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文學》2024年第10期|張秋寒:魘員
座無虛席。開門做生意的人都樂于見到這樣的場景,除了我。
學生們三五成群地涌入。歷經二十多年的練習,我還是無法從容面對,總感到他們是來討債,而不是點菜。
有人說,一碗刀削,兩碗拉面,一碗米線,刀削和其中一碗拉面要辣,另外一碗拉面微辣,米線不要辣。站在他旁邊的人想了一下說,算了,我最近長痘,我也不吃辣了。那人又說,那刀削要辣,一碗拉面微辣,米線和另外一碗拉面不辣。
接下來的一小時里,會再來上百號人添加類似備注。我要做的就是一個個記下來,和后廚的小伙子打配合,并在心里祈禱他們趕緊吃完滾蛋。
店開在學校附近。下午放學后,晚上自習前,他們擠出一段黃昏出來用餐。我們的面不比學校食堂的飯菜強,他們只是想離開那兒,哪怕一小會兒。他們討論游戲,反復回味課堂上的隱秘戰(zhàn)局。他們也抒發(fā)青春的苦悶,從無疾而終的單戀到長勢蓬勃的身體.
黃昏被他們攪得動蕩而渾濁。
周末的黃昏得到短暫的沉淀,顯現(xiàn)出澄澈明凈的樣子。這時,霞光被手掌樣的梧桐葉片濯洗,溫柔地晾在店堂里。哪怕是一塊瓷磚,一把椅子,一臺風扇都彌散著往昔的微光。我想起了沒有開店的日子。書寫時的筆勢,紙張的氣味,典籍被晚風吹動的聲響……組合成案頭連綿的工作。我不覺得倦怠。我很滿足。
一個聲音——“一碗青菜面,不要放鹽”鑿通了現(xiàn)實與記憶。撩起布簾,機械地向后廚復述了一遍,我又坐回了原位,繼續(xù)方才的回想。那聲音也繼續(xù)糾纏我,問面館為什么叫竹外面館。我猜他是個外地人。我告訴他,這條路叫竹屐路,前面就是要買九萬多一平的住房才能上到的竹屐路外國語中學。
“以前不叫這個名字吧?”
確實,最早它叫鷺浜中學。后來撤鄉(xiāng)并鎮(zhèn),菩水和鷺浜合并,改叫鷺菩中學。接著縣又改區(qū),鎮(zhèn)改街道,一步一步,演變成今天的名字。我朝那張臉一脧。他年屆不惑,尋常的眉眼像南來北往的所有人,顯得不太面生,就像他的問法流露出對這一帶的迷離的熟悉。
面來了。他開始吃面。他似乎沒什么食欲,不斷地用筷子挑起面條又重新浸入面湯中。
邊吃邊玩地用完了餐,他望著暮光漸沉的道路?!苞樒兄袑W失蹤的女學生至今沒有任何下落嗎?”他轉過頭來凝視著我,眼神伴有清冷的訝異,像是追問,或將我長時間的閉口不答認定為一種失禮的行為。
“不了解?!蔽业皖^收拾碗筷。
稍待片刻,他起身掃碼付錢。自他離開面館,踏入門外命懸一線的暮色起,我的心就一直拎著。這緊張的狀態(tài)持續(xù)到打烊,我無意間劃了一下收款記錄,看到一則到賬通知的付款方備注:看來館長的確把很多事都忘了。
曼緹國際在城西拿地的那年,我收到過許多出售商鋪的彩信。那么,這應該是我五十歲左右發(fā)生的事。我曾從眾去現(xiàn)場看過,對很多事情都不理解??啥鄶等嗽诖酥熬鸵呀浗邮芰松唐愤€沒有誕生卻為它付錢甚至貸款的銷售模式和買賣關系。我由此意識到自己和社會的脫節(jié)。我還向置業(yè)顧問咨詢過一些細節(jié),例如效果圖上的中庭呈現(xiàn)出濃郁的南方風情,但我們這里并不處于熱帶或亞熱帶,椰樹該如何存活?
他們似是而非地解答了一番,嫻熟地將話題繞回商鋪的收益前景上。本應該交房的兩年后,他們不知所蹤,只留下了幾棟陰慘慘的爛尾樓和滿院子比椰樹矮不了多少的荒草。上級部門前來調研,指出問題,表示態(tài)度,提出要求。鏗鏘有力的講話經由媒體報道,聲勢浩大不遜開盤。
收割了一茬又一茬的失望,業(yè)主們對幾個月前傳出的復工消息將信將疑。直至黑乎乎的水泥樓座上出現(xiàn)一頂頂金黃色的安全帽,像寸草不生的墳地間開出雛菊,像茫茫的夜霧里亮起信號燈,他們才喜極而泣,奔走相告。
我站在工地邊等著,仔細辨認進進出出的每一張面孔。他們很像?;覔鋼涞爻聊挥醒劬γ髁?,像剔透的容器盛滿了逼真的明天。等了一個禮拜,沒有下文,我按捺不住,給幾位工人看了監(jiān)控截圖。他們都說不認識,確定項目上沒有這個人。
我說:“每個同事你們都認識嗎?”
其中一個狠狠嘬了最后一口煙,恨不得把煙屁股也嚼下肚似的,說四五十號人每天一起吃一起睡,孩子上幼兒園都能互相認識,別說大人了。我說:“這么大的項目就四五十號人嗎?”
他說:“你以為呢?騾子拉車,一頭拉得動沒有套兩頭的道理。”
離開工地,往繁華的街衢走去,頭頂的云翳更厚重了。天在對地以及大地上的一切做我們曾做過的事——聞聲回首看到他,這念頭越發(fā)清晰。
“你找我?”
“對?!?/p>
“你跑工地去干嘛?”
“那天你拿著一頂安全帽,上面有那個項目的logo?!?/p>
“那是我撿的。放在電瓶車簍子里備用?,F(xiàn)在查頭盔查得厲害?!?/p>
“能聊聊嗎?”
