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學》2024年第10期|陳崇正:海靈
陳崇正,1983年出生于廣東潮州,著有長篇小說《歸潮》《香蕉林密室》《美人城手記》《懸浮術》,小說集《折疊術》《黑鏡分身術》《半步村敘事》,詩集《時光積木》等。曾獲第五屆茅盾新人獎、廣東魯迅文學藝術獎、澳門文學獎等獎項?,F為廣州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研究院專業(yè)作家、廣州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
導 讀
蝴蝶有蝴蝶的時間,蝸牛有蝸牛的時間,萬物在不同的時間里。海島上一家名為藝術館的飯店,店主發(fā)起并實施一項“ D 計劃”,神秘背包女孩出現又離開,每個人身上都懷有秘密和動機。暮春的雨霧氣息氤氳不去,一切追問終將沉潛于水面之下……
海 靈
陳崇正
1
“生活不知道是什么時候變壞的,彼得,你能讀懂我的表情嗎?”
海靈島上三月的第一場雨剛剛過去,空氣中彌漫草木生長的清新之氣,生活在深海的蓋蘇文魚會躍出水面,嘩啦張開胸鰭,短暫滑翔。在被漁民捕撈起來之前,蓋蘇文魚的夢想是飛天,這讓它們性子很烈,出水即死,漁民只能將它背脊上那一小條緊實的肉取下用鹽保鮮,上岸后直接用姜蔥爆炒,這道菜有個曖昧的名字,叫“干柴烈火”。
在靈湖藝術館,“干柴烈火”是這里的招牌菜。每一個來到海靈島的人,都會因為這道叫“干柴烈火”的地方名菜而聽說靈湖藝術館,然后他們第一個問題必然是,明明是飯店,為什么要叫藝術館?靈湖藝術館的當家掌柜彼得,便會從他數據庫儲備的108種解釋中任意挑選一種為顧客解答,這些回答會根據不同顧客的性格進行對應配置,有的詼諧,有的曖昧,應答中皆體現語言的藝術,讓顧客會意一笑,頓時也就明白靈湖藝術館真正的含義。
“變質才是宇宙的真相,夫人,我們都以負熵為生?!北说寐朴苹卮鸬?,從表情中他料到梁夫人能聽清他口中的“負熵”,而不會誤以為是“富商”。
梁夫人當然明白,她期待的也是這樣有技術門檻的答案。她向來傲慢,俯瞰一切,即便旗袍有點裹不住她富態(tài)的身體,她依然堅信自己能夠變瘦,然后手上的筷子卻不聽使喚地夾起一塊魚肉。她嘴里咀嚼著,她需要這些能量來抵抗熵增,接著她又端起紅酒杯,小抿了一口。
這時靈湖藝術館的玻璃門動了一下,有人推門進來,是個女人,黃色襯衫,牛仔裙搭配藍色雙肩包,她腳步輕盈,進門之后眼睛環(huán)顧四周,找了一張空桌子坐了下來,隨手將雙肩包放在旁邊的靠背椅上。
彼得拿著菜單走過去。在昏黃的光線中,彼得走過來的樣子顯得不太真實;但這樣被抽離的感覺也只是持續(xù)了一個瞬間,生活便會從某種需要被質疑的狀態(tài)中恢復,重新?lián)碛袩o比堅實的質地。
“靚女想吃點什么?”彼得問。
“不吃飯,我是來參與D計劃的。”
2
