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迅:盡可能讓作品具備與時代對話的能力
第十三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駿馬獎散文獎獲得者
向迅(土家族)
中國作家網(wǎng):比起母親,我們似乎較少看到關于父親的文學書寫,因此,當讀到《與父親書》,甚至感到一個長久以來受到忽視的角落被照亮了,請談談這部作品的創(chuàng)作初衷。
向迅:十年前,我即著手準備創(chuàng)作一部關于父親的長篇作品。他人生經(jīng)歷豐富,在漫長的謀生歲月中幾經(jīng)生死,本身就是一個有故事的人,而且見證了我們國家20世紀50年代以來的歷史。2015年秋,身體有恙半年之久的父親被確診,醫(yī)生宣布他的生命進入倒計時。這個突如其來的事件,讓我們一家人都不知所措。待稍微清醒下來,我被一種緊迫性所裹挾:作為一個具有寫作能力的兒子,我有責任和義務,書寫出父親一生的經(jīng)歷和故事。我不能忍受他與那些散落鄉(xiāng)間的祖輩一樣,就這樣從我們的生活中,從我們的記憶里,從這個世界上悄無聲息地消失。剛開始準備創(chuàng)作一部長篇非虛構作品,但力有不逮,功課也沒有做足,主要是父子之間年深日久的隔閡無法讓彼此打開話匣子,最終半途而廢。此后我轉換了思路,創(chuàng)作了幾篇關于父親的長篇散文,2021年結集為《與父親書》。
中國作家網(wǎng):我們注意到,青年作家的成長軌跡總是多有重合。在你看來,本民族歷史文化賦予你的文學創(chuàng)作哪些不同的特質?
向迅:本民族的歷史文化給我的滋養(yǎng),我覺得多是耳濡目染或者說是潛移默化的。漫長的童年時代和少年時代,我在以家為中心的“鄉(xiāng)村故事沙龍”里,聽到了許許多多關于我們民族的傳說和我們這一支向氏家族的先祖如何在鎮(zhèn)上綰草為記、篳路藍縷、開創(chuàng)家業(yè),家族最終又是如何敗落的故事。這些帶有魔幻色彩和說教意味的故事,可以說是我最早的文學啟蒙。這種口口相傳的故事,尤其是祖父輩們講述故事的口吻,就像馬爾克斯所說,讓我獲得了一種敘述腔調,或者說讓人對虛構的故事信以為真的方法。
中國作家網(wǎng):請就長期深耕的散文文體談談你的觀察。
向迅:當下散文創(chuàng)作可以說是眾聲喧嘩,不容忽視的一點是同質化傾向嚴重,獨樹一幟、鶴立雞群般的作品并不多見。好在我們還幸運地擁有一批能夠代表中國當代散文高度的散文家。他們不僅為我們貢獻了那么多深富原創(chuàng)精神、探索精神、開拓精神和具有相當思想深度的好作品,而且以自身的寫作實踐,不斷觸摸散文寫作的天花板,甚至創(chuàng)作出了用現(xiàn)有文體無法歸類的文章,豐富了我們對于散文這一文體的認識——它確實應該是一種自由而開放的文體。
至于當代散文的未來,我想,最重要的,還是不要用孫悟空用金箍棒為唐僧劃下的那個圈,也即固有的條條框框束縛自己。我們要努力地打破存在心中的壁壘、包袱和魔咒,讓寫作變得自由,真正從思想上解放自己。同時,我以為,我們的散文作家還需要深入地介入到這個時代的生活中,讓我們的寫作與這個時代、這個時代的生活和生活在這個時代的一個個具體的人發(fā)生關系。唯有如此,我們的寫作才可能獲得長久的生命力。
中國作家網(wǎng):AI技術革新、新的視聽形式等對寫作來說既是機遇也是挑戰(zhàn),請談談面臨這種機遇與挑戰(zhàn),如何保持創(chuàng)作的活力和寫作的民族性?
向迅:無論生活在哪個時代,作家都要保持創(chuàng)作活力,我認為首當其沖的,就是不要把自己封閉起來,不要把自己與當下最前沿的技術和這些技術對我們的生活的改變、改造以及重建與重構分割開來,不要以為這些技術屬于科技領域,與文學創(chuàng)作無關,與我們個體的人無關。我們要保持一種高度的敞開性,向著時代敞開,向著生活敞開,向著人民敞開,向著歷史敞開,向著未來敞開,向著天地敞開,而不是把自己關在書齋閉門造車、敝帚自珍。只有這樣,我們才能真正了解這個時代以及這個時代的精神生活和精神需求,也才能對這個時代有話可說,繼而才能與自身與他者與天地對話。
而如何保持寫作的民族性,我亦做如上觀。我們都是地球村村民,全球化早已重塑了我們的生活、思維方式乃至世界觀,面向世界的寫作也早已成為共識,但總有一些東西像血液一樣在我們的身體里、在我們生活的暗處流淌,正是這些東西把我們和他者區(qū)別開來,把我們的寫作和他者的寫作區(qū)別開來。作為具有少數(shù)民族身份的作者,我們只需誠實地記錄我們自身、故鄉(xiāng)和族群發(fā)生在這個時代的變化,民族性便會自然而然地呈現(xiàn)出來,而不必刻意強調。
中國作家網(wǎng):民族文學在講好中國故事上具有怎樣的藝術表現(xiàn)力和傳播力?
向迅:我始終認為民族文學與世界文學天然相通,而且自然接軌。很多時候,讀藏族、蒙古族、維吾爾族、朝鮮族、彝族等少數(shù)民族作家的作品,都有讀世界經(jīng)典文學之感。他們講故事的口吻、方法以及許多非常日常、信手拈來但又十分新奇的比喻,都讓人刮目相看。而且,當下優(yōu)秀的民族文學也沒有回避民族間的融合與全球化。它們是有世界視野的民族文學,適合全人類閱讀。因此,它們的藝術表現(xiàn)力和傳播力,也像蒙古族長調、馬頭琴、龍船調一樣,不僅能打動每一位讀者,給我們帶來驚喜和啟迪,還能翻山越嶺,跨洋越海。
毋庸置疑,在全球化大背景下,民族文學的意義與價值凸顯得更加明顯。在當代文壇,不少大名鼎鼎的作家,其實都具有少數(shù)民族身份,只不過他們的名聲早已超越自己的民族和所生活的區(qū)域。還有不少漢族作家創(chuàng)作的經(jīng)典作品,講述的是少數(shù)民族和少數(shù)民族族群的故事,是多姿多彩的民族文化和歷史滋養(yǎng)了他們的創(chuàng)作。很顯然,民族文學在當代整體文化格局中扮演著十分重要的角色。舉個很簡單的例子:在中西差異性越來越小、寫作同質化越來越嚴重的今天,民族文學讓人意識到,我們還有這樣與眾不同的聲音,這樣與眾不同的視角,這樣與眾不同的表達方式。民族文學的這種“不同”,對于當代文學創(chuàng)作,是一種提醒,也是一種啟示。很多時候,我們之所以被一部作品吸引,原因其實很簡單,就是被它富有魅力的敘述腔調、與眾不同的視角和表達方式所吸引。而這些,都是如今創(chuàng)造性寫作專業(yè)所特別強調的。因此我最想說的是,不要回避這個世界的變化,我們要盡可能地讓自己的作品具備與時代對話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