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念廣西
很遺憾,至今廣西只到過南寧和賀州兩地,而且還只是逗留,雖是相見甚歡,卻又來不及深交,就打道回府,一別經(jīng)年。世界上的事,可愛之處在于,情感可以跨越山河、肆意馳騁,甚至是“上天入地”。陶淵明有一句詩,叫“形跡滯江山”,讀來頗為無奈和感傷。其實這句詩的前邊有另一句鋪好了底色——“情通萬里外”。情感維系著這個世界的脈動,包括一個人與一方水土的心靈溝通,讓雙腳的“逗留”默默成長為心里的持久“駐留”。事實上,“廣西”這兩個漢字,并非物理意義上的機械拼接,而是有著化學意義上的激發(fā)、重組和相融,進而生成純潔、豐盈、美妙的廣闊空間。
廣西是一幅畫,山透著秀氣,水含著靈氣,民族風情如陽光般明亮、清澈,斑斕的五彩跳躍著鋪展開來,洋洋灑灑,好不熱鬧。廣西是一首歌,旋律是清越、歡快的,從這邊唱到那邊,從嘴邊唱到心間,如歌的日子釀造生活的蜜,日子就在歌里過。廣西還是一部書,眉目清朗,邏輯清晰,徐徐翻開,美好、樸拙的氣息迎面而來,令人心曠神怡,而且“形”與“神”相洽得宜,厚實的內容也催人沉思。
這是廣西留給世人整全的、公共性的印象,是“我們的廣西”,而每一個人都有刻上自己鮮明印跡的“我的廣西”。
比如說,每次看到“南寧”二字,我就想,這么普通的兩個字,寓意卻如此深遠而豐滿,并且與青海的省會“西寧”遙相呼應,形成戰(zhàn)略縱深,下的是一盤大棋。
比如說,“關系中央紅軍生死存亡的一戰(zhàn)”的湘江戰(zhàn)役,并非在湖南而是在廣西打響的,這一條就能治治不少人包括我在內的“想當然”的經(jīng)驗主義。
比如說,身邊的廣西朋友,感覺是笑的使者。有的是微微笑,淺淺的掛在嘴角,給所有人送上一抹清新的問候。有的是開懷大笑,那種連續(xù)不斷的笑,聲量上揚的笑,暢快不羈的笑,質樸真誠的笑。他們的笑,本身就是一個審美行為,也是一個意義載體——內心的篤定與歡喜盡在其間。
比如說,2011年11月和同事一道到廣西采訪水文工作者。南寧水文站職工勞高尚說自己的兒子搞不清水文工作是個什么情況,同學問他你爸爸是干什么的,他左說不是,右說不是,終于找到一個切入口和共情點——“發(fā)大水的時候,我爸爸能上電視!”不由得為這個孩子的機智、善觀察和接地氣點贊,不知道這個不曾謀面的孩子如今在做什么工作?
