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學(xué)》2024年第10期|柯文燦:細(xì)長
柯文燦,1994年生,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創(chuàng)作與批評碩士在讀,作品見于《詩潮》。本篇系作者小說處女作。
導(dǎo)讀
細(xì)長是一位因車禍導(dǎo)致的殘疾人,他生命中遭遇災(zāi)禍的急轉(zhuǎn)彎,以及在停滯中消磨殆盡的樣子,已令人撕心裂肺,而來自親人鄰人路人自知或不自知的“窺弱欲”與憐憫心理,更將他逼入內(nèi)心的角落。
細(xì) 長
柯文燦
黑子,過早呢。油煙被熱氣攙扶著上升,一個搖晃的身影油煙中變形般出現(xiàn),他隔著老遠(yuǎn)叫黑子。
過屁早,出來送幾個酒瓶子。黑子眼底黑黑的,廉租房這塊的人都知道他黑,黑黢黢的臉,黑黢黢的胳膊,今天看到他,覺得他又黑了不少,只有那泛黃的牙齒還依稀可辨。
黑子說話的間隙,他給油條糊翻了個面,金黃色的扭在一起的臂膀在鍋里逐漸上浮的時候,他的手放下了筷子,又握住了另一只手,給它也翻了個身。
他在店里過完油條和面窩后,會吃上一頓,有時喝碗稀粥,生意好的時候,會要一碗熱干面,吃得見碗底了之后,再去菜園看一看別人家的菜,站上一會兒。
這個季節(jié),四季豆、苕葉成熟了,葉子密密麻麻,擎雨蓋般蔓延開來。還有誰家的絲瓜已經(jīng)爬上藤子了,絲瓜沒有腳,但爬得比誰都快,花也結(jié)得快。
“細(xì)長,走,去打牌去,還站到這里做乜?!?/p>
麻將館的開香嫂來叫他,他笑了,提著腳跟著。
身后的菜地在早晨的霧氣中變得模糊。
從看麻將,到打麻將,不過是用了半年多的時間。
起初只是看著,后來就開始,掐著大腿說,這牌不該這么打。再后來就閉口,嘆氣,扶著臉笑,裝模作樣地假裝自己沒看清楚牌局,只看了眼前這一方的牌,用這含糊曖昧的表情責(zé)怪他打得不夠準(zhǔn)確。
直到感覺自己似乎還可以再上去摸一把牌。
起牌起到別人胸口前,就有人幫他推牌。
牌到他面前,他還是夠到了別人那里,又一個閃回,閃到了自己面前,宣告自己并不是沒有伸手向前的能力,儼然一只跛著腳啄米又一個跺腳被嚇回去的母雞。
他說,慢下子啊,等我慢慢來。
起的牌還沒到自己的牌里,他用力傾斜著身子盲摸了幾下。
來一個。他喊。如果不是好牌就想放棄這副牌的決心切實地浮現(xiàn)。滲透得大家似乎都摸到好牌才是正常。
架子還是要有的。萬一糊弄到了別人呢。
今天我屋里沒煮著吃,細(xì)長,你把我這把青菜帶回去,自己炒個青菜吃。開香嫂不明確趕人,也不讓他空著手回來。
他推托了兩下,他知道人家也并不需要這種推托,便擎著它拿了回來。
炒菜放鹽對于家里人來說,只是一種純粹的形式,老父親興致來了,會做個紅燒肉,那是唯一他覺得有味道的菜。鹽放多了就沒人吃菜了,可他喜歡,每次放了鹽還得放點(diǎn)醬油,這也經(jīng)常受到母親的置氣,看你弟啊,最喜歡放這些調(diào)料了。吃多了要得嗎。
姐姐站在旁邊,忍不住就要奪過他的鍋鏟。他一鍋鏟想給大姐摔過去。
兩人撲哧笑出來。
50平米的房子里,廚房僅僅只是微不足道地維系著生存的一處。油垢毛毯般蓋在煤氣灶上、鍋底,還有大理石的灶臺,鐘乳石似的布滿了這一密閉的溶洞。它們肆意繁殖,成為爬行在這一空間里長久棲居的一部分,如血液般溫暖的植物。他依靠著這些,獲取一些確定性。
長期不換的中央3頻道,再就點(diǎn)酒,鉗起黃油油的菜薹子,一頓飯也吃得活色生香。
