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魂柴達木
無邊瀚海,不盡黃沙。就在這寸草不生的無人區(qū),上世紀50年代,因為石油,召喚了從祖國四面八方聚集而來的人。亙古荒原上,因為石油人,立起了一座城。
隨著石油發(fā)展戰(zhàn)略東移,半個世紀后,這里又歸復沉寂。他們來了又走了,但他們并未走遠。
依然是滿眼的黃,但閃耀其中的石油紅,繽紛了蒼涼高原,鮮活了生命禁區(qū)。時代在變,不變的是為國端牢能源飯碗的使命與擔當。
9月21日—27日,中國石油作家采風團一行15人奔赴這里,沐大漠風,走戈壁路,尋石油魂,聆聽這片土地上依然蓬勃生發(fā)的石油故事。
昨日之夢,廢墟上的石油筋骨
巍巍昆侖山,莽莽祁連山,綿綿阿爾金山,采風車行駛在這三山環(huán)抱的柴達木盆地。無邊瀚海連天際,不盡黃沙滾滾來。公路兩邊,砂石聳峙,千溝萬壑,寸草不生。
9月23日下午,中國石油作家采風團一行從敦煌抵達冷湖油礦遺址,如同穿越了一次時空隧道。
那是一片一眼望不到頭的廢墟。落日殘照,斷壁殘垣,滿目蒼涼。被時間和風沙侵蝕后,只有那未坍塌的房屋頑強地矗立著,如一排排衣衫襤褸、傷痕累累的隊伍,列隊戈壁,等待檢閱。
車子停在4號基地,一面殘墻上鐫著的“冷湖油礦”四個大字牢牢拽住了大家的視線,久難扯離……注視良久,大家才踩著遍地黃沙瓦礫,走進那片廢墟里,或觸摸斷壁殘垣,或指點著墻壁上的只字片語和地上廢棄的鞋子、酒瓶等遺留物,努力分辨當時的生活痕跡,發(fā)出一聲聲慨嘆……
這時,一位頭發(fā)花白的老人在一個年輕人的陪伴下蹣跚著走來。他在殘壁前一會兒抬頭凝視,一會兒低頭尋找,和年輕人激動地說著什么。陪同我們的青海油田黨委宣傳部高級主管樊文宏上前和老人攀談,之后告訴我們:“是一位柴達木老石油,他在這里住過15年。這幾年,來尋根的冷湖石油人特別多?!?/p>
一句話,輕輕推開了時間之門。
上世紀50年代,來自全國各地的復轉(zhuǎn)軍人、青年學子胸懷“我為祖國獻石油”的理想,從四面八方來到這片寸草不生的高原,義無反顧地投身新中國石油工業(yè)最初的開發(fā)建設(shè)中。任憑罡風勁吹、黃沙彌漫,他們依然戰(zhàn)天斗地、一往無前。
1958年9月,冷湖五號構(gòu)造地中四井日噴原油800噸,宣告冷湖油田誕生。冷湖從此沸騰:戈壁灘上紅旗招展、機聲隆隆、人歡馬叫,亙古沉寂的荒野呈現(xiàn)出了前所未有的熱烈歡騰。
1959年,冷湖油田原油年產(chǎn)量達到24萬多噸,不但成為繼玉門、新疆、四川之后的全國第四大油田,還在寸草不生的荒漠里建起了一座石油城。老基地、四號、五號3個相距十幾公里的基地間,每天有交通車往返穿梭;醫(yī)院、學校、銀行、商店、糧站、郵局、影院、電視臺應(yīng)有盡有;最多時有6.5萬人在這里生活。大街上車水馬龍,學校里書聲瑯瑯,劇院里歡歌笑語,還有遠處井場上不時響起的此起彼伏的勞動號子……
然而,這所有的人間煙火氣息,都逐漸被時間洗去,被風沙淹沒。20世紀70年代,隨著石油發(fā)展戰(zhàn)略東移,數(shù)萬名石油工人及職工家屬相繼西進(花土溝)東遷(敦煌),冷湖油田逐漸走向沉寂,石油城也徹底被廢棄。
曠野無邊,萬里黃沙鋪向天際,只有來回穿梭的風和不時卷起的沙在這里肆虐。
