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松浦》2024年第5期|朱山坡:海上
朱山坡,廣西北流人,小說家、詩人,現(xiàn)為廣州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研究院專業(yè)作家。出版有長篇小說《懦夫傳》《馬強壯精神自傳》《風暴預警期》,小說集《把世界分成兩半》《喂飽兩匹馬》《靈魂課》《十三個父親》《蛋鎮(zhèn)電影院》《薩赫勒荒原》,詩集《宇宙的另一邊》等,曾獲首屆郁達夫小說獎、第五屆林斤瀾短篇小說獎、首屆歐陽山文學獎、首屆石峁文學獎、廣西文藝創(chuàng)作銅鼓獎等多個獎項,多次入選中國小說學會年度排行榜、揚子江文學排行榜、收獲年度文學排行榜等。
位高權重的時候,耿敬真的會認為自己釣上來的魚的多寡能影響全國魚價。盡管每次出海,他最多能釣上三五條三五根手指粗的黃魚。
黃魚不貴,漁民撒網隨便能撈到一把。禁漁期的黃魚也那樣,貴不到哪里去。當?shù)貪O民和食客都不談黃魚,就像耿敬到了北海不談學術一樣。然而,北京的朋友會惦念北部灣的黃魚。在各種會議場合遇到他,都問,耿老師,什么時候去北部灣釣魚呀?很久沒吃你釣的黃魚了。
耿敬說:“等有空就去,我也想念它們了。”
耿敬門生很多,在學術界德高望重,一言九鼎。學生和粉絲對他前呼后擁。但他說淡泊名利了,沒有更大的追求了,早年在北海買了一套小房子,一有空就往北海飛。有朋友私下問他,耿老師,你是不是在北海那邊養(yǎng)了一條小黃魚呀?美人魚那種。耿老師不是那樣的人,房子無法私密養(yǎng)人,因為夫人可以通過遠程監(jiān)控隨時掌握房子里的情況,水管是否漏水,臺風會不會搞壞玻璃窗,進了一只老鼠或蟑螂,全都能看得一清二楚。耿老師只是喜歡海釣,這個愛好是他在澳洲留學的時候養(yǎng)成的。他的導師帶他出海,去過靠近南極的海域垂釣。曾經釣過鯊魚,把一條一百多斤的大白鯊拖上釣魚船。至今三十多年過去了,他的脖子上仍掛著用那條鯊魚的一顆牙齒制作的吊墜。如果不是導師早年死于一次海釣,他將和導師去一趟南極釣銀鱈魚。導師死后,他很多年不出海釣魚,這幾年才重拾舊興趣,偶爾去蔚藍色的大海深處引魚上鉤。
耿敬已經老了,但身體還算硬朗,戒酒以后,精神面貌更是大為改觀。他只喜歡南方的海,風是暖的,海水也是暖的,連釣上來的魚也是暖的。一到北海便出海釣魚,有時候,他在海面上一待就是兩三天。最自豪的時候是朋友打電話過來,他面對著大海回答說:“我在海上釣魚呢。風大,聽不清楚?;厝ピ僬f。”
他的船不大,就是普通的釣魚船。二手的,七成新,只坐得下兩三個人。船上設備齊全。他喜歡一個人出海,一般是清晨出發(fā),傍晚回來。有時候也傍晚出發(fā),第二天才回來。在北部灣,離海岸很遠,有時候甚至以為到了南海。夜里滿天星光,月亮低垂,漁火點點,大海深邃而寧靜。一覺醒來,竟一時不知身在何處。是否有魚上鉤,倒不是最重要的,哪怕白忙大半天,一無所獲,也是值得的。釣魚的快樂只有釣魚人才懂。
