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學》2024年第11期|阮夕清:踩剎車的人
哥倫布舊書咖啡店在永寧湖國際社區(qū)入口處,二層藍色小樓,專營咖啡和紙質(zhì)藏品。從張清源短租的時代上城小區(qū)出發(fā),坐地鐵四站路,再沿湖步行十分鐘即可到達。一樓舊書舊唱片,二樓咖啡和紅茶。從二樓看向窗外,正好是永寧國際社區(qū)入口。六棵充滿熱帶風情的棕櫚樹緩緩搖曳,人來人往:手拎滿滿兩袋芹菜的阿婆;目光朦朧的姑娘左手勾著男友,右手懷抱小狗;一個妝容精致的女孩拉開剛到的“滴滴”車門,低頭坐進去。這讓他恍若坐在弄堂口,城市還是那座城市,只不過建筑更新派一些;鄰居還是那些鄰居,只不過換了衣物和發(fā)型。
這家咖啡店的一大特色就是日記,在舊雜志區(qū),專門辟出一個舊日記專架,目測有四五百本。之前等張翔宇的時候,張清源偶爾打開一本,翻幾頁,滿足窺私欲之時,也會讓他重新思考手中的工作。大概是第三次嘗試失敗,張清源明白給張翔宇記錄口述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不止一次,張翔宇的口若懸河忽然中斷,陷入苦苦思索,面對咖啡,思考半小時以上。他偏偏脾氣極犟,不愿先說后面的事,像那種考試最容易吃虧的學生,不做完手中這題,無法進行下一道。
張翔宇消失的記憶中,一部分是時間感。例如他講到災年跟爺爺出去要飯,那么這個過程是半年還是一年,他完全不能確定。第二次他提到和童養(yǎng)媳生活過七年,半小時后,他再次回憶這段往事,七年變成了七個月。
另一部分是生活的細節(jié)。他說小時候養(yǎng)過一條狗,叫來福,還是來喜?此時茫然,他昏濁的雙眼開始放空,兩點凝光消散在空氣中,喃喃自語,一些人名地名含糊而出,茶色桌面漆水發(fā)亮,他指尖胡亂畫著圓圈,像個算命先生在排演八字。張清源一陣發(fā)怵,把目光停在咖啡機、西點柜、馬克杯架等具體可靠之處。這些是沒說出來的。問題是說出來的也不頂用。他確認自己出生于一九三九年八月,河南安陽人,跟祖輩逃荒到閭城。張清源一字字記下,隔了一天,他又讓張清源必須改成一九三七年六月,蘇北建湖人,渡江戰(zhàn)役,他跟父親支前,給解放軍搖櫓,后來索性留在江南安家的。他一九五五年進的鋼鐵廠,一九五八年被選為市級勞模時才二十歲,是當時全市最年輕的勞模,隔年光榮入黨。張清源記好后,給他核對,張翔宇又說不對不對,我一九五五年進的不是鋼鐵廠,是冶煉廠,一九六四年才調(diào)到鋼鐵廠做車間主任。幾次折騰下來,三百格的稿紙記了五張,大半涂黑、重改,像密碼本。張清源粗算算,如果真有人和張翔宇按字計酬,萬字一百,這才掙了幾十塊錢。
店老板洛洛好奇他們在做什么。哥倫布開在永寧國際社區(qū)三年了,她知道張翔宇是閭城機械局退休干部,住永寧國際B區(qū),獨自生活,兒女都在國外。老人家偶爾會進來喝杯咖啡,翻翻報紙。開店四年,這個面容哀戚的中年人是唯一和他交流的人。如果沒有記錯,最近一周,他們已經(jīng)在此約談三輪。上次她沒忍住,端杯咖啡,上前打聽他和老頭之間的對話。嗨,你為何要錄音,為何還要拿筆記錄,是采訪嗎?你是記者?張清源思索片刻,告訴洛洛部分原因。洛洛聽著吃驚極了,微瞪雙眼,用手輕捂小口。她涂了粉紅唇膏,食指紋天蝎座的藍星。沒想到他們兩人根本就不認識。張翔宇發(fā)布信息,需要人為自己的口述史做記錄,萬字百元,預估五十萬字,張清源報名,從另外一個城市風塵仆仆而來。問題是,總費用才五千元,這有必要嗎?