他也終于能夠再睡上一覺,沒有人會把他叫醒的一頓覺。
下午父親的電話還是把他吵醒。他每次都能精準(zhǔn)地判斷父親電話的聲音,與其他人的電話聲無不同,卻總充滿侵略性地把他驚醒。
回來吧,今天你大爺下葬。
他轉(zhuǎn)過背起床,坐立了一會兒。
是怎樣的一些東西把我們繼續(xù)縛在了一起呢,除開死亡,似乎沒有別的。
一如既往的從簡。儀式約等于無,大家眼里無淚,含含糊糊走向山頭。
鞭炮放了,一切提醒的都已經(jīng)提醒了。
可有些命理,我們永遠(yuǎn)無法參透,他想。
他想起在祖母墳頭抽的那根煙,也是差不多的山頭。他舉著頭,看著滿月,流星暗夜中劃過,身邊人哄哄鬧鬧,風(fēng)仿佛是霜的顏色。他跟大長寒暄著今年他掙了多少錢,拿下了多少個公家的廣告牌子。藝術(shù)字也不靠他寫了,身邊的小米,比他寫得還要好了。大爺在旁邊似聽非聽,大長站立在細(xì)弟旁邊,似笑非笑,一些不以為意夾在他們的眼窩深處。
那時候誰知道呢,命運(yùn)的鐵籠子會鎖住他的頭頸。
白喜事的席只請了四五桌,在村中祠堂里,靜靜的如月光一般擺開。
席上他走到了小孩子那桌,指使孩子們給他搬開長凳。
讓一下子,都讓一下啊。
他判斷自己必然會在孩子中得到重視,和作威作福相似的東西在心頭突然展開。
表舅,你這腿幾時好?怎么每次你都這么走路啊。說話的是大爺?shù)男⊥鈱O,還沒上小學(xué)。不懂死亡,也更不懂陰晴圓缺,剛睜開眼睛般的聲音閃電似的劈開了整個座席。
他一聲笑出來,好,好不了了。
大爺?shù)膶O女忙給小外孫使眼色。席間小孩子們雖處處打量他,也沒再發(fā)出過多有關(guān)的聲音。
只有小外孫,快吃完了,跑來跑去,最后跑到他面前,大著眼睛看他。
他也像孩子一樣回應(yīng)。一只手飛快地伸到背上打他,等他回頭,又聲東擊西打他另外一側(cè),小孩又回頭,發(fā)現(xiàn)仍是假的,便開始笑。他也開心了。
真是個大小孩。大姐步頻疾快地托著一大摞碗走過去,留下這一句話,讓整個祠堂顯得有了些活氣。
做小孩還不好。是吧。他故意挑眉向稚氣的小外孫確認(rèn)。
好,小孩都喜歡你。
大姐這一扯著嗓子讓大家突然都扭過頭來看他,他的笑容如外來的異鄉(xiāng)晚輩一般突然變得無可安放。
祖母去世后的那年,他騎著摩托車帶著枕邊人去談生意,是個大單,可保他們一家三口一年生活無虞。兩人回來的路上,一路高歌猛進(jìn),灑脫愉快。他們指著沿途的廣告牌欣賞,一臉天真的小女孩正戴著耳機(jī)在夕陽下邊無拘束地奔跑,邊拿著瓶子吹著泡泡,那些泡泡透著彩色的光,如同音符一般一個一個地飄向遠(yuǎn)空。這是他親手為通信公司設(shè)計的彩鈴廣告牌,如此和諧,以至于每走過一個廣告牌對于他們來說都是一次加冕。
直到一個穿越紅燈的急剎車像一記鐵錘一樣朝他們砸來。
那一刻,他仿佛看到了童年的自己,在一道金色麥田的霞光中,越跑越遠(yuǎn)。谷地如同神明般接管著他整個童年,他在稻田里奔跑著,沉睡著。
體弱的他,晚了好幾年才上學(xué)。割水稻、收水稻的時節(jié),他就躺在一堆稻谷上,谷粒豐腴的香氣熏得他昏昏欲睡,睡醒了,他就開始跑,跑不動了,就躺在玉米地里,在玉米穗垂下的陰涼當(dāng)中,幻想他有一天能騰空飛走。
開顱手術(shù)做完,昏迷了幾個月后醒來,父親母親開始幫他按摩手腳。那個時候,他已經(jīng)能聽見一些話。從小跟著他們一起長大的外甥女,突然問外公外婆。公、婆,我舅這樣子睜著眼睛能聽得懂我說話嗎?
