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焦火熱生活 書寫時代新篇”中國作家網(wǎng)駐站內(nèi)刊優(yōu)秀作品聯(lián)展 沒人知道老樊是誰
那個人來到柳村的時候,剛過小暑,天氣熱起來了。堡子山上的草木異常蔥蘢,天格外藍(lán),空氣格外透亮。
他敲響了村主任大旺家的門。
大旺家的小二樓像一座碉堡,密密匝匝的房子,密密匝匝的窗格子,院子里只留下一個窄窄的過道兒。
現(xiàn)在,村里人都住在這樣的碉堡里。
天藍(lán)色雙扇大門上那扇小門吱呀一聲打開,大旺披一件米色夾克衫,一邊走一邊把口罩的帶子掛在耳朵上,出門站在了白亮的陽光下。
他對著藍(lán)色醫(yī)用口罩上的那雙眼睛看了一會兒,他不認(rèn)識他。
“我剛從二貴家來,想種他家那塊地,那點地攪不住人,你家的地與他家的連畔……”
“地?”大旺有些疑惑地看著他。雖是農(nóng)民,因村子臨著縣城,川道里的地都被征用了,大家對地的概念有些模糊了。
“堡子山,堡子山的那些。”
“哦——”大旺恍然大悟的樣子。那些地在半山腰上,是早些年推出來的一些梯田,澆不上水,這些年都撂荒了。
“種去吧,不過我要提醒你,那些地靠天吃飯,打不了多少糧食的——可不敢種大煙?。 ?/p>
“哪能呢,不會的!”
那個人又到了下一家,說他是從大旺家來的。
他如一只蝴蝶,從東家進(jìn)去,又從西家出來,飄蕩了一上午,就把村里三十幾戶人家都走遍了。村里人就都知道了他。
四十來歲,開一輛老款捷達(dá)車,薄薄的灰色夾克衫,藍(lán)褲子,軟底皮鞋。戴著口罩,掛著滿頭的汗水??淳耦^像名干部,但衣服上那層隱隱的灰塵,尤其是鞋子,很久沒上過油了,又讓人覺得他的生活肯定不怎么如意。二貴賣豆腐,愛打聽,很快就知道了他姓樊,大家就叫他老樊。
得到了大家的允諾,老樊就開始忙乎了。堡子山是村里人最早居住的地方,山上有窯洞,后來搬到了平坦的川道里,再后來又到了縣城邊上的公路兩邊。堡子山離村子越來越遠(yuǎn)了,除了吆著一群羊的愛球,大家?guī)缀醵疾蝗ツ抢锪恕?/p>
老樊的車在縣城和堡子山來回穿梭過多趟后,就一頭扎進(jìn)了山里。大家在愛球的描述里,約略地知道了他的一些信息。愛球說老樊把二貴家廢棄的窯洞收拾了,住在了里面。把建設(shè)停在他家老院子里的那輛小四輪拖拉機(jī)修好了。說起拖拉機(jī),大旺還記得當(dāng)年建設(shè)戴著副打了一個疤子的石頭鏡子,兩個耳朵上都夾著煙,開著小四輪,后面掛著狼牙棒般的犁鏵耕地的情形。多久的事情啊,現(xiàn)在建設(shè)有兩輛雙橋車,那車才叫氣派呢,停在路邊,高高在上,像一座座小山。
老樊是會種地的,他先從糞肥上下功夫,把村里人家的廁所都承包了下來,拖拉機(jī)上放著幾個塑料大桶,一趟趟運到山根,用黃土和上,壓成了糞堆,然后開始犁地,等那些地都犁過了,已經(jīng)深秋了。他買來了種子撒進(jìn)去,幾場秋雨,就看見綠絨絨的小嫩苗了。他種的是冬麥。
整個冬季,他的行跡都若隱若現(xiàn)。偶爾,他開車路過村莊,去縣城買生活用品,碰上了,村里人就問他:“老樊,干啥去?”買油、買面、買蠟燭、賣煤……他說。那年的春節(jié),他也是在窯洞里過的,臘月天,有人看見他在街上買年貨咧!