“肯定可以啊。不過那天你好像不愿意和我聊?,F(xiàn)在后悔了?”
“找個地方吧,這里說話不方便。”
我們僵硬地并排走著,在街上找了一圈也沒找到說話方便的地方,最后還是回到了我的店里。我倒來了兩杯苦蕎茶。盡管天氣炎熱,我也把茶杯捧在手里。這姿態(tài)不那么正襟危坐,能使對話盡可能放松,分泌更濃稠的內容。
“你要不說,那我就先說了?!彼攘艘豢诓?。
“你說?!?/p>
“鷺菩中學失蹤的女學生至今沒有下落嗎?”
我再一次失語。
“她死了?……”
“沒有,她沒死?!边@下,我倉促地接上了話,“你既然叫我館長,你肯定知道她沒死。你不要說開面館的人也叫館長,我不想聽這種插科打諢的話?!?/p>
隨著語速的加快,我近乎動怒。他卻紋絲不動,像一幢震區(qū)以外的房子:“她還沒死?你最后一次見她是什么時候?”
“二十三年前,夏至的傍晚?!蔽颐摽诙觥?/p>
我記得我和春聲走在向晚的路上,彼此的臉充分浸潤在晚云的光華里,成了兩顆被釀造的果實。我的心情由于剛剛失敗的實驗而變得極為沉重。我對自己失望透頂。春聲既沒有嘲笑我,也沒有安慰我,她看著街市上川流不息的車馬與人群,獨自快樂著。路過花店,她挑了幾支康乃馨給我。
我說:“這不是送母親的花嗎?”
她說:“我也不知道送父親該送什么樣的花啊?!?/p>
她越想越懊惱?!罢娴暮闷婀职?。在一個父權主宰的人間,父親們倒是從來沒有定義哪一種花是屬于他們的。”她一時又醒悟了,睜大眼睛看著我,“他們會不會認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所有花都是獻給父親的?”
我看出來了,一些不好的印象被花與“父親”一詞激活,正在她的腦海中無限膨脹。我掐下一朵花,簪在她的發(fā)髻上,提醒她,封在琥珀里的蜘蛛張牙舞爪卻早已死去,要忍住敲碎它的沖動。她說:“你第一次見到我也是這樣的天色。天邊鋪滿了晚霞,預示著明天的好天氣。”我說是啊。
實際上她說得不完全準確。只能說那是她第一次見到我,而不是我第一次見到她。我第一次見到她是去鷺浜找一名老裁縫。都說他技藝精湛,還珍藏了許多市面上沒有的料子。我想請他為我定制一件琴囊。我要求不高。一要結實,我常常背著琴翻山越嶺;二要防潮,琴的長度決定了傘不能為它遮住全身。老裁縫充耳不聞,專注地改著一件旗袍。旗袍的主人要把它轉贈給女兒用作婚禮禮服,盡管她自己的婚姻是不幸的。
到夜里八點多,老裁縫終于忙完了。我從破舊不堪的琴囊里取出了琴。耷拉下來的老花鏡被老裁縫重新推了上去,他蹲下身,迎著光捻揉琴弦。“看上去是個好東西?!?/p>
“您懂琴?!?/p>
他有些不悅:“我又不是只懂縫紉機。”他建議直接拿雨披做。常見的軍綠色不貼切,他能找到一種和琴身接近的絳紫色,不過價格沒那么平易近人。琴一旦上身,琴頭靠著肩部,傘能擋著,這個部位就可以鑲一塊織錦,看上去美觀一些。我想了一下,說絳紫色是很好的,但織錦就不用鑲了,那會讓我想到琴頭嵌貝的古箏。我不喜歡古箏。
老裁縫餓了。我想起來的路上有家面館,生意不錯,就是不知道有沒有打烊。老裁縫說那個店會開到凌晨,接待下了夜班的工人。
我們都吃的餃子。時令的薺菜餡注釋著這個春天。我又想到我的琴即將有一個妥帖的容身之所,心中特別愉悅。這時,斜對面的賣鳥和鳥籠的店鋪里撲出一個極瘦弱的女子。她披散發(fā),雙臂伸張,一下匍匐到地面上,如同要附身于螞蟻或青苔。緊接著,里面跑出一個彪形大漢,解下皮帶對著瘦骨嶙峋的女子一通狂抽,女子凄唳如鶴,捂著頭欲起身逃離,反被皮帶抽得一個踉蹌,跪倒在原地。此時月正中天,路上雖人跡稀疏,終究有三兩過客,卻都視而不見,充耳不聞,只顧埋頭前行。
老裁縫拿勺子敲了一下碗,說清官難斷家務事,快吃。我問他從不質疑這些流傳下來的古話嗎?老裁縫不語,很快吃完走了。他走后,我在面館中獨坐。大漢早進屋去了,女子窩在墻根一動不動,狀如又一次死去。
街面上出現(xiàn)了一群群下晚自習的學生。角落里的女子溶解于夜色而難以被察覺,學生們興奮地談天說地。又過了一陣子,學生都無影無蹤了,長路上籠起薄霧。一個失群雁般的女學生奔了過來。她雙膝跪地,抱住女子,掏出手帕蘸水為女子擦臉。這二人在街燈照不到的旮旯里相依相偎。女子許是受到了女學生體溫的感召,慢慢有些還陽了。最后,在女學生的攙扶下,女子支撐著,再度走向了黑黢黢的那道門。
兩天后,我接到老裁縫的通知。關于琴囊的束口方式他還想當面與我商榷一下。忙完了手頭的事,我又馬不停蹄趕到鷺浜。這時候,女子家門堂幽邃,數不盡的鳥籠深處,女子的照片懸掛在暗中。她頭發(fā)梳攏得齊整,面帶微笑,大抵還是她做姑娘時或頂多新婚不久后拍的一張照片。屋子里穿梭著七八個人,顯然是要緊能干的親眷。這里面少不了女學生。她忙了一會兒,走出來扶著門框看了看天。我不由得也仰起頭。天上什么也沒有,沒有云,沒有鳥,甚至沒有一點點顏色,慘白荒寒。里頭有人喚“春聲”,女學生就進去了,我也就知道了她的名字。不過一般人都會以為是“春生”。
七天后,我拿到了心心念念的琴囊。老實說,成品我很不滿意。底部被老裁縫莫名其妙地打了幾個褶,好似包子。整體還大了一號,琴收進去像個穿大人衣服的小孩。顏色也不是老裁縫宣稱的得體的絳紫色,而近似于玫紅,十分女氣。唯一理想的只有料子。現(xiàn)場試驗證明雨披布確實防水??丛谒话褮q數的分上,我咬緊牙關攔截了來勢洶洶的牢騷。
老裁縫有自知之明。他說他是第一次做琴囊,也是第一次駕馭雨披布。他以為他能成功,但那僅僅是一廂情愿的假想。他很難過,不愿收我的錢。我說什么也沒答應,硬是塞給了他。
“賣鳥和鳥籠那家的女兒今天怎么不在家?周末還要上學嗎?”
