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羅筆下的秘密與內(nèi)心的深淵
伊妮德是一個好女人,因為她是《好女人的愛情》中的女主角,假如門羅不是反諷的話。當然不是反諷,伊妮德的家庭條件本是優(yōu)渥的,她父親不同意她在醫(yī)院做護士,因為這個工作難免對男人的身體太熟悉,會影響她的婚戀。伊妮德做了折中的選擇,她去病人家中進行護理,需要這種服務(wù)的要么是兒童,要么是生孩子的婦女,要么是時日無多的老人,即便是男人,“你見到的男人都是再也起不來床的那種”。她媽媽說。這樣她父親那個擔憂就不成立了。
《好女人的愛情》,[加] 艾麗絲·門羅著,楊雪譯,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新經(jīng)典文化2024年8月版
但這意味她“徹底放棄了在醫(yī)院謀個體面工作的可能,以后只能在簡陋的人家里做勞累又薪水微薄的體力活兒,從臟兮兮的井里打水,冬天得把水盆里的冰砸開,夏天得趕蚊子,還得去戶外上廁所”?!@樣的工作,她做了十六年。十六年。她工作的那些人家,甚至沒有電,床單和尿布只能手洗?!爱斎唬墓ぷ鞑皇菬o償?shù)?,不過,她幾乎把得到的錢都還回去了,給孩子們買鞋,買冬裝,帶他們看牙醫(yī)”,她媽媽也到處找老朋友要舊的嬰兒床和舊床單,幫她洗從病人家里帶回來的衣物。
伊妮德,她想做個真正的好人,做真正的好事,不一定非要按傳統(tǒng)路線做一位妻子。她有她的理想和信仰。
當這樣的一個女人,愛上一個男人,她從他臨終的妻子那里得知一個秘密:他殺了人。她無法當作什么也沒有發(fā)生。她需要去問他:這是真的嗎?
她把這么問的結(jié)果都想清楚了。如果不是真的,他一定會恨她這么問。如果是真的,他當然更恨她,恨得更危險。不管答案是什么,她都完了,要么她的愛情完了,要么她的生命完了。她做好了準備:會和他把船劃到湖中間,確定水有七八英尺深,并告訴他自己不會游泳,然后才問出這個問題,以便他可以把她一槳敲暈再推下船去。
她會對他說:“我不會說出去,但是你得說,你沒法在這樣的負擔下生存于世,你承受不了這樣的人生?!比绻@個時候,他還沒有一槳把她敲暈,那么就引導(dǎo)他把船開回去。幾天后,警察會打電話給她,她會每天、或按監(jiān)獄允許的次數(shù)去看他,即便一個月只能見他一次,她也會住在附近。
這是伊妮德在心里盤算好的。至于事實上,伊妮德最終有沒有在船上問出這句話,有沒有被一槳打暈并推下船去,這些,門羅都沒有交代。也許伊妮德最終猶豫了。對一部小說來說那不重要。
重要的是伊妮德對于秘密的處理。她愛上他,所以“她要讓這個家沒有秘密,所有的秩序都向她臣服”,她要掃清他的秘密,那些有毀他靈魂的純潔度的秘密。但這首先,是因為,伊妮德也要掃清自己無意識中骯臟的秘密。
她的夢暴露了那些。在夢中她充滿欲望,與不可能或者不應(yīng)該的對象交歡。甚至剛醒來時她毫無悔意。只有過了一陣子,羞恥感和難以置信的感覺才涌上心頭,她不敢再睡了。她知道自己內(nèi)心有污垢:“惡魔在夢中攫住我們?!?/p>
夢不受她的理想和信仰所控制。因為夢比真實的生活更真實,它是無意識的自由流淌,她無法掃清它,卻忍受不了它,只能不敢再睡,并加倍努力地工作。這就是她作為一個好女人的自處。她用對待自己的方式對待愛人。
門羅在這本小說中的每一篇幾乎都會涉及她對秘密的態(tài)度。沒有秘密的生活是不存在的,假如一個人以為生活真的沒有秘密,“事無不可對人言”,夢也會來糾正他的狂妄。當然他可以忘記或者忽略他的夢。但小說正是要寫出這些。
第二篇《雅加達》中,索尼耶,心中藏著的秘密非常驚悚,她懷疑她丈夫并沒有死去。很多年前,她丈夫科塔到了雅加達工作,有個陌生人寄了封信來,自稱是醫(yī)生,說科塔染上一種熱帶傳染病,死了。索尼耶和她的婆婆住在一起,她們都有同樣的想法:科塔沒死。這是科塔自己導(dǎo)演的騙局。但她們都沒有說出來,彼此都覺得說了可能會傷對方的心。直到有一天,她婆婆去世前某天,她婆婆說,說不定科塔就在香港。
而索尼耶卻覺得科塔在雅加達。她決定前往調(diào)查這件事。“親自過去,不斷地找,不怕他們煩。我知道很困難,我沒有想當然?!?/p>
婆媳兩個人懷揣著這樣的猜測,各自都不說出來,一起過了半生,過完了余生。這算不算是秘密呢?不算。只不過這種猜測背后有個深淵,那才是秘密。一個人的內(nèi)心有什么樣的深淵,才會對自己的妻子和母親偽造自己已死的消息,又是什么樣的深淵才令妻子和母親對這個死訊有著同樣的猜疑?也就是說,這個深淵到底是在科塔那里,還是在索尼耶和她婆婆那里?
