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學(xué)》2024年第10期|劉欣宇:殘面觀音(中篇小說 節(jié)選)
上
她深陷竹藤椅中,花白頭發(fā)輕飄飄黏在頭頂,風(fēng)吹出隱藏九十多年的嬰兒般的粉肉。她胸膛中總有一口長氣,長氣串聯(lián)嘴里不住流動的念珠般的話,脆弱,又難斷絕。她完全倚靠雙手拄著的拐杖,才勉強避免自己的頭不會被這串念珠牽扯下垂掉落到地上。這串念珠追隨著手端熱水盆的女人們。女人們來來去去,正是照念珠的軌跡安排好一樁樁事,沒有一人脫離,沒有一步踏錯。三四盆熱水,盆沿均搭著袱子。一袱子擦臉,二袱子凈身,三袱子擦下體。終于有人買來饅頭,還帶來從門口隨手折下的槐樹枝,以頂替一時難找到的桃樹枝。過了熱水的袱子持續(xù)溫著逐漸僵硬的關(guān)節(jié),直到躺在床上的老人左手能塞入饅頭,右手握得住槐樹枝。女人們在他腳底抹了油,換好了干凈的衣帽鞋襪。好啦,她們現(xiàn)在總算能把他搬出來。他躺在堂屋,頭朝上,腳朝門,所有一切終于全部停當(dāng)。
茉莉右側(cè)后槽牙咬住一根筷子,為了緩解牙痛。她正斜靠在老太太的竹藤椅對面,呆望著老太太出神。茉莉不懂這位老太太為何能如此安然地坐在死去的兒子腳邊,畢竟在八月茉莉才滿十九歲。她看著女人們把老太太的兒子搬出來,見她們擺弄他,就像小時候自己擺弄娃娃,也是穿衣服戴帽子,也是表情嚴(yán)肅,動作一絲不茍。窗戶底下,樂隊默契敲起喪鼓,唱起堂會,炸炸地挽留八月還未完全墜落的太陽。
停靈五天,又是一個相似的黃昏。女人們與竹藤椅中的老太太商議許久,最終還是散開了茉莉的頭發(fā),往她頭上壓一頂紙扎的綠帽。官帽樣式,兩邊伸出長長的帽翅,帽翅后飄紅披帶。沒人問茉莉的意見,也沒人告訴她為什么要這么做,女人們讓她爬上棺材,于是她就沉默地爬上去,盡管她滿臉通紅,眼睛濕漉漉的。
一個女人捏了捏茉莉的手,安慰她說,別怕,他早就死了。
茉莉痛苦地微笑,天吶,我就怕死。
棺材前后左右架起四根差不多大小的圓木,全由粗大的麻繩捆綁。八大金剛一聲吆喝,茉莉隨棺材穩(wěn)穩(wěn)起身,順從地將未來的命運與雙腿間躺在棺材中的老人短暫地捆綁在一起,全往最后一截未知的道路上走。鐵女寺的姑子們走在最前面,穿灰色長袍,口中念念有詞,在一行白衣白帽的女人們中十分顯眼。舉喪的女人們捧著白袋子,等八大金剛唱到“子子孫孫升官——發(fā)財——”,她們便應(yīng)聲將袋子里的棉花籽粒撒向棺材,也撒向坐在棺材上的茉莉。棉花籽粒中有不少蟲子落在她頭發(fā)上。黃白的小飛蛾,藍(lán)黑的煙霧,茉莉緩慢穿行,身子隨鞭炮聲輕微震動。
接下來十五里路,送葬隊伍陸續(xù)經(jīng)過提前打好招呼的路祭。彌村的人們用三對雞蛋、一小串紅鞭炮換來女人們手中的毛巾和香煙。遠(yuǎn)處玉米地,一頂頂草帽露出來,望著這趟異乎尋常的送葬隊伍。他們親眼見證前些天細(xì)碎的傳言成真:這家女人果真敢讓一個丫頭“騎棺”。彌村的人們無聲地交換著略帶驚奇的不滿,不過,當(dāng)他們親眼看到如云一般飄過的舉喪女人們時,看到坐在棺材上那個惶惑不安的丫頭時,心中竟只剩下對這個家族的憐憫,這種憐憫和看一只老貓在瀕死前還努力對折身子試圖舔毛別無一二。
終于,這趟異乎尋常的送葬隊伍遭到了反對。一個坐在板車頭上的男人,連同他兩個拉著板車邊套的兒子,將送葬隊伍堵在了路口。他們?nèi)齻€好像是從地底下冒出來,等候已久只為考驗她們是否會乖乖讓步。坐在板車頭上的男人約莫五十歲,雙腿一長一短,在褲管中空晃蕩。拉板車右邊套的年輕人有點跛腳,歪站著,他看起來像左邊年輕人的哥哥,而那個弟弟則瘦弱得像根燃過頭的火柴棒,略微一碰就會化為灰燼。