轉(zhuǎn)眼開春了,汭河水開了,大地開始返青。老樊又開始忙活了。他把糞堆挖開,撒糞。經(jīng)過一個秋天和一個冬天的發(fā)酵,又經(jīng)過?頭的挖掘敲打和鐵鍬的翻轉(zhuǎn),糞肥的身姿就變得柔軟溫和了,散發(fā)出一種醇厚深遠(yuǎn)的味道。他把糞肥裝上車,運到地里,舉起鐵鍬,天女散花般一鍬鍬向高處、向遠(yuǎn)處散開來。那些糞肥嘩嘩地落下去,打得麥苗哆哆嗦嗦的。
累了,坐在田埂上,點燃一根煙,很愜意的樣子。有時,他從隨身攜帶的一個咖啡色綢袋子里掏出一把二胡,搖頭晃腦地拉起來。崖娃娃像個大音箱,把那些聲音擴(kuò)大、傳遠(yuǎn)。那聲音抑揚頓挫,時而迅捷、時而緩慢,時而尖利、時而渾厚。聽過二胡的人,不止是群山、樹木和麥苗,還有愛球。愛球是個放羊娃,在漫長的放羊時光里,音樂是他最忠實的伙伴。開始他用小收音機(jī)聽,后來用隨身聽聽,現(xiàn)在用手機(jī)聽。秦腔最多,鋼琴二胡笛子也有。
第一次聽到老樊拉二胡,他就聽出是《賽馬》。他拉得很好,感染力很強。音符擦著梯田、擦著樹木、擦著山峁疾馳而過。那一刻,愛球停下了腳步,羊群停止了吃草,群山和樹木卻飛跑了起來。
愛球幾乎每天都能看見他,碰見他拉二胡,他就停下來,和他的羊一起聽曲子。更多的時候,他看見他在地里松土、除草,忙活著。麥苗開始只是蓋著他的腳面,后來齊了他的小腿,再后來就齊了他的腰。田野一天天飽滿擁擠起來,老樊卻一天天變得渺小了。
端午節(jié)一過,麥梢開始發(fā)黃了。愛球連著好幾天沒看見他。他跑來對大旺說老樊不見了。
不見就不見了唄!大旺輕描淡寫地說,他來的時候也沒專門給村上打招呼啊。
愛球說:“那些麥子,麥子咋辦?”
“把你的羊放好,人家能種就能收!”大旺把愛球嗆了一頓。
麥梢子一黃開,太陽光就成了涂彩筆,不幾天就把地里涂得斑斑駁駁的了。愛球又一次找他,說老樊的鋪蓋也不見了,怕是真走了。看他那火上房的樣子,大旺就和他相跟著,進(jìn)到了山里。大旺最近一次進(jìn)山,已經(jīng)是三年前的事了,那時候,幾個老人種了點莊稼地,零零散散的,山上又荒,他們就找村上,看能不能把他們的地調(diào)到一起,互相有個照應(yīng)。有啥不行的,反正都荒著,他把兩個隊長叫到一起,很快就辦好了?,F(xiàn)在,這些老人有的去世了,有的病倒了。還有幾個精神些的,兒女們都不讓種那點地,忙忙活活一料子,還不夠娃娃們出外打工半月的收入,路那么遠(yuǎn)山那么高,萬一有個磕磕碰碰的就頭比身子大了。
在他的想象中,山中肯定凋敝得連路都沒有了,滿山只有幾個放羊人和他們的羊走著。事實卻不是這樣,進(jìn)入溝口,他就看見到了山腳尚未用完的糞堆,散發(fā)著醇厚的氣息,旁邊,一條黃土路,帶子般閃著黃亮深入了山中。路不寬,汽車過不去,走拖拉機(jī)綽綽有余。過去山上是很窄的山路,后來村上專門找推土機(jī)推了一條,這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這幾年走的人少了,路就多處坍塌,荒草長得有半人高了。
“這路是老樊修的?一個人修的?”