在海上,他完全自由。夏天,脫得精光,涂上防曬油,戴一頂草帽,在小桌椅上泡一壺大紅袍,自酌自飲。那種橫流滄海、逍遙快樂的感覺堪比當年跟導師在海浪之上忘乎生死的豪邁和豁達。
有一陣子,他曾經帶過一兩個最要好的朋友,每次帶的都不一樣。因為沒有哪個朋友愿意跟他第二次出海。受不了顛簸之苦,也受不了寂寞之煎熬。長時間凝視大海和天空,遼闊和蔚藍帶來的強烈虛無感讓人想跳海。后來,他幾乎不再帶別人了,除了小慧。
開始的時候,幾乎沒有人知道小慧。一個來自攀枝花的小姑娘,很聰慧,很純樸,也很懂事,人不十分漂亮,但落落大方,不卑不亢。她一心要考耿敬的地理學博士研究生,但因為本科不是985出身,而且英語成績略差,耿敬本來不打算錄她。但她的坎坷經歷打動了他,最后收她到門下。
小慧不是本碩博連續(xù)讀的,她本科畢業(yè)后在攀枝花鋼鐵廠當過一年技術員,碩士畢業(yè)后在攀枝花一所職業(yè)學院當教師,后來辭職到了北京,在一家旅游雜志當編外編輯,兩年后才考上博士研究生。在此過程中,家庭變故,父親因病去世,弟弟傷殘,妹妹還在上初中,靠母親經營一間雜貨鋪支撐一家人生活。在北京的日子過得很苦,但她咬著牙關堅持下來。她要先改變自己的命運,然后改變家庭命運。
內陸長大的孩子喜歡海,小慧一直懇求耿老師帶她去見識海釣,但耿老師堅決不答應。原因只有一個,她是一個女的,不適合跟他擠在一條釣魚船上。而且,海釣不是為了看海。如果只為看海,到秦皇島就可以,所有的海都是一樣的。海有什么好看的?腳下的海水是藍的,無窮的遠海也是。當年哥倫布、麥哲倫遠洋航行不是為了看海,而是為了尋找陸地。耿老師說得振振有詞,像批評小學生那樣。直到小慧哭著求他,像女兒小時候撲在他的懷里搖著他的身子非要買某件玩具一樣。耿老師心軟,竟然答應了。
耿老師非常欣賞小慧的謙虛好學,每每被討教,都耐心指導。小慧的才華超出了耿敬的預料,她不到兩年便在核心期刊發(fā)表了三篇論文,而且質量相當高,其中一篇被《新華文摘》選載。在京城,師門之間多有聚會,耿敬經常帶上小慧參加。小慧終于躋身京城學術圈,鞍前馬后幫導師張羅一些學術研討活動。小慧辦事認真細致,謙遜禮貌,滴水不漏,在圈子里聲名鵲起,“小慧”成為大佬們口中經常提到的名字。
而且,小慧幾乎成了耿老師的私人助理,訂機票、報銷票據(jù)、安排會議、查找資料……幫他干任何事務?!坝姽⒕?,先找小慧”已經成為潛規(guī)則。
實際上,她就是名正言順的助理,耿老師每月還按照規(guī)定給她發(fā)放一筆數(shù)額可觀的勞務費,完全是公事公辦。小慧靠著這筆薪酬,衣食無憂地讀博。
小慧的博士論文寫得不錯,得到了耿老師的高度評價。毫無意外,小慧順利通過了論文答辯,拿到了博士學位。耿老師推薦她去北京某高校工作,但小慧有不同的想法,她想去墨爾本大學留學。她知道耿老師手上有一個推薦名額。她把自己的強烈愿望跟耿老師說了。
但耿老師拒絕了她。理由是,他已經答應了把名額留給她的同學,因為那是某高官的女兒,這個決定連他都無法更改。
“我求你了,耿老師。我真的需要這個機會?!毙』壅f。
耿老師勸小慧還是先工作。目前的就業(yè)狀況不樂觀,能留在北京工作是很多博士畢業(yè)生夢寐以求的。