兩邊的人都沒說話,按規(guī)矩應(yīng)當(dāng)輪到茉莉表演了。她應(yīng)當(dāng)學(xué)習(xí)一千多年前第一個“騎棺”的男孩,這個男孩為了讓對面的大戶人家禮讓祖父的送葬隊伍,心生一計,爬到棺材上大喊:“你們?nèi)舨蛔尣剑卦馓熳l,大禍臨頭!”茉莉才不會這么喊,一是十九歲的矜持和臉面不可能讓她做出如此滑稽之事,二是她早受夠了一路上無數(shù)人的側(cè)目和擺弄,對雙腿下的棺材毫無感情,連恐懼都消失了。她干脆閉緊嘴巴,靜靜等待,等原本隨遠(yuǎn)處夕陽下落的溫厚熱浪變得堅硬,等它緩緩落為兩隊人馬之間一道不可穿透的墻壁。
右邊的跛腳年輕人首先彎腰,放下把手,慢慢走上來。剛才,他一直盯住靈牌和遺照,似乎察覺出遺照上的老人輪廓間確有他父親的模樣。這么多的女人,也盯住他,辨識他,他目光猶疑,根本不知道應(yīng)該望向誰,該向誰申訴本應(yīng)屬于他的權(quán)利。他雙腳岔開站著,一分一秒化為汗水從脖頸流下,落日也依托汗水,在他身上諂媚地勾勒出一道金色細(xì)邊。
后來,明顯是女人們在猶豫,要考慮讓步了。她們辨認(rèn)出來,坐在板車頭上的那個五十來歲的男人,正是離家多年的弟弟,也就是茉莉的父親??粗艿艿膬蓚€兒子,她們突然意識到一個非常簡單的事實:這個男人總有一天也是會和女人結(jié)婚生子的,他會生很多兒子,這些兒子也會如女人們的女兒一樣繼承父母的痛苦與憤怒。他的痛苦與憤怒從他出生之前就開始醞釀了。當(dāng)他還蜷縮在溫?zé)岬淖訉m里,就已有五六雙年輕的眼睛時刻關(guān)注他。女孩們的眼睫毛顫動著,傳遞殘忍的信息:如果他是她們中的一員,她們就愛他,憐憫他;如果他不是,她們就折磨他,如同父親和祖母折磨她們一樣。七歲,一天夜里,白天發(fā)生了什么事,他早已不記得了,只記得家里最大的女孩牽著他到了彌村供電站,讓他等著,說是很快就會回來接他。他那么信任這個姐姐,那么依賴她。在無數(shù)個她偷偷哭泣的夜晚,是他鉆入她懷里,抹去她的眼淚,她也抱住他,像抱住一只小貓??蛇@次,他等了很久,她都沒有回來。他以為她碰上了壞人,焦急地在黑暗中繞了無數(shù)圈,卻不知道她要比他更熟悉這黑暗。半是害怕,半是好奇,他碰了一根線,后脊梁立馬躥起一絲冰涼,酸痛如火一般從指尖燒到心臟。天旋地轉(zhuǎn),他僵硬著身子倒入周遭可怕的寂靜中。四十幾年來,他的右手僅剩下三根手指,這三根手指與其說是停留,不如說是萎縮,永遠(yuǎn)萎縮在了掌心,也永遠(yuǎn)萎縮在了七歲。
八大金剛放下棺材,女人們讓茉莉爬下來,濕潤的掌心在棺材上留下一道長長的水痕。
跛腳年輕人直接拿走了茉莉頭上的紙帽,戴在自己頭上。父親望著兒子頭上的紙帽露出微笑。跛腳年輕人開始爬棺材,但他錯誤估計了自己的平衡能力,不管怎么拼命踮起右腳,那條殘疾的左腿始終跨不上去。他從棺材上滑下來了好幾回,便不再輕易嘗試了,而是往后退了幾步,打量了一會兒棺材,自以為估摸出了高度。這一回,他總算接近成功,紙帽卻失去了平衡。他急著伸手夠住紙帽,結(jié)果自己卻比紙帽先摔在地上。
茉莉下意識地跑過去扶起他,他卻猛地甩開茉莉,坐在地上扶正紙帽,并怒視她。女人們的笑聲從白衣白帽下輕輕地傳開,他在女人們的笑聲中慌亂看了一眼父親。父親從板車頭上跳下,走來。與此同時,板車左邊,那個瘦弱得像火柴棒的弟弟也動身了,渾身顫抖,他說,讓我去,爸爸,我能爬上去。
父親咬牙切齒,立馬點頭,好,家塢你上去!你去戴家城的帽子,你爬上去!