比如說,我手頭有一套《抗戰(zhàn)桂林文化城史料匯編》,共計15冊,是一位兄長揮別京城奔赴廣西工作前相贈的。淺淺翻讀就得知,在中國抗戰(zhàn)文化史上,北有延安,南有桂林。巴金、茅盾、郭沫若、田漢、李四光、夏衍、焦菊隱、徐悲鴻、梁漱溟等都曾經(jīng)落地桂林,一下子提高了這里的文化濃度。正如叢書執(zhí)行主編黃偉林所言,在當時的語境下,“中國文化在桂林得以營救,中國文脈在桂林得以延續(xù)”。這么一來,“桂林”二字在我的心里有了新的重量和亮色。
是的,提及“廣西”,我的腦海中時常急匆匆蹦出的就是桂林。遇到過那么多人名字叫“桂林”,好奇心泛起,盡管初次見面也忍不住要問問對方是不是廣西人氏,或者跟廣西是否有什么淵源。得到的答復基本上都不是本地人。至于為何叫這個名字,卻是各有故事。比如有的原名“貴林”,上小學時被校長改名了,理由是“貴”字太貴氣,“桂”字有“木”又有“土”,還是標準的左右結構,與“林”字也相配。還有一個有意思的說法是因為父輩對圖畫上的桂林山水充滿了向往,就將之“賦權”在孩子身上,一下子把“遠方”拉到了近處,營造出“詩”的意境。
可以想象這么一個場景:有一位年輕的男子,在辛苦勞作之余稍事歇息,看到墻上的掛歷圖片山巒秀美,一汪清水平滑如鏡,有著自己有孕在身的年輕妻子一樣的美,他健碩的身板放松了下來,心里涌動一陣愉悅。他禁不住起身近看,也就記住了圖說中的“桂林山水”。當他的兒子初來乍到,需要一個莊重的命名時,“桂林”聽從召喚,欣然而至,為他所用。那么多座城市,是否還有另一座城市享受桂林這般的榮耀,以同名的方式直接參與到那么多人的生命歷程之中?有時瞎想,為何桂林不廣邀“天下桂林聚桂林”呢?讓“桂林”們從四面八方齊齊整整集體“回家”。
“廣西”之于我,還有一碗螺螄粉。此等風物,此前不曾聽說,是愛人把我“領進了門”。她是中原人,不知為何酷愛這一口,可謂是螺螄粉的“鐵粉”。北京的螺螄粉店,她起碼算半個“活地圖”。2014年我到魯迅文學院學習,住在八里莊校區(qū),就在十里堡。在家里說及這個情況,她的第一反應是十里堡地鐵站附近有家螺螄粉店。她領著當時四歲多一點的兒子時不時到學校來看我,象征性地在院子里轉一圈,隨即扎進那家店里,不亦樂乎。我先是不情不愿,聊且作陪而已,哪知一口入魂,身心俱歡悅,天地兩相寬,正式宣布“入坑”。后來,參觀中國美術館,逛三聯(lián)書店,精神食糧“吃飽了”,物質食糧無著落之時,靠北的那家螺螄粉店成了不二之選。一個“小門臉”,專情一碗粉,內中深藏千般風味、萬種風情。兒子大了,也被家庭的氛圍熏染,開始“粉”螺螄粉。距離家不遠的一個商場里,新開設一家自助螺螄粉店,娘倆早就前往探店嘗嘗鮮,回來稱贊這家名叫“柳州肥姨媽大骨螺螄粉”的館子就餐形式別致,味道也不錯,還實惠。他們都不曾踏足柳州,一直暢想在柳州的土地上吃一碗原汁原味的正宗螺螄粉是個什么心情。
我們習慣了說“螺shī粉”,兒子看過一本雜志,上邊特別標注應該讀“螺sī粉”,他還專門查字典核實了,就記牢了。于是,有一段時間我家有一景——我們兩口子有時習慣順口說今天中午吃“螺shī粉”吧?兒子不管手頭在忙乎什么,都要接上一句:爸爸(或媽媽),是“螺sī粉”。就像人工智能自動生成一樣。
螺螄粉的原料可以在網(wǎng)上下單,囤在家里以解不時之饞。惜乎同住的岳父岳母口味頑固,耐不住螺螄粉這股勁兒。但他們也尊重孩子們的這么一點愛好,彼此有個不成文的“君子協(xié)定”。如果我們想在家里吃螺螄粉,他們就早早吃了自己做的飯菜,再出門溜達,啟動“回避機制”。我愛人邁進廚房,開心操持起來,自覺打開窗戶通風。老人轉一圈回到家來,螺螄粉的風味依然強勢霸占著四周的空氣。他們不太言語,徑直奔向自己房間,試圖將“那個味兒”擋在門外。每當兩位老人回老家或出外旅行,他們的女兒經(jīng)常念叨:爸媽不在家,咱們趕緊把那幾包螺螄粉吃了。我們是知道上下文語境的,要是不知內情者,聽到這一句,免不了要想:這閨女怎么回事,難道要趁著老人不在家吃好吃的?
廣西人,特別是柳州人,你可知道,你們的一碗螺螄粉,竟然就這么直接參與了遙遠北京一個普通家庭的日常生活,并且生發(fā)出幾多故事,添上了幾多煙火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