小慧面有不悅之色,說自己這幾年的努力和付出就是希望能得到留學的機會。耿老師生氣了,師徒二人第一次不歡而散。但第二天,他們便和好如初。因為小慧一早便向耿老師做了深刻道歉,表示愿意放棄爭取留學機會,好好工作,說沒有比留在導師身邊跟導師生活在同一座城市更幸福的事情了。
耿老師“淡泊名利”的起因并非因為緋聞事件。當然,學術大佬哪個沒有一些江湖傳說?你不在餐桌上,就在菜單上。哪個名人不是別人茶余飯后的談資?這些都不是問題。問題出在耿老師的一篇很有影響的學術文章被人匿名舉報抄襲,而且證據(jù)充足,引起軒然大波,在網絡論場上簡直像是海嘯。雖然最后被他擺平了,但傷筋動骨了,不僅讓人看到了自己求人時不小心表露出來的奴顏和狼狽,還被學校安排退居二線,讓他低調地研究學問,安全退休,甚至連博士生都不讓他帶了。那些連他自己也記不起的各式頭銜也被悄然摘掉,像被當眾扒光衣服,像一條八爪魚,不,千足蟲,被砍去了手腳。耿老師想到了“人彘”,心里不免掠過一陣驚恐和悲涼。
“正中下懷,”耿老師對朋友們說,“我終于可以經常出海釣魚了。我要到世界上所有的海去釣魚。如果火星上有海,將來我要去釣火星魚?!?/p>
耿老師既是豪情流露,也是喊出了一口惡氣。
耿老師是對的。遠離名利場,像海鷗那樣回歸遼闊自由的大海。在海上一日,勝過在塵世十年。北部灣的海水特別清澈,特別蔚藍,“君看一葉舟,出沒風波里”,那些精致的利己主義者和蠅營狗茍之徒哪能感受得到人生的豪邁和灑脫?有時候耿老師躺在船上,看著云舒云卷,想著他們油膩而虛偽的面孔竟然笑出聲來。這才是真正的“滄海一聲笑”。
然而,釣魚的過程終究是漫長而寂寥的。在茫茫大海上,孤舟一葉,孤獨感燃燒起來能把海水煮沸。孤獨難忍的時候,總期待遇到同釣之人,然后船靠船聊一會兒,交換著茶水喝上一口,說說話。耿老師招呼掠過的海鳥,請它們停在自己的船上,誘之以小魚小蝦,卻從沒如愿。有時候耿老師不免回想起一些往事,琢磨起日常中那些道貌岸然的人鉤心斗角睚眥必報的種種劣跡。在漫長的學術和教學生涯中,耿敬跟不少同行有過唇槍舌劍式的爭論,得罪過人,也被人得罪過。尤其是他擔任過各類評獎、評審、答辯、編纂委員會的主任,表面上德高望重,暗地里卻有意無意地得罪過許多人,失意者總是把不滿發(fā)泄到他的頭上。因此,他身上背負的贊譽和罵名同樣多。他靜下心來梳理和分析到底是誰舉報了他。這是一個懸案,充滿了玄機。這篇論文的一些主要論點出自他的導師,是他在跟隨導師一起出海釣魚的時候聽他聊的。后來導師把這些觀點寫進了他的一篇論文,但并沒有完稿便死于一次海釣。耿老師讀過這篇論文,甚至和導師一起討論過其中的一些問題,印象深刻,那么多年過去了,他還能記得那些獨特的見解??上В@篇論文最終沒有完成和發(fā)表。后來,耿老師在寫自己的一篇文章時,用到了其中的一些觀點,甚至還照搬了導師論文的一些片段,但并沒有注明出處。這么隱秘的“借用”是不會有人發(fā)現(xiàn)的。耿老師這篇文章在某核心期刊發(fā)表后,引起了業(yè)界的廣泛關注,獲得了一個重要獎項,奠定了他在圈子內的地位。這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二十年來,從沒有人質疑過,都是把它當成權威論文來引用。然而,去年突然有人在網上公開舉報這篇文章的抄襲剽竊行為,甚至舉報者還懷疑他對他的導師之死負有責任,在圈子內引起驚天巨浪。舉報者竟然曬出了耿老師導師的論文手稿。雖然手稿有水泡過的痕跡,字跡模糊,但那書寫俊美的英文,耿老師能一眼判斷出是導師寫的。舉報者注明:此手稿照片來自墨爾本大學圖書館文獻資料室。