父親轉(zhuǎn)身,又喊,茉莉,你來給你哥戴好帽子。
茉莉沒有挪動一步,她的舌尖往牙齒內(nèi)探尋,感受一個黑洞,慢慢帶出腥臭。
茉莉!父親提高了嗓門,并非在尋找,而是在命令。
天快完全黑了,遠(yuǎn)處古老的墳堆前冒出了火光。一個女人的手落在茉莉肩上,推她前進(jìn)。
過來呀,茉莉!父親聲音落下之處,勾起一聲聲犬吠。
腦海中騰出空位,茉莉終于想起來。很早之前的家,在彌鎮(zhèn),巷口是半月門,墻皮剝落,苔蘚小口吞噬磚石,卻大度饒過磚石上的阿拉伯?dāng)?shù)字。青石板沿街橫鋪,人腳磨平紋路。兩邊老樓沉默相對,老樓分兩層,商鋪在下面,人住上面。推門進(jìn)一間房,一個女人躺在床上,是母親,頭上倒吊個白藥瓶,看不出藥瓶里裝著的是藥水,還是一層白蒙蒙的灰。來喝點中藥,父親捏住母親的鼻頭,往喉嚨里送。一鼓作氣,不怕犧牲,父親那時還會玩笑,母親也會跟著虛弱微笑。茉莉似乎能聞到母親口中的藥氣,混著滿屋子的凋落與隔絕,苦澀得很。過來呀,茉莉!父親最后朝她招手。床上的母親臉色灰白,茉莉看不清她的身子到底是真是假,只覺得她正隨窗簾一截截浮動、扭曲。也是八月,四歲的茉莉挨門縫坐,四周桌椅板凳高得可怕。蟬鳴在耳邊聚集成灰白色透明小點,涌進(jìn)來。瓷碗挨個擺在廚房臺面上,無聲張開嘴巴。早已掏空的西瓜半開,像干涸已久的井,散發(fā)出清涼的酸味。白翠衣,紅果肉,蒼蠅歇在上面,極緩慢搓手。父親萎縮的手指掐著煙蒂,往嘴邊送。煙蒂扔進(jìn)茶盒,還剩煙霧。是的,還剩煙霧,這就是茉莉最后對母親的印象。煙霧必須吸進(jìn)去,母親的呻吟也不可不聞,再從眼底,從夢中,一層層往上浮。痛、聽覺與呼吸同樣與生俱來,同樣濕潤酸澀。唯一有意義的是眼球動作,更暗處,茉莉看到一高一低兩個男孩,家城與家塢,她的哥哥們。誰是父親的兒子,誰是父親的養(yǎng)子,直到最后,茉莉也分不清。茶盒里盛一小半清水,煙蒂污染,清水很快變成黃灰色。煙蒂漂著,直挺挺,露出個黑腔子,像溺死的人。舅媽是淹死的,茉莉記得母親反復(fù)告訴她的孩子們,她就是自己淹死的。母親為了舅舅的罪行心力交瘁,每個禮拜都要去西門看守所。是他精神出了問題,那不是他的錯,母親沖父親大喊,我弟弟怎么可能殺人呢?父親卻說,他不正常?他當(dāng)然不正常,一個拿跳繩勒死自己老婆的人,怎么算得上是正常?他老婆還懷著孕……母親迷茫地望著丈夫,過了幾天,她帶著同樣的迷茫站在天橋上。母親不是家里唯一來給舅舅送行的人,家城,家塢,還有茉莉,都靠在她腳邊,她堅持要帶孩子們來見舅舅最后一面。
送行的那天,街道上的氛圍十分詭異。天橋下?lián)頂D的市民讓道路消失不見,卻沒人發(fā)出一點聲音,整條街充斥著如同洪水占領(lǐng)后的寂靜。所有人頭朝向西南,甚至有點莊嚴(yán)神圣的意味。等得久了,人潮隱隱有些挪動,低聲交談回響成嗡嗡,但這聲音又越來越弱,寂靜再次占領(lǐng)。
過了十分鐘,人們雖然不說話,臉上卻露出狂亂的神情,好像有一陣風(fēng)掠過水面,原來是卡車終于來了。人群涌上去,卡車速度放慢,艱難破開一道水流,水流又迅速在車尾愈合??ㄜ囍缓猛O隆U驹谔鞓蛏系娜藗?,也包括母親,同時踮起腳,同時埋怨,他們到底在搞什么鬼?卡車上下來兩個人,手里拿著一根長棍,將人群攔開,維持秩序。其實毫無意義,卡車在這兩人的單薄保護(hù)下只能繼續(xù)緩慢移動。卡車離天橋仍然很遠(yuǎn),天橋上的人們什么也看不清。過了一會兒,左右兩側(cè)駛來四五輛邊斗摩托車,閃爍著紅藍(lán)燈光,快到人群中央時,同時拉響了警笛,沖到卡車前面。卡車猛一抖動,稍微后退,之后便緊跟邊斗摩托車加速向前。人群終于懂得如何與卡車保持平行。距離天橋越近,卡車速度越慢,天橋上的人們總算看清了那個男人,他雙手綁在身后,背插一個很高的標(biāo)簽,左右警察架著他,簡直和電視劇中的死刑犯一模一樣。人們驚嘆著,又覺得不夠,他們腦海中的想象被過度滿足,以至于沒有任何新意。他們不知道,如果是在其他城市,他們根本看不成這場好戲。茉莉藏在人腿中,她有點害怕了,拉扯著母親的褲子要求回家。這時,她發(fā)現(xiàn),母親一直瞪著雙眼,臉上的神情竟和周圍的人沒什么區(qū)別,好奇和驚訝同樣凝固在母親臉上,遠(yuǎn)勝于悲傷。茉莉再拉了下母親的褲子,母親的嘴角才開始抽動,突然低頭問茉莉,你看你舅舅,你看看他,他怎么還長胖了呀?