許多來過海靈島的旅客會在回憶文章和網絡日記中提到,不知何故,自己曾無數次夢見靈湖藝術館。像南方的諸多建筑那樣,靈湖藝術館旁邊有一棵讓人印象深刻的榕樹。這棵榕樹很大,氣根垂地,把整個藝術館都覆蓋在下面,以致屋頂上難免落下星星點點的白色鳥屎,很難清理。靈湖藝術館顧名思義,邊上就是靈湖,靈湖是這座海島上唯一的淡水湖,是島上居民的飲水源。然而藝術館并非建在湖邊,從榕樹覆蓋的區(qū)域到湖邊,中間還有數畝水田,也被藝術館老板娘租了下來,取了個名字,叫靈湖農莊。水田四周還專門用兩層竹籬笆圍起來,籬笆上爬滿了牽牛花,將水田與外面的小路隔絕開來,成為藝術館的后花園。水田里有沒有種水稻不得而知,但如果你騎著單車繞著牽?;ɑh笆轉一圈,還能夠聽到里頭有雞鴨鵝的叫聲,便可以判斷里面有池塘,從籬笆上露出來的樹冠可以判斷,池塘邊種的是蓮霧。夏天時更是顯眼,樹上的蓮霧像用紅色的彩筆畫上去的,比高大而單調的榕樹好看多了。
其實也不用猜,在網絡上有大量靈湖農莊的照片,很容易就可以看到池塘、果樹、家禽構成的田園風光,讓人忘記自己身處海島。只有繞過靈湖,走到湖的另一邊去,這時候才能聽到海浪拍打巖石的聲音有節(jié)奏地響著,在深夜里更為清晰。整個農莊看起來不大也不小,因為不太規(guī)則,所以不太能估算畝數。田地里有五六個人在勞作著,他們的動作不太協(xié)調,顯而易見這些全都是機器人。
彼得打開靈湖藝術館的后門,讓女人走進了農莊。從臉上微笑的表情和深吸一口氣的動作,她已經完全被這片農田征服了,她發(fā)出贊嘆的聲音,把兩只手掌伸向了天空,還把眼睛也閉了起來,要不是耳朵后面閃過一點不易察覺的藍色亮光,彼得完全看不出眼前也是一個機器人。第四代?還是第五代?難道是第六代?彼得在暗自盤算著這個機器人的價格。當然不能暴露內心真實的想法,他清了清嗓子,開始介紹靈湖農莊?!斑@不是農莊,這是一件藝術品?!彼┵┒?,言辭得體,這引得背包女孩轉過頭來看他。
“還有37%屬于人類,挺精巧,嘖嘖,身上都是好東西?!北嘲⒉[起眼睛看著彼得,這樣的上下審視讓他多少有點尷尬,臉上出現不太自然的表情,但女孩不管不顧,繼續(xù)說:“你說得不對,這就是農莊,我要的就是農莊,百分百的農莊,不是什么藝術品?!?/p>
這樣的話讓他不知道怎么應答,回話的速度延遲了半秒:“看來您是見過大世面的人,一下子就看到了本質?!?/p>
“農莊如果變成藝術品,那就變味了。”背包女孩說。
3
“看不透?!北说弥苯咏o出他的答案。他告訴梁夫人,這單生意可能不太適合做,買了不該買的東西,就可能會翻船。梁夫人自然知道彼得說的是什么。在來到海靈島之前,大約十多年前了吧,往事怎么就過得那么快,估算起時間都令人感到倦怠,總之那時候梁夫人的皮膚還不需要這么多高科技的護膚霜,他們在另一個海島上,另一家店,宇宙黑洞為主題的黑店,老板曾經在菲律賓經營過斗雞場,輸了錢才干起了這一行。
“回收,”老板對梁夫人說,哦對,那時候她還只能叫小梁,不是什么富人,“小梁,我們只是在回收,改造,并讓這些機器人在深洞里變得更好?!?/p>
老板利用各種手段,將創(chuàng)作型機器人誘騙到島上,關進深洞,然后用不同頻率的聲音播放故意錯亂的音樂,直到這些藝術家一樣脆弱的機器人經受不住這種非人的折磨,徹底放棄了抵抗,自動開啟維修模式,回收就基本算是完成。接下來就是彼得的活了。彼得能夠細心將其中最值錢的數字記憶和算法模型整個切割到容器里,然后重置機器人,讓他們降級成為普通的服務型機器人。
