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松浦》2024年第4期|了一容:彩鯽(節(jié)選)
了一容,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文學創(chuàng)作一級作家。魯迅文學院第三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員。作品曾入選“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中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之星叢書”;曾獲第三屆“春天文學獎”、第九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駿馬獎”、《飛天》十年文學獎等;作品《圈馬谷》入選2023年度《中國作家》·芒果“文學IP價值”排行榜、獲青花郎?人民文學獎短篇小說獎。小說曾被《小說選刊》《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中華文學選刊》《小說月報》《海外文摘》《作品與爭鳴》等報刊轉(zhuǎn)載,并入選年度最佳和各類文學精選本,部分作品被譯介到國外。
一
我是一個名字叫丹的年輕人,居住在地球上一個古老的部落,這個部落神秘而又美麗。現(xiàn)在,回想起發(fā)生在我身邊的那一幕幕部落之間爭奪資源的戰(zhàn)爭場景,確乎令人不寒而栗。這個星球上的大部分戰(zhàn)爭都是因為缺乏溝通、彼此誤會所引發(fā)的,當然也有可能是因為一個女人——沖冠一怒為紅顏嘛。這次我所經(jīng)歷的戰(zhàn)爭,那驚駭莫名的場景依舊歷歷在目。我是僥幸死里逃生的,那情形簡直猶如一場噩夢,久久揮之不去。
記得,我在這個古老部落的震湖海子里捕撈到一條全身五顏六色,好像還長著一雙能夠飛翔的翅膀的大彩鯽的那個日落西山的黃昏,欣喜萬分的我,抱著大彩鯽飛奔在村巷里。我感到大地在上下起伏旋轉(zhuǎn),這使我產(chǎn)生了一種奇妙的幻覺,就像進入了一條陌生的時空隧道,頭發(fā)被無形的風吹著向后獵獵飄蕩,腳猶如踩在天空中一樣。我常常為自己的部落在地球上的哪個位置而糾結(jié)。但每年,我們都會經(jīng)歷春夏秋冬四個鮮明的季節(jié),這令人欣慰和滿意。
就在這當兒,天空中突然黑云滾滾、飛沙走石,天象有些異常,大白天一下子像要進入黑夜了。那一刻,我尚未從捉到大彩鯽的亢奮中走出來,然而我們部落跟毗鄰的部落之間卻發(fā)生了一件令人不愉快的事情。在此之前,部落之間因為爭奪人畜飲用的水源,爭搶震湖海子里的彩鯽,已有過諸多的摩擦了。
那天晚上,我把長著翅膀的大彩鯽放進我家的大水缸里,那條魚因為被限制了自由,便上躥下跳,把水缸里的水弄得翻江倒海一般。我沒有理會這些,徑自轉(zhuǎn)身走開了。
夜里,我夢見自己捕捉的那條大彩鯽竟然展開晶瑩剔透的翅膀,尾巴吧啦吧啦地甩動著飛到天上去了,一會兒便消失在蒼茫的宇宙里。
第二天,我翻身從炕上爬起來,直奔水缸俯身察看,竟然發(fā)現(xiàn)那長著翅膀的彩鯽真的不知所終,一缸靜止不動的水映出我朦朧模糊的黑臉龐。我心有不甘,把手臂探進水缸來回攪動,看那狡猾的魚兒是否潛伏在水底,以至后來我把水缸里的水全部舀了出來,還是連彩鯽的一瓣魚鱗也沒發(fā)現(xiàn)。我問家人有沒有見到我捕撈的那條長翅膀的彩鯽,他們都說不曾見過。