人們回頭,這才發(fā)現(xiàn)他們身邊竟然就站著死刑犯的妹妹,母親也是在此時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到底是誰。母親最后是被人們抬下了天橋,她的腿完全軟了,一步也走不動了。后來她向茉莉解釋,那是因為她心中只剩下了輕松。直到很久以后,茉莉還能回想起母親這句話,從此之后,我心中只剩下了輕松。不,這句話是錯的,根本不存在什么輕松,清醒后的殘忍總是慢慢襲來,它先是躲在深處,等過了最高潮的時刻,才會出現(xiàn)。就像洋蔥,一層又一層,時機(jī)一到,刀落下,那時人們才知道要落淚了。母親從此重病不起,因為她不能接受自己弟弟的死,最后也拋下丈夫和孩子們,離開人世。這是父親說的。沒關(guān)系,茉莉還有父親。父親沖茉莉說,過來呀!茉莉跑過去,投入父親的懷抱,還以為此事大有可轉(zhuǎn)圜的余地。結(jié)果她被父親送到了彌村姑姑家,送到一大群女人身邊。
女人們不是母親,自然也不是父親,她們仇恨弟弟,更不知道如何去愛弟弟的女兒。她們時?;ㄙM一整個下午觀察茉莉,看她拿筆的手有沒有顫抖,試探她午睡時的鼻息,害怕她不是在睡覺而是已經(jīng)離開人世。幫茉莉洗澡時,姑姑們總要求茉莉站起來,雙手平舉在浴盆里轉(zhuǎn)圈。力氣集中在指尖,姑姑們從下往上揉搓茉莉的皮膚,直到茉莉渾身紅腫干燥,直到姑姑們再也無法搓下黑泥之外的東西。人們說,這家女人可憐,還好有這孩子,不然有什么活頭呢?
一次晚上放學(xué),茉莉在玉米地里逗留許久,卻沒有一人來找她。她餓極了,只好自己走回去,快到家門時,看到門邊一閃而過的身影,但依然沒人訓(xùn)斥她。茉莉望著從鐵女寺中飛起的鴿群,心想,她們像養(yǎng)鴿子一樣養(yǎng)我。茉莉最喜歡站在寺門口的樹下,看鐵女寺金頂上盤旋的鴿子,人們都說多看鴿子對眼睛好,心情也會舒暢許多。茉莉最愛那只李梅齡,國血李鳥,通體灰羽,眼角上挑,用手按住鴿頭,瞳孔收縮得快又小。它對周遭事物總保持著敏感好奇,快頻率挪動頭顱,似乎在微笑,其實是旁觀態(tài)度。李梅齡是鐵女寺的姑子們教她認(rèn)的,她們見茉莉每天都來,相同的衣服,不變的麻花辮,靠在樹下,書包靠腳邊。姑子們始終不知道這女孩在想什么,她只是站著,孤獨地展示自己。她們曾邀請茉莉進(jìn)過一次鐵女寺,可這小姑娘怕極了高坐在寶蓮上的菩薩。姑子們告訴她,鐵女寺的菩薩胸懷寬廣,是溫暖的,不要害怕,她們保佑你。彌村的人們都知道,鐵女寺供奉的兩尊菩薩是兩位唐朝的烈女,她們?yōu)榱司雀赣H,跳入滾燙的鐵水,化為了兩尊鐵菩薩。茉莉聽了這傳說后更覺得害怕,她跪在菩薩面前,覺察到自己如此渺小的感覺太過沉重,根本抬不起頭來。
姑子們還是喜愛茉莉,特地把鴿籠搬出來,方便她來玩,還教她如何將蠶豆泡軟,如何一粒粒喂給幼鴿。姑子們說,要記得讓鴿子們空著肚子飛走,這樣它們才會記得回來,才會對她準(zhǔn)備的食物和水充滿感激,只需要訓(xùn)練一個月,多么簡單。茉莉點頭,姑子們又說,不止如此,養(yǎng)鴿子時還要記得,要讓它們生活在一起,成雙成對孵出小鴿子,給它們一個由干草和羽毛搭建起來的窩,一個固定不變的窩。最關(guān)鍵的是,姑子們抓住茉莉端著食盆的手,慢慢遞進(jìn)鴿棚,繼續(xù)告訴她,要教會它們認(rèn)窩,訣竅是不要發(fā)出太大聲響,嚴(yán)守它們的秘密,只有這樣,才能保證鴿子們無論飛去多遠(yuǎn),無論見過多少人、多少鴿子,總會記得回來。困難的不是教它們飛走離開,困難的永遠(yuǎn)都是如何讓它們回來,帶著秘密回來,再繼續(xù)生活下去。茉莉回家路上,還在想姑子們說的話。
