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壯闊的蘆葦懷擁之中，兩座湖泊遠遠望去仿佛是小駝羔翦水般的眼睛，閃爍著迷人的光芒。家鄉(xiāng)人民稱其為鴻格爾湖。

鴻格爾湖雨水好的年頭不發(fā)水，雨水少的時候不干旱，這都歸功于湖底不僅分布著眾多泉眼，更有如銀絲般細膩分明的溝壑連綿至地平線。自古眾說紛紜，傳說鴻格爾湖中藏匿著一頭如同白云般的水牛，身披烏亮的毛發(fā)，偶爾會在月圓之夜翩躚而起，其高亢的嗓音回蕩在山谷之間。被視為鴻格爾湖神的水牛會巡游于霍林河、翁貢河、希拉牧仁河，然后再重返湖心。雖然至今仍未有人親眼見證此番景象，但對崇尚自然的人們而言，這樣的故事無疑是一份安慰與祝福。

鴻格爾湖南邊有一座山丘，此山丘東北角與西南角各有一座極為相似的山丘。當(dāng)?shù)厝擞H切地稱這三座山丘為“姐弟三座丘”。20世紀(jì)六十年代中期，鴻格爾湖南面的山丘上矗立著鴻格爾廟。然而如今的這座廟宇，已經(jīng)沒有了昔日的光輝，再也聽不見念經(jīng)的聲音，也看不到香燭的煙霧。在靜謐的夜晚，蝙蝠似乎成了這座廟宇的主人，自在地飛翔，成為了我孩童時記憶深處難以忘懷的畫面。

鴻格爾廟周圍是公社的基地。盡管公社規(guī)模不大，但生活設(shè)施一應(yīng)俱全，往日也是熱鬧非凡。在廟宇周圍有眾多民居，其中位于廟宇西南角的三間石屋曾是我們的家園。站在后墻上，便能盡覽湖光山色。

湖泊風(fēng)韻頗佳的鴻格爾鄉(xiāng)，成為鳥兒歡騰的棲息之地。世間的鳥兒猶如落霞與孤鶩齊飛般，紛紛聚集于我們的頭頂之上，晝夜交替之間，翩躚翱翔。母親抬頭凝望穹頂，不由感慨：家鄉(xiāng)的藍天白云下，鳥兒群聚成行，真是美好之事！我隨著母親的視線，遙望遠方，心中滿懷向往與好奇。究竟有多少鳥兒選擇定居于我家鄉(xiāng)，又有多少飛向了遠方，我們無法知曉。

從炎熱夏季至清涼金秋，鴻格爾湖的鳥兒群集一處，猶如磁石般吸引著周圍的孩童。我與姐姐以及左鄰右舍的孩子們，常常攜手漫步在嫩綠的草地上，奔赴湖畔，欣賞大雁的風(fēng)采，有時也會在湖邊的溫水中暢游。

回憶這些時光，整理童年的點點滴滴，同樣充滿趣味。日子如同溪水緩緩流淌，曾經(jīng)熟悉的鴻格爾廟已淪為一片廢墟，遍地磚石和破敗瓦礫。守護著大門的藍白色石獅也被扔進了鴻格爾湖底。據(jù)稱，石獅沉入湖底的那晚，湖中傳來震耳欲聾的牛鳴聲。飼養(yǎng)集體牛的老喇嘛聽聞此傳言后，忍不住哀嘆：“石獅或許已俘獲湖神，從此鴻格爾鄉(xiāng)將降雨稀少，陷入干旱之困境。”果然，老喇嘛的話得到印證，自那以后，鴻格爾鄉(xiāng)確實經(jīng)歷了數(shù)年的干旱，令人唏噓。此后，流傳著湖面上有藍白色光芒的故事，或許正源于那兩只石獅，一只藍色一只白色的緣故吧。