說實話,耿老師根本不知道導師的手稿竟然還保存著。導師的遺物是他和師母一起清理的。導師從不在家里寫作,甚至不把任何書籍和資料帶回家中。他喜歡待在辦公室,甚至置師母的抱怨于不顧,經常在辦公室過夜。在辦公室清理遺物的過程中,師母只顧著在一旁悲傷和責備,只有耿敬帶著一個小師弟收拾。那些圖書直接捐獻給了學校圖書館,由圖書館的職員打包拉走。那些資料經由耿敬過目,無關緊要的被直接塞進紙箱當廢紙,有價值的編錄好封存,暫由師母放家里保存。當年耿敬沒有發(fā)現(xiàn)導師的那份手稿,他很留心了。
然而,誰如此處心積慮、挖空心思地做這樣一件讓耿敬無法想象的事情呢?這得多大的仇恨和能耐才行!
耿老師用排除法,把他的學術對手和仇人一一排除。這些人根本不知道耿敬如此隱蔽的底細和致命的要害。最后,他懷疑到妻子涂曉麗身上。
涂曉麗是耿老師的結發(fā)妻子,北京某大銀行的會計。他們的結合像大多數(shù)夫妻一樣,沒有驚天動地的愛情,但日子過得安安穩(wěn)穩(wěn)。兩個孩子都出國了。耿老師一心撲在學術和教學上。涂曉麗的工作很忙,整天加班,很少理會耿老師,除了吵架的時候。耿老師跟他的導師一樣,年輕時喜歡跟不同的女性套近乎,涂曉麗不止一次要跟他離婚。近些年,他們吵得越來越兇,因為耿老師跟小慧的事情傳到了她的耳朵里。其中諸多細節(jié)跟電視劇里的狗血劇情差不多,在此不必贅述。
耿老師和涂曉麗終于是無法再相處下去,去年本來要辦離婚手續(xù)的,但他的抄襲風波突然冒了出來,猝不及防,弄得他無暇顧及離婚的事情。而涂曉麗辦了退休,去了美國跟孩子生活。臨行前,她只給耿老師一個電話,說她把離婚事項委托給了律師,讓他有空去辦一下。從此,夫妻就沒有聯(lián)系過。
耿老師懷疑涂曉麗的原因,是因為他透露過這篇文章和他導師的關系,還跟她說起跟導師一起出海釣魚的點點滴滴。那時候,他們夫妻關系還非常融洽,甚至還算得上恩愛,她還為他的出人頭地操碎了心。導師之死曾經引起澳大利亞舉國震驚,因為他是著名的地理學專家和墨爾本大學的招牌教授。那次海釣,耿敬沒有跟隨。耿敬還提醒導師,這些天風大浪急,不適宜釣魚。導師覺得不要緊,他在更大的風浪中釣過魚,耿敬也就沒再說什么。但那天跟隨導師出海的是耿敬的師妹,一個智利籍日裔。這讓耿敬的內心崩潰了。因為身邊的人都知道,他喜歡這個師妹很久了,而且承諾帶她一起去菲利普港灣釣魚的。導師的魅力和權力都很大,耿敬只能默默地目送他們離去。第二天,他們便出事了。