冷湖油礦基地不遠處,是冷湖四號公墓。我們向紀念碑敬獻花束后,懷著崇敬的心情步入紀念碑后面的墓園。
說是墓園,其實是一片用磚石圍起來的約2萬平方米的荒地。里面沒有蒼松翠柏、鮮花簇擁,而是一片大大小小的土包,只有土包前豎著的木牌或水泥板上寫著的名字、籍貫和出生年月,證明這黃土下面,長眠著一個人。
這里安葬著在油田勘探開發(fā)過程中先后去世的400多名石油人。有因公犧牲的烈士,有因病去世的職工,也有丈夫安眠在此、妻子遷至此地合葬的夫妻……原石油部總地質(zhì)師陳賁、原石油部石油勘探開發(fā)科學院高級工程師黃先訓都在生前留下遺囑,死后把骨灰埋到這里。
我深一腳淺一腳地徘徊在墓園,默默辨識著簡陋墓碑上被風沙剝蝕得模糊不清的名字和籍貫:北京、上海、河北、河南、四川、云南、新疆……全國各地的幾乎都有。我在想,是什么力量鼓舞著他們告別故土親人,從四面八方聚集到這蠻荒之地并為之奮斗終生?俗話說,葉落歸根,他們長眠在異地他鄉(xiāng)的黃沙中,心中是否有遺憾、愧疚?他們的英靈是否在月圓之夜回過故鄉(xiāng),去看看綠色的稻田、清澈的溪流?
墓園蒼涼,朔風浩蕩,有沙子不覺間彌入眼角,有咸澀的液體潤出,使眼前景物變得有些漫漶。
我搖了搖頭,再睜眼時,忽然感覺眼前有無數(shù)彩蝶飛舞。我忽然意識到,這里雖然寸草不生,石油樹卻在這里生機勃發(fā)。柴達木石油人以大無畏的英雄氣概,戰(zhàn)勝了難以想象的艱難困苦,在生命禁區(qū)唱響了石油特質(zhì)的生命壯歌。
油魂歸沙海,墓碑朝故鄉(xiāng);高原留忠骨,廢墟挺脊梁。
他們活著,用熱血澆灌冷瘠的高原,挺起石油工業(yè)的脊梁;他們倒下,化作泥土融進為之奮斗終生的土地,為后來人奠基鋪路。
我想,他們應(yīng)該死而無憾。因為他們已經(jīng)成為一部石油史詩,成為柴達木石油精神的魂魄。
今朝篤行,風沙中的青春身影
9月24日一早,采風團告別冷湖油礦,驅(qū)車300多公里來到澀北氣田,又從澀北驅(qū)車300多公里,趕到了花土溝油區(qū)。
一路上,依然是無邊無際的荒涼。單調(diào)的灰褐色與灰黃色無縫轉(zhuǎn)換,公路中間那條黃線無盡延伸,扯得人眼球生疼,扯得人幾近絕望。
“花土溝不產(chǎn)花,也沒草。”車上,樊文宏風趣地說,“之所以叫花土溝,是因為石油人來了之后,看到一片荒涼,就起了這么一個詩意的名字。缺啥補啥,聊以自慰吧?!?/p>
花土溝位于柴達木盆地西北部,海拔在2800米—3000米,年均降水量僅為100毫米—200毫米,而年均蒸發(fā)量為1600毫米—3000毫米,風期為50—60天,最長可達180天以上?!扒娇震┭?,萬里盡黃沙”“長風幾萬里,不見一枝花”,這些詩句是對花土溝地理環(huán)境的形象描寫。人們總結(jié)的順口溜則更形象:“天上無飛鳥,遍地不長草;風吹石頭跑,氧氣吃不飽;整日缺水喝,常年不洗澡。”
千佛崖地處花土溝鎮(zhèn)東北的游園溝,在青海油田采油一廠作業(yè)區(qū)里。穿溝西行約5公里,一座懸崖?lián)涿娑鴣?。山崖上千溝萬壑,仿佛錯落有序地立著成千上萬尊泥菩薩,由上至下逐漸變大,大的高幾十米甚至上百米,猶如千佛坐禪。對此神奇景觀,人們形象地稱之為千佛崖。
千佛崖附近分布著數(shù)十口油井。一位嬌小的女工向我們嫻熟地介紹著千佛崖油區(qū)的生產(chǎn)情況。
