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4年第9期|行草:山谷之盟
從烏蘭浩特一路向北,看風景,需走“老道”。當然這個“老道”是與“新道”對比而言,“新道”是302國道,方便快捷。我更習慣走203省道,這條“老道”穿越了農(nóng)區(qū)、半農(nóng)半牧區(qū)、牧區(qū)、林區(qū),道路兩旁,山谷逶迤。
谷底草海
車入烏蘭毛都草原,一頭撞進蔓延的黃綠里。兩道黑轍從草原上生生切出一條綠帶,拖在身后,牽著山頭閑散的云朵。在兩坡之間的谷底草場上,我開始游弋。
之前在青紗帳腹地,仿佛船行大海。玉米須深紅,玉米葉子油綠,章魚、珊瑚一般。一條窄窄的水泥路被船一樣的車迎頭劈出來。到了谷底草原,視線開闊,溝谷兩坡剛打過草,草捆粗壯敦實,隨意扔在草場。羊群在草地上緩慢移動,肚子沉沉地蹭著冒著甜汁的草茬兒。
大草捆四五百斤,一只羊除了吃飼料,一冬天大約要吃掉二百來斤干草。就是說,這一大捆草,被兩三只羊細嚼慢咽或者狼吞虎咽之后,能變成綿密的羊毛,抵御一場又一場白毛風。草這會兒被風干、壓縮,結(jié)結(jié)實實地在陽光下打盹兒。秋雨來了也不怕,塑料膜盔甲一樣裹著。牧人眼里,這可不是草捆,是兩三只,或更多明年夏天白花花的綿羊。
開了車窗,草的甜香從四面八方追著車跑。綿延40公里的漫坡,成功地把草香鎖在溝谷草原了,連同鋪天蓋地的寧靜。
這條溝罕為人知,少有生人進來,住著為數(shù)不多的牧民。它一頭連著烏蘭毛都草原,另一頭通向大興安嶺,出口被明水河攔腰截住,過河便是明水河鎮(zhèn)。幾十年前,明水河上沒有修橋,牧民在冬季才能趕著勒勒車出山,碾過冰面,采購生活用品。一條路,一天多?,F(xiàn)在修了窄窄的水泥路,幾十公里走下來,除了迎面會過幾次車,只看見幾個運草的牧人。他們正在裝滿草捆的車邊休息。為了攝影,我們大聲揮手,兄弟,裝車,裝??!牧人聽見了,叉起長方形的小草垛,往滿載的車頂上拋。
草場都有自己的主人。外面的草原,網(wǎng)圍欄隨處可見,擋住別人家的牲畜,也擋住了境外過來的黃羊。車是絕對進不去的,偶爾有游客剪了圍欄開車進去,牧民抄長鞭騎馬,或騎著摩托車追趕。這條溝里沒見到網(wǎng)圍欄,草海散漫。散落的草墩像漁船,悠閑吃草的牛、漫坡的羊,像大大小小的魚兒。有一面坡上,散落著星星點點的羊,蠕動的白點中間立著一位牧羊女,紅衣裳鼓脹著盛滿了風。草原安靜得沒有草浪,貼地皮的草讓風沒有了脾氣。忽地,海洋從半山坡上涌出來,咕咚咕咚涌出來,向上涌,直到山頂;向下流,沿著山的褶皺流下去。那是沒來得及打的草,銀白色,密且高,光和風一起趕來,有陽光就有了影子,漫坡褶皺一道銀亮搭配一片暗黑,再有風,就浪濤滾動了。
一只草原鷹遠遠飛過來,張開的翅膀定影在波濤上。
五岔溝
過明水大崗、經(jīng)明水河鎮(zhèn),路分岔了。一條繼續(xù)走203省道,到五岔溝鎮(zhèn)、白狼鎮(zhèn)。另一條,從明水河向北,至二道河防火管護站,一路經(jīng)一等天穿溝越谷到五岔溝,另一條直奔好森溝。反正全是溝,全是谷。
與科爾沁草原相接處,大興安嶺中段,重巒疊嶂。山以溝隔,溝分五岔,匯集到邊陲小鎮(zhèn),名為五岔溝。
一重山,又一重山。一條河,又一條河。
五岔溝林業(yè)局有大興安嶺主峰索岳爾濟山,還有眾多的山峰:酒壺山、饅頭山、東老頭山、西老頭山、碉堡山、1749……蜿蜒的河流在山谷里流淌,海力斯臺河、刀楞斯臺河、托欣河、明水河、洮兒河……