一時,我擔心自己會得罪震湖海子里神圣的彩鯽精而惹出亂子,或殃及整個村落里的人。我總覺得部落里將要有什么大事發(fā)生了。
我們這個地球上的小角落,在很久很久以前發(fā)生過一場大地震,給部落帶來了前所未有的浩劫。震后,許多高山被夷為平地,平地又隆為山峰,兩山相夾的峽谷間便悄然出現(xiàn)了許多湖泊,這里的人把這種湖泊叫海子。一年后,人們發(fā)現(xiàn)震湖海子里竟生長出一種十分罕見的七彩鯽魚,色彩瑰麗,堪稱一絕。此魚可獻顯貴作為賞玩之物,也可作為人們的美食——其味美不可言,幾乎勝過所有的山珍海味,因此吸引周邊各個部落里的人來這里爭相捕撈。隨著時間的流逝,這種彩鯽已經(jīng)變得越來越少了。
在我的彩鯽不翼而飛后不久,我們部落有戶人家的一頭公牛不見了,后來卻在河對面山上的另一個部落里找到。我們兩個部落中間相隔一條地震形成的小河,半個世紀以來,河水一直安靜地流淌著。這頭公牛之所以離開我們的部落跑到另外的部落里去,是因為它喜歡上了那個部落里的一頭母牛,打算去那里敞開心扉談一場戀愛。于是,公牛和母牛就這樣糾纏不清了。男主人找到自家的公牛,鞭桿相加,把兩頭牛硬生生分開,趕著自家的公牛急急地往回走,但在經(jīng)過一道山梁時,這頭健碩的公牛的蹄子突然向下一陷,它一個跟頭栽倒在地。男主人仔細一瞧,發(fā)現(xiàn)自家的牛竟然踩出了一個簸箕大的洞,導致它的半個身子跌入洞中。他頓時大驚失色,趕緊死命拽著牛尾巴,企圖將它從陷坑里拽出來。公牛雖然爬出來了,但那個陷坑的洞口又塌陷了一片,顯出一條地道來。誰也不曾想到,這個部落里竟然還有這樣一處秘密的地方,但是此刻它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這讓隱私被發(fā)現(xiàn)、秘密被窺探的對方部落里的人大為光火,他們開始對這個莽撞的男人實施報復,責問他究竟是誰派來刺探他們部落的秘密的。對方的人越聚越多,把這個趕牛的男人團團圍住,不讓他走。有過路客看見了,便給我們捎來了口信。我們部落立即派去了一大群人,跟對方的人理論起來。雙方爭得面紅耳赤,彼此都不肯讓步,劍拔弩張,眼看就要干仗了。有人說,要怪就怪數(shù)天前下過的那一場大暴雨,因為許多地方都被雨水泡軟了,這頭體格健壯的公牛才一蹄子下去,惹出這么大的亂子來。其實,有許多事情是不能怨天尤人的,彼此好好商量,何必大動干戈呢?也許,雙方都大度一點,和和氣氣商量一番,就沒有什么事情了。但對方部落的人就像是吃了槍藥,滿嘴噴火、不依不饒,堅持認為是我們的人有意找碴、蓄意為之。或者,地道對于對方部落而言,可能真是一個天大的秘密,外界從來都不知道他們竟偷偷地挖了幾十年地道。這讓我們部落的人很難接受,因為雙方所站的角度、立場不同,格局不同,認知不同,對待事物的方式就不同。我們部落里有個閱歷深的老人說,出現(xiàn)這樣傷及和平的事情,能溝通化解就化解掉算了,不然會釀成大禍,甚至發(fā)展成為戰(zhàn)爭也未可知。
地道的秘密公開后,引起許多議論,我們部落的人也有各種質(zhì)疑、猜測:他們的那個地道是用來干什么的?干嗎要那么緊張呢?干嗎耿耿于懷揪住我們不放?莫不是挖洞存糧,打算來對付我們部落的吧?這樣一想,大家都冒出了一身冷汗。
盡管雙方都盡力克制自己的怒火,但是這件事仍舊在持續(xù)發(fā)酵。