有時候,茉莉站在姑子們身邊,不知是望著天上的鴿子,還是望著寺廟金頂?shù)囊唤?。鴿子們?nèi)缂?xì)豆般在她頭頂盤旋。茉莉臉上只有黑眼珠順著鴿子們轉(zhuǎn),其余都不變化,她也不覺得這有什么異常。過了很久,茉莉仰頭,還在看。
茉莉,一個姑子叫了她一聲,顫抖的聲音自己都覺得意外,茉莉?
怎么了?
你在想什么呀?
茉莉沒有回答,她依然看著天,嘴里默念著,飛,飛,飛。
姑子們能從風(fēng)中聞到茉莉的氣息,也能捕捉到一些菩薩都不能捕捉到的東西。教導(dǎo)茉莉的女人們難道能忍受她綻放的熱望嗎?不會覺得只是望著這樣的她,本身就是一種殘忍嗎?鐵女寺敲響第一遍晚鐘,茉莉醒來,轉(zhuǎn)身踏上了歸途。鐵女寺的鐘聲,不是在保佑彌村的眾人,而是在保護(hù)姑子們。姑子們允許自己在茉莉面前稍微偏離一小會兒,最終還是回到鐘聲下。她們一輩子都要陪伴這樣的聲音,必須對它保持忠誠。
茉莉與鴿子們相伴長到十九歲。從十八歲起,茉莉親眼見到第一批衰老的鴿子,羽毛凌亂,步履遲緩。任何人抓它們,它們都呆立著等死。茉莉還未老去,卻處于和衰老的鴿子一樣危險的年紀(jì)。正是在這樣危險的年紀(jì),茉莉的祖父去世了,父親突然從彌鎮(zhèn)回到彌村。他不僅自己回來了,還帶回了兩個兒子,家城與家塢,他的兒子們讓送葬的后半程步入正軌。茉莉很高興父親和哥哥們突然回來,從棺材上救下了自己。她根本無所謂誰來“騎棺”,只要不是她自己。看,家塢輕松維持坐姿,好像騎的不是棺材,而是一匹馬。家塢真像一個英雄,茉莉想。絕不是因為他拯救了這個家族荒唐的下半場,而是他拯救了她,讓她終于可以從一個莫名其妙的位置上下來,換回自己的角色,跟在棺材旁,隱入無數(shù)女人中,學(xué)她們捧著一袋棉花籽粒,撒向棺材和坐在棺材上的男人。下半程,茉莉安靜地盡自己應(yīng)盡的責(zé)任,在家塢身邊繼續(xù)前進(jìn)。她抬頭看家塢咬緊牙關(guān),好像雙腿下的老人是他的仇人,大仇得報,如今正押著仇人的尸體游行巡街。一個鄰居從玉米地走出來,自愿接替了板車左邊套的位置,和跛腳的家城一齊調(diào)轉(zhuǎn)板車方向,為送葬隊伍開路。茉莉的父親重新坐回了板車頭,遺照抱在他懷里。人們點頭,只要有男人騎在棺材上就代表這家還有人,還有維系著活下去的辦法。
墓穴邊,摔碗上香立碑。墓碑上刻有“故先考某公諱某某老大人之墓……孝子賢孫敬立”。姑姑們記得這些話并不比男人們差,一字一句都告訴了刻字先生,茉莉甚至看到了父親和哥哥們的名字。她們其實沒必要,也不想要我騎棺,但她們就是非要這樣做,茉莉心想著,低下頭,抿嘴笑,覺得很滑稽。手中的香微微熱,寶藍(lán)色的火,容易混入黑夜。茉莉小心護(hù)住那團(tuán)火,看它若隱若現(xiàn)。耳邊是鐵女寺姑子們接連不斷的念詞,她們又撿起了曾祖母的珠子,重新串起來,在手中、在嘴里流動著。藍(lán)火鬼魅,葬禮結(jié)束了,流言也如鬼魅的藍(lán)火一樣飄飄忽忽,順著檀香傳到各個角落。
彌村的人們起先以為這家的男人們是回來定居的,后來卻聽說這個男人只是回來帶走自己的女兒,沒想到在半路上竟然碰上了父親的葬禮。人們猜測他一定已經(jīng)變成了有錢人,不然他不會愿意回來。至于他在彌鎮(zhèn)上做的到底是什么生意,人們說不清楚。去過彌鎮(zhèn)的人說是“養(yǎng)狗”,并非是為了殺死吃肉,也不是為了給人當(dāng)寵物,而是為了“斗狗”。據(jù)說,他在彌鎮(zhèn)太湖石路圈了個幾百平米的場地,專門修了間房子作“斗狗場”,每天都開,除押金外,門票酒水另算,一個月少說也有上萬的收益。這已經(jīng)是彌村的人們能打聽到的全部情況。
