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刊》2024年第10期|剛杰·索木東:搟氈
剛杰·索木東,又名來鑫華,藏族,1974年生,甘肅卓尼人,就職于西北師大。
桑 科
高原托出一輪薄薄的月亮
靜謐的海子是遺落人世的銅鏡
余暉灑下的金頂傳來梵音
整個世界的白就落了下來
雪線之上,獅鬃、豹影、羚角
和一朵自由綻放的雪蓮
在夜色里顫顫巍巍
獒犬沉悶的短吠聲里
大地的凝重,遙遙而至
一堆篝火沒入巨大的夜空
秋后的草地就發(fā)出疲憊的嘆息
起身的時候,露水開始凝霜
歸去的路就走得趔趔趄趄
精通十明的智者說——
“一只腳尚未站穩(wěn),抬雙腳肯定摔跤?!雹?/p>
注:①薩迦格言警句。
手 帕
一場輕雪延拓了所有的時光
適合打開,塵封的書櫥
和裂痕愈發(fā)沉郁的那扇柜門
把陳舊的往事再翻上一遍
整整七年過去了——
您疊得整整齊齊的衣衫上
已經(jīng)散發(fā)出,土的腥味、炕的焦味
和歲月深處無法回避的霉味
唯有那一沓大大小小的手帕
清清爽爽地躲在往日的歲月里
有松風,有鶴鳴,有龍吟,有虎嘯
有祖國大好河山的千溝萬壑
甚至還有,一枝孤零零的墨梅
倔強地開在百無聊賴的午后
有時候也會想,美好的八零年代
兜里揣著一塊素色手帕的男人
他的一生,該有多么干凈
打 墻
打墻的人喊著高昂的號子
或者,齊唱一首憂傷的歌謠
炎熱的太陽就慢慢斜了過去
辛苦的勞作,就慢慢斜了過去
整個村落的男人和女人都來了
多棱的石頭筑成長長的墻基
栽上高高的架桿,綁起厚厚的夾板
圓形的杵頭整齊地落下
松散潮濕的黑土就板結(jié)起來
夾板一層換著一層交替翻高
墻頭的身影就逐漸模糊起來
——許多年后,才慢慢明白
“軟處取土,硬處打墻”
言說的不僅僅是一種勞作技巧
2008 年的卓尼普,地震的余波
還是搖倒了百年木屋的西墻
共居一屋的古老家族散落一地
那年開始,砌墻或者修屋
我們都用上了,堅硬的水泥
冰冷的鋼材,和空心的磚頭
初 春
從高原上下來的人
已經(jīng)滌凈了太陽的灼痕
從高蹺上下來的人
正在洗去滿臉的油彩和神性
“人老了是會縮的……”
年過半百的春天,雪總下個不停
牧 放
從高處遙望,溝壑重重的卓尼普
是一個“豐”字形的村莊,逶迤而下
每一條巷子,都掩映著幾棵白楊
數(shù)只家畜,和虎吞口的苫子房
這里的人們,來自古老的羌,戎
唃廝啰,吐谷渾,和駐軍屯田的邊防
渾濁的眼神逐漸和高原融為一體
慢慢老去的族人,有著紫色的臉龐
多像那些隱沒于草叢中的塔拉
冬春四季,拱起幾個狡黠的土包
徹底模糊了來時的模樣
他們聚攏在一起,獨自稼穡,聯(lián)合牧放
從每一個巷子口趕出來的牛羊
都有著相同的口音,模糊,粗獷
趔趔趄趄,擠來擠去,慌慌張張
奔向那片陡峭而貧瘠的山坡時
紅色的巉巖里,就會溢滿風的呼嘯
和半句謠曲,斷斷續(xù)續(xù)的回響
土地再次下放的那個春天,大哥和我
從一只緊握的手里抽出幾根芨芨草
就帶回了一頭白色犏牛,幾只缺角綿羊
“沒娘娃兒,站墻根兒”——
糌粑糊糊喂大的那只羔子也終于老了
炎熱的太陽開始炙烤漫長的午后
俊朗的少年,多了幾許眼底的憂傷
紫皮的洋芋依舊綻放紫色的花朵
紫色的青稞在紫色的微風里搖晃
所有的過往似乎都能在某個午后復(fù)活
明快的屋檐下已經(jīng)見不到牛羊和馬匹了
黃墻鋼瓦的村莊,美好而整潔
多年以后,我們翻過去的那個埡口