老裁縫問我找她干什么。我說不干什么,只是有種不好的預感。
“你怕她和她媽一樣?”
我本來沒這么想。他一說倒叫我不得不這么想。我匆匆謝過,抱琴而去。門外辰光西滑,萬事萬物都隔著膠卷似的黃蒙蒙的。在一大簇一大簇的剪影里,我看到了一個小小的人。她倚著教學樓天臺的欄桿,弓下腰,像一瓣剪下來的小拇指的指甲。
我席地而坐,橫琴于膝。夕陽下的校園在琴聲中愈發(fā)空空蕩蕩。我彈得很入神,有種物我兩忘之感。一曲畢,春聲來到我身后。她的影子長得足夠丈量廣場。我問她聽到了一個怎樣的世界?她說是一個美好的世界;我問如何美好?她答不上來。我說你可以離開這里,去追逐那個世界。
言及此處,對面的人緩緩放下茶杯?!澳阃ㄟ^琴聲魘住了她?”
行有行規(guī)。執(zhí)業(yè)之初魘員都曾許下諾言,非受魘者主動提請,或不經受魘者許可,絕不能施魘。要是可以肆無忌憚地通過魘來達到各種斑斕的目的,滿足一己私欲,魘藝不會瀕臨滅絕,魘員也不會成了一個幾近消失的職業(yè)。但我當時忍不住了。我害怕稍遲一腳,那瓣小拇指指甲就會掛到天上,成為一鉤遙遠的月亮。
這是我首次施魘。在此之前,我只是一名魘藝的理論研究者。春聲激活了我的那些文本,使之成為實踐。
“你那時候運營著魘藝界最別具一格的私人檔案館。即便是業(yè)內赫赫有名的資深魘員,為了探究古法,找尋經典,也會不遠千里而來,通過你收集他們想要的資料?!辈杷韧炅?,對面的人一抬手,示意我不必再添。
我說:“你這么熟悉我,也說說你自己吧,信息不對等叫人茫然。”
他嘆了口氣,問我還記不記得一個叫小覺的人。
我大驚:“是你?春聲也來了?”
他搖搖頭。先前冷傲的表情被搖勻了,整個人就溫潤了不少。他坦言,他是來向我尋求幫助:“這是你搭建了很多年的新生活。我這趟來,多少有點攪擾。要是一直沒找到機會開口,我可能就回去了?!?/p>
他說到這里,我已經有點警覺,淡淡地問能幫他些什么。
他說:“要不你把剛才的話先說完吧,我也很好奇她受魘后的經歷?!?/p>
我說,第二天凌晨五點,春聲行軍似的背著一個大包在火車站檢票口等候。見到我,她說你來啦,就好像是和我約好了那樣。我說:“你怎么在這?”
她說:“我也要坐火車啊?!蔽艺f:“我昨天說了要坐這一趟車嗎?”
“沒。我查了一下,去你所說的地方,只有這一趟車。”
“那你要去哪?”
“去你所說的地方啊。”
上了車,靠著車窗,借助天河中不斷漲潮曙色,我篩選著昨日對她說過的話。應該沒有哪一句透露出我要帶上她或與她同行的意思。她沒買到座位,在過道里來來回回見縫插針。我把座位讓給了她,自己去車門邊倚著。我一點也不興奮,反而很害怕。像實驗室里兌好了溶液,卻全無期待,只擔心一場突如其來的爆炸。也許我應該本本分分地搞理論,在安全的虛無里跋涉。
到地后,她說她沒什么錢,想去我那里借宿一陣子,等掙到了錢就搬走。我說樓下有個小房間,雖然是朝北,但你應該待不到冬天就會走了。
她待到了冬天,還待到了下一個和下下一個冬天。這時,我不能再用她當初所說的年齡不夠找不到正經工作這一理由來解釋她漫長的居留。我把樓上朝南的一間檔案室騰出來給她足以說明我對她的重視。最早,我說那怎么辦呢,那你就在這里幫我打掃打掃屋子,做做飯吧。我付你一點微薄的薪水,你也可以繼續(xù)住在這里。我說完這句話,她笑著推開了所有的窗子,秋風瑟瑟掠過,空氣中原本浮動的香氣一掃而空,我像是從深水里探出頭來的潛泳者,深深吸了一大口氧。
“我剛才說了什么?”
“你說我可以留在這里?!彼淖旖强酥浦贸训男σ?。
我敲著蠶繭一樣的腦袋掃視全場。我的書被人動過了,是《五覺魘藝概論》的那幾卷。它們本來的順序是視、聽、嗅、味、觸,這下“嗅覺”的那卷跑到最后面去了。
她在偷學魘藝。我盡可能地熨燙著內心的慌張,說:“你出去一下,我想休息了?!?/p>
她走后,我立即致電李惟妙,她和孿生弟弟李惟肖都是首屈一指的魘壇大家。她叫我慢點說,但方才的事件還是如泄洪一般涌進了電話筒。
“說白了,就是你身邊有一個受魘的人在悄悄學習魘藝,是這樣的嗎?”