有消息說,他們遇到了急湍的洋流,被卷走,船沉沒。也有消息說,他們釣了一條上百斤重的金槍魚,船被魚掀翻了。還有其他一些傳聞,耿老師一概不信。導師是英國人,有妻女。在耿敬眼里,師母年輕漂亮,是一個印度裔女性,非常善良、賢惠,做的印度菜很好吃。出事后,耿老師駕船去過出事海域,那里除了離岸遠一些并沒有特別之處。耿老師也曾經到附近海域釣過魚,還在海上過過夜。海上生明月,星辰貼著海面,海浪輕輕拍打著船身,發(fā)光的浮漂晃動著,像一只只魚的眼睛,意境很美。
還好,那時候耿老師的博士學位已經拿到,還在學校謀了一個講師教職,可以安心繼承師學,在專業(yè)領域精耕細作。半年后,耿老師認識了同校金融專業(yè)的涂曉麗,是她主動約見。她的父親是耿老師的中學數(shù)學老師。她初到澳洲,舉目無親,輾轉打聽,知道耿敬剛好在墨爾本大學,也是一種天意。
那是許多年前的事情了,耿老師都快忘記了。有一天,他突然想不起那個跟導師一起死于海釣的師妹叫什么名字了。她有一個日本名字,很少用,也很少人知道,耿敬也只稱她的英文名字。他想了半天,硬是想不起來。他才意識到時光流逝,自己真的老了。
男人一旦意識到自己老了,就可能變得瘋狂。
因此,耿老師同意小慧跟隨他一起出海。
他們早上一起從北京出發(fā),飛到北海。稍作休整,下午便駕船出了海。
小慧果然是第一次出海,暈船讓她吐得天昏地暗。還好,到了垂釣區(qū),她恢復過來了。夜色將他們淹沒,大海和天空將他們擠壓,他們像被兩塊巨大的板子夾在中間。開始的時候,小慧興致勃勃,積極主動幫助耿老師忙這忙那。寂靜的大海讓她既新鮮又害怕,緊緊地扯著耿老師的衣角。他們在狹小的釣魚船上根本沒有躲閃騰挪的空間,船體晃動的時候,他們便自然地背靠背或面對面地貼在一起。時間一久,他們終于像兩根火柴在不斷地摩擦中互相點著了。
耿老師永遠無法忘記小慧脫掉衣服的那一剎那。她姣好的身姿像一條閃閃發(fā)著光的美人魚,在星光下熠熠生輝。耿老師怦然心動,感覺自己的身體像一只渾身長滿藤壺的巨鯨,癢得難受,需要小慧的解救。
小慧溫順而熱烈地鉆進了這只巨鯨的身體里,先是清理了他身體內的沉積物,然后鉆出來,幫他撬去身上無處不在的藤壺,像溫水一樣蕩漾著他的每一寸皮膚,打通通往宇宙深處的幽暗小道……耿老師靈魂出竅,仿佛能聽得見整個大海里所有的生靈在竊竊私語。
耿老師的人生仿佛重頭來了一遍。
身體和精神都達到高光的那一刻,猶如被閃電喚醒,他終于想起了師妹的名字:大坂美洋子。
太好了。宇宙之間,最美妙的東西不過如此。
小慧說,那是我人生中最美的一夜,想不到會有這么美。
小慧說,我一輩子都會感謝耿老師的恩情,一輩子,就是永遠,哪怕??菀哺淖儾涣宋覍⒗蠋煹膼?。
那一夜,耿老師釣上了十一條大黃魚,還有一條約七八斤重的金槍魚。這片海域已經多少年沒出現(xiàn)金槍魚的蹤跡,竟然在那一夜出現(xiàn)了,讓耿老師驚喜不已。滿載而歸,小慧躺在耿老師的膝頭睡著了,直到陽光把她曬醒。
海岸線就在海水的盡頭,天空比夜晚更加蔚藍。遙遠的北京此刻必定像平常那樣車水馬龍,熙熙攘攘,一場又一場的學術研討會又像模像樣地拉開帷幕。
而南方真美好。
那一年,耿敬勇敢地干了一件令所有同行敬佩的事情:拒絕推薦高官的女兒留學墨爾本,將名額留給了品學更優(yōu)的小慧。朋友們一再警醒他,得罪那個高官可能會導致嚴重后果。耿老師說,我們一輩子總應該做一兩件符合知識分子良知的事情吧?