重重疊疊的山半掩在低垂的云里。西北趕來一層層黑云,像追趕洮兒河嘩嘩的流水。五月天氣,一片云就帶來一陣雪。山一重,水一重。風一程,雪一程。近處的山微有綠意,那是興安落葉松萌發(fā)新枝。第二重山半遮面,露出白樺桿素描一樣的線條。遠山青黛,山脊線劃出一道道輪廓,在云霧里一會兒清晰,一會兒迷蒙。
叫溝,山溝;也叫谷,山谷。
溝是山里人的叫法。山分高低,溝分大小。不一樣的溝,裝了不一樣的故事。樹木發(fā)芽,孩子長大,世界一天一個樣,山里的萬物也跟著時代變化著。
有一條溝谷,叫鼻濕馬溝。來到這片溝谷的時候,四野安靜。河邊,眾草萋萋。委陵菜是我們小時候常玩的“黃瓜香”,撥一撥,手指真有黃瓜的清香。車前草又叫車轱轆菜,這個時節(jié)蘸醬吃、涼拌,剛剛好。有一種不知名的草,葉子寬大,有粘刺,摘下一葉,擲,牢牢粘在人后背上,是小時候惡作劇的武器。同事們把平板伸到草上拍照,三月茵陳四月蒿的蒿子不用說了,另一種,識花軟件提示,是東北牡蒿。野韭菜味道彌漫開來。鎮(zhèn)上的小飯店都是用地板條拼接而成的招牌,木條之間還留了縫隙,方便風鉆進鉆出——熱情的老板娘招呼,吃點餃子吧,有山芹菜餡的,還有野韭菜的,剛掐了一大把——就是那樣的野韭菜,在河邊草地上一大片一大片的,踩上去,河邊全是韭菜辛辣的清香。
我四處尋找,并沒有馬蹄聲遠遠地傳過來。
少年16歲開始打羊草。釤刀太大,場里分給他小號的釤刀,還是掄不動。讓他燒水,在野地里攏火,少年打來帶著綠苔的河水燒開,擼一把山丁子樹葉去去澀味。打草時總有蛇,還是“土球子”,少年將蛇一斬兩截,揣兜里帶回家,放鐵爐子上焙干,一段蛇烤干才有手指大小,成了那個年代弟弟們分吃的美食。
家里養(yǎng)了一匹白馬。白馬神俊,懂人語,干活漂亮。少年騎著白馬上林場,逛小賣部,走親戚,伙伴們艷羨不已。春天里,場里來了獸醫(yī),“點眼”。“點眼”,就是用一種藥水滴進馬眼睛里,檢查馬是不是得了傳染病。抽了幾鍋煙,少年的父親坐立不安了,白馬涕淚直下。少年還不懂怎么回事,白馬和鄰家的馬一起被趕走了,白馬輕快地踩著踏步,高昂著頭,氣度非凡,帶著睥睨天下的神情跟少年擦肩而過。時值正午,白馬姿態(tài)優(yōu)雅地在少年和陽光之間小跑,鬃發(fā)迎風揚起,尾巴逆光中如千條銀線轟然散開,這是白馬留給少年最后的印象。
一年一年里,得了“鼻濕馬”病的馬們,都趕到這個溝里,槍斃后埋掉。多少年后,少年考上大學,才知道這就是炭疽病,一種人畜共染的傳染病。
后來的鼻濕馬溝不用再掩埋病馬了。
也沒有白馬奔跑在逆光里。
少年回來了,從“985”院校學成回鄉(xiāng),成了林二代,做了新一代的務林人。
綠色覆蓋了山谷。大片大片的人工林生長著,楊樹、柳樹、落葉松、云杉……
歲月像山頭繚繞的云霧,遠去的日子一點點在風中清晰。曾幾何時,馬,是一個時代不可或缺的生產(chǎn)工具,山里山外,山上山下,馬承擔的不光是交通、負重這樣的使命,它直接參與了奉獻、建設這樣的宏大主題,因此,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馬,是山里人的寶貝。
在五岔溝林業(yè)局錄制的采訪八十歲以上老人的錄像里,我看到一位老人,朋友告訴我,老爺子有個外號,叫“段閻王”。老人家在視頻里講起當年的苦日子:帳篷是用毛巾一塊塊拼成的,沖外面一看,透亮。冰天雪地呀,毛巾里面縫上熟過的牛馬羊皮御寒。開始哪有鐵爐子呀,帳篷里是泥爐子,石頭搭成的爐子,半夜一捅,碎了,還得拿黑土重新砌,睡覺得穿著氈襪,戴著皮帽子。聽說段大叔當年瞞報年齡上了班,太小,扛不動木頭,場長讓他經(jīng)管牲口。原始森林里沒有道路,遍地冰雪,全靠馬爬犁拉著原木出山,馬是林區(qū)金貴的寶貝,每個林場馬匹過百。當年的小段馴馬有個本事。烈馬掙扎,往右跑旋左耳,往左奔旋右耳,三鞭子一抽,馬耳朵后面立時聳起三道血檁子,再烈的馬都服服帖帖,遠遠見了小段直打哆嗦。小段有了個外號叫“段閻王”,從此牲口群風平浪靜。場長一高興,小段趕起了“行政大車”——趕著馬車,專管往山外送孕婦、去林業(yè)局給林場取工資,小段成了車老板兒,又有了新名字,段老板。
