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白塵與范用半個世紀(jì)的師生情
范用在陳白塵遺像前三鞠躬
陳白塵,淮陰劇作家;范用,鎮(zhèn)江出版家。他們之間風(fēng)風(fēng)雨雨半個世紀(jì)多的友誼,可謂是當(dāng)代文壇一則“文人相重”的佳話。
在做人方面,沒有丟老師的臉
陳白塵(1908-1994)的戲劇作品極具諷刺意味,有強烈的批判現(xiàn)實主義精神,又不乏喜劇色彩,被譽為“中國的果戈理”。他的劇作《升官圖》《幸??裣肭贰洞箫L(fēng)歌》和《阿Q正傳》(改編),影響了整整一代人。
范用(1923-2010),首倡“讀書無禁區(qū)”,是“為書籍一生”的出版家。幼時就讀鎮(zhèn)江穆源小學(xué),戲劇評論家沙名鹿是他的老師。受沙名鹿影響,十四歲的范用便愛讀陳白塵的劇本。
在鎮(zhèn)江,沙老師將范用介紹給陳白塵。暮年的范用,仍然記得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情景。那年他十四歲,個子矮小,樣子文弱。陳白塵一見面,拍了拍他的肩膀,開玩笑說:“唷,小把戲,像個小姑娘?!狈队帽徽f得滿臉通紅,但卻覺得親切,點頭傻笑。陳白塵又盤問他:“你喜歡玩嗎?打不打架,愛看書嗎,看些什么書?”范用一一作了回答。
聽說他愛看書,陳白塵送了他一本《復(fù)活》。范用晚年回憶說,托爾斯泰的人道主義思想影響了他的一生。他又說1937年逃難,好多東西都扔了,而這本《復(fù)活》他一直塞在包袱里。
范用仰慕陳白塵,說要拜他為師,跟他學(xué)戲。陳白塵很高興。那以后,范用在鎮(zhèn)江組織了兒童劇社,同學(xué)們演出話劇《父歸》和《洋白糖》。陳白塵聽說后,一邊鼓勵一邊教導(dǎo)說:小孩子不要演大人戲,要演孩子戲,并把許幸之的兩個兒童劇本《最后的一課》和《古廟鐘聲》寄給他。當(dāng)范用收到劇本時,盧溝橋事變爆發(fā),一切都成了泡影。這段日子,陳白塵在上海還為范用訂了份《作家》月刊,每月寄贈。令人想不到的是,1937年陳白塵大兒子陳晴出世,照了張滿月照,陳白塵還送一張給范用,并幽默地說“這是你的小弟弟”。這張照片范用一直珍藏著。
就這樣,兩人成了忘年交。范用一直尊稱陳白塵為“師”,晚年亦如此。陳白塵不認(rèn)可,在1984年的一封回信中開頭便說:“首先正名:足下數(shù)次稱‘師’,是無史據(jù)的,能以同志相稱,于愿足矣!而今而后,其改諸?”范用不以為然。陳白塵逝世周年時,范用寫了篇懷念文字,題目就是《一個小學(xué)生的懷念——白塵師周年祭》,記錄了他們亦師亦友、互重互愛的一生。范用也坦然地說:“自己多年來,學(xué)文不成,學(xué)戲又不成,深感愧對老師,但是有一點頗為自豪,在做人方面,沒有丟老師的臉?!?/p>
范用親自為陳白塵設(shè)計書的封面
陳白塵命運多舛,早年參加革命,成為左聯(lián)戰(zhàn)士。青年時代浪跡天涯,還坐過國民黨的三年牢。1953年調(diào)至中國作家協(xié)會工作,先后擔(dān)任秘書長、外委會副主任、書記處書記、《人民文學(xué)》編輯部副主編。1966年1月被“調(diào)”到江蘇省文聯(lián),后下放咸寧干校放鴨子,直至1978年沉冤昭雪,回到南京后被匡亞明聘為南京大學(xué)教授。
動蕩十年中,范用、陳白塵均被打倒。某日,范用獲造反派批準(zhǔn)回家取東西,他到東總布胡同小店去打酒,腰背后被人捅了一下。范用一看是陳白塵也來打酒。兩人相視驚詫一笑。陳白塵示意不交談,范用領(lǐng)會,也怕被人揭發(fā)在搞“串聯(lián)”。