“這符合邏輯嗎?”
她說她沒有遇到過這種情況。在她看來,魘員不是傀儡師,魘員只負責開啟一個新的狀態(tài)。在這個新狀態(tài)里,受魘者是自由發(fā)揮,而不是被魘員無時無刻地操控?!斑@也正是我們和歷史上那些禍國殃民的傳統(tǒng)魘術的區(qū)別?!?/p>
“你認為有這種可能?”
“為什么不?她要是去學跳芭蕾你還會覺得奇怪嗎?魘藝說到底和芭蕾、圍棋、棒球也沒什么區(qū)別啊,只是一項簡簡單單的技能。你需要提醒她的是恪守這一行的準則?!?/p>
我擔心春聲入了門,魘藝精進,會破除我對她的魘。李惟妙安慰我說,魘向來不是終局。這世上如此之多的好勝者,從魘之人擅于服輸才能走得長遠。“不過,你究竟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實際操作的?我們都以為你會一輩子埋在書山里。”
臨近新年,一年一度的資格認證工作如期開展,我不得不留下春聲一個人在館里而獨自出了趟遠門。魘藝界的資格認證類似于其他專業(yè)技術的職稱評審。我受學會邀請,負責鑒定申報者的理論研究成果,魘藝展示環(huán)節(jié)的評委隊伍則由公認的高水平魘員們組成。李惟妙姐弟常年出任此職。他們一看到我就打趣道:“是自己來的,還是被小徒弟魘過來的?”
我請他們別開玩笑了。我嚴格意義上都不算是一名正兒八經的魘員,春聲更不是我的徒弟。李惟肖說:“聲樂教育家未必能把歌唱好,卻可以教出歌唱家。你不要太謙虛了。”李惟妙則問起春聲的近況,有沒有再發(fā)生上次那種唐突無禮,乃至有點危險的事件。我說沒有,我跟春聲講明這個工作的獨特性,她也嚴肅地表了態(tài)。但她還是喜歡看我館藏的那些書,可以說手不釋卷。初雪的那天,我們在書房里燒了一個小小的火盆。我伏案工作,她就在一旁看書。屋子安靜而溫暖,偶然的一聲“嗶啵”讓這種氣氛更加篤定。
“為什么用色彩的三原色,而不是光的三原色?”她闔上已故著名魘學家伏仁的大部頭論著,提出了如是疑問。
“求魘的人所尋找的希望和光明,是現(xiàn)實生活中得不到的真善美。色彩的三原色疊加后是黑色,黑色是深淵,是困獸的洞穴,是未知的瘴氣。也許這恰恰就是他們想逃離的環(huán)境。但是光的三原色疊加后是白色,白色是黎明,是波光,是溫熱的羽翼。白色才最能代表他們的憧憬。應該選擇白色作為魘的路徑。”
她這番熱血沸騰的演講是連日來我們低音生活中唯一一段嘹亮的插曲,當然也算是一段序曲,日后她對光的三原色的深耕就從這里開犁。
說到這里,小覺打斷了我。他問我為什么復述得如此缺乏激情,完全體現(xiàn)不了春聲話語的風采?!澳阍谌嗄昵暗摹赌戏紧|藝》雜志上發(fā)表過一篇論文,提出了‘日常魘’的概念,認為日常生活的循規(guī)蹈矩也極有可能是魘的變奏。那春聲對權威的挑戰(zhàn)應該恰好獲得你極大的共鳴啊。”
“我說過,我很擔心她熟練掌握魘的訣竅,并且通過她個人的智慧陸續(xù)加工調試,有朝一日臻于化境。到那個時候,她解凍了,求死之心也許就復蘇了。我不想她死?!蔽衣牭轿冶У穆曊{,對自己深富同情。
“你認為她有這個能力?”
魘藝的最高段位是為自己施魘——魘學家們對此達成共識。大家也一致認為,就像一個醫(yī)生沒有辦法為自己做心臟手術,這是由缺憾構成的理想。但春聲的天賦正在開放,芯蕊隨風搖擺,花粉散作吉光,我本心上很難為她設限。
小覺說私人檔案館既然受魘員們的歡迎,來往間,鴻儒談笑,是否也都抬愛春聲,看好她突破這個行業(yè)的極限。我說不是。春聲厭惡和他們接觸。更多的時間被她用來編織笸籮或籃子一類的柳器,在天井里曬金銀花制作成茶,收集惱人的風絮填充枕頭……很有可能到客人走了她都不抬一下頭。倘若她熱衷于魘藝界的種種交際,可能早早就聲名鵲起羨煞他人。相反,她正是受到這些人的干擾才離開了我這里。那是一次由李惟妙發(fā)起的聚會。他們姐弟二人和魘藝界的一些知名人士沿著海岸線南下,一路游玩一路切磋,途經我所在的城市。我平素喜靜,但來者是客,不款待一番未免失禮。我也不得不委屈春聲在這場夜宴中扮演侍女的角色。李惟妙多次請她同坐,春聲都搖搖頭離開。
我和春聲飲食清淡,這樣的口味不宜佐酒。中途,李惟肖離席,我以為他去方便,少頃,他卻拎回鹵菜若干。大家這才開懷暢飲,笑聲響徹夜空。我只顧斟酒向他們賠罪,求恕照顧不周之過,而沒能及時理會春聲冰涼的眼神。
酒過三巡,一位老前輩歌興大發(fā)。眾賓的掌聲立馬蓋過了他演唱前的清嗓子聲。他左手持碟,右手擒箸,先擊四下,才緩緩唱道——
太陽下山不下山,
寺廟靠著尼姑庵。
和尚替尼姑抱伢子,
尼姑替和尚補汗衫。
人家說是兩口子,
阿彌陀佛,不相干!