這位女工是采油一廠油砂山運維組安全技術(shù)崗的李朝琦,出生于1997年,柴達木“油三代”。采訪中得知,她之所以來到花土溝工作,是因為愛情。
李朝琦和男朋友的故事始于2021年。那時,他們大學畢業(yè),在去花土溝油田報到的班車上相鄰而坐。7個多小時的路程中,他們聊得開心又投機。“鄰坐”,成了最美的相遇。由陌生到熟悉,再由熟悉到心生情愫,他們一起練習制作PPT,一起讀書寫文章,一起去翡翠湖拍鳥,讓花土溝的生活多彩起來。工作性質(zhì)的不同,常常讓生活節(jié)奏難以同步。即使這樣,他們?nèi)孕氖窒噙B。李朝琦為參加油田技術(shù)比武大賽,常常學到凌晨3時,他就陪她到凌晨3時。當李朝琦因失敗而沮喪時,他就以最溫柔的方式安慰她,讓她找回從頭再來的信心和勇氣。
美好的愛情,讓荒涼的土地變得含情脈脈。所以,他們留下了。
李夢澤的堅守,源于一種血脈傳承。
在海拔3430.09米的獅20井,1995年出生的李夢澤向我們介紹著世界上海拔最高的油井情況,解釋著“真高真險真艱苦,真拼真干真英雄”的精神內(nèi)涵。戈壁風沙沒有在這位柴達木“油三代”的臉上留下痕跡,一雙大眼睛清澈如水,白皙的臉上是陽光般的笑容。
“我爺爺是軍人,轉(zhuǎn)業(yè)后來到油田,是柴達木石油第一代拓荒者。我父親出生于上世紀70年代,作為采油工,曾獨自承包采油一廠一個采油站,3年沒怎么回過家,都是我每年寒暑假不遠六七百公里來看他。當時,他嘴唇發(fā)紫、皮膚皸裂,儼然一個60多歲的老頭,看得我心疼……”說到親人,李夢澤不禁有些動容,“是爺爺、父親他們將堅守、奮斗的基因融入我的血液,讓我有著和他們一樣濃厚的石油情結(jié)?!?/p>
所以,長江大學畢業(yè)后,經(jīng)過一番思想斗爭,她毅然告別都市,回到了父輩們奮斗過的地方,從基層一線干起,在崗位上迅速成長。
鄭壽堂的堅守,則是因為一種使命感。
在油砂山,我們遇到了正在井下作業(yè)的隊伍,在工作間隙,與他們近距離交談。
1989年出生的鄭壽堂,是井下作業(yè)公司大修大隊D12802機組長。2008年從油田技校井下作業(yè)專業(yè)畢業(yè)后,他就開始與鉆機、油管打交道,獲公司“十佳機組長”稱號。井下作業(yè)是石油工種中最臟最累最辛苦的工種。問及他十幾年堅守崗位的原因,這位黝黑高大的石油漢子憨直地說:“我學的就是這個專業(yè),干的就是這個工作。一輩子干好一件事是件幸福的事。”
遠處,是成片的紅色抽油機群;眼前,是紅工服躍動的身影。這顏色,繽紛了蒼涼高原,鮮活了生命禁區(qū),擘畫出流光溢彩的青春石油群像。
一位作家邊看邊聽,邊在采訪本上疾速寫道:“站在這里,我感受到了石油的蒼茫和遼闊、石油人的偉大和豪邁。在這里,我找到了重新出發(fā)的底氣和勇氣?!?/p>
明朝新曲,戈壁上的綠色希望
整個采風途中,我們注意到沿途一道特別的風景:一片片高大威猛如巨人陣的大風車——風電機組,在歡快地轉(zhuǎn)動。
柴達木屬狹長形開闊盆地,年平均風速達4米/秒,全年風能可用時間在5000小時以上。掠過千年黃沙的勁風,如今卷動巨大的風車,為經(jīng)濟社會蓬勃發(fā)展送去動能。
在柴達木這個巨大的聚寶盆里,地表,“風光”無限;地下,能量無限。