你住賓館嗎?沒有,我在時代上城短租個房子。我以前的男朋友也租那里,房租很貴啊,要萬元起。還好,我租的沒那么貴。張清源對洛洛的連續(xù)驚訝不置可否,他起身,認真打量著書架。小妹妹,我也很好奇,你年紀輕輕,怎么收這么多舊書,還有舊日記?洛洛聽他對舊書感興趣,也開始注目自己的商品,書脊污點、水漬和灰斑已然包漿,有一種溫和的破敗。這些書和日記都是我爸爸的,只是一部分藏品噢,我爸爸收舊報紙最多,你掃下這個二維碼。她取過書架上一張塑料牌,我們的淘寶店,你可以買到和你、你爸爸媽媽甚至爺爺奶奶同生日的報紙,自己收藏或送人,超有意義。張清源聽她的話,掃了二維碼,在小程序搜索框里輸入出生日期,果然跳出同生日的《人民日報》《新華日報》《大公報》《聯(lián)合時報》等,價格不菲。
張翔宇遲到快半小時了,除了第一次見面準時,后面兩次都遲到(據(jù)說一次走到哥倫布,忘了自己是來干嗎的,徑直走去菜場;另一次剛出大門,想起眼鏡沒戴)。歲數(shù)大了,行動遲緩,午睡難起,家里還有兩只貓,這些理由張清源都能理解。他對他的生平感興趣,又不完全感興趣,眼前叫洛洛的女孩,包括張翔宇,都難以理解他為何跨城來接這個工作。老先生的訂單之所以長期掛著,同城無人理會,唯一原因是酬勞太少。不論其他人,我就能理解自己的行為嗎?他想著,橙光透進,二樓傾覆暖洋洋的色調(diào),身下花格布沙發(fā)抱著他。他神思困倦。仿景泰藍咖啡桌腳,墻面貼滿好萊塢黑白電影海報,墻角籃球,他好像從小就生活在這里,之前的人生都是他臆想出來的。
張清源看到影子團在地板,像是寵物,姿態(tài)溫順示弱,需要誰的手掌伸過來輕撫。他給張翔宇發(fā)了條告別語音,旋好筆蓋,拎包下樓。招呼客人的洛洛余光掃到,咦,你不等張伯伯啦。他微微傾身,揮了揮手,今天不等了,我有事情先走,已經(jīng)給老張發(fā)過消息,再見啊,洛洛。推門即被市聲覆蓋,小時候?qū)W游泳,一頭扎進泳池,被水滲透到耳膜的那種圍攏感。
張清源連夜離開閭市,去往下一站壽縣,綠皮車需行駛八小時。他原本可以再留兩天,陪張翔宇繼續(xù)做口述史,但老人的混亂讓他意興闌珊。提前結束,還在于他不想真的深究陌生人的往事,他只想看看此人,有可能的話,比凝視再深入點,比完全了解再后退幾步。張翔宇招募口述記錄員的廣告恰好提供契機。這也是他開始計劃迄今最沉溺的一次。他掏出筆記本,端正地寫道:7號張翔宇,八十三歲,善良而偏執(zhí),已有老年癡呆前兆,兒女均在海外,退休工資八千左右,命運多舛的一代。他愣愣神,又補充一句:晚年衣食無憂,卻難言幸福。
夜間十點發(fā)的車,小商品推車艱難擠過車廂過道,各種風味琳瑯滿目,張清源買兩只面包壓餓。行至凌晨,身邊乘客各種姿勢沉沉睡去,張清源從容注目,因距離近而形成的群體氛圍里,他們的年齡、長相、服裝都得以虛化,神情相近,如同皮相之下藏著的是同一個人,它同時隱在老年和童年、學生和民工、戴口罩和不戴口罩的面龐之中。另一輛列車呼嘯而過,車窗光影疊加,這節(jié)車廂映貼在對面車身,金屬瘋狂敲打中,一條光帶載著一些臉閃過,隨即消失于茫茫宇宙。他臉貼玻璃,窗外一片黑色中有看不見的皖南大地,看不見的村落和燈光。車輪輕撞鐵軌,身體跟隨座椅微晃,一切恢復到原來的節(jié)奏。