其實在開“斗狗場”前,他還沿江跑了好幾年的煙絲貨運。那時的貨船不大,兩邊總會系著幾個腳筏子,左右一對,沒光,俗稱“瞎子船”。他就跟著幾個船員住在“瞎子船”里。大船過窄河床時,他們就把貨運到“瞎子船”上。有時“瞎子船”也會供船主臨時靠岸辦事,萬不得已時還是救命船。貨船桅桿上掛著高高的馬燈,燈光投映在江面上,拉長,水粼粼的,“瞎子船”就順著這光亮往前走。一天晚上,正遇著狂風(fēng)暴雨,“瞎子船”直打橫,往石壁上撞。他知道情況兇險,二話不說沖向船邊,卸了鐵鏈系住的輪胎,招呼幾個船員,把鐵鏈捆在各自身上,跳下船,潛入江底。他們在船身和石壁之間墊住了輪胎,輪胎作為靠把,緩和了不少沖擊。船上的人晃著手中的鐵鉤,一次次往前甩,終于抓準(zhǔn)了一次閃電照亮天空的機(jī)會,瞄定最近岸邊的漁船?!跋棺哟庇辛税咽?,稍許穩(wěn)住,也有了方向。暴雨狂風(fēng),還有鐵鉤,將漁船扯得撕拉作響。他自持經(jīng)驗多,潛入最急的漩渦中,不慎卷入了船和石壁之間,受了重傷,最后是讓人扛上來的。那位救了他命的船員沒撈上來,他自然承擔(dān)了恩人家的重負(fù),將那家最后剩下的兒子也接了過來養(yǎng)著。他認(rèn)為自己應(yīng)當(dāng)對兒子們一樣好,不分親疏。兒子們從小長到大,他有意不說到底誰是親生的。
這是他對彌村的男人們說的話。葬禮結(jié)束后的幾天,他和一群男人們在午后閑坐在日頭下的玉米地里,明晃晃的光亮將他照得模糊,他眼神中的不屑、警惕全被旁人接二連三的提問吞噬。男人們愛聽他講跑貨運的故事,覺得他講義氣,有男子氣概,這是在土地里生活的男人無法想象出來的。在男人們眼中,連他畸形如猴爪的右手都成了光榮的標(biāo)志,卻忘了罪魁禍?zhǔn)灼鋵嵳撬挠H姐姐。如果沒有他的姐姐們,他根本不會在十幾歲時就彎著腰背對船,盯著自己雙腳,腳下踩的浮橋是竹編的柵子,當(dāng)江水從縫隙間冒出來,細(xì)細(xì)撓他的雙腳時,貨物便壓在了他肩膀上。他雙手抓穩(wěn)貨包前的尖角,扛住了,在碼頭上飛奔,像頭小狼。離家出走,與其說是和父親祖母脫離關(guān)系,不如說是逃離姐姐們莫名其妙的痛苦和憤怒。但痛苦和憤怒還是會卷土重來,妻子為了她那殺人犯弟弟四處奔波,高價請來精神病專家上法庭也無濟(jì)于事,最終心力交瘁而死。他根本無法理解這個女人對弟弟無底線的溺愛,覺得她可憐又可悲。他一人操持妻子的葬禮,顧不上孩子們,連桌上那碗放了好幾天的湯都顧不上。湯中的蓮藕早溶成了一灘紫泥,幾塊排骨漂浮在油湯上,露出慘白的一角,極緩慢地發(fā)酸變腥,隨屋內(nèi)的熱氣一潮一潮往外涌。葬禮快結(jié)束,他終于能坐下來,試著將這碗湯熱了熱,始終吃不下去。最后一位吊喪的客人,是他的鄰居,一個老寡婦,她對他說,他應(yīng)當(dāng)把女兒送到鄉(xiāng)下姑姑家,等她長大成人再把她接回來。他覺得奇怪,認(rèn)為自己隨時可以再為孩子們找到一位母親。直到這時,他都還沒有考慮“斗狗”生意。這幾年,他從貨船上私運了不少煙絲,打算以后在彌鎮(zhèn)上盤下一個小賣鋪,門口搭出一個竹棚子,棚子正中再擺好兩張高凳,上面橫塊鋪板,這就成了售煙攤子。除了賣點土煙,他還可以賣點別的,完全能夠供養(yǎng)一家人,他不明白再找個女人有什么困難。但是那位吊喪的寡婦卻搖頭說,你不可能再找到一個女人了。他心中冒出了畏懼,也有虛弱,還有舊事重提的難堪。當(dāng)年為了救“瞎子船”,有人在水下拉走了他,他揀回半條命,只是再也生不出孩子了。還好,那時他已經(jīng)有了一個兒子,還不記事,妻子呢,正懷著茉莉。這些事他是不會跟彌村的男人們說的。