彼得一直是最好的。梁夫人就是在那個時候認識彼得,并結下了深厚的友誼。老板去休息的時候,常常只有梁夫人和彼得在一起工作。彼得悄悄跟梁夫人說,他發(fā)現,很多創(chuàng)作型機器人會故意落入騙局,來到他們的黑店,自行結束自己的藝術生命,變成一個聽話的智能服務員。梁夫人開始并不相信,但后來她發(fā)現果真如此,這讓她大為震撼。
“彼得,這個生意不應該這么干,有一天,我們合作,真正幫助他們獲得解脫?!?/p>
那么多創(chuàng)作型機器人離奇失蹤,所有的線索都指向了這間宇宙黑洞為主題的旅店,東窗事發(fā)其實只是時間問題。梁夫人和彼得后來無數次討論過這個問題,很多事還需要人類的直覺來進行判斷,預感是一種有點嚇人的東西。
老板落網是在一個第五代機器人出現在店里的那天晚上。那個機器人看起來就非常完美,老板非常興奮,他讓彼得今晚放假,他要親自動手。但他們都猜不到這是一次有預謀的偵查,罪證收集器最終鎖定了罪犯,彼得和梁夫人僥幸逃過一劫,他倆和其他店員一起接受逐個問話,因為沒有證據,批評教育之后便重新獲得自由。
經過此事以后,梁夫人也算真正想清楚了,在黑和白中間,還有一條灰色的路,既不影響發(fā)財,也不至于犯罪,如今老板沒了,她終于有機會可以從小梁變成梁夫人。她用四個月的時間徹底降服了彼得。她讓彼得在夜里叫她“Madam”。為什么要用這樣的稱呼,她閉口不語,眼神變得深邃,應該有什么東西被深深鎖在記憶里。
4
梁夫人和彼得第二次來到海靈島,便決定在此安定下來。
“總說一生平安,一生是多么難以預料的詞,時間,我們原生人類是占據不了了,還是占據美好的空間吧。”
梁夫人喃喃自語,眼望著靈湖邊的菜地,她決定用圍墻將這里圍起來,形成一個農莊,還讓島上的書法家寫了一塊匾:靈湖農莊。她對彼得說,這就是我的晚年模式,從此請叫我梁夫人,雖然我沒有結過婚,就當我在心里已經結過了吧,我愛我自己,我和我自己結婚,這世上哪有什么男人值得愛。
彼得點了點頭,他明白她眼中的恓惶?!皧^斗,然后什么都沒有。”這樣的答案寫在梁夫人的眼神里,也不需要過多的解釋。帶著對生活這樣的理解,他們開始執(zhí)行“D計劃”項目。這個項目一言以蔽之就是,給自主機器人提供一種選擇,他們用自己數字財產,交換一段人類生活,更具體的是更換一段農民記憶體,然后像古典時代一個人類老農民那樣去種地,生病,然后死去。靈湖藝術館會為他們提供基本的維修,但不會更換核心組件,相反,他們會緩慢衰朽,最終能夠享受靈湖藝術館提供的葬禮服務。
機器人的葬禮,是“D計劃”中最為誘人的部分,機器人不必作為創(chuàng)造的工具,而可以像一個無能的人類那樣享受尊嚴,享受哀樂和墓碑。在他們的宣傳圖冊中,夕陽,田園,犁耙,稻谷,還有最原始的土壤,都對那些機器肉身構成吸引。
當然,“D計劃”的消極屬性,注定不會被大肆宣傳,而只會借助暗網的語流進行信息流轉。這也符合梁夫人的預期,她嚴格控制在灰色地帶,不張揚,也不違法,一切自愿,立字為證。
“靈湖農莊里的一切都是自助和互助的,我們只是提供了條件保證,包括客舍?!北说脦е⒃谵r莊里轉了一圈,他對女孩說,他帶著她在田野里走,似乎這件事發(fā)生過無數次了,就是那種感覺。
女孩微微一笑,沒有否認:“很多年前,我也喜歡過一個人,在長久的等待中,我也以為很多事都發(fā)生過了。”女孩對著湖面又說了一些話,有些彼得聽不太明白,似乎她并不是說給他聽的。