我們常去廟址玩耍，那里的植物中有我們熟悉的益母草、郁金香、惠冠子花草等。這些花隨風(fēng)搖擺，像是在竊竊私語，我們好奇地詢問：“小花在私語什么？”其中，惠冠子由于有毒，我們從來都不去碰它。我們喜歡紫色的郁金香和粉色的益母草花。觀察益母草的小花，我們發(fā)現(xiàn)有展翅的可愛鳥形，于是將它們的頭尾裝在一起，編成美麗的花環(huán)玩耍。這個游戲是我們從琪琪格姐姐那里學(xué)來的。琪琪格姐姐是公社業(yè)余藝術(shù)團的一員，她能吹笛子，也會唱歌。她的家在廟址的東南側(cè)，她喜歡爬上廟頂，遙望遠方。有時候，她會悄悄地讀信，讀完信后，她會撿起一把鳥形益母草花，邊編邊哭。那時，我們會靜靜地坐在她旁邊，看著她潔白的手指靈活地編織花環(huán)。琪琪格姐姐很喜歡和我們一起玩耍，每當(dāng)她編出漂亮的花環(huán)時，總會露出一絲微笑，然后把花環(huán)分給我們。我們每次看到她編出來又圓又大的花環(huán)時都會感到非常驚訝。之后我們才明白，琪琪格姐姐的心事，竟是她的父親強迫她嫁給一個她并不喜歡的男子。

不久后，我和姐姐與鄰家的孩子們同行入學(xué)。一日，母親下班回家，告知我們：“鴻格爾湖變鳥兒們的樂園了。”聽后，我與姐姐興奮地奔往廟址。湖水碧藍如琥珀，大雁猶如白色羊群般密布，湖中閃爍著銀色的光華。我朝鴻格爾湖方向高舉雙手，朝姐姐呼喊：“我飛翔了，飛翔了！”我們?yōu)轼B雀癡迷，渴望到湖邊嬉戲。然而，母親嚴(yán)令“不得擅去湖邊”，束住了我們心中的小向往。

當(dāng)時，候鳥歸返之際已是秋季的最后一天，我與姐姐趁父母閑暇，攜同小黑狗奔赴湖邊。湖邊的蘆葦已泛黃，大雁群已南遷而去。清風(fēng)拂過，蘆葦發(fā)出沙沙的聲響，湖面亦泛起陣陣漣漪。小黑狗豎耳聆聽，凝望遠方，偶爾在折斷的蘆葦之間覓食。我拾起幾塊扁平的石子，向湖面擲出，石子在湖面跳躍，激起一個個大小不一的圓圈。男孩子們都樂于在水面上擲石子，展示自己的擊水能力。

姐姐眼神嚴(yán)肅地對我說：“弟弟，離湖面遠一些。石獅子會抓住你的衣襟，將你拖下去！”我心中不免恐懼，但仍回姐姐：“老師說過，石獅子沒生命的?！?/p>

四周環(huán)境寧靜異常，拋出的石子激起的微波在湖面上悄然消退。恰好此刻，廟址上飛來一群鳥兒，我與姐姐欣喜若狂。鳥兒們掠過頭頂時，翅膀扇動的聲音清晰可辨。一群白鶴在湖面上展翅環(huán)游一周后，向南飛去。

我惋惜地說道：“鳥兒們飛走了，姐姐?！?/p>

姐姐說：“傳聞白鶴秋天行千里歸八百里?！?/p>

每當(dāng)仰望翱翔于天際的鳥兒，我不禁思索：“鳥兒不累嗎？小鳥歸巢是否會令母鳥煩惱？去年我前往祖母家，只逗留數(shù)日便啼哭著想要回家，擁有雙翅的鳥兒何以不能重回故土呢？”

我與姐姐正在欣賞遷徙的鶴群，突然，湖邊傳來一聲異乎尋常的聲響，小黑狗從蘆葦叢中追逐著炸毛的物體躥出，姐姐凝神片刻，目光轉(zhuǎn)向那個方向，“那是一只白鶴！”然后疾速呵斥著小黑狗奔向那個目標(biāo)。小黑狗絲毫不懼怕比自身龐大的鳥類，時而奮勇追逐，攻擊白鶴，迫使其帶著負傷的翅膀四處躲避。

“實在是讓人感到悲哀，它的翅膀受了傷。若我們置之不理，恐怕會成為其他動物的盤中餐，倒不如我們將其帶回家為它療傷吧?！庇谑牵憬阈⌒囊硪淼赝衅鸢Q受傷的翅膀，緊緊抱著它往家走。白鶴的長頸在姐姐的頭頂上晃動，兩只腳幾乎拖著地面，不停地顫動掙扎。能將天空中翱翔的白鶴抱入懷中，姐姐頗為欣喜，而我，也自豪地時不時撫摸著它。“白鶴，無須恐懼，我們會為你治療傷口。”就這樣，我在它周圍雀躍著，白鶴似乎理解了我的話，不時地點著腦袋，“咕嘎、咕嘎”作吟。