爬犁上拖著兩三根粗大的原木,一路飛雪四濺,馬噴著熱氣,在下山的馳行里、在溝谷的奔跑中,不知道有多少五岔溝的參天大樹,化身為全國各地的枕木巷道、梁柱斗拱。經(jīng)過多年修復,五岔溝林業(yè)局的森林覆蓋率已經(jīng)達到62.18%,更多的故事裝滿了溝谷,太陽溝、炮彈溝、大半截溝、小半截溝……
哈日白辛,哈日白辛
草原上,最喜歡的地方是哈日白辛。那是203省道邊綠水種畜場里面的一片丘陵草原。
草沒膝。早晨,鞋襪都被露水洇濕了?;ǘ渑匀魺o人,紫的麻花頭和紫花苜蓿,天馬流星錘一樣的紫紅色地榆,長著鋸牙齒的粉色石竹,俗稱“火柴頭”的狼毒,不知名的細碎的黃花藍花白花,一層層地蕩,在膝高處蕩,在腳踝處蕩,蕩在草深處,蕩到人心里。
草茂密。那么多沒邊沒沿兒的無名的草里,只認識深綠色的骨頭堅硬的堿草,還有野香撲鼻的蒿草。草從山下?lián)u到坡頂,從這個山尖搖到另一個山尖。從山下看,白云就在山尖上,從這些草深處被搖出來,騰地一下,一朵成團,幾團成片,天連山山連天,連成片后又成了慢性子,磨磨蹭蹭地摟著草,擁著草,抱著草,不肯離開,好像這些草是他們的孩子。
蒙古包后面,綠草中間,有一條沙土路通向山尖。露出沙土的地方就是兩條車轍的寬度,車轍間蓬蓬勃勃生長著草,還有各色的花兒。山坡上走進去一個人、兩個人,走進去一群人。黃的紅的藍的蒙古袍在草的底色里,開出一大朵一大朵花兒,這是參加詩歌那達慕的詩人們。女詩人們旋轉(zhuǎn),把帽子和絲巾扔向天空,就成了偌大的花兒在旋轉(zhuǎn)、在跳躍,她們風一樣地笑,笑聲傳到對面的山坡,山坡的羊群咩地回應一兩聲,敷衍,像是笑話詩人們沒見過世面。
我在早晨、在黃昏草原上詩歌講座的時候、在夜幕降臨、在次日清晨,把很多注視給了這群羊。開始有人說那是石頭,是山頂上白石頭組成的石頭堆,你看,一動不動。怎么可能是石頭,哈日白辛,是黑房子的意思,可沒人說是白石頭。下午詩歌講座的時候,背景是連綿的綠油油的山丘。兩山凹陷處有零星的灌木,還有牛群。牛群緩慢移動著,不動聲色地散開來,對面山坡開了一朵一朵黃白相間的花。一條狗在牛群里跑來跑去。33頭牛,我數(shù)過了。羊群數(shù)不過來,羊群還在山頂,它們不再以石頭的姿態(tài)靜止,而是隨意散開,星星點點著生動。太陽在云層里偶爾露一下臉,草也跟著亮了,鍍了金邊。我們一個個渴望的心也亮了,金絲粼粼。
天上有三顆星星,那是人世間最奢侈的事物,一個是青春,一個是愛情,一個是詩歌。在哈日白辛,在詩歌里,山上的綠,綠中間蕩著的花兒,阿古拉家冰冷夜色里的牛糞火,遠處山頂?shù)难?,都讓我在某一刻感受到了幸福。對了,還有夜,還有夜里隨風飄遠的詩,我記不得那些詩的模樣,但我記住了他們曾讓我在八月的夜里汗毛聳起,在無邊的黑里戰(zhàn)栗,那是許久不曾有過的感覺,這些微小的幸福,連起來,足以抵擋詩講座結(jié)束后太陽落下時,從草里騰起、從山那邊趕過來的寒意。詩歌,在某個夏季趕過來擁抱我,緊緊地貼身抱住了我,我原本是想把自己奉獻給綠的,沒想到收獲了草原。