客人們又笑,又紛紛念著“阿彌陀佛”。李惟妙噴出一口酒,伏到我身上,摟著我的脖子,顛顛地笑了一陣子,轉頭接了老前輩一句:“別唱了,嚇得我直往懷里鉆?!?/p>
到這里,春聲再沒有出現(xiàn)過。我去廚房端來剩下的兩道菜和主食,添酒回燈又鬧了一番,方才筵散人歸。我很少應付這樣的事,加上酒也沉了,就只顧回房歪上床休息,全然忘了尋覓春聲的蹤跡。睡了一會兒,一條蛇銀鱗閃閃地游到臉上,朦朧中我大致能明白,那是月光正穿過屋檐,低懸于綺戶。我放心地睡去。這時,蛇再一次游向了我。它清涼,光滑,濕潤。
我說:“你去哪了?是不是不高興了?”
她說:“你怎么知道我沒走?”
我睜開眼。李惟妙的發(fā)梢還滴著水,像晨露未晞的藤蔓。她俯下身來嗅著我,鼻息柔和地拂動我的汗毛。
她說:“你別這么看著我,就當我是被魘過來的?!?/p>
我說:“誰魘的你?”
她說:“這幫人個個魘技精湛,是誰也不會是你那根苦瓠子,一進門臉就拉得八丈長,生怕你被人搶。你告訴她,少要敝帚自珍了,這么個書呆子,除了我的淺眼皮,誰瞧得上?”
她口不擇言的同時靠了過來,我卻只是昏昏欲睡,直到院中響起琴聲。
推開窗,我看到纖瘦的春聲坐在古銀杏樹下生疏地撥動著琴弦。琴也對這份生疏發(fā)出質樸的回應。他們像一對久別的發(fā)小。朗月下,銀杏葉輝煌地翻飛著,怕春聲受涼似的披在她的肩頭。我衷心希望李惟妙是春聲的琴音所帶來的魘,可惜不是。她從身后纏繞著我,不斷地游走盤踞,吐出殷紅的信子,啟蒙,解封。
一夜過后,春聲在我這里的第三個冬天就來了。某日她起了個大早,冒雪去江邊折了一枝造型極美的朱砂梅回來插瓶,又蒸了幾籠點心與粗糧,炒了兩樣時蔬,與我隔著梅瓶吃完了一餐飯。她講起早市上聽來的異聞,說有個城里的婦人去鄉(xiāng)下遠足,一時貪玩,金戒指不慎掉到了池塘里,下水摸尋許久,無功而返。這就過去了不少時日。婦人家里老老少少都愛吃咸貨,前兩天她到早市買了一堆雞鴨魚肉,預備腌制起來。待要胣魚時,那鰱子左右翻滾,屢屢逃脫。婦人正想舉刀砸昏,它一個打挺,嘔出了一只金戒指,正是婦人丟失的那一只。
說到這里她就止住了,靜靜地看著外面的落雪。
“然后呢,她把它放生了?”
“賣魚的沒說,我也沒問。應該是吧?!?/p>
不管怎樣,這總好過剖開魚腹見到戒指。
我回到書房去工作。再下樓時,梅瓶下壓著一封信。白茫茫的雪地上沒有一個腳印,像這三年里,從沒有人參與我的生活。
小覺說:“那你們再一次見面又是什么時候?”
我說:“再一次見面就是最后一次見面,二十三年前?!?/p>
小覺說:“這之間從來不聯(lián)系嗎?”
我說:“有聯(lián)系。但更多是從外人口中聽到她的消息。”
有人告訴我,她搬到了島上去。從她原先居住的城市到島上要坐將近一個小時的船。我輾轉多處得到了她新的電話號碼,打過去問她為什么要搬家,她說她去島上游玩,發(fā)現(xiàn)了一處廢棄的廠房,很適合改造成工作坊。
后面的事小覺都經歷了,他就是那個島上的漁民。他的父母在一個惡劣的天氣出海,沒能回來。春聲布置工作坊的過程中,他總藏在樹窠里朝她張望。春聲拿出一張色盲測試卡給他看,他問看了有什么意義,春聲說看你能不能來當我的小助手。
她要他來輔助控光??刂乒獾耐渡?、融匯、熄滅,控制光的強度、濃度、幅度。她說你要是站在光里,我可以魘住你,讓你很快就成為一個控光高手。但我不能這么做。我更覺得你憑自己的悟性能很快學會。野生的植物總比盆景強。
綠色是草地生長,是想,是欲望。紅色是火山爆發(fā),是敢,是勇氣。藍色是海水洋流,是能,是本領?!彀盗?,她一束接一束地打開光。它們兩兩疊加,形成葉狀的黃色、青色和品紅色?!翱吹阶钪虚g是什么顏色的光嗎?”
“白色?!?/p>
“站進去?!?/p>
小覺說他站到白光里,仰起頭的一瞬,好像盤古看到天和地的縫隙,自己成了天地之間唯一的示范,一旦開口說話就將創(chuàng)造語言。
控制光是一份獨特的學業(yè)。人可以捏住泥,點著火,汲到水,哪怕空氣也能在呼吸時被肉體一股一股具象地感知,而光不存在又始終存在。日出東方,腐草為螢,犀燃燭照,眾里尋他……哪怕再黑的晚上,總有星子幾顆,伴人夜路放歌。
起初,小覺把光控想得很簡單,以為就是調整旋鈕,拿電阻限流。但是,當光配上春聲的聲音,要和她的講述同頻共振時,他就有些手忙腳亂了。他不再是一個打光師,他是打光師照著的戲子,臺側鑼鈸錚錚,千尺的水袖他要能拋出去,也要能收回來,還得在瞬間完成。
重中之重是,光也得有光的情緒。光要能哭,也要能笑。光要嘆息,要調情,要埋怨。他成了戲子還不夠,還要把自己碾成齏粉,灑進光中,讓光顯形,讓光成人,讓光演戲。
摸清一點頭緒后,他們迎來了首位客人。一名姓阮的記者。阮記者剪著童花頭,鏡片很厚。她說她剛到,有點暈船。春聲帶她到屏風后面喝了點茶,順便請她談談自己的情況。阮記者一遍一遍自上而下隔著胸骨撫摩作嘔的消化道,半晌才平靜了下來。她說她最近工作得很苦惱。主任調整了她的崗位,讓她專門負責各類會議的報道。她觀察過,許多會議上真正在聽的就她一個。她不行。她要整理出來,第二天印成鉛字。這些人下次慌不擇路,還得靠她這些鉛字回去交差。她在會場上見到過看雜志的,下圍棋的,打毛衣的。還有一次,大概是家里情況太特殊了,孩子實在沒人帶,一個與會者把三四歲的女兒也帶到了會場。孩子站不住坐不住,偶爾還大聲說話,主席臺上的人幾次面露不悅。為了安撫孩子,這個母親就用鋼筆在女兒手腕上畫手表。左手畫完畫右手,右手畫完了就擦掉重新畫,因為時間過去了,分針要指向新的數字了。
阮記者以前是做民生新聞的。《獨居老太忘拿鑰匙,消防員勇攀四樓解難》《一年之計在于春——節(jié)后人才市場招聘紀實》《大范圍降溫在即,熱水袋廠供不應求》……這些稿子再怎么無趣她也不會寫到睡著。春聲聽出了一點門道,她問阮記者最想采訪什么內容。阮記者說她想當一名戰(zhàn)地記者,把傷員和難民的聲音傳遞出去。
“語言、求生技能、饑餓耐受力……這些你都有嗎?”