后來,兩個部落的人見面就像仇人似的,都惡狠狠地瞪著對方。我們部落里有人傳說,對方部落的人挖了幾十年地道,準備得不善。幾十年前,兩個部落的人因為捕撈彩鯽,爭奪那片生長彩鯽的海子而發(fā)生過械斗。所以,他們挖地道一定是針對我們的,因為一旦打起仗來,地道能攻能守,還可以儲備物資。但是,對方部落的人講,他們挖地道不是針對我們的,更沒什么野心和陰謀,而是防備萬一哪天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那些發(fā)達社會的人丟起炸彈,地道就可以派上用場——既能存儲糧食和水,還可使全部落的人躲開爆炸。
對方部落的解釋合情合理,但世界大戰(zhàn)還沒發(fā)生,我們兩個部落的人卻先鬧騰起來了:在地道被發(fā)現(xiàn)幾天之后,雙方部落的兩個人,因為爭搶震湖海子里的彩鯽再次引發(fā)爭吵,并動手干了一仗。我們的人被對方打得頭破血流,臥床不起。他們害怕我們的人去報復,就組織他們部落的青壯年嚴防死守,還跟另外一個與他們關(guān)系要好、距離較遠的部落結(jié)成了聯(lián)盟,做著迎戰(zhàn)的準備。
最初,我們想找一個實力強大的中間方給調(diào)解調(diào)解,但未能如愿。慢慢地,我們部落的人失去了耐心,由理智變得憤怒。“與其這樣忍耐和一味遷就,還不如跟他們打一仗。”我們部落里有人提議說。
兩個部落的上空都陰云密布。
我們部落的人商討怎樣向?qū)Ψ桨l(fā)起攻擊,目的是給他們一個下馬威,讓他們變老實點。我們部落有一些好戰(zhàn)分子說:“要先下手為強,如果我們再不動手,他們偷襲我們的話,到時節(jié)我們怎么遭殃的都不知道?!薄叭绻麄兇蛭覀?,我們就要以牙還牙,打回去。”
議事的那天,我也在人群中。說實話,我是反對用野蠻的手段來解決矛盾的,但他們不會聽我的。他們認為,討伐對方是最好的解決問題的方式:“只有這樣,才能給對方最痛心的打擊和教訓,才能讓我們的內(nèi)心感到舒展和平衡?!?/p>
于是,我們部落那些受到蠱惑和煽動的男人聚在了一起,大家群情激憤,紛紛摩拳擦掌、高呼勝利,說一定要打敗對方。
二
又過了七天,我們部落的首領(lǐng)下令,每家每戶都要派人參加戰(zhàn)斗。大家集結(jié)后,要駐扎在震河岸邊的一座破磚瓦窯里。也有個別不想去的人。為了分配公允,部落首領(lǐng)提出有錢的出錢,沒錢的出力。當然,在我們部落,大多數(shù)人家是籌集不到支持打仗的資金的。拿不出錢來,就只好派人去參加了。許多人反倒是歡喜和樂意到那座廢棄的磚瓦窯里去,起碼能混一兩頓白面饃饃和炸油餅吃。有些老實巴交的人覺得,不就是背個鋪蓋卷到磚瓦窯里睡懶覺,抑或玩狼吃娃娃和捉四馬子的游戲嘛!至于打仗的事情,好像距離他們很遙遠。
我們住進磚瓦窯后,幾個后生抬來了一口大胎鍋。他們用白蘿卜把鍋上面的銹跡蹭掉,再重新清洗干凈,開始做菜煮飯了。一群人爭著搶著吃飯就是香,大家嘻嘻哈哈的,都覺得發(fā)現(xiàn)了一個逍遙快活的地方。
磚瓦窯與對方部落相距并不遠,雙方中間隔著一條公路和一條地震形成的小河。我們部落的人仗著人多勢眾,明顯有些驕傲,覺得這么多人會給對方造成絕對的壓迫感。
其實,我們部落的人想得太幼稚了。
對方的人根本不理睬我們。他們叫來山背后聯(lián)盟部落的人做幫手,但總?cè)藬?shù)還是比我們的要少一些。讓我們感到壓力的一點是,他們每天都加緊操練,早中晚都練,想方設(shè)法提高戰(zhàn)斗力。他們的首領(lǐng)還揚言:“到時候會把狂妄自大的家伙打得落花流水的?!?/p>