“姐姐，白鶴似乎在向我們致意呢，這是對我們救助它的感謝嗎？剛才那些遷徙飛走的鶴群應(yīng)該是來尋找它的，現(xiàn)在該如何應(yīng)對？它是不是落單了?”我開始為白鶴憂慮起來了。

姐姐努力抱著白鶴前行，小黑狗仿佛立了大功，在我們面前搖晃著尾巴在地面上嗅探著。我們一步一停，總算抵達了庭院門口。姐姐滿頭大汗，汗水浸濕了輕衣黏在了背上，但她臉上卻盛開著笑容。

母親早已在家中備好午餐。父親也在家，母親見姐姐便責(zé)怪道：“都這么大了，還成天帶著弟弟四處游蕩，又跑到湖邊去了？”見到姐姐懷里的白鶴她嚇了一跳，張大嘴巴驚呼：“我的天，你們是從哪兒捕獲了這么大的鳥？”

“它在后湖受了傷，因此我們就將它帶回來了?！苯憬阏f完這話擤了擤鼻涕。母親嘆息道：“真是太可憐了，這是怎么受傷的？”看著白鶴她喚來了父親?！耙牢铱磥恚@只白鶴一定是被湖里的石獅所傷。”父親掩口而笑走了出來。

“有時候，鳥兒不慎被電線卡住脖頸和羽翼就會受傷的。”父親小心翼翼地抓住它受傷的翅膀，然后用細木棍捆住傷口，輕輕地放進屋檐下的木箱中。之后，我和姐姐急忙取來樹枝鋪上，同時覆蓋了一層柔軟的草墊。

午飯后，母親一直在責(zé)備我和姐姐擅自前往湖邊玩耍之事。母親繼續(xù)教育我們：“你們東村的琪琪格姐姐，就是背著父母去湖邊玩，然后就失蹤了，如果你們再去湖邊，我就打斷你們的腿！”說著順帶瞥了一眼父親掛在墻上的布魯棒。

我頗為生氣地反駁道：“琪琪格姐姐……”話剛出口，姐姐便從桌底狠狠地給了我一腳，我瞬間領(lǐng)悟到姐姐的暗示，立即閉上了嘴。我曾承諾過要保守琪琪格姐姐的秘密，對誰也不說。今日，差點就違背了誓言。所幸父母未曾察覺我們的行為，否則只怕又得承受一番盤問。

隨著天氣漸寒，我們也無暇再去湖邊。一放學(xué)便匆匆往家趕，照顧我們的白鶴——小若若。父親也會不時抽空為小若若準(zhǔn)備食物。過了許久，它已經(jīng)能夠收攏垂下的翅膀，甚至還能展開，偶爾也會拍動翅膀。

“最榮耀的事情莫過于勇跨馬鞍或是展翅高飛。我的孩子們帶來的白鶴即將展翅于天際?！备赣H言語激昂。

那一年的秋天很長很長。在鴻格爾鄉(xiāng)初雪飄落的日子，成群的白鶴鳴著歌從湖邊飛來。父親說：“把白鶴抱出來，讓它與同伴一起飛走吧！”姐姐淚濕衣襟，緊緊抱著白鶴，將其送到庭院之外。我的內(nèi)心也頓時感到一陣酸楚。小若若伸展身體，不停地發(fā)出“咕嘎、咕嘎”的呼喚，振動著雙翅，向著天空飛翔而去。

“小若若就要飛遠了！”我的淚水幾乎奪眶而出。然而，令人驚訝的是，它竟又飛回到了我們身邊。

“怎么回事？難道是因為觸碰到人的手汗而無法飛行了嗎？”母親擔(dān)心地問道。

“也許還沒有完全康復(fù)吧。”父親微笑著說道。白鶴回到我們的身邊，我和姐姐在欣喜之余卻又有些擔(dān)心：“小若若這是怎么了？真的飛不起來了嗎？還是缺乏遠航的勇氣了呢？”它也頗為失落，時不時地在地上找尋著東西，“嘎、嘎”地繞著我們轉(zhuǎn)悠，仿佛在暗示它想要和我們一起過冬。

鳥兒離去，樹葉凋零。

“這下放心了，小若若陪著小黑狗，在滿是雞鴨的院子里過冬了?！备赣H笑著拿我和姐姐開玩笑。

很快地，冬季逝去，大雪消融，杏花綻放。鴻格爾湖的天呈現(xiàn)寶石藍，候鳥一群群地歸來。小若若時而舞蹈般跟隨著飛起，卻又如醉酒之人般落地返回。一日，我與姐姐放學(xué)后歸家，白鶴并未出現(xiàn)在庭院中。我與姐姐二人心生憂慮，四處搜尋卻不見其蹤跡。此時我心中宛若失去至愛之物，滿心滿眼皆是委屈，“我那親愛的小若若究竟去哪兒了？”我抽泣著詢問。