在《科提斯島》中,一個中風并且已經(jīng)說不出話的老年男人,通過剪報的形式,來告訴他的臨時看護,一個正在嘗試寫作的年輕女性,“我”,一件多年前的往事,一起火災(zāi)?!拔摇敝敝磷詈笠矝]明白這起火災(zāi)到底揭示了什么秘密。那張剪報上有多年以前一則新聞,講述科提斯島上的一座別墅,半夜發(fā)生火災(zāi),男主人在房子里面燒死,女主人外出了,他們七歲的兒子被打發(fā)出門了并在森林里迷路。房子中間有一個顯然是裝滿了汽油的桶。
眼前這個中風的老年男人想說什么?有關(guān)這個火災(zāi)的真相?到了晚年終于讓他忍無可忍?在他再也無法說出話來的時候?而“我”只知道,他那個行蹤詭異的妻子年輕時就在科提斯島上生活。
很多面龐平靜的人們,在他們的房舍里面有驚心動魄的秘密,其中有一些,必須通過自己的夢來告訴自己。但夢說得隱晦。比如那個作為小提琴手的母親生下她的遺腹子,而那個小女嬰令人費解地恨自己的母親。這個小女嬰第一次聽到自己母親生疏地練習音階,她發(fā)出從未有過的銳哭,“像是一股始料未及的痛苦噴涌而出,像是悲傷的巨石驚起了波濤對整個世界的遷怒,像是從刑訊室的窗戶里擲下的痛不欲生的哀號”。那個小女嬰只信任自己的姑姑。當她姑姑外出,她不得不跟母親單獨相處一整天的時候,那對于母女兩人都是災(zāi)難。
這一天,她們確認了一個真相,她們彼此厭惡,她們是對方的怪物,尤其是這個新生嬰兒對母親的厭惡,生而有之的憤怒,而這個母親對此了然于心,也依然把成為惡魔的權(quán)力交到這個小女嬰的手上。她甚至干脆開始拉小提琴了,這是她成為母親后第二次拿起她的琴,但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演奏糟糕得沒有底線。最后,在這個小女嬰永無休止的啼哭聲中,她給她和自己各自喂了一些安眠藥。
然后她們都睡著了。這個母親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大雪天把自己的女嬰扔在雪地里,孩子凍死了。
事實上,當時是酷熱的盛夏。這個母親在夢中醒來,發(fā)現(xiàn)孩子沒有凍死,但她還在想著遍地大雪,于是她把嬰兒的毛毯往上拉了拉,蓋住了那個吃了安眠藥之后正在熟睡的孩子的臉。
這一切都是在夢中、或者說如夢游狀態(tài)中進行的。這個母親借助這個夢游狀態(tài)暴露她的無意識:她希望這孩子死掉;當然這也是孩子的無意識:她們彼此都希望對方死掉。假如沒有夢的幫助,哪怕僅僅面對著自己,也無法識別出來,門羅當然也不會替她筆下的人物去承認、去識別。但夢會。
所以事實上,門羅的小說只是做了這么一件事,她只是向夢借了一些什么,她只是從那些被伊妮德所害怕的夢中學到了什么,得知了什么,識別了什么。事實上她就是說出來了,用的是一個又一個奇異故事的形式。她的故事很可怕。人們害怕這些,就如人們害怕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