能。你說什么他都聽得見了。
那發(fā)生的這些,他都還會記得嗎?
父親、母親一同笑了出來,童言無諱。
他想用力點(diǎn)頭,發(fā)現(xiàn)眼淚已從眼里流出。
細(xì)長不打算要老婆了?人群中有聲音問提著酒盅準(zhǔn)備碰杯的老父親。
看了幾個,都不滿意。算了。
反正我們的任務(wù)是完成了。父親的姿態(tài)永遠(yuǎn)是巋然不動。
癱瘓的那幾年,他們住在廣告店里。他住閣樓,阿爺阿姆打地鋪,阿姆天天扶著他爬上爬下。直到他能自理了,他們便賣了店面,還清了手術(shù)住院的貸款,回到鄉(xiāng)下,讓他自己住在廉租房。
阿爺阿姆也有催著他找份工作,看門的,或者掃地的。他不應(yīng)和,也不拒絕。
那那個呢?人群中有人低著眉暗暗地問。
去年還碰到安全,沒跟我說話,她媽估計還在外面。阿爺答。
這樣子的話在他眼前格外地明晰,即使他并不想去聽,卻貿(mào)然闖入他的腦中。他掰開自己偏癱的左手,垂直往外走。
“細(xì)長,又去打牌?”
“去玩下子。不打牌?!?/p>
晚上回到家中,婚紗照上那個人的模樣再次爬上他的耳朵,對著他說。
來,茄子。
偏癱后的他,再也沒聽到過枕邊人的聲音。
她是那么幸運(yùn),那么健全,那么雁過無痕。
他用刀劃過,用剪子刺過,把眼睛剜開,把耳朵割破,把所有鋒利的匕首都想扎到她的身體里。
只因為她把兩個人一同承受的苦難,變成了對他一個人無窮無盡的折磨。
日子硫酸般腐蝕他的皮膚、他的骨頭、他的面孔,他覺得命運(yùn)越發(fā)地變得面目模糊。
好多年過去,有一天,他突然聽老父親說,打聽到了女兒安全的去向。她快要畢業(yè)了,準(zhǔn)備出去了。
老父親帶著他去找了一次。
女兒訕訕地看著他,對于他毫無記憶。
阿爺問女兒,知道這是誰嗎?
女兒搖頭。
一股未名的力量霎時涌入他的喉嚨,他拉著嗓子對她喊,我是你爸爸。
像是一種觸底反彈的呼喊,或是一聲帶著怨怒的控訴,控訴這些年,剝奪他的身份,剝奪他的名字,剝奪他所有生的能力的那個女人和這場命運(yùn)。
女兒胸如受刺,拔腿跑開。留他和阿爺在原地,聽秋風(fēng)在清掃落葉。
女兒的離去,拔掉了他生命里的最后一根刺,也帶走了他最后一點(diǎn)身份,最后一點(diǎn)姓名。
細(xì)長,你最喜歡吃的鴨頭。還要吃不啦?大長打趣他。
吃屁頭,這一輩子吃了頭的虧,再莫叫我吃頭了。他擺手道。周圍人都笑了起來。
他無意識中夾起一塊肥肉,剛準(zhǔn)備塞進(jìn)嘴里,老父親發(fā)出聲音:
少吃點(diǎn)肥肉咯,肚子上的肉還不夠啊。他的筷子停在空中,仿佛被折彎了一般,掉轉(zhuǎn)回了碗里。他背過頭去,擦了一下嘴巴,無數(shù)聲音在耳邊浮現(xiàn)。
笑聲一如既往。
外甥女、侄子都回來的這個年頭,年過得還算熱鬧,以往只有他們?nèi)撕投系哪辏瑫r間幾乎是一掃而過。
當(dāng)年看著長大的小女孩和小男孩,如今都出去念大學(xué),找工作,轉(zhuǎn)眼也要談婚論嫁了。
舅,你怎么一點(diǎn)都沒變呢。還像個小孩子一樣。外甥女也還是像小時候那樣。
吃了藥了。他故作深沉。
吃什么藥了?返老還童藥?