雖然生活中有爭吵,但涂曉麗不至于狠毒到要讓他身敗名裂。耿老師努力地回憶起跟涂曉麗每一次爭吵的細節(jié),每一句話,每一幀表情。況且,涂曉麗也告訴過耿老師一些她單位的財務秘密,甚至一些賬目處理的機密,牽涉腐敗和弄虛作假。這是絕對不能外泄的。涂曉麗曾經后悔過沒忍住說了些不該說的話,直到耿老師發(fā)誓不會說出去,她才放心。
涂曉麗確實曾經有意無意威脅過耿老師:“你以為你年輕時犯下的錯果真神不知鬼不覺?”
耿老師只能反唇相譏:“你干過的那些瞞天過海的事情就不怕有一天會爆雷?”
他們都知道對方在說什么,但都是點到為止,都知道對方不會泄密。因為如果泄密,對雙方都是滅頂之災。
耿老師慶幸掌握著涂曉麗的秘密,同等重要的秘密只有在雙方都害怕對方泄露的情況下才能被保守。
有一次,耿老師用海事衛(wèi)星電話撥通了涂曉麗的電話,簡單寒暄了幾句。涂曉麗很理性,并不落井下石,反而關切地問,你現(xiàn)在還好嗎?事情都到這一步了,無法挽回了,就算了吧,不要再追查舉報的人是誰了,不值得花心思去做。放下吧,好好釣魚。孩子們都挺好的。
不像是虛情假意。此刻,耿敬竟然有些感動?;叵肫饚资甑姆蚱奚睿皇呛芎椭C,他像他的導師一樣,專注于學術,疏于家庭生活,還沾上了一些不良之氣,他有些愧疚。
耿老師越來越不愿意回到北京,更不愿意到學校去。那些贊美北部灣黃魚的袞袞諸公,現(xiàn)在都變得陰陽怪氣,面目可憎。而他的家,空蕩蕩的,比海還孤寂。北京和學校發(fā)生的新鮮事,他幾乎不知道,或者晚幾天才知道。他也不愛打聽。那些評獎、評審、答辯之俗務和飯局、茶聚能推則推,也就漸漸沒有人邀請了。耳根清凈,世界也就清靜了。雖然有時候看到一些同仁那小人得志的嘴臉心生厭惡,但轉念一想,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當年的自己是否也是如此?我方唱罷你登場,罷了罷了。那些真正退休的教授,卻不愿意接納耿老師,因為耿老師還沒退休,還不是“同道中人”,因而麻將、門球、保健操、夕陽紅合唱團等等團伙都不向他發(fā)出邀請。他終于理解“邊緣化”不僅僅是一個學術名詞。
耿老師堅持選擇大海,選擇獨來獨往。如果不出海,他就待在北海的房子里搞點好吃的,或者去銀灘上溜達,裝作普通街道老頭,跟那些貌似越南女人的小攤販開玩笑。
有時候,人一旦惆悵起來,連海水也無法稀釋他的孤獨和虛無。釣著釣著,耿老師突然感覺到自己越來越渺小,連一條小黃魚也比不上。他感覺自己失去的不僅僅是名位,還有整個大海。海水和天空不再為他而蔚藍,魚蝦不再為他而嬉鬧,繁星和漁火不再為他而點亮。跟過去的尊貴相比,這才是真正的孤獨。
耿老師想起小慧。她回國了,先是在某部短暫任職,不到三個月,便轉到了她的母校——北京某大學,而且,接替耿敬擔任古地理研究中心主任,出人意料,備受矚目。從此,人人口中的“小慧”變成了“龔主任”。只有耿老師還稱她“小慧”。永遠的小慧。她看起來還是那么年輕,似乎一點也沒有變。這些年,小慧和耿老師的聯(lián)系從未間斷。小慧還說,她去過南極釣魚,有圖為證。她喜歡南極冰魚,她覺得自己像極了冰魚——耐寒、耐苦、耐寂寞,對愛情忠貞不貳。她特別說明,這里的“愛情”,是指她對耿老師的愛。