早上起來,我又去看那些羊,依然在山頂,它們不回家嗎,不回到有圍欄的圈里過夜嗎?之后那達慕上,我逮住幾個牧民問,他們說,草場是自家的,有網(wǎng)圍欄,羊群樂意在哪兒就在哪兒待唄,樂意回家就回家,樂意游蕩就游蕩,夏天里,多數(shù)時候過夜是在山頂?shù)摹N野底粤w慕,哈日白辛的羊群,好像是世界上最自由的羊?;丶液髥枑廴耍f,我們森林調(diào)查員平時樂意走山脊,有風啊,有風蚊蟲就少。我恍然,他們也是自由的羊。羊的智慧讓我知道自己的愚蠢,正想著,羊群散開來,不是轟地一下散開,而是悄沒聲息地散開,它們精靈一般沿著半山坡行走,走著走著就到了山腳,那里有蜿蜒的河流。沒人指揮,羊群結(jié)束了石像般的抱團取暖,下山來喝水了。綠色的山坡又成了底色,沒有牛羊,沒有石頭,留下我在對面的坡上,呆成石頭。
八月的烏蘭毛都草原,定是被哪位仙女,在一個安靜的夜晚(或者有星星,或者黑成一團),長袖一甩,抖啊,抖,就把一張偌大的絨毯蓋在了遠山上。山絨了,到處是綠茸茸的質(zhì)感,像是安徒生寫了一夜的童話,似乎下一秒,就有仙人,施施然出現(xiàn)。然而沒有期待中的仙人,?;蜓?,閑散著,理都不理過路的車輛,低頭吃草。那些草,在山谷,在漫坡,在山頂,也都閑散著,理都不理其他自以為是的事物,包括詩人。草們忙著開花,打籽,忙著在清晨結(jié)出一顆又一顆的露珠。草們各自做著各自的事情。有些草在牛羊啃食后療傷,它們坦然把結(jié)痂的創(chuàng)口亮出來。也有些忙著在低處糾纏,風不理它們,風給那些昂頭等待著的草們捎過來山外的消息,那些草也更像高深的哲人,或敏感的詩者,他們一邊閑散一邊思考些什么,看來那句話是對的,山中無閑草啊。
詩歌講座的時候,把我們和對面山坡隔開的,是302國道。這條跑過無數(shù)次的公路,這會兒是條切割線,這條線上忙忙碌碌,無數(shù)東西被運進來,無數(shù)事物被運過去。各種各樣的物件運過來、運過去,各種各樣的欲望運過來、運過去,我曾經(jīng)在這樣的河里淌了一年又一年。此刻,山頂?shù)难?,漫坡的牛,草上騰起的詩意,越來越慢,越來越慢,慢到我也跟著一起靜止了,在淹沒一切的綠里,我閉上眼睛,感受著一棵草的幸福。
我們來到哈日白辛入住一家叫做阿古拉的民宿。又靜又黑,夜涼如水,我和詩人雪鷹住在一鋪僅能容兩人的小炕上??徊粺?。我在詩的境界里恍惚著,我管他人間涼熱。雪鷹出去了,推開門,走進哈日白辛的夜色里。一會兒又回來了。
雪鷹,寫過“到了夜晚/是不是每一株草尖上都有一個靈魂/陪伴著烏蘭河/給夜空唱歌”這樣詩句的那雙手,這會,在掰牛糞。她挎進來一只用鐵皮洗衣盆焊成的牛糞筐(次日我們才知道,在漆黑的哈日白辛的深夜她找到并打開了阿古拉家整齊堆放的牛糞倉庫),白皙的手指,蘭花一樣舞動著,掰開一層,再掰開一層,牛糞就一層一層分解開來了。她用樺樹皮點火,把掰開的牛糞架在灶眼里,火焰就在灶里跳起了舞,開起了花。小炕暖烘烘的,這個夜晚,詩歌和牛糞火是人世間最美的煙火。
次日清晨,我們在草里照相,在裝了滿車牛糞的勒勒車旁嬉戲。我看見,一坨一坨的牛糞里面,有的長出了草!牛糞里長出了草芽!這是不是最歷經(jīng)人間磨難的草呢。樹對草說,你高大過嗎;草對樹說,你死過活過嗎?
生命在最不可思議之處綻放了。
【作者簡介:李善杰,筆名行草,中國自然資源作家協(xié)會會員,內(nèi)蒙古作家協(xié)會會員。散文作品散見《草原》《當代人》《大地文學》《生態(tài)文化》《中國旅游報》《內(nèi)蒙古日報》《黑龍江日報》等報刊。曾獲興安盟首屆文學藝術(shù)創(chuàng)作獎,有詩歌、散文在全國征文比賽中獲獎。多篇散文作品在學習強國平臺發(fā)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