一條回家的路,平平整整,敞敞亮亮
搟 氈
搟氈人背著巨大的鍋蓋和長弓
輕聲碎語,踅過村寨
林林總總的精巧不會輕易示人
他們來自東路,岷縣,河州
和更加遙遠的南方一帶
黑牦牛的毛、白綿羊的毛、和不知來路的毛
在巨大的幔帳上,逐一抖散、攤開、曬晾
滿院的灰塵、草屑和膻味兒散盡的時候
搟氈人,和白雪一般蓬松的毛
一起卷入昏暗的炕角——
鋪勻、壓實、噴水……密密匝匝的制作
詭異、神秘,一如遮遮掩掩的午后
多年以后,我能想起來的
唯有那個夏日,無比乖順的牛羊
臥于腳下,順著一把愜意的剪刀
一卷一卷慢慢卸下,厚厚的冬毛
豆狀的寄生蟲,鍥入皮下
入秋時節(jié),被搟氈者拐走的班瑪措
那個高挑、賢惠、不善言辭的女孩兒
用悄沒聲息的私奔,一把撕裂
族人古老的臉面
很長很長的時間里,我們的村莊
擁有手藝的人,是靈巧之輩
不事稼穡,備受喜愛,卻也無人尊崇
豐 收
太陽落川。草尖的露水迅速收斂
斜掛天際的殘月,薄透、鋒銳
宛若走向麥田的那把鐵鐮
斜掛在山道的后腰上,尚能收割
人世的又一茬成熟和衰老
會說格言的老人早已和泥土合二為一
還能叫上名字的農(nóng)具,榫卯脫落
亮亮堂堂的屋檐下,已經(jīng)很難見到
筑巢的燕子,孵卵的麻雀
和一張蛛網(wǎng)布滿的所有糾結(jié)
是誰提前交還了麥芒和烈日
是誰提前拿走了,種子和稼穡
——我們的村落干干凈凈
我們的村落,干干凈凈
梯 子
傳說中斬斷天梯的止貢贊普
給西藏留下了第一個王室墓葬
從遙遠的公元一世紀開始
躬耕在貧瘠土地上的普羅大眾
只能把超脫苦難的登天梯子
繪上高處的石崖
靠近內(nèi)地的卓尼普,可以憑借
雙柱并立的云梯,夯土為基的石階
和樺樹鑿就的獨木長梯
一次次登臨,農(nóng)耕中國的屋頂
1935 年的春天,被慢待的匠人
偷偷將梯空增高了兩寸
——此后百年,好幾輩人
日日都在思量攀登的難度
歲月癡長,漸知天命
也曾登臨過一些高地和巔峰
依舊對腳下的每一塊虛空
戰(zhàn)戰(zhàn)兢兢,不敢涉足
石 磨
如果能夠回到八千年前,或者更遠
誰會是那個,能把一塊頑石
雕鑿成斧、刀、杵、臼、打擊的器具
和開啟生命的兩盤磨石的智者?
或者可以,爬上高處的巖壁
用尖銳的石塊,刻出日月星辰
日復(fù)一日的勞作,一頭被獵獲的獸
或者,剛剛開啟的文字和孤獨
天圓地方不僅僅是深刻的寓意
在古老的東方,磨盤也已經(jīng)很老了
老得足以忘記那些顫顫巍巍的往昔
磨眼之中,流淌不出清新的麥香
豐衣足食的指頭,開始從骨縫里疼痛
推石上山的人,在遙遠的西方
被尊崇頂禮,列為神圣。鑿就農(nóng)具的人
早已將姓名深深埋進了敦實的大地
鋼磨來到雪域高原的那個夜晚
所有的村莊,燈火通明
多年以后,潺潺的溪水
依舊日夜撥動流轉(zhuǎn)的瑪尼
剛剛成年的青稞,掐去麥芒的青稞
聚攏在籠屜里將要被蒸熟的青稞
用一捧悠悠長長、軟軟糯糯的麥索
才能把沉寂的石磨在夏日里喚醒
紛亂的夜晚總是讓人惶恐
推磨的老人,繞過歲月
和門縫里擠過來的一縷季風
古老的村落,寂靜如初
扎尕那
坐在青稞架上嗑瓜子的紅衣少女
早已老成了祖母的模樣
順流放筏的那個男人回來了
安靜卸下骨殖的地方
金露梅披著一身薄霜
人聲鼎沸的扎尕那
是天堂跌落人間的村莊
茂密的次生林里,風聲和澗鳴
都在以葳蕤的方式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