“該有的我都有,不會的我可以學。不想做的事我都能學會,想做的事我沒理由學不會?!?/p>
“你缺什么?總不會什么都不缺吧,那你就不會來找我了?!?/p>
“膽量,赴死之心。別說赴死了,我連和主任大吵一架都不敢?!?/p>
春聲看了小覺一眼,意思是“準備開工了”。
四面窗闥閉合,場子漆黑一片。阮記者驚聲大作:“你們在哪里?”
“別管我們在哪里。你走起來,不要站在原地?!?/p>
小覺打開了一束紅光。光在黑暗中悠閑地散步,等照到阮記者的頭上,便駐足。
“你沒有的勇氣,它會給你。小到張開嘴生吃一口尖椒,大到往滾燙的熔巖里縱身一跳。”
小覺不再往下揭秘春聲創(chuàng)造的魘法了。我猜想的是,葉狀的黃色、青色和品紅色像風車一樣高速旋轉,人最終走向位居正中的白光。
我想向小覺求證,他卻三心二意起來,說:“你看啊,外面出太陽了,天晴了?!?/p>
春聲走后,我重新雇了一個人。我本無須借他人之手來打理衣食起居,是春聲叫我有了依賴性。新來的小姑娘學上不下去了,早早出來謀生。她做事麻利,反應靈敏,是個家政好幫手。但她不看書。
她揚起胖嘟嘟的臉憨笑:“就是不想看書才從學校里逃出來的,哪能再捉個虱子放在頭上撓呢?!?/p>
我不用擔心她像春聲那樣偷學魘藝,卻感到寂寞。我問自己為什么要找個人來強調春聲曾是這空間里的一員。這才是捉個虱子放在頭上撓。好在小姑娘很快有了對象,回鄉(xiāng)下結婚去了。我恢復了獨居生活。院子里的落花我要清掃,有人搖響門前的鈴我要去開,門邊釘在紅磚墻上豎題字的小木牌褪色了我要重新描。春聲曾問這屋子周圍又沒有竹子,為什么叫竹里館?“你是王維投的胎嗎?”
我說沒有竹子可以想象周圍長滿竹子。竹子那么硬,又那么軟,是子宮一樣剛柔并濟的屏障,保護每一個不愿醒來的赤子。
可是,春雷滾滾,蟄蟲百出,外面的大地正在不可遏制地蘇醒。由于評委湊不齊,這一年的魘藝資格認證工作史無前例地延期了。李惟妙姐弟一個去做地產,一個當起了制片人跟同音不同字的演員打交道。
“雖說掙不到大錢,但我也沒想到這一行會凋零成這樣。”
會長說:“你要堅持住??!哪天你要是把一館家私變賣了去做別的營生,我們就等于祖墳讓人刨了??!”我說不會的,除了整理這些老古董,我一無是處。
就在這段對話發(fā)生不久后,我深切地感到會長的擔憂不是空穴來風。魘員不登門,我的收入逐年減少,這還是其次,畢竟積蓄尚能維持館里的正常開支。對自我的反詰才是最大的危機。要是無人從事魘藝,乃至魘員這個職業(yè)都消失了,我和我這個館存在的意義是什么?
這個行當從誕生之初就命運多舛,一方面總被人將其與封建迷信混淆,一方面要突破壁壘吸收心理學與哲學的種種養(yǎng)分豐富體系。認識不足造成的誤判和偏見持續(xù)擴散以訛傳訛,大家為它貼的標簽永遠是“故弄玄虛”“偷梁換柱”……一個本就小眾,本就半地下的圈子若次第熄燈,瀕危與滅亡便只一線之隔。
我撥通了春聲的電話。她說電話來得很及時,再晚一刻鐘我就找不到她了。她的工作坊將被夷為平地修建發(fā)電站,挖土機的巨臂和大爪子正在窗外蓄勢待發(fā)。她又要搬家了。
我說:“好久沒聯(lián)系,你還在做魘員嗎?”
她猜到了我想說什么:“我一點也不擔心,物以稀為貴,做的人越少我越值錢?!?/p>
又說了一些話,我聽到一陣巨響,八成是要動工了。她說還有沒有別的話,她再不走就將被活埋。我憑空吞咽了幾下,說:“這么多年了,你怎么也沒回來看看?”那邊靜了下來,不光沒了車的引擎發(fā)動,潮水的起落,海風的呼嘯,就連呼吸都沒了。我只當是電話線路被破壞,正要掛機,只聽春聲說:“我都記在心里了?!?/p>
“什么?”
