲停止了,連運動會也變成高考動員大會了。我跟錢勝利雖然還是鄰居,但因為已在不同的班級,見面的機(jī)會也變少了。再后來,錢勝利如愿考進(jìn)武漢一所大學(xué),畢業(yè)后留在了武漢;我則在另外的城市上大學(xué),畢業(yè)后回到大冶鋼廠。改革開放如火如荼的時候,我辭職到上海創(chuàng)業(yè),他則南下深圳。
真沒想到,三十年后我們會在行業(yè)會議上重逢。錢勝利現(xiàn)在事業(yè)有成,見多識廣。他現(xiàn)在不僅敢說話、愛說話,而且說的話讓人聽了如沐春風(fēng)。
歲月給了他很多改變,舉手投足間,他自信滿滿,張弛有度,再也不是那個緊繃的“驚嘆號”了。
“日新,你知道嗎?‘路不平同志’這五個字,對我來說,不是綽號,而是指示牌,是勛章,將來也可以當(dāng)墓志銘?!卞X勝利笑著,“你是作家,一定知道那個英年早逝的詩人濟(jì)慈的墓志銘——‘這里躺著一個人,他的名字寫在水上’。人生不過如流水,名字不過水無痕;然而人生又是長流水,水不枯竭名不朽?!?/p>
“路不平同志,你都成哲學(xué)家了!”我問他:“你說實話,你是不是有些恨那些當(dāng)年喊你綽號的同學(xué)?”
“沒有沒有,恨就更談不上。說實話,三十年過去,我都不記得他們長什么樣了。要說有恨,那時候我有點兒恨自己,恨自己不敢面對現(xiàn)實,不敢正視缺陷!”
“你不能這么想!那時候我們多小啊,哪會想到那么多,也不會想得那么復(fù)雜。你很了不起,那一跑把我們都震住了!配得上你爸給你取的名‘勝利’!”
“你父親給你取的名字也好,日新月異,一天一個樣!”
我也哈哈大笑,然后對他說:“我老父親都已經(jīng)去世了!三十年,滄海桑田,物是人非。我們也快老了……”
“日新,雖然你成了作家,但千萬別傷春悲秋。老怕什么?老驥伏櫪,志在千里!人生嘛,就得敢于日新月異,敢于從一個勝利走向另一個勝利!”
見我笑著點頭,他又說:“當(dāng)然了,道路是‘不平’的,但是,我們有充分的思想準(zhǔn)備!我們‘茍日新,日日新’!”
看著他憨態(tài)可掬的樣子,看著他不僅變得健談,而且變得這么幽默,我就知道他已經(jīng)是一個打不倒的強者:路不平算什么?行則將至!創(chuàng)業(yè)難算什么?做則必成!
我更加知道,多年過去,我們依舊是無話不談、惺惺相惜、志同道合的戰(zhàn)友:奮斗的戰(zhàn)友,懂得珍惜和感恩的戰(zhàn)友!
我心里忍不住涌起一股暖流,眼前的一切都變得溫馨起來、熟悉起來,仿佛一下又回到了少年時代。這種“對面只有知心友”的時刻多么讓人踏實,又多么讓人幸福。
唯有此刻,我才深深體會到,所謂“他鄉(xiāng)遇故知”的喜悅,不只是異地重逢那么簡單,更是可談往事、可發(fā)感慨、可相勉勵、可話未來,是兒時知音再知心,也是誰說青春不再來!
人生有此時刻,何不喜上眉梢?
(作者:羅日新,系中國作協(xié)會員、湖北省黃石市作協(xié)名譽主席,著有長篇小說《鋼的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