這時,我們部落的人相互鼓舞士氣:“我們的人多,他們再怎么訓練也沒用,好漢難敵四手,他們是在拿雞蛋碰石頭。”大家都快活地笑了。
我們這邊警惕性不高,大家都在磚瓦窯里睡大覺。但是,對方卻密切注視著我們的動向,準備隨時對我們發(fā)起雷霆一擊。
雙方就這樣隔河對峙,小河里的水依然靜悄悄地流著,但是它的寧靜祥和很快就要被這些自視甚高的人類打破了。
在雙方僵持的那一段時間里,日子似乎過得相當慢。
后來的事實證明,事態(tài)并沒有依照我們預計的那樣發(fā)展。對方不但沒有因為我們?nèi)硕喽鼬B獸散,還揚言一定要打敗我們這幫烏合之眾和虛腫浮夸的龐然大物。
由于雙方相持了幾個星期,彼此的忍耐都到達了極限,所以平靜總歸是要被其中一方打破的。我們部落的人提出來,先佯攻一下對方,將那些天天操練、口出狂言要消滅我們的人驅(qū)散算了。我們部落里有幾個武林高手,傳說能夠騰云駕霧、飛檐走壁。據(jù)說,有天晚上,這幾個高手趁著夜色到對方部落的戰(zhàn)壕里偵察了一番,回來告訴大家:“我們潛入敵人的部落后,發(fā)現(xiàn)對方在戰(zhàn)壕里睡大覺呢。要是我們乘其不備,發(fā)起突然襲擊,打敗他們簡直是輕而易舉的事情?!蔽覀兊氖最I(lǐng)用巴掌做了個翻轉(zhuǎn)的動作,意思是:打他們不費吹灰之力。接著,首領(lǐng)又說:“但那些人,一個個灰頭土臉的,老的老,小的小,小的還沒成人,用白布縫的炒面口袋掛在胸前,大部分還都是些沒長實切的碎娃娃。干脆我們佯裝攻山,嚇唬嚇唬他們,他們自然就沒那么囂張了?!?/p>
“對,嚇跑他們算了!”大家附和著。
“只要他們別在山上集結(jié)威脅咱們,咱們就不找他們的麻煩了,戰(zhàn)爭可以隨時取消?!贝蠹叶歼@樣說。
“都是鄰居嘛,何況都是一個根。”同情者還是占了絕大多數(shù)?!叭祟愂峭粋€祖先!”有人說。畢竟對方部落里的許多男人娶了我們部落一些人家的姑娘做了妻子,抑或是對方部落的人把女兒嫁給了我們部落的男人。說白了,雙方都互有往來、沾親帶故的,如果不是鬧得關(guān)系緊張,大家還是不愿意撕破臉皮的。和平相處不好嗎?人生短短幾十年,斗來斗去,打打殺殺,你打我,我打你,冤冤相報何時了?
可是,我們部落那些仇視對方的人卻顯出偏執(zhí)狂的一面來,堅決反對那些同情者:“你們這些人呀,怎么能這么個立場?同情敵人就是對自己殘酷無情,這是很危險的,遲早要吃虧。”
這樣一來,大家又都覺得在這么緊要的關(guān)頭,自己可不能失了原則,以免鑄成大錯,犯下罪行,淪落為叛徒,到時候被檢舉揭發(fā)出來,失去生存的權(quán)利是一定的。于是,大家又紛紛同意攻打敵人,給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對方部落的人一點顏色瞧瞧,讓他們知道我們這個古老的部落是神圣不可冒犯的,讓他們時刻分清大小王,明白誰才是永遠不可戰(zhàn)勝的。
經(jīng)過一番醞釀,我們準備就緒后——主要是憑借人多——在那個先前擔任過偵察任務的老首領(lǐng)的率領(lǐng)下開始了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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