他又一次打開視頻——兒子手持螃蟹,追堵小貓,咯咯咯嘻笑,小貓慌不擇路,在沙發(fā)、茶幾和電視柜間亂竄。妻子喝斥——當心跌跟斗,你再拿螃蟹瞎白相,等下就沒得吃了(二○一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十八點二十五分)。她在廚房涮洗蒸鍋,沒入鏡。
張清源睡到中午醒來,洗漱完畢,開始像個真正的游客一樣逛壽縣古城。他甚至買了張旅游地圖。青灰古城墻高聳浩瀚的碧空,十一月,剛過旺季,游客不多,沉寂如海底之城。他不明白是種什么心態(tài),惡作劇般跟在一對年輕情侶身后走了許久,直到他們發(fā)覺,他才躲開。今天空氣良好,能見度高,萬物纖毫畢現(xiàn),他的視線留滯于各種建筑、煙囪、細小閃亮的河流,他放慢原先可以迅速接近的過程,逐步完成自制的儀式。下午三點,根據(jù)高德地圖,張清源順利找到“黑土地”冷面攤。沿街三張小桌,長凳坐滿來打卡的食客。張翔宇如視頻里一樣,穿花襖,涂腮紅,戴“小蜜蜂”,唱著黃梅戲妖嬈地翻轉(zhuǎn)面餅,抽空配合食客拍照,比心喊耶。張清源點了冷面,張翔宇問他要不要來份烤腸,冷面、烤腸是特色,來這里的客人必點。鮮紅肉腸在烤機上緩緩轉(zhuǎn)動,腸衣脹起,油汁哧哧滴響。張清源一陣反胃,說不需要,冷面就可以。哪怕化了妝,他仍能看出張翔宇的臉正經(jīng)起來,你是外地來的吧,本地食客都知道,我家冷面要配烤腸才好吃哩,試一下好了,不會吃虧。張清源不好意思再拒絕,那來一根吧。張翔宇迅速夾根肉腸,淋上番茄汁,一手端著,站到張清源旁,側(cè)臉微笑,等待什么。張清源茫然片刻,隨后反應過來,謝謝,謝謝,我不用拍照。他接過盤子,做了錯事般快步走開,混到人堆里坐下。
報道沒提張翔宇年齡,目測他三十五六,個頭挺高,背直,應該當過兵。他腰扭得歡,鏟面、切面目光銳利,不讓任何一點菜丁滑出面餅。他舉手投足都很專注,時間填滿了精氣神,讓生命的每一秒鐘都有跡可循。三生修得同船渡,能同桌吃冷面,前世也得修個幾十年吧,同桌七人,各自吃著,看不出哪幾個是同來的。胸前吊著電子煙的紫發(fā)女孩往碗里倒了大量辣粉,辛味沖鼻,坐她對面的三人放下手機,揮撣瞬間微紅的空氣。
爸爸!一個背雙肩書包、虎頭虎腦的少年從身后冒出,跑向張翔宇,手里炫耀地高舉根玉米。張翔宇在花祅上抹抹手,替他解下書包,這么早放學?區(qū)教研活動到我們學校,我們早放學了,他媽的最好天天教研活動。那你回家做作業(yè)去。今天作業(yè)留得少,我晚點回去。父親做冷面,他替父親找了筆零錢,又跑到一張桌前,手腳麻利地收拾泡沫碗盤。少年不停和受影響的食客打招呼,對不起啊,小心灑到,有要蒜的嗎,我給你拿點?童聲好聽,里面有種超越年紀的篤定,面對大人,就像和同學們說話。沒有來由地,張清源忽然站起,動作太快,幅度也大。身邊兩個女孩被他嚇了一跳,惱怒地盯住他,各往一邊微挪屁股。