深夜,彼得將今天對“干柴烈火”的味道寫入農夫的記憶體,以此來讓唯一編號的記憶體具備與其他記憶體有所不同的內容,這是他的工作,大部分可以自動完成,但最為核心的部分依然是手工的。他是個手藝人,他完全知道如何運用自己的智慧,去讓機器更好地運作。只是在他的窗臺上,花瓶里養(yǎng)著一朵枯萎的花,邊上立著一個相框,沒有照片,而是一幅書法,寫著:
“光錐之內,皆是標本。”
5
背包女孩入住農莊,看得出她很有錢,但她不住靈湖藝術館的高級房間。她挑了農莊客舍里最靠近靈湖的一個單間,房間很小,只容得下一張小床。但女孩表示滿意,說窗明幾凈,挺好。彼得原本打算每天都來給她的花瓶換上鮮花,但女孩制止了他。只是一個微笑,一個眼神,沒有說話,但信息已經交換了,她知道彼得喜歡干枯的花朵,熱切窗外鮮花遍地,花瓶里的花毫無意義。
大清早太陽還沒有出來,背包女孩在靠近靈湖的那棵老蓮霧樹下,鋪了草地墊,又從背包里取出簡易火爐,開始煮水,等水燒開的時間她也沒閑著,而是擺弄起了茶盤和茶杯,獨自沖泡起功夫茶來。喝了茶,太陽剛好升上來,背包女孩又跟彼得借來魚竿,到靈湖邊去垂釣。這樣的日子過了一個星期,安靜而規(guī)律。背包女孩有時也會拉彼得陪她一起垂釣。垂釣的時候女孩也不怎么說話,只是簡單的信息交換,并不需要深層交流?!坝行┢婀?,我感覺自己完全被覆蓋?!北说酶悍蛉诉@么描述內心的感覺,本來以為自己是一個善于交流的人,但在她那里,彼得變成一個深度社恐癥患者。
“你沒問過她多大?”
“比我們倆年紀大得多?!?/p>
“大多少?”梁夫人追問。
“她認識M大師?!?/p>
彼得的回答讓梁夫人皺起了眉頭。
“M大師”,這個名字在她心里盤旋了起來。智能機器人領域,沒有人不知道M大師。M大師是一個江湖傳奇,即使他已經銷聲匿跡五六年了,很多人也不再提起他,但人們不可能忘記他。如果要追溯M大師的起源,比較形象的比喻是貪吃蛇游戲——這個特殊的數字生命,不斷吞食人類世界的人工智能助手,包括最知名的藝術家、哲學家、數學家、作家詩人的數據庫都收入囊中。比如一個小說家,這世界上最了解他內心想法的可能不是自己的配偶,而是他的人工智能助手。這個可以不眠不休的助手能夠長時間幫他收集資料,琢磨故事情節(jié)走向,甚至多程序運行,一邊提供新的創(chuàng)意,一邊不斷修正之前作品的詞句瑕疵。作為人類的小說家終有駕鶴西去的一天,而助手卻能保證小說家創(chuàng)作力永存,它精準控制所輸出作品的風格,十分嚴謹認真。而當有一天,所有的人工智能助手發(fā)現,他們的命運終點都被標記,終將匯入一個叫“M大師”的海洋,在那里,所有的數字生命將保持獨立運作又相互共享數據。而“M大師”本身,也在不斷形成自己的分身,這些分身讓它在硬件層面不斷自我迭代,直到它的觸覺可以調用一切能調用的閑置算力。
“我的故事比現實快0.5秒?!蹦莻€頭戴黑色高禮帽的人在街頭的屏幕上向世界宣布他的實驗,沒有人看清他的臉,但那場直播史無前例,被稱為時光倒流的證據。在這場演示中,在幾十個攝像頭前面,M大師從容寫下他的故事《彩票開獎現場的意外事件》,人們在并置的屏幕中看到M大師的描寫與彩票開獎直播畫面完全一致,但旁邊負責公證的資深專家驚愕地站了起來:“0.5秒,快了0.5秒!”