干校期間,范用在汀泗燒石灰,陳白塵在向陽湖當(dāng)“鴨司令”,也偶遇過,都權(quán)當(dāng)沒看見,直到1979年四次文代會,才得緣再相見。范用“解放”后,重操出版舊業(yè),這時兩人恢復(fù)往來。范用不時將他經(jīng)手創(chuàng)辦的《讀書》《新華文摘》定期寄與老師,還寄了楊絳的《干校六記》等書。陳白塵讀《干校六記》,感慨良多,覺得她在干校受的苦還不大,寫得溫柔了點。
改革開放的列車馳到1982年,陳白塵受邀參加美國愛荷華國際寫作中心筆會。他本想寫歷史劇,但要帶大量的資料,很不方便,就一氣寫了八篇回憶干校生活的散文,輯成一本小冊子,托交范用。范用將稿交香港三聯(lián)和北京三聯(lián)。
京版《云夢斷憶》封面是丁聰設(shè)計。小丁的美術(shù)作品風(fēng)格是寫實,書封上是一方水塘,一舟飄蕩,一篙帶水,一派自然風(fēng)光,給人一種田園牧歌的詩意。陳白塵覺得封面是“貼”上去的,與書的內(nèi)容不大協(xié)調(diào),干校生活艱苦不說,更難受的是精神壓抑,何來如此的歲月靜好?陳白塵致函范用說,該書如再版時,是否可請方家丁聰兄另畫一個。范用對老師的想法亦有同感,但要請名家小丁重起爐灶畫封面有點難以啟齒,便自己上陣“為師作嫁”,署名葉雨(業(yè)余)。范用以自己為《干校六記》設(shè)計的封面樣式,換了圖案,輔以蘆葦,瀟灑傲然,經(jīng)一番潤飾,新版書封畫面簡潔凝練,很符合陳白塵的個性。
“作家獲得出版家的愛護(hù)和支援,可算是一大樂事”
1980年代這段時間,陳白塵的創(chuàng)作猶如井噴。除正常的教學(xué)活動外,他還改編了《阿Q正傳》,陸續(xù)完成紀(jì)實性散文《寂寞的童年》《少年行》。
當(dāng)《少年行》書稿寄到范用的案頭,他已退居“二線”了。恩師之托,豈敢懈怠,范用“不在其位,也謀其政”。范用是講禮數(shù)懂規(guī)矩的,他在移交書稿的同時,鄭重地給三聯(lián)書店一信,強調(diào)該書的史料價值和他的設(shè)想:“陳白塵計劃寫一部回憶錄?!渡倌晷小芬言谝豢镞B載,這以下,估計還可寫——到上海,走入文壇(30年代上海),《獄中記》(30年代上海),抗戰(zhàn)期間(武漢、重慶、成都),解放后(北京、南京,一直到‘文革’)。這樣幾本加起來,差不多也有《懶尋舊夢錄》(《懶尋舊夢錄》是夏衍的自傳體回憶錄)那樣一本,等出齊了單本,以后再出一大本?!?/p>
人走茶不涼,三聯(lián)當(dāng)仁不讓,將《少年行》很快出版了。陳白塵對此十分感動,致信范用云:“作家獲得出版家的愛護(hù)和支援,可算是一大樂事!兄可謂作家的知己!”
陳白塵是位十分勤奮的作家,耄耋之年仍抱疾筆耕,勉力撰寫回憶錄。陳白塵是位十分珍惜自己羽毛的作家,也是善為他人著想的名士。在三聯(lián)聲譽日隆的時候,陳白塵一度憂心自己的作品會影響三聯(lián),在他致范用的多封信中均表露心跡:“《寂寞的童年》是游戲之作,你客觀地說有沒有出版價值?”“病中寫的《少年行》續(xù)稿缺少光彩,所以怕影響三聯(lián)的聲譽。因此,連原先計劃寫一連串小冊子的,自己都發(fā)生動搖了。你的熱情來信,使我感到寬慰而且振奮起來了。很感謝你!”……
他們就這樣亦師亦友,在人生旅途上砥礪前行。
讀了恩師親手寫的《前言》,激動地哭了起來
陳白塵的女兒陳虹是南師大教授。在父親晚年,她曾讀過父親的日記,覺得是珍貴的歷史史料,并知道父親生前也有出版的要求。陳白塵逝世后,陳虹將父親的日記整理出來,投某編輯部遭退回了。1994年8月底,陳虹與母親去京辦理父親安葬事宜,范用不知從何知道了退稿事,多方打聽,聯(lián)系上陳虹,并相約面談。不巧,就在電話相約的那天上午,范用被一個騎車人撞斷了腿,臥病在床。四天后陳虹依約拜訪,送上父親的手稿,坐在床上的范用讀了恩師親手寫的《前言》,雙手把稿子緊緊地抱在胸前,激動地哭了起來,他向陳虹表示:“你放心,我一定想辦法出版,一定!”