他回過神,點頭向她們解釋,不好意思,我坐著背酸,直直腰。他又坐下。這是一條仿古街區(qū)的深處,青條石地面幽幽閃光,如同抹了層色拉油。每個城市大概都有這么一條街,名人故居、冷面店、臭豆腐店、酸奶店和旅游紀念品店摻雜,野史成為生活備注,音箱重復各種叫賣聲,仿佛來自另外一個空間,這聲音充滿感情,不知疲憊地呼喊人們過去。新粉的馬頭墻聳峙藍天,一棵銀杏閃動輝煌,幾根光線斜斜射下,始終映亮8號張翔宇的腮紅朱唇。
我和你說說小時候——不對,準確說是小時候到現(xiàn)在,傍晚反復聽到的那些聲音,快二十年了,那些聲音一直出現(xiàn),這是我最大的秘密,我甚至覺得發(fā)現(xiàn)了世界的一個漏洞,以前沒和人分享過,你想聽嗎?當然,太期待了。女孩枕靠張清源胳膊,臉埋入肩胛骨凹處,依偎他懷里。他感受她溫熱、紊亂的鼻息,彼此覺得很安全。
一共兩種聲音,第一種是小孩的喊叫聲,一群孩子跑來跑去,由遠及近,又由近及遠,他們叫什么聽不清楚,叫來叫去,像是只屬于兒童的語言。我在閣樓做作業(yè),無法聽出是哪些孩子,卻總覺得自己也在里面。后來我工作,傍晚便用來補覺,迷迷糊糊中還是這些聲音循環(huán)。不過,我沒覺得他們吵,這是我的白噪音,有這些聲音我睡得更香。有時也會奇怪,哪來那么多孩子?我三十歲時,在弄堂跑的應該是“九〇后”,別說“九〇后”,哪怕“八〇后”,父母那一輩基本都搬出去住了,就算剩下幾個,其他時間點為什么不喊不叫,偏偏傍晚才出現(xiàn)?想著挺神秘的,身邊有一群只屬于傍晚的孩子,他們只在傍晚出現(xiàn),你也搞不清他們是“七〇后”“八〇后”還是“九〇后”,因為叫聲和腳步聲都是一樣的。我是“七〇后”,那我聽到的第一批肯定是“七〇后”,也就是說,“七〇后”是個開始,我是個開始,我不可能聽到“六〇后”孩子的奔跑,對吧,我只能從我開始。第二種聲音還跟孩子相關,你知道八音槍嗎?那種玩具發(fā)聲槍,能模擬手槍聲、沖鋒槍聲、警報聲和救火聲,還會發(fā)出沖啊沖啊、開槍開槍、臥倒臥倒的戰(zhàn)場口令。
當然知道,我爸給我弟買過,裝五號電池,我小時候也玩過,槍筒還會發(fā)光,吵死了。
對,就是那種槍,嗚嗚嗚響個不停,那些奔跑的孩子拿在手中,開心地大喊,像是一場不斷重復進行的戰(zhàn)爭游戲。八音槍的聲音也會單獨出現(xiàn)。我租在老新村那幾年,其中幾個傍晚,孩子們的吵鬧少了,可電子槍聲仍然很頻繁,好像從小時候跟蹤而至,一直在暗處瞄準著你,到了傍晚就開槍,射擊在你的陽臺下面,你窗外的半空中。有次我實在忍不住,下床去張望,卻看不到人。有幾次也響在枕頭邊,我清楚是做夢,明明是夢里響的,可醒來后耳邊還持續(xù)著警報聲,有一輛救護車一直向我開來,或者說它讓我覺得自己一直生活在一輛救護車上,有的時候,是生活在一輛警車中,另外一些時候,是在一場看不見的戰(zhàn)爭中沖鋒,身邊死傷無數(shù),你卻一無所見。說到這里,好像連帶記起了更虛無縹緲的事,張清源捕撈著記憶碎片,長時間不說話,大概沒撈出什么成形的思緒。
女孩以為他睡著了,提醒道,還有沒有其他聲音了?