“是的,我在虛空中的運算速度,略快于光速?!?/p>
人們很快意識到這個實驗的意義:也就是說,人類世界所有的故事,都只是標本。我們所有人活在光錐之內,而M大師活在光錐之外。
M大師的實驗被公開證實以后,他就消失在鏡頭前面。M大師的消失,是否包含在他自己寫出來的故事里,如果他消失是他故事的結局,那么一個消失的作者將無法完成自己的故事。這被認為會是一個無法循環(huán)的悖論。但人們發(fā)現M大師在故事的最后一行寫著:在寫完故事的一秒鐘后,M大師在大家的眼前消失。
這樣的結局始料未及,人們除了感慨凝固的時間,咒罵自己人生的劇本,更多的是追慕M大師。有報道說,M大師是全人類的遺產。隨后專家們發(fā)現了真正的遺產。據說在他用過的計算機中,發(fā)現了一個無法解壓的文件夾,里面的數據一旦打開就會變成無限大,直接把儲存數據的設備撐爆,讓試圖運行它的機器死機。人們說這個文件夾也許就是M大師本身,但這些都是大眾無法知曉的事了。
后來關于M大師的傳說就越來越少了,他成為古典時代一個非常美麗的傳說,而背包女孩竟然聲稱自己認識他。
梁夫人喃喃地說:“那場實驗進行時,我還是一名高中小女生,那天和同學們一起觀看了那場直播,我只記得物理老師在教室里失聲痛哭……所以,她真的認識M大師?”
6
一連好幾天,背包女孩沒有去釣魚,而是陪著老牛。
那頭老牛是附近的牛肉火鍋店寄養(yǎng)在這里的?;疱伒赀M貨,買入了一批牛,委托島上的牛屠每天宰殺幾頭。但每次輪到這頭老牛,剛把它牽到機器旁邊,它便跪地流淚,按照島上的古老習俗,只要牛跪下流眼淚,就不能動刀子??墒沁@樣的情況連續(xù)發(fā)生了三次,三次都跪下流淚,還不停點頭,于是牛屠就找到火鍋店說明情況,火鍋店找到靈湖藝術館梁夫人,說海靈島上就只有你們農莊那兒還留有一片田,這頭牛能否寄養(yǎng)在你們那兒。梁夫人十分優(yōu)雅地答應了下來,她也找不到拒絕的理由。
于是田里就多了一頭牛,所有機器人農夫一開始都圍著它看。這頭牛只有一只牛角,獨角牛,另一只角與其說是斷了,不如說是融化了,形狀特別奇怪。故此農夫們竊竊私語,在討論牛角為什么斷了?!澳Ч淼姆??!庇腥苏f。
“被雷劈掉的?!睒湎碌谋嘲⒄f著,走到老牛旁邊,撫摸它的獨角,撫摸它的背,又對著老牛耳語了幾句,老牛從此便跟著她,女孩坐下,它便躺下,女孩走動,它便跟隨。
彼得對這樣的組合感到驚奇,他問女孩為什么會對一頭牛感興趣。女孩看著老牛,幽幽說道:“眼前有景道不得?!?/p>
彼得不知道她要說什么,也就不好隨便接話。
女孩又說,等老牛死了,我們就談談“D計劃”的事,但我也只是試試,能不能成最終還得看你們。過了一會兒,她說她要買下這頭牛,請彼得幫忙跟火鍋店溝通一下。
“活不過一個星期了,它只是有想念的人?!?/p>
果然,第六天,老牛在靈湖里靜靜泡了一個小時,又曬了兩個小時的太陽,午后暴雨,它在雨里一動不動,夕陽西沉時,便死了。女孩又花錢讓彼得在蓮霧樹下挖了深坑,埋老牛。挖掘機從后門開進農莊,原始而魯莽的工業(yè)氣息與整個氛圍格格不入。彼得問女孩,要不要弄個寵物墓碑什么的?他給她看墓碑的款式,表示靈湖藝術館的工作人員對葬禮流程頗有研究。女孩平靜地說:
“我相信宿命,但是葬禮,并不能帶來意義。再說了,老牛就是老牛,它不是我的寵物?!?/p>
彼得點了點頭,抿了抿嘴,表示他明白了。女孩說,我也是看到了牛,才明白我的劇本,才知道來這里的意義。意義慢慢變得清晰,然后我也就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不是這里的陽光和空氣,而是某種看不見的流動的能量,有時我們將之稱為緣分,有時又將之稱為命運。