從冷湖東行近300公里,我們來到澀北氣田。
澀北氣田位于柴達木盆地東部,總面積150平方公里,平均海拔2780米,是澀寧蘭管道氣源地和西氣東輸管道主要戰(zhàn)略接替氣源地。
作為走過69年勘探開發(fā)歷程的老油田,青海油田一方面著力解決資源接替的“糧荒”問題,一方面積極“競速”新能源賽道,充分利用柴達木盆地的資源優(yōu)勢,加快形成和發(fā)展新質(zhì)生產(chǎn)力。目前,已建成新能源裝機規(guī)模100.79萬千瓦,新能源發(fā)電量達386.4萬千瓦時,部署新能源項目37個。中國石油首個百萬千瓦級新能源集中式并網(wǎng)發(fā)電項目——格爾木燃機電站重啟及配套新能源項目已開工建設(shè),建成花土溝屋面光伏項目及七個泉、油泉子、鹽湖光伏發(fā)電項目……青海油田正在追“光”逐“日”、向“綠”而行。
向“綠”而行,是新時代經(jīng)濟發(fā)展的要求,也是柴達木石油人篳路藍縷追逐的夢。
一位青海老石油講了這么一個故事。
上世紀90年代初,有一年過春節(jié),勘探局采購了一批年貨。大家對大魚大肉都不怎么感興趣,唯青睞綠色蔬菜。年過完了,他母親把剩下的幾根蔥栽在花盆里,每天都蹲在蔥前看幾遍。有一次他下班回家做飯,發(fā)現(xiàn)沒菜,隨手就把那幾根蔥拔出來做了蔥花面。母親散步回來看到他碗里的蔥花,又跑到陽臺看了看,嘆著氣跑到了臥室……
“唉,不是我媽舍不得。她難過的是,我吃了那幾根蔥,家里就沒有綠植可看了。”老石油感慨地說。
這個關(guān)于“綠色”的心酸故事,今天可以畫一個句號了。
采風結(jié)束的前一天晚上,我們信步走進花土溝一座叫“瀚海油苑”的建筑,在一樓,邂逅了一處“江南園林”:里面小橋流水、曲徑回廊,郁郁蔥蔥的花草樹木讓人目不暇接。
工作人員介紹,該園占地面積約6700平方米,里面種植了60余個品種2000余株植物,包括橡皮樹、巴西木、鐵樹、旅人蕉等品種。園內(nèi)溫度適宜、氧氣充足,被大家稱為“高原氧吧”。公司工會還在這里開設(shè)了職工書屋和健身房,員工在這里既能吃飽氧氣,又能喂足精神。
“吃飽氧氣、喂足精神”的柴達木石油人,還要制造清潔能源、綠色能源,為更多的人送“福氣”。
發(fā)稿時,看到新華社一條消息:截至10月1日21時18分,中國海拔最高、條件最艱苦、環(huán)境最惡劣的澀北氣田,累計生產(chǎn)天然氣1000億立方米,連續(xù)29年為保障甘肅、青海、寧夏、西藏四省區(qū)天然氣供應(yīng)提供支撐。
清潔的“福氣”來自柴達木盆地的自然饋贈,綠色的希望源于年輕石油人的信念和志向。采風結(jié)束回京后,我收到了李夢澤寫給我的一段話:
青春于我,不再是迷茫和彷徨;石油于我,已經(jīng)是戰(zhàn)斗和沙場。透過茫茫昆侖,我看到了爺爺和父輩的身影,看見了柴達木石油的遠光——因為,我年輕的油魂正青春!
像李夢澤一樣,眾多的年輕石油人將柴達木石油精神薪火相傳,匯聚著青春能量,為荒漠輸氧,給黃沙披綠,讓戈壁生花,為中國經(jīng)濟綠色轉(zhuǎn)型發(fā)展貢獻著生生不息的石油力量!
(作者系中國石油作家協(xié)會秘書長,《地火》雜志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