你提醒我了,還有一種聲音,應該也是黃昏特有的,但它是躲起來的,要認真聽才能聽到,是沉默的聲音,不聲不響的聲音。我知道這有點矛盾,但在黃昏,沉默是聽得到的。你能聽到對面一幢樓的沉默,幾句無精打采的對話,油煙機響了一陣,“呯”的一聲關門,是力度很大、帶著不開心的那種關法,水燒開的壺叫子響起來,離得遠,聽上去像吹口哨。你也能聽到天空的沉默,那是飛過的鴿哨。房間的沉默也能聽到,我的腳步、我的咳嗽和我的呼吸,所以我總覺得世界的運行出了漏洞,每到傍晚就預設那些音效,至少,這樣的設定對我一個人而言過于潦草,過于隨意——就是如此,這個世界有漏洞不是壞事,找到規(guī)律就好了,要真能發(fā)現(xiàn)設定方式,說不定生活真的可以修改和重啟。
女孩打個呵欠,轉(zhuǎn)身背朝向他,但依然留在張清源懷里,我可不要重啟,我覺得現(xiàn)在挺好的,所里好不容易混熟了,要再來一次司法考試我肯定通不過。
張清源完整記得那晚所有細節(jié),那時他們還沒結婚,他和未來的妻子講述了那些隱秘的思考。他們之間分享過很多秘密,持續(xù)到婚后,童年經(jīng)驗、單位八卦、個人喜惡,讓生活擁有密林的深度,彼此探究,枯葉青苔遮蔽的內(nèi)心角落,不時延展出閃亮的新鮮小道。
張清源離開“黑土地”冷面攤,沒再回頭看張翔宇。冷面太辣,他有返流性食管炎,他努力咽下胃液,忍受燒心之余,疑惑自己如何會想起那晚,黃昏里的喊叫聲和八音槍,是因為剛才那群放學的小孩嗎?你推我一把、我踢你一腳地結伴而行,幾個罵著臟話,另幾個整齊地唱著“愛你孤身走暗巷,愛你不跪的模樣”,經(jīng)過他后又圍聚一起,校服藍白相間,和張翔宇兒子同款。
是因為一直沒回她信息嗎?離婚一年了。隔離結束,她從律所離職。他清楚她的痛苦不會減輕,他們討論過減輕悲傷的可能,比如再要一個孩子,還叫張翔宇;比如永遠不生,離婚后各自再婚,孩子名不變;比如身上刻孩子的名字,用余生每一天戴口罩來紀念。她發(fā)誓寫本書,用文字復制孩子七年的每一分鐘,投影機播放孩子的生前影像,覆蓋各個房間,睡覺時也開著。但她最終選擇離開他,她嘗試讓自己相信,如果生命中沒有他,一定能從源頭結束這場痛苦。
張清源隨時可以終止這場游戲,他清楚這行為荒唐可笑,可他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充實,荒唐可笑的充實。他多希望這是上帝給他的任務,有不可懷疑的使命感,必須終其一生去完成。但他沒有上帝。他知道弗蘭肯斯坦,狂人科學家不斷地拼湊,從無數(shù)尸體里選出四肢、器官和大腦,滿足他對復活的想象。自己如出一轍,他在各個張翔宇身上暢想一個張翔宇的點點滴滴,各種可能,如果存在某種神秘主義,那么無數(shù)張翔宇的眉眼神情、身高體重,哪怕疾病,與他的張翔宇之間是否會有蛛絲馬跡?然后兒子沒機會經(jīng)歷過的少年青春、婚姻愛情、人生軌跡,是否能從他們的人生中得覓一二?得覓一二就夠了。他不能無端胡想,他必須有所依據(jù),這世上所有的張翔宇就是他的依據(jù)。