“別哭！或許它跟隨群鳥飛往湖邊了，我們不妨去找找吧。”姐姐的話語令我瞬間振奮，朝著鴻格爾湖奔跑而去。姐姐緊隨其后，當(dāng)我們抵達湖邊之際，只見一群白鶴徐徐降落于湖水之中。

“我的白鶴是否在其中？”我屏息凝神，拭去淚水，細察鶴群。

“我試著呼喚它！”姐姐伸出手掌，在空中擺動示意，呼喚道：“小若若，快來這兒！”鶴群因姐姐的聲音而驚起，之后仿佛覺察到兩個稚嫩的孩子并無惡意，再次在湖邊停下。

“倘若此處找不見我的白鶴，我該怎么辦好？會不會被惡人所捕？”我又開始哭泣。姐姐朝我投以責(zé)備的目光，“不要說晦氣話了?！彼壑械臏I水也已盈盈。

“小若若，你在這里嗎？在的話快過來?！苯憬銖澲舐暤睾?，她的聲音顫抖著。我眼淚打著轉(zhuǎn)跟著姐姐順著湖邊喊，不禁大哭了起來。此時，突然兩只鳥從鳥群飛出，轉(zhuǎn)了好幾圈兒，飛到了我們身邊，一個是我們的小若若，我想要抱它，它卻故意躲避一樣舞動著漂亮的長頸，發(fā)出清澈的歌聲，展開翅膀在綠草環(huán)繞的草地上繞著我們舞動。原來白鶴跳起舞來這么好看，我也是第一次看見。跟著小若若，其他鳥兒也開始翩翩起舞，我和姐姐也跟著動了起來。雖然小若若的動作同其他鳥兒們比有一點僵硬，但在我眼里就像廟里壁畫上的神鳥一樣美麗。這時，許多鳥兒也來到了我們的身邊，加入了舞蹈的行列。白鶴們有時你追我趕、有時成群結(jié)隊地舞蹈著。

“鳥兒們，怎么不怕我們了呢？”就這樣，小孩兒和小鳥兒聚在一起歡呼雀躍著，白云也來湊個熱鬧，遮陽擋光，送來清涼。

人與自然、鳥兒們的交響舞最終閉幕了，成群的白鶴飛上了天。小若若依依不舍地在原地打轉(zhuǎn)。

“小若若！你不能掉隊呀，走吧！”姐姐揮著手喊道。我靠近它說道：“你不能留下，要和同伴們一起展翅高飛?！毙∪羧艉孟衩靼琢宋覀兊囊馑?，它張開翅膀、伸長脖子、抬起雙腳和同伴們一起飛走了。

“那，那個是我們的白鶴，我們的小若若?！苯憬泸湴恋刂钢??！笆前。∥覀兊男〖一飼w了?！蔽腋吲d地鼓著掌。我們的目光跟著小若若的身影望向天際。

父母聽到小家伙可以高飛的消息后，很是欣慰，“天啊，能飛就好！”

初雪降落的一天早上，我的小黑狗在院門口搖著尾巴叫著。我出門一看，是小若若和它的同伴飛來了?？吹轿摇肮靖隆钡亟兄?，我朝家的方向喊道：“我們的白鶴來了，我們的小若若回來了！”家里另外三人一前一后都走了出來。

“這是又想來過冬嗎？”父親很驚訝。雙鶴頻頻向我們昂首鳴唱。小若若向小黑狗伸縮著嘴嬉戲著，帶著同伴展開翅膀繞著院子轉(zhuǎn)了一圈兒，又同湖邊飛來的鶴群一起飛向了天際。

“白鶴是有感情的鳥，遠遷也會知道回來感恩，道別?！蹦赣H擦著眼淚說道。

飛翔的白鶴閃閃發(fā)光消失在天際。我的心碎了，含著淚走上了廟址。鳥兒歸去，鴻格爾湖被寂寞籠罩著。我忍不住想起琪琪格姐姐的事兒。

兩年前，月亮高照的夜晚，我和姐姐悄悄地從臥室里溜了出來，為了看藍色的湖光，來到了湖邊。在草叢中后仰坐著時，有人從我們的后面走了過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