降壓藥、降糖藥、降脂藥。
外甥女啪的一聲笑出來,無法自拔。
第二年結(jié)完婚,外甥女開了車回來,給全家?guī)砹讼灿崱龖言辛恕?/p>
清冷的家中,難得出現(xiàn)了一些喜氣。
大家不過分打量外甥女帶回來的后生,只在吃飯時悄悄地讓外甥女給他夾菜,用后生聽不懂的土話問他吃不吃得慣。
后生局促、埋頭吃飯的樣子讓這個家突然有了一個縫隙,一個將那些隱晦的、秘不示人的苦痛悄悄流放出去的縫隙。
細(xì)長,你去睡后房,前房留給圓圓、小龍。
他不答話,跛著腳來到后房。他把蜷縮在胸口的手臂抻開,面對著窗戶斜坐著。這是他無法安放的一部分,像腫瘤一般吸附在他的頭骨深處,啃噬他僅有的一些骨髓、細(xì)胞。
老房子已經(jīng)重新裝修過,房間里卻還保留著祖母房里睡過的床,所用的桌子。
他把腳提上床,躺下,一些被剪碎的畫面皮影戲般涌了上來。
大哥的聲音,大姐的聲音,祖母的聲音,還有母親的一些責(zé)備。
睡夢中,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個收谷子的季節(jié),大哥早就騎著車遠(yuǎn)去,大姐在他身后一邊收谷子,一邊哭著罵,罵他們倆游手好閑,罵阿爺、阿姆偏心。他一邊奔跑,一邊走到谷堆旁,漫不經(jīng)心地把一串谷子放進(jìn)自己的胸口里。
午睡醒后,他決定不在這間房里,和這棟老屋里逗留太久。
他跟阿爺阿姆說走了后,旋即準(zhǔn)備離開,盡管二老極力挽留,他也閉口不言。
出來的路上,迎頭碰上外甥女和那個后生。
外甥女說,舅,帶我們?nèi)タ纯茨銓懙淖謫h。
這一句話,如同潤滑劑般,讓他皺巴巴的臉上突然變得光滑了起來。他展開了眼尾,不好意思地推托,唉,寫得不好,沒什么好看的。他邊搖頭邊含著笑意。
去看下子嘛,他還沒看過。外甥女向他撒嬌,儼然一個小孩子的樣子,讓人聯(lián)想不到她已經(jīng)快成為一個母親。
他極力笑著擺頭,但還是盡力地邁開有力的那條腿,把自己帶到了前面。
走到祠堂門口,后生停住了。
祠堂門口,兩根赭紅色粗圓的大柱子被風(fēng)化得斑斑駁駁,柱子上的漆皮苔蘚般掉落,柱子兩側(cè)的赤金色的雕花紋路已漫滅不清。
祠堂門樓正中間烏黑色的牌匾上寫著“歲進(jìn)士”三個字,三個能看出曾經(jīng)飽滿、健康的字仿佛經(jīng)歷了無盡的消磨而顯得單薄、沉默。
他向他們解釋了這個牌匾的來源,也解釋了他是如何理所當(dāng)然地獲得寫牌匾的資格。
后生站立得筆直,在恰當(dāng)?shù)臅r候不住點(diǎn)頭、贊嘆,以此掩蓋他眼中的迷惘與拒斥。
他很滿意,在他不管是否真切的臉上,他感到那個遠(yuǎn)去的自己似乎又走到了眼前。
舅,你出門是要去做乜???
一句話讓他在剛剛的迷蒙中回過頭來。
他說,我能做乜,回廉租房。
走,那我們送你。我們剛好也去城關(guān)。外甥女挺著肚子說。
他紅著臉想推辭,這多不好意思。
有乜不好意思的。
那我今天就搭你這趟便車了。他跨著步子,隨著兩人走去。
他把腳搬進(jìn)車中,坐入后座,關(guān)車門的時候,“砰”的一聲驚動了前面的后生。
后生回頭看了一眼門,并沒有說話。
一路上,他看著路,指揮著,承擔(dān)了地圖應(yīng)當(dāng)承擔(dān)的作用。
直走直走,莫拐莫拐。
嗯,就是這條路。
誒,右拐右拐。
忙忙碌碌,這次便車,他坐得也不輕松。
開到家附近的時候,后生走了另一條路,他低下頭往四周玻璃外看,發(fā)現(xiàn)離家還有段距離,但還是說,往這條路走也行。
把我送到這就行了。他輕聲呢喃,想快點(diǎn)結(jié)束這次便車之旅。
后生和外甥女都沒說話,一個轉(zhuǎn)彎,走了沒多久,他看到廉租房突然就出現(xiàn)在自己眼前。
他心里松了一口氣,感慨道,現(xiàn)在的后生,真是聰明哦,看下導(dǎo)航,什么都會走了。
他剛準(zhǔn)備下車,后生說,先別下車,車沒停穩(wěn)。
他連忙縮回自己準(zhǔn)備跨出去的唯一一只健全的腳。
要不把舅舅送到里面去吧,那樣他就不用走了。外甥女說。
不消了。他極力拒絕。
沒事,就幾步路。車子已開進(jìn)了廉租房。
開門的保安和他打了個招呼,點(diǎn)了點(diǎn)頭。
來客了哈?