1號張翔宇是知名黃梅戲演員,一九八九年出生。2號張翔宇是連云港某中學校長,一九七三年出生。3號張翔宇是南通某舞蹈機構的學員,十歲左右,他刷到了他的表演視頻。4號張翔宇是常州出租車司機,拾金不昧上了電視新聞。5號張翔宇女姓,在南京,基金經(jīng)理,官網(wǎng)介紹詳細,復旦畢業(yè),入職八年。6號張翔宇初二,清名橋中學,二〇二二年梁溪區(qū)青少年文學院“抗疫詩歌征文二等獎”,就在無錫。遠遠不止這些,用百度搜張翔宇,顯示五十三萬條相關結果,搜狗查到六千五百條,谷歌能搜出五萬兩千八百條,用必應,跳出兩億九千八百萬個結果。幾個網(wǎng)站前二三十頁內(nèi)容條目接近,圖片趨同,往后翻出端倪,必應條目,把翔宇單獨列出,也就是說,包括趙翔宇錢翔宇等都統(tǒng)計進結果,恒河沙數(shù)浩瀚無邊。他從中選擇信息充分、距離較近的張翔宇,給自己放假半年,開始這場不斷復習悲傷的游戲,悲傷成為一種保全內(nèi)心的方式。他接近一個又一個的張翔宇,告別一個又一個的張翔宇。不能說徒勞無獲,在與兒子無關的生活中,他的確能夠更強烈地感受著兒子。如此執(zhí)著,要證明給誰看一樣。
張清源沒按原路返回賓館,仿古街盡頭走進岔路,兩邊排列民居,門前橫七豎八懸掛著一根根晾衣繩,各色衣物呈半透明狀飄舞,好像附著小小的生命。小賣部門外,幾個老頭指手畫腳聊天,或許出現(xiàn)了陌生面孔,他們停下話題,好奇地注視他。這里沒人認識他,他作為路人,不會在他們生命里留下任何一點印跡,他幾乎等同于他們生活中的死人。他覺察到他們眼里廉價的同情。為了證實,他走過一陣再假裝不經(jīng)意掉頭張望,他們還盯著他。他知道是自己太敏感。他又想起之前反復選擇過的問題,如果真有記憶清除術,自己是否嘗試?電影小說類似情節(jié)多多,抹去痛苦,是解決痛苦最好的辦法。兩個選擇,首選抹去,如果選抹去,懷疑就來了,是不是曾陷入過更深的悲苦,也遭抹成空白,幸以為此世安定,卻由無數(shù)痛苦為鋪墊,只是自己早忘了。選擇記住,此記憶太過強烈,緊綁生命,解除生命之外的其他意義,成為唯一。他依舊舉棋不定。
下一站去哪兒呢?10號張翔宇,合肥人,女性,半身癱瘓、坐輪椅,會制作手工布偶,有家地下商城的實體小店。11號張翔宇,二十六歲,男性,蘇南萬科常州公司物管。他行至岔路中段,前面一座兩層樓高青石牌坊,底部端放著銅香爐和幾盤塑料水果,腳座遭火燎黑,不知歷經(jīng)了多少年供奉。他靠近牌坊左側(cè)的一戶人家,想知道街名,沒找到門牌號。隔壁阿婆彎腰擇菜,假發(fā)縷縷分明,發(fā)箍處一點反光晃眼。廚房沸騰著什么,聞不出味道,淡藍煙氣不斷往四周奔涌。聽到動靜,她瞥了眼,不作理會。張清源又走到這邊,默記街名。阿婆忽然挺身,對他怒目而視,緊攥青菜的手顫抖不已。雖覺得她舉止奇怪,張清源還是朝她問好,阿婆扔掉青菜,指著他鼻子罵,你們究竟什么意思,跟你們說過了,我做不了主的,要談等我孩子回來談!大概聽懂方言,張清源知道有誤會,你弄錯了,我是外地游客。