春聲笑了笑:“你的那些書,我都記在心里了,比你還熟。用不著回去查證些什么?!?/p>
我說:“你不來,那我去看你吧。應該就是當初我們坐的那趟火車,再往前坐,從晚上再坐到白天,就到了?!?/p>
春聲說:“是啊。你什么時候來?”
我說:“我找個時間去?!?/p>
春聲說:“時間沒丟,不用找。你真要來,說來就來了?!?/p>
小覺坐直了一些,他說:“你知道你下了火車朝我們走過來,她跟我說了一句什么話嗎?她說,謝天謝地,他帶著琴。”
我乘夜車去春聲的城市,原計劃只和她見一面,吃一頓飯聊聊天就回去,所以什么行李都沒帶。原本連琴我也沒想帶,但我關上門前的那一瞬,它像是動了一下,像病榻上的人掙扎著要起來。
春聲的工作坊在一片城中村里。四周華廈巍峨,她的鄰居卻還豎著煙囪,我仿佛來到了一處山谷。進入工作坊的瞬間,迎面而來的一種熟稔就像麥收時節(jié),作物成熟干燥的芳香輕輕托舉起我這張農人的臉龐——它的開間、朝向、采光、布局都很像我的檔案館。我閉著眼睛,按照記憶的感覺走過去,就真的得到了一張供我安置琴的桌子。
小覺說春聲下廚使他意識到來的是一位貴客。他從來沒吃過她做的飯,更不知道她在烹飪上很有一套心得。她甚至把自己的房間也騰了出來。我說不必了,我就在樓下朝北的小房間住吧。這里四季如春,就算一直住到冬天也不會覺得冷。我們都笑了。印象中,小覺面無表情地立在原地。我當時沒有把這樣的他和李惟妙等人造訪之夜的春聲聯(lián)系起來。
春聲說:“琴既帶來了,就彈一首吧?!?/p>
我彈了一段《相照》。我很久沒彈這支曲子,有些生疏了,音準和節(jié)奏都出現(xiàn)了小小的失誤。我下意識地去觀察春聲那一刻的神態(tài)。她肯定聽出了這些瑕疵,但她說彈得很好,不減當年。小覺忽然起身說他還有些別的事,要先告辭了。
他走后,我和春聲又在燈下細碎地聊了一會兒,完全忘記了旅途的疲憊。春聲撫摸著琴身,說:“人會變,琴倒還是我第一次見它的樣子。等到哪一天,我們都死了,它還可以被彈出我們在世時聽到的聲響。做什么都不要做人?!?/p>
我說:“你從來不是貪生的人?!?/p>
春聲一笑置之:“我剛剛才說的,人會變?!睅滋烨霸陔娫捓镄攀牡┑┱f會一直當魘員的她,短短數日也動搖了。并非迫于生計,而是她開始懷疑這份工作的自欺欺人。魘由人造,人的力量必然超越了魘。受魘者抵達的新生活,也許只是被他們內心的潛能所激發(fā),而非魘的結果。魘這件事本身也許就是一個魘。
我們都對自身產生了巨大的困惑。
后來的幾天,她帶我在這座城市里游蕩。有次我走得很累,想買一雙輕便的運動鞋。走進鞋店,我們看到了一個常見的討價還價的場景。婦人問鞋子多少錢一雙,店家說八十。婦人說四十,店家說這價格他進都進不到,誠心買六十五。婦人說就四十,她在別人家看過同樣款式,只要三十八。店家隨即拿了一雙別的鞋給她,說一分價錢一分貨,這雙我連三十八都不要你的,三十五帶走。婦人說不要那雙,就要手里這雙,賣就賣,不賣就算了。說著她就往門外走。店家叫住了她,好好好,四十四十,怎么得了,天天歇本做生意,老婆回來又要罵了。
我一時忘了是進來干什么的。要是不曾把心力毫無保留地投入到魘的研學里,我恐怕也會這樣扎扎實實地生活。去當一個花匠,一個理發(fā)師,或者開一家面館。
春聲說:“什么時候都不晚。我也有這個打算?!?/p>
我說:“有的東西就差刻在骨頭上了,怎么抹去?”
春聲笑道:“以毒攻毒啊,你忘了我們是做什么的?”
用魘去腐蝕我們關于魘的記憶。這個操作的可行性成了我們論證的新課題。春聲的自信很充分,她仍舊想啟用光的方案,這是她拿手的技術。我憂心甚深,我與那些完全不懂魘的受魘者截然不同,她對我施魘就不可能像在一張白紙上涂畫。不止于此,關于操作不當是否具有可逆性,關于對健康的挑戰(zhàn),關于這部分記憶有無復活的可能,都讓我如履薄冰。
“所有你說的這些總結起來就是一句話——你信我,或不信我?!彼盟约号e例。初次見我,她對我一無所知,卻選擇信我,坐下來與我背對夕陽傾談。在我的言傳身教之下,一點一點地認識琴,揭開宮商角徵羽的面紗。
我聞之一震,努力穩(wěn)住陣腳。“不是相信人,是相信世界。對世界一無所知反而會相信,我們就是知道得太多,才杯弓蛇影。不然,你說我們?yōu)槭裁匆谶@里討論怎樣把自己還原成最初的那顆種子?”
春聲沒有被我說服,她扶著額頭,看上去很累的樣子:“一無所知?怎么可能。我的世界那時候早就千瘡百孔搖搖欲墜了?!?/p>
我想向她坦白,十年前她改變計劃向我走來不過是魘的作用,但看著她支離的背影,我再一次選擇了沉默。
小覺背朝著店門。被塵煙一點一點熏黃的天光襯在他身后,令他像是紙上剪下來的一片人物。
“雖然失敗了,你最終還是接受了她的魘。這是出于十年隱瞞產生的歉意嗎?”