是啊,外甥女在外面回來了。他臉上不自覺地帶著光。
車停穩(wěn)后,后生跑過來給他開門,外甥女也跟著下了車。
周圍的人都開始打量起他們來。
細(xì)長,這是哪里來的客啦?樓下乘涼的嫂子們好事地問道。
我外甥女,大學(xué)生,成家了,特地回來看我。說“大學(xué)生”三個字的時候,不可估量的驕傲的表情在他臉上浮現(xiàn)。
長得真好看,這個后生家也長得一表人才啊。
聽到嫂子們的話,兩人相視一笑,他突然發(fā)出了一個自己絲毫沒有醞釀過的邀請。
要不,到屋里面坐一下子?
后生沒有拒絕。外甥女也不拒絕,便挺著肚子拉起后生的手往上走。
他們跟在后面,等他快走上了樓,才走了上來。
門一開,一股交雜著食物腐臭、汗?jié)n霉味的氣味撲面而來,空氣中似乎還飄散著尼古丁的絲縷氣味。
外甥女皺起了眉頭。
他讓他們坐下,從廁所拿出開水瓶,又從廚房拿出玻璃杯給他們倒水。
他們的動作微乎其微,他從他們的眼中看到了這個房間的陌生與驚奇。
吃飯的桌子上,被油洇過的報紙似乎被無數(shù)煙頭燙過,桌子底座上的灰承擔(dān)了整個桌子的重量。沙發(fā)上鋪著散碎的日歷,墻上灰白的皮被刺過般掉落在沙發(fā)背上。
他能感覺到外甥女的腳仿佛被釘住了。一道閃電在他們之間降臨。
他無法感受到那股閃電所帶來的電壓的濃烈程度,但他能察覺到有某種東西正在被燒焦。一種無法識別的情緒在和這些熟悉的物質(zhì)在膠著。
外甥女想要坐下,坐在斑駁的沙發(fā)上,卻最終因為遲疑選擇了站著,手里的玻璃杯仿佛成為極為燙手的一粒藥丸,他們吞不下去,也不知以何種理由將它丟棄。
他微微笑了笑,坐在了沙發(fā)上,打開了電視。
外甥女從哪里回來呢?是那遙遠(yuǎn)的都市,跟他無關(guān)的地方。如果她感到陌生,那也正常。他待在這無底的潭穴日漸赤裸,而她是有軀殼的,不是只有純粹的身體,純粹的生命,她有寄居的軀殼,有待行的天地。
而他能做什么呢?除開像暴露自己的結(jié)痂一樣暴露給她自己丑陋的賴以生存的樓閣,其他別無選擇。對于這種暴露,他早已熟稔于心。
有人意欲輕慢他時,他便提前暴露;有人可憐他時,他也會毫不手軟地,先給上自己一耳光,告訴別人,這就是我,一個扶不上墻的瘸子,不用離我太近,因為毫無用處。
他把扇葉上集滿了條狀濃墨色塵泥的風(fēng)扇打開,吱呀的聲音蓋過了周圍的所有聲音。他似乎能聽到昔時抱在手里的女孩兒如今心跳的聲音,那是一種把他推得越來越遠(yuǎn)的聲音,他也想把它們推得越來越遠(yuǎn),但它們卻似乎離他越來越近,甚至要蓋過了他所有的生命。
另一個強(qiáng)有力的生命在她的肚子里結(jié)晶,而他是什么呢,是她的瘸子舅舅,是那個肚子里的生命體可能都知曉并不具備意義存在的殘次廢品。
如果世界上有一個人出生,就伴隨著一個人死亡,那么他就是那個應(yīng)該死去的人。
打開電視,他又換到了中央3頻道,他回憶起外甥女曾經(jīng)也學(xué)阿爺叱責(zé)他從不換臺的怪癖,他想起那些像阿爺一樣干涉或者非議他的聲音,又不覺笑了起來。
不知道外甥女是不是也一樣想起那些無知無覺的畫面,她默默走到了房間。
房間里,除開一張床和一架老式衣柜別無他物,他知道她并不陌生,她跟公婆在這里睡過。床是公婆留下的床,床單是二十世紀(jì)的灰白粗布質(zhì)地,她問,舅,你睡這里嗎?