但小慧的歸來并非耿老師的推薦,令耿老師感到有點意外。她的崗位,多少人虎視眈眈,遠非耿老師能力所能安排。小慧向耿老師解釋說,她也沒有想到學校為什么看中她,也許是看中她的學術背景。她在墨爾本大學留學期間,參與了一個國際古地理研究的重要課題。耿老師認為小慧的能力得到了各方認可,又年輕,國內古地理研究專業(yè)人才青黃不接,她是合適的,過多的解讀就是妒忌。但不服氣者眾,各種猜測充斥著圈子。
自己的學生有出息,耿老師當然十分欣慰。因為小慧,哪怕他再落寞,別人也要給他面子。幸好還有小慧。寒冬里火爐一樣熾熱的小慧。她工作甚忙,耿老師不愿意過多打擾她。
小慧也說,耿老師,人生海海,是非成敗,如夢幻泡影,你還是好好過好余生吧。
滄海寄余生。耿老師在大海上,心里一直裝著小慧。盡管那一夜難以復制,但那是他最快樂最難忘的時刻。足矣。
耿老師曾經試著約小慧到他家小聚,小慧十分爽快地答應了。小慧還是那么熱烈,纏著耿老師的身體讓他無法呼吸,卻又無比痛快。
“耿老師,我永遠是你的。”小慧說。
耿老師無意地說到他要離婚的事情。
小慧驚喜地表示愿意嫁給他。
耿老師很滿意。他相信有些東西是永恒的。
“我想帶你出海,像上一次那樣?!惫⒗蠋熣f。
小慧依然爽快地答應了:“明天嗎?可以,我回去馬上準備一下?!?/p>
耿老師說:“過幾天吧。你得把手頭的工作安排好?!?/p>
幾天后,耿老師跟小慧約定了時間。小慧仔細詢問準備哪些東西,船上吃的、喝的、保暖的、藥品、釣魚誘料等等。一切準備就緒,到了出門的前一天晚上,耿老師突然接到了單位的電話,讓他明天參加會議,不得缺席。只好改期。然而,會議并不重要,只是一幫人在瞎扯。此后,他又和小慧約定時間,結果又是被通知開會……如此反復,耿老師覺得對不起小慧,再也不約。小慧說,會議真的令人煩心,也身不由己。耿老師不斷地表達歉意,小慧反過來安慰耿老師:“無論何時何地,我們心里裝著彼此,就足夠了。”
這一天,耿老師出海釣了一整天,居然顆粒無收。他有些沮喪。傍晚,他感覺前所未有的累,便駕船返回。這時,一個朋友給他打來一個電話說:“你為什么不懷疑小慧?”
對方的理由是,小慧跟某高官走得很近。他親眼所見。
某高官就是耿老師學生的家長,被小慧頂替留學墨爾本的那個同學的爸。
對方還說了一通,描述細節(jié)。那些摻雜著真憑實據(jù)的話語還沒有進入耿老師的耳朵便隨風飄散。
耿老師狠狠地打斷對方:“我不相信是她。你不要說了,小慧永遠不會背叛師門?!?/p>
這樣的挑撥離間已經不止一次了。自從出事以后,他再也不相信朋友。他們無一不是精致的利己主義者。更有甚者,企圖把他最后的慰藉小慧也要奪走,讓他真正一無所有。
耿老師把手機扔進了大海,然后掉頭,往大海深處駛去。
他不服氣的是,忙了一整天,竟然連一條黃魚也釣不上來。天氣那么好,海水那么平靜,連大海的喘息都不緊不慢恰到好處,釣不到魚是不可能的。
夜幕下的大海更加深不可測,但也更加遼闊,海天交接處,無數(shù)黃魚在歡欣雀躍,像是在舉行一場盛大的儀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