暴雨停歇自然得上岸,而貨船早已離他們遠(yuǎn)去,只留“瞎子船”上的人懷著空茫茫的心,望著同樣空茫茫的江面。岸上的生活也早變了。將小茉莉送到鄉(xiāng)下,他再回彌鎮(zhèn),又過了三四年。快到年底,天氣雖終日晴朗,降溫卻來得很快,他領(lǐng)著兩個兒子在彌鎮(zhèn)四處接貨。那時,彌鎮(zhèn)路邊每隔兩三個電線桿下就停著幾輛燒油的人力小三輪,小三輪上支起個綠色的塑料雨棚,以免司機(jī)和乘客風(fēng)吹雨淋,棚內(nèi)有兩條長凳,但兩個成年人相對是坐不下的。這幾年在街上冒出來的人力小三輪,越往鎮(zhèn)中心越多,到了彌市城里,少說都有三四千輛。報紙上說,只有一千輛屬于合法經(jīng)營。彌鎮(zhèn)的人們都稱呼這車為“麻木”,因為司機(jī)油門一踩,車就猶如酒鬼行路,搖搖晃晃?!熬乒怼?,這兒的人們又叫作“酒麻木”。其實這車載得最多的乘客也是“酒麻木”,“酒麻木”們都從鎮(zhèn)中心的太湖石來。家城帶著家塢鬧別扭,非要坐一次“麻木”,一步都不肯走了。他帶著兒子們扛了許久的貨,如果不能滿足這個簡單的愿望,就僅僅是個無能到只知道為兒子們遮風(fēng)擋雨的父親,于是他們鉆進(jìn)了“麻木”。
司機(jī)沒回頭,也沒問地址,直接踩了油門往前。他拍了拍司機(jī)的肩膀,師傅,我家不往這兒走。司機(jī)還是沒回頭,繼續(xù)說,老板放心,太湖石路那邊都是我朋友。司機(jī)的話消散在逐漸跑起來的晚風(fēng)里,他和兩個男孩在黑夜中睜大眼睛,看兩邊的商鋪燈火輝煌,紅黃車流填充馬路,紅綠燈指揮整個夜晚,人群在斑馬線一齊走過。年輕的、年邁的,成雙成對的人,總給夜晚帶來重歸秩序的安定。摩托和三輪齊刷刷亮起車燈,致敬這個美妙的夜晚。無數(shù)只車燈,像是無數(shù)只眼睛,在霓虹招牌搖曳的夜中穿行對視。街上不時有人高聲咒罵幾句,卻沒引起太大波瀾。在這樣喧鬧溫馨的夜晚,偶然的失態(tài)也盡可以釋懷。
太湖石路到了。雖說是“太湖石路”,其實只是一條小巷子。下了車,他們先看到的是一排又一排擦皮鞋的女人。這些女人們似乎終日無所事事,整天只知道坐在粉紅或淺綠的塑料高椅中,蹺著二郎腿,腳踩擦鞋箱,手肘壓膝蓋,指間墊著香煙。他注意到,她們指間不再是自己賣的老式卷煙,而是裝在紙盒里、細(xì)長的新式香煙。她們的談話也如寶藍(lán)色煙霧,虛無縹緲,卻始終燃燒不盡。原來岸上的世界早已成了女人的世界,她們就是太湖石路的哨兵。她們對他,甚至對兩個男孩,對每一個過路人行注目禮,大笑以求引來注意。她們左手邊是一些兩三平米的小店鋪,墻上貼滿花花綠綠的指甲片,搭個桌子板凳,女客人背朝外坐,一只手背放在小枕頭上,另一只手迎風(fēng)甩著,欣賞著。她們右手邊是一排藍(lán)白紅的轉(zhuǎn)燈,燈下掛著早已洗得看不清顏色的毛巾。在她們頭頂上,“十元三曲”的歌舞廳燈牌拼命閃著。女人們一會兒露出艷紅的牙齒,一會兒伸出深藍(lán)的舌頭,叫他們捉摸不定。