他回答說,是啊。
他能感覺到她想要做出一些表情、動作來使當(dāng)前的畫面不陷于停滯,但最終都以想要逃逸的形式而顯現(xiàn)。
她是懂的,但她又是不懂的。
她懂他是如此狼狽,也懂他的命運(yùn)是如此不堪一擊。但她不懂,不懂所謂的恥辱是什么,不懂所謂的虛與委蛇是什么。她扯下了他最后一點(diǎn)遮羞布,那灰得不能再灰的床和床單,那似乎冒著滾滾濃煙的房間,都在昭示著他的丑陋,他的焚燒殆盡。
他知道,所有人都覺得他理應(yīng)從一個失去手腳的人變成激賞命運(yùn)沒有拿走他最后一根肋骨的人。但他們無法知道,他是怎樣在這樣的房間里眼看著身體里那個強(qiáng)健的自己冰消玉瓦,玉石俱焚。
他們也無法知道,他是怎樣一點(diǎn)點(diǎn)拋棄所有的一切,尊嚴(yán)、面子、自由,最終穿上了這一身命運(yùn)的嫁衣。
如果說有某種藥丸可以吞下,讓這所有的一切付之一炬,他一定會藏好那顆藥丸??墒沁@所有的苦痛讓他留住了這些生命,讓他在這五十平的瓦片中輾轉(zhuǎn)騰挪。
他已經(jīng)不需要,再去和看到這些苦痛而感到訝異的人所搏斗,他早有預(yù)設(shè),他知道,這是他不會拋棄的皮膚,完全接受的命運(yùn)。
空氣在半空中懸浮著。
他們都知道,應(yīng)該做些什么,卻力不從心。
他和后生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他知道后生除開笑,已經(jīng)擠不出其他的表情。
他問后生,家里爸媽還好?
后生回答,都還好。只是這兩年,爸爸得了腦瘤,媽媽一直在照顧他。
做手術(shù)了嗎?他問。
做了。
恢復(fù)了嗎?
恢復(fù)了。
還能走路嗎?
能。
他閉上了嘴,不再說話。
外甥女從房間里出來,臉上仿佛蒙上了一層擦不去的灰,那是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一個孕婦臉上的灰。
后生突然問,舅舅當(dāng)年也做開顱手術(shù)了?
外甥女說,做了。
后生問,怎么沒做好?
外甥女突然呆滯住,他也沒有答話。
眼前出現(xiàn)一種讓人塌陷的寧靜。
后生清了清嗓子,好奇心驅(qū)使他小心翼翼地往著一個明知錯誤的地方發(fā)問:手術(shù)失敗了嗎?
外甥女想回答,但最終并沒有說。
這個時候,他站起身,跛著自己已經(jīng)接近壞死的腿,輕描淡寫地笑著說,是啊,手術(shù)失敗了。不然還能是怎么樣呢?
他的笑一直在后生腦后徘徊。后生不敢說話了。他似乎感覺到自己做錯了一個致命的大題,仿佛有某種大風(fēng)要把他的身子掀起來。
外甥女連忙拉起后生的手,用力地捏了一把,后生心領(lǐng)神會,仿佛已等候這刻已久,立刻說道,舅,那個,我們先走了啊。后面還有點(diǎn)事情呢。
他又笑了笑,風(fēng)中似乎有窸窣的聲音在把這些笑點(diǎn)燃,付之一炬。
他抹了抹自己的嘴巴,似乎想要讓那笑停止住。
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
順口說道,那我就不送了。
他們走到門口,他送到門口。
她帶著幾噸重的難以啟齒回頭,他示意說,走吧。
走吧。
沒有什么不可能被淡忘,沒有什么荒誕不經(jīng)不能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