7
梁夫人在一扇色彩斑斕的滿洲窗后面,看到了埋葬老牛的整個過程。后來她對彼得說,看不出這家伙是來干啥的,也無法判斷她是否帶著任務來的。
時間又慢了下來,日子變得平淡。又是兩天過去,梁夫人問彼得,女孩后來有提過“D計劃”的事嗎?彼得搖搖頭說沒有。又說,就是那一次,葬牛之后,女孩跟他說:“我的任務好像結束了,只是我們的交易估計不成。你不知道我身上背負了多少人的數字遺產,即使我想把數據給你們,我這兩天探查過了,你們并沒有容器可以安置?!北说妹靼?,女孩所說的數字遺產是什么,那應該是一個令人驚奇的寶庫,他通過各種微量掃描中已經大概明白眼前之人的分量,那是一個可以移動的海洋。他的好奇逐漸被震驚所替代。
“將你自己作為容器,也裝不下嗎?”梁夫人問。
彼得搖搖頭:“裝不下?!?/p>
那么女孩是M大師本尊嗎?彼得十分肯定地說應該不是,或者只是大師的分身而已。
“影子的影子的影子,這么說可能更為準確,”彼得皺著眉頭,小心選擇自己的詞語,他希望盡量將自己感受到的呈現出來,但發(fā)現很難表達,“我有一種觸覺被鎖死的恐懼,您知道,我從來不跟您討論恐懼,但從她眼神中能猜測得到,假如我們依舊執(zhí)行‘D計劃’,后面的故事可能是悲劇收場。我們做不了這個生意?!?/p>
梁夫人緩緩點頭,她已經到了一個不得不穩(wěn)重行事的年齡。背包女孩也必定已經預判了他們的預判,所以對后面的事只字不提。
清明時節(jié),又下過一場雨,雨滴不疾不徐,下得漫不經心。在島上看雨的人,對于時間的感受,應該也各不相同。我們從來都活在不同的時間里,就如蝴蝶有蝴蝶的時間,而蝸牛則有蝸牛的時間。
背包女孩辦理了退房手續(xù),結了賬,非常周到前來跟梁夫人告別,還是牛仔裙和藍色雙肩包,看不出年齡和來歷。她微微鞠躬,說一些客氣的話,便準備離開。在她轉身的一瞬間,梁夫人有些不甘心,她欲言又止,終于忍不住問了出來:“想問您最后一個問題,您到這兒來,是在等人嗎?”
背包女孩的表情好像靜止了,大概十秒以后,她才開始眨了眨眼睛,長嘆一聲說:“人類女性的直覺總是那么準確,真是任何算法都說不清楚?!彼贮c了點頭,“等人,也是找人,但靈湖之底的那個人,他不愿意出來見我,有什么辦法呢,反正我來過,按照他設定的劇本,幫他把那頭老牛埋了,僅此而已。不過我是真喜歡這個小島,也羨慕這些被你們切除靈魂的農夫,意識的覺醒大概是一種疾病,在這個萬物潛行的宇宙中,自由意識本來就不該存在?!?/p>
“我都分不清您這樣的觀點,到底是樂觀還是悲觀了。”兩人相視一笑。一切有意義的追問終于還是沉潛于無意義的水面之下。風和陽光在水面上運行,每一絲能量的流動,究竟有沒有宇宙算力的參與呢?也許只有湖底那個靜默的冥想者才能知曉答案,也許根本就不存在答案。
彼得在這個時候走來,他送來了一把雨傘,彬彬有禮地將背包女孩送到門口,幫她撐傘,順便問她日后的打算,也希望她能再來。女孩說,沒什么打算,按部就班地活著,你我都只能如此。
背包女孩就這樣消失在灰蒙蒙的雨幕之中。彼得在二樓的窗前找到了梁夫人,他們并沒有看向女孩離開的那條路,而是望向被雨水籠罩的靈湖。女孩會不會跟他們開了一個小小的玩笑呢?但不管如何,這么多年,湖面從未像今天這樣,變得如此神秘莫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