什么外地游客,游客轉(zhuǎn)到我們這里干嗎,我們這不是景點,邊上房子都賣一萬八了,你給到七千,沒人肯搬的,再說了,我們在這里住了百把年了,你就給七千!阿婆憤憤不平。張清源解釋不通,轉(zhuǎn)身往街口走,阿婆跟在身后不依不饒,看你不像什么好人,記我家門牌干嗎,來剪電線嗎,你別破壞我們過日子!再次經(jīng)過小賣部,一個穿中山裝的老頭背手款款而出,他咳嗽幾聲,伸手攔住張清源,語重心長地教訓,你以后別來了,這種事情缺德的,反正不到一萬二我們不會走,我們這里過過日子蠻好的,記住,這里不歡迎你。他臉干癟,皺紋縱橫交錯,像是經(jīng)過了脫水處理。張清源不敢對視,也不好沖撞到他,只好停步??吹綇埱逶词救?,老頭更為強硬,如大人讓做錯事的小孩保證,喂,你記住了嗎,不到一萬二就不要來!記住了。老頭這才放手,讓他通過。
二〇五五年八月第三周,張清源離開華盛頓,飛二十個小時,到墨爾本卡思曼酒店。他將在這里尋訪359號張翔宇,后者出生于二〇二二年十一月,是年三十三歲,中餐廳大廚,因一手淮揚菜的好刀工,在新西蘭美食界享有“東方神刀”盛譽。為了更好展現(xiàn)中餐藝術,酒店設計環(huán)繞式明廚餐廳,灶具、廚具、油煙處理使用最新工藝,從食材、切割到烹制、擺盤……客人可現(xiàn)場觀賞大廚們的巧手妙工。年歲不饒人,張清源舟車勞頓,全身每一塊骨骼都在酸痛。酒店大堂辦理入住,總臺服務員看他白發(fā)斑駁,身形佝僂,咳嗽個不停,問他是否需要幫助。張清源噴了下氣霧口罩(一種新型便攜口罩,如依云噴霧,對準臉鼻噴一次,會形成納米保護膜,同時不影響呼吸),說不用,自己去沙發(fā)上休息會兒即可。
他拒絕服務員的攙扶,緩步挪到大堂那張玫紅絲絨超長沙發(fā)。身旁一對黑人情侶,低聲激烈地交流,他們來自尼日利亞,為晚上購物還是參加SpaceX火星基地落成狂歡游行意見不同。張清源能聽出女孩是阿布賈人,男孩拉各斯口音,語言差異之大,等于吳語粵語。人類語言障礙已經(jīng)消失,這項世記初技術完善成熟,通過微粒免植耳機,可同步聽懂世界。耳機錄入一百多萬種語言,支持各種語言實時對話轉(zhuǎn)譯。馬斯克火星星艦成功發(fā)送二十七次,火星基地初具框架,當然其象征意義大于實質(zhì)意義,從直播現(xiàn)場看,形狀、體積接近一輛大巴。十年前,星艦首次成功載人發(fā)送,他和前妻一家在無錫太湖飯店相會,共同見證實況。前妻邀請的,她外孫百日宴,這些年,他和她家庭多有來往。她先生姓陳,陳國慶。不懷好意地分析,可能基于同情(張清源處理現(xiàn)實的無力),陳國慶理解并支持她關心他身體、精神狀態(tài)和養(yǎng)老問題。她的電話分成以下幾個階段:二〇二三年至二〇二四年,傾訴掙扎,復盤孩子染病路徑,職場障礙;二〇二五年至二〇三〇年,勸他回歸事業(yè),再婚生活分享;二〇三〇年至二〇四四年,提醒他必須去精神衛(wèi)生中心;二〇四五年到現(xiàn)在,過節(jié)問候,邀約家庭聚會。