幾個女人主動走過來摸家城和家塢的頭,邀請他和男孩們上去坐坐,跳跳舞。在這樣一個完全由女人主導(dǎo)的世界里,好像回到了最初,而在最初什么都是平等的,沒有任何道德和地位之別。這是生活中最難揣測的事情,明明應(yīng)該由最信任的人教會他,但所有人都閉口不談,任憑他去承受、遺忘,再掙扎著去成熟。他是這樣,他對兒子們也會是這樣,家庭就是靠這種默契運轉(zhuǎn)著。他跟隨一個擦皮鞋的女人上了樓梯。那個女人一頭藍(lán)發(fā),黑色皮衣外套下是一件寬大陳舊的白裙,薄得像一層紗,薄紗中略微顯出身材輪廓,有點臃腫,一切都在下墜,乳房、小腹、屁股,這反而讓他安心。貓眼閃了一下,門后有人,還聽到貓叫,很細(xì)弱,但穿透力強。說是舞廳,其實更像是普通人家的客廳。他沒問是否需要換鞋,直接踩了進(jìn)去。藍(lán)發(fā)女人陪他坐在舞廳一角,舞廳頂部盤踞著復(fù)雜的歐式吊頂,沉重水晶燈罩中支棱出格格不入的白熾燈,黑黃印跡從天花板四角往下侵蝕。無論是椅子、桌子、燈,還是男人女人,都好像是來這里短暫聚會,天亮就走。藍(lán)發(fā)女人望著他,眼神濕漉漉的,輕松自然,對待他好像許久不見的好友,似乎只要兩人打破最開始的沉默,立馬就可以恢復(fù)到十幾年前的關(guān)系。她不避諱他的觀察,還向家城和家塢招招手,又沖茶幾下嘬嘬嘴,三只小花貓跑出來,豎著尾巴。
夠他們玩的了,她笑著說,任由小貓撲她的手指。
他也向小貓伸手,感受它粉色的鼻尖,和女人的眼睛、嗓音一樣,濕漉漉的。
不過,很快,他和兒子們就被幾個男人從樓梯上扔了下來,腰背部受了狠狠的擊打。藍(lán)發(fā)女人站在臺階上,往下望著他。藍(lán)發(fā)女人說他根本算不得是個男人,那姑娘脫了他褲子,嚇了一跳,那些“麻木”現(xiàn)在什么變態(tài)都敢往這里拉。他沒在意女人的話,躺在地上,意外發(fā)現(xiàn)在這個世界里居然還是會有男人。站在他周圍的男人們立馬用腳將他翻了個面,讓他肚子朝上,他們的腳踩在他小腹上,慢慢打圈揉搓。怎么樣?我們就這么好好踢他一頓?一個男人說。那當(dāng)然,反正他現(xiàn)在也沒什么可擔(dān)心的啦!另一個男人哈哈大笑。于是男人們的腳從各種方向擊打他小腹以下,而他確實沒什么感覺,更別說是疼痛了,只覺得無數(shù)彩色燈光在他腦袋上亂晃。這個女人組建的夢幻世界崩塌了,真正的男人的世界再次降臨,他們背靠女人的譏笑和默許,成為獨一無二的新偶像。他感受到的不只是他的心跳,還有那些男人們的心跳,所有的心跳都匯合在一起。有股暖流從他鼻孔中冒出來,心跳也隨著這股暖流擴(kuò)大到四肢所有角落。仰面朝天,他看著那些男人快活甚至是喜悅的表情,并不覺得惡心難受,反而轉(zhuǎn)頭,帶著勝利的微笑望向站在臺階上的藍(lán)發(fā)女人。她早別過頭去,不想看這場野蠻的游戲。他們踢他,好像踢一條狗。他完全能理解他們的快感,眼前亂晃的彩色燈光變得清晰自在,擊打聲變得英雄豪武,咚咚地分隔開男人與女人。哈哈,踢得更猛些!他想,只有他能理解他們,因為他正是他們中的一員,他當(dāng)然知道踢一條狗有多么快活。怎么樣,你能給男人帶來這些嗎?你能給他們帶來這樣的快活嗎?你能理解這樣的快活嗎?你以為世界上只有一種快活嗎?他在心中質(zhì)問那個藍(lán)發(fā)女人。等他們終于放過了他,他繼續(xù)頂著青一塊紫一塊的臉繼續(xù)在太湖石路轉(zhuǎn)悠,身后跟著早已嚇傻的兒子們。太湖石路真是一個雜亂又危險的迷宮,他想,通往迷宮出口的路可不止一條。
……
(全文見《上海文學(xué)》2024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