范用將稿子交給責(zé)編苑興華。苑興華的審稿意見十分中肯:“這部稿子是陳白塵先生日記的一部分……時近七載,七年間他遠(yuǎn)離家庭,處于半幽禁狀態(tài)……他背著人,用一種只有自己能看懂的縮寫和符號,記錄下這段歷史,實為不可多得的珍貴史料……”
此前,范用在病床上給時任三聯(lián)總經(jīng)理董秀玉寫了封語重心長的長信:“……白塵師臨終前,再三叮囑家人,此為其最重要的遺作,務(wù)求問世……”范用又說,師母金玲與女兒陳虹來京面托此事,他花一天時間仰臥通讀全稿……希望三聯(lián)能予以出版。范用為此書出版,前后給責(zé)編苑興華寫三封信,討論編輯細(xì)節(jié),并親自設(shè)計封面。
1995年4月,中國作協(xié)和北京圖書館為紀(jì)念陳白塵逝世一周年,舉辦“陳白塵生平與創(chuàng)作圖片展覽”。三聯(lián)據(jù)范用的要求,將“日記”趕印出100本樣書助興。范用斷腿后第一次下床,在兒子范里的陪同下拄拐參加“圖展”揭幕。
譽范用是當(dāng)代杰出出版家是當(dāng)之無愧的。上世紀(jì)80年代,在三聯(lián)決定出版《隨想錄》(巴金)《懶尋舊夢錄》(夏衍)時,他曾想為上世紀(jì)30年代代表作家出文學(xué)回憶錄。范用向陳白塵建議,陳接受了,但生前未能完成,范用總覺遺憾。范用檢點陳白塵遺稿,決定將此類文字匯成一冊,可謂用心良苦。在范用的努力下,陳白塵回憶錄《對人世的告別》于1997年出版,范用還特地送我一本,并附信說:“我可以告慰老師的在天之靈了?!?/p>
見老師遺像潸然淚下,恭恭敬敬鞠了三個九十度的大躬
范用對陳白塵遺著出版的關(guān)切遠(yuǎn)不止上述,對江蘇文藝版《陳白塵文集》的出版也一直縈掛心懷。為出版《陳白塵文集》,陳白塵夫人金玲曾進(jìn)京找過中國文聯(lián)、中國作協(xié)及相關(guān)出版社,希望得到幫助,但因資金問題,大家都愛莫能助。書稿一直懸蕩無著,金玲找到江蘇省委。有關(guān)方面很重視,安排由江蘇文藝出版社出版。文藝社本就是窮得出名的社,難做無米之炊,出版社也只能空列選題,虛位以待。社長吳星飛表示:“資金一到,馬上開工?!?/p>
范用是我的恩師,出版引路人,對我?guī)椭艽蟆N覀円欢冗^從甚密,范用知道我在文藝社,三番五次或電話交代或?qū)懶哦?,耳提面命:“昌華,白塵先生是我的老師,你幫他的忙,就是幫我的忙。”范用的殷殷之情,令我感動。
1997年范用到南京,一見面就對我說,他此行南京要見金玲和戈寶權(quán),并令我全程陪同。我琢磨著他的話中好像還有點什么“意思”。記得那天我陪范用到青云巷陳宅去看金玲,車到巷口,他突然招呼我“停車”。陳宅在小山坡上,路不太窄,車可以徑直開上去。我見范用拄著拐,很是吃力,說“開上去吧?”范用搖手,堅持不可。我忽然想起朝天宮門前那塊“文武軍民等至此下馬”的下馬碑來,定是范用出自對白塵老師的敬重吧。
上山坡的路有三四百米之遙,范用拄杖亦步亦趨,吃力地走到山岡上的陳宅,金玲已立在門前迎候。范用一見金玲,自然而親切地叫了聲“師娘!”眼圈霎時紅了起來。其實金玲長范用不過五歲。
進(jìn)屋的第一件事,范用便找陳白塵先生的遺像。金玲將我們引進(jìn)設(shè)在她臥室的小靈堂,陳白塵遺像下的桌子上,用紅絲帶扎著他的全部著作,小香爐左側(cè),還有一杯茶(陳白塵先生生前愛喝茶,金玲每日清供一杯)。范用一見老師的遺像頓時潸然淚下,點上一炷香,恭恭敬敬地在遺像前鞠了三個九十度的大躬,然后回到小客廳的舊沙發(fā)上。范用哭著緊緊抓住金玲的手噓寒問暖,問她還有什么困難和要求。金玲不言其他,只提《文集》還在擱淺之事。
范用聽著聽著哭了,突然用手指著我對金玲說:“我把文藝社的張昌華找來了,這件事就交給他辦吧。”還補了一句:“盯住他就行。”這是我第一次見金玲女士,我禮貌地點頭并說:“我們努力,努力?!本瓦@樣,我結(jié)識金玲大姐。不久出書的款子省里下?lián)芰?,我也隨之成為她家的???,還書、取資料、談書稿的編輯瑣事,她還托我請柯靈為“文集”作序,我努力了,因柯靈時在病中,未能如愿。
兩年后,由我與孫金榮共同責(zé)編的八卷本《陳白塵文集》出版了,我在第一時間寄范用一套。范用立馬來電話,說他代表白塵先生所有在京的朋友們,向出版社和我表示感謝。又說:“我了卻了一件心事?!?承蒙金玲大姐不棄,在她致范用的信中頗多美言:“300萬字文稿交給責(zé)編張昌華,張對此工作,倒很認(rèn)真。”
行文至此,且用范用的老同事、三聯(lián)副總編輯汪家明先生的一段話作結(jié):“范用與陳白塵一生的因緣,至此可以說是功德圓滿,作為一個作家,其生命的火都在于寫作,而寫作的目的,就是為了出版,以便讓更多的人看到。范用對老師的感恩就在于幫助老師實現(xiàn)他最大的愿望,把生命中最后的心血留下來,也為世間留下幾本好書?!?/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