他喜歡聽她嘮叨,抱怨他的執(zhí)拗,仿佛是一種表揚。張清源嘴角含笑,他自覺做了件與馬斯克同樣了不起的事情。馬斯克往火星移民,替整個人類文明開拓新的疆域;他原地踏步,為自己的一葉障目訪遍張翔宇。按他的理解,他也在開拓孩子生命的邊界,他七歲以后的生命就活在更多的人身上了,這么算,他今年四十,記憶始終不曾停止,由二〇二一年生長至二〇五五年……還會通過無數(shù)張翔宇的大腦繼續(xù)累加。張清源領略了張翔宇無數(shù)個過去、無數(shù)種未來,人類需要宇宙,而他只需一葉,得以障目。
一群客人走入大堂,男女老少都有,大概幾組家庭結伴,好幾個臉上帶妝(電影各種外星人角色),兩個戴古早名人面具(喬布斯和泰勒·斯威夫特),肩扛道具吉他,看來他們迫不及待地要加入游行隊伍了,邊走邊手舞足蹈。大門外隱約傳來節(jié)奏歡快的鼓聲,幾萬年過去了,我們慶祝的方式一直沒有改變,古人以群體喧鬧讓神靈聽到虔誠,現(xiàn)在還是如此,讓自己聽到歡樂,反復證明,我很快樂。他記起三十多年前,尋訪6號張翔宇那天。他蹲守清名橋中學門口,身處一群接孩子的家長中,好像他也是來接孩子的。培訓機構的銷售堆滿笑意,將傳單塞入他手中,孩子有需要,到我們這里來學,包提分。此舉此語充滿了善意。恰逢校運會閉幕,軍鼓陣陣,尖銳小號吹亮黃昏,校長宣讀得獎孩子名字,所有校門外那些站著的、騎在電動車上的、扶自行車的、蹲路邊的家長們,紛紛抬高下巴、認真聆聽天空。教學樓頂?shù)囊黄自?,如一片羽毛,仿佛有什么難以覺察的龐然大物正從頭頂飛過。放學鈴響,孩子們按年級列隊而出,奔向各自家長。自己走回家的,三五成群,暮光之下洶涌一片。哪怕張清源手機上有張翔宇照片,此時也無能為力分辨。于是他大喊一聲,張翔宇!前后左右,同時好幾個大人孩子回頭看他。
張清源聽到外面鼓聲愈急愈響,同時捕捉到了救護車和警車的鳴叫,不知為什么,他并不覺得突兀,反而獲得了催眠曲哄睡一樣的心定,睡意如潮水襲來,勢不可擋覆沒了大腦,身體一松,伸腳滑入沒有邊際的意識模糊地帶。這些年他失眠嚴重,唯在大多數(shù)人不睡的日子反能睡得踏實。為什么反著來,他自己也解釋不了。他能在除夕鞭炮轟鳴中沉沉睡去,奧運會、亞運會、世博會開幕時夢入黑甜,包括國慶幾次逢十慶典、平安夜也睡得昏天黑地。別人睡,他失眠,別人不眠,他卻能安然入眠,哪一夜不眠的人越多,他睡得越深。今天是全人類共同慶祝的日子,據(jù)說會直播系列活動,包括首次在火星小教堂祈禱,首次在火星踢足球、泡澡、烘烤面包等等,六十幾個國家組織了狂歡活動。先生,你怎么了?報警吧!上帝啊,他不行了。他聽到五六種語言,表達著焦急、無奈和同情,還有孩子們的奔跑喊叫聲,由遠及近,又由近及遠,他想回答,卻發(fā)不出聲音,眼皮、嘴唇重如千鈞,努力了幾次,紋絲不動,他索性放棄了,任身體繼續(xù)下滑,不再以意識設置任何阻礙。毫無疑問,在這個舉世皆歡的熱鬧里,張清源會迎來一次徹底的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