我沒否認。
小覺沒有參與那次實驗。春聲親自控光。她認為我欠缺的還是勇氣。于是像天被捅漏了,火燒云如瀑布一樣地飛瀉直下,紅光在我周身磅礴奔涌。湍急的水流里,春聲低低地問話,我也低低地答應她。我們的對話沒有被喧嘩的水聲淹沒,我能聽見她,她也能聽見我,但我不記得我們說了些什么。過了不知道多長時間,藍光也亮了起來,她讓我站到紅藍交匯的品紅色里去。我再一次與黑暗中坐標不明的她小聲對答。那些細碎的,星河般閃爍的話,我一句也想不起來了。我一旦用力去想,就覺得自己是在接收一封亂碼電報,蕪雜破碎的“滴滴滴滴”把衰弱的神經割成一段又一段。
此后,光全都暗了下去。我睡在偌大的黑暗里,像一個人占據了一顆星球。這種混沌久得趕上了一個世紀,好不容易結束了無邊無際的蟄伏,周圍的一切漸漸清晰起來。我看到了窗,窗外的樹,樹后面的天。春聲坐在不遠處,臉上無雨亦無晴。
“結束了吧?”我雙手撐地想要起立,霎時也反應了過來,“等等,我好像還記得。”
“是的,我們失敗了?!彼f,“我判斷有誤。你不是不敢,也不是不能,是不想。你還是放不下你所擁有的關于魘的積累。它是你生命的一部分。”
“不會,我想的?!蔽疫B忙說。
她可以在我不知情的處境下打開綠光,一如我當年自作主張地彈琴,但她沒有。她說什么時候真的想達成這個心愿了,大家可以從頭再來。但這之后,我們徹底斷了聯(lián)系。包括小覺也在我走后被春聲辭退。她當然沒有用“辭退”一詞,她只說她以后不再從事魘藝了,讓他自謀出路。
說到這里,小覺臉上的神采消退殆盡。“我對她說,不管是在島上還是在這里,我都兢兢業(yè)業(yè),沒出過任何差錯,也沒提過任何請求?,F(xiàn)在,在離開之前,我求你件事?!毙∮X請她為他施魘。他十七歲,風華正茂,不愿老去,他想永遠留在這個年紀里。春聲說老是自然規(guī)律,她沒有永葆青春的本事。但她可以試一試,不管別人看他是否變樣,她讓他看他自己一直是少年的樣子。
“所以,館長,二十三年后人到中年,別說你沒認出我,就算我自己看到自己真實的樣子,也不一定能接受?!毙∮X費盡心思找到我,就是要我?guī)退匦驴匆娮约?。我說我怎么幫?他指了指我身后。柜臺上方,本應裝空調的位置掛著一把琴。
附近的菜場正式停業(yè)了。據說地賣給了知名開發(fā)商,要蓋一個大超市,一樓仍用來賣菜。街面上,許多流動的蔬菜車應運而生。它們能滿足家庭所需,但我開店,考慮到品種和成本,還是要到更大的城西菜場里選購食材。
買完菜經過曼緹國際,遠遠地,我就瞧見里三層外三層的人水泄不通地圍著一個舞臺。再仔細看看會標,原來是之前沒賣完的房子又重新開賣。不斷有人走上舞臺致辭、剪彩、砸金蛋。我觀望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剪著齊耳短發(fā)下身繃著卡其色一步裙的女人是李惟妙。她代表聯(lián)合接手這個項目的幾家地產公司向圍觀群眾擘畫新藍圖,書寫新愿景。妙語連珠氣吞山河的樣子依稀可見當年施魘時的風采。
回到店里,我一眼就看到了墻上那一塊長方形的白,像貼了很久的一塊膏藥被撕掉。不知道的人只當是卸掉了一臺空調。
那天彈完了琴,小覺揭開蒙眼布,捧過一旁的鏡子端詳了一會兒,咯咯地笑了起來。“原來你是真的不會施魘。”他說春聲在竹里館寄居與自學的日子里,無意中讀到了我的《竹里館手帖》。那上面明明白白地記錄著我對她做過的事,或者說我自以為對她做過的事。但她那天僅僅只是被琴聲感動,她遇到了一個人,為她吹來另一個世界的風。她決定跟他走,走之前她放掉了籠子里所有的鳥。
“這件事,她從沒對人說過,直到我要離開她了,她才告訴我。說要是有一天,我再見到你,就代她把這一段隱情講給你聽?!?/p>
“你的意思是她從頭到尾都知道?!?/p>
“是的?!?/p>
小覺說如果沒猜錯的話,春聲已死。她很早就具備了為自己施魘的能力,好比催眠師為自己催眠。她睡在皎潔的白光里,自說自話,神態(tài)從容。
“所謂‘時光’,于我而言,是光陪我度過了那么多時間?!毙∮X眼簾低垂,“父母沒有做到,春聲也沒有做到,光做到了。我一回身,生命里空無一人,只有一束光。”他說完這些就走了。我像老裁縫一樣空落落地陷在原地,孤立無援地目送他混進紛紛揚揚的人群,沉入浩瀚暮色。我再也沒見過他,就像再也沒見過春聲。他所說的十七歲面容的事是不是憑空捏造已無從考證。他此行最要緊的任務是來告知我真相,有一個人至死都像套娃一般對我保守著我對她保守的秘密。
夏至的黃昏,我在門前的樹上看到了一枚蟬蛻。它飽滿、光亮,好像能容納一整輪落日。
我諦聽著每一縷蟬鳴,想確認遠行的那只到底在何處歌唱??上С鰜硪捠车膶W生大軍按時按點涌入我的店鋪。趁著他們拿捏不準到底要不要放辣的間隙,我把目光投向了斜對面的萬丈高樓,并想象著,在這片土地還叫鷺浜的時候,在與黃昏一樣服務于晝夜交替的拂曉,那里曾飛出無數羽翼絢麗的鳥雀。它們翅膀連著翅膀,形成堅不可摧的矩陣,飛進沒有條紋的陽光。
【張秋寒,1991年生人,2010年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中短篇小說發(fā)表于《花城》《上海文學》《江南》《長江文藝》等刊物,出版有《鉛華》《仲夏發(fā)廊》《長此以忘》《白晝曇花》等多部?!?/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