“可不是嘛。忙完農(nóng)活就扛著鐵鍬?頭瞎忙活,他還把老院子都修了呢!”愛球說:“閑的,閑得蛋疼?!?/p>
大旺到路旁的那些老莊子看了看,大部分窯洞都沒了門窗,坍塌得很厲害,但每個院子的荒草都除掉了,院子被平整了出來,黃燦燦的。二貴家的窯洞還安上了門窗,老式雙扇木門。門臉和里面都上過墻皮,炕墻上貼著報紙,窗戶上糊著白紙,窗臺上一個鐵茶葉罐上有燃過蠟燭的累累痕跡——村里人都搬走后,山上就斷電了。在建設(shè)家的老院子里,他們看見那輛修好的小四輪拖拉機(jī)上蓋著塑料布,安安靜靜地停在院角。
人可能真走了,炕上的鋪蓋沒有了。
大旺站在建設(shè)家的院邊,回頭看向溝里,那條黃土路在樹木青草的綠波里那么扎眼,像一根藤,一家家老院子就是藤上的果實。他心里不由地翻騰了一下。繼續(xù)往前走,轉(zhuǎn)過山峁,眼前豁然開朗,那些地,老樊說過的那些地——幾層層梯田像一幅畫掛在他面前。太陽架在堡子山巔,陽光撒下來,蒸騰起來的水氣彌漫在樹梢、梯田和半空,與湛藍(lán)天空下飄蕩著的那些白云連在了一起,那些梯田朦朦朧朧、亦真亦幻??諝庵械乃椤淠静菘蒙系穆吨檎凵涑龅奶摴猓苿右幌履抗?,動一動身子,都變幻著不同的色彩。梯田里種的是麥子,每一層地的周邊都有一圈綠色植物,一尺多寬,開著星星點點的小紫花。那些綠植和紫花給即將黃熟的麥田鑲上了綠邊。大旺想起了帶著孫子逛超市時,看見的那些鮮亮可口的夾心蛋糕。
大旺的心里又翻騰了一下,他種了大半輩子地,從沒種得這么別致過,也從沒認(rèn)真欣賞過地里的風(fēng)景。就像老伴,跟她生活四十多年了,給他生了一個女子一個兒子,讓他兒女雙全。她的針線和飯菜在村里有口皆碑,他卻從沒特別在意過她。女子大,嫁到了縣城。兒子上完大學(xué)后留在了外地,有了孫子后,老伴就去領(lǐng)孫子了。兒子把他倆都叫去了的,可他適應(yīng)不了大城市的生活,那些龐雜喧囂的聲音讓他煩躁。還有那些高樓,那么突兀地就站在了他面前,使勁抬起腦袋也不看到頂。故鄉(xiāng)黃土山的高度比這些樓高,但它們高得講道理,有人情味,慢慢的高起來大起來,讓人有個緩沖和適應(yīng)的過程。這些高樓,才不管適應(yīng)不適應(yīng)呢。 不到半個月,他就把老伴留在那里,自己跑回來了。結(jié)婚幾十年了,這是他倆第一次分開這么久,在那些無聊漫長的夜晚,他翻開相冊看,吃驚地發(fā)現(xiàn),她曾經(jīng)是那么美,尤其是年輕的時候,高挑、俊秀、甘甜,自己拘拘謹(jǐn)謹(jǐn)?shù)卣驹谝贿?,有些配不上她啊。一輩子了,他還把人家吆來喝去的,他忽然有些臉紅。
大旺的年齡說老不老、說小不小,還閑不住,總要干點啥的。他在建筑工地當(dāng)過小工,在學(xué)校當(dāng)過保安,后來在清潔隊倒垃圾。可以說他這個年齡能干的事他都干過,唯一沒想過的就是回到土地上去。雖然擔(dān)任著村主任的職務(wù),實際上他是最早離開土地的人,為啥?種地不掙錢。
他忽然覺得,老樊到這里來,是要給他某種暗示。一個與這塊土地毫無關(guān)系的人都能這么耐心地侍弄土地,自己卻躲得遠(yuǎn)遠(yuǎn)地,任那些地荒著。自己是個啥農(nóng)民嘛!
他掏出手機(jī),給兩個隊長分別打了電話,讓召集村里人,有多少是多少,來這個山峁開會。老樊走了,留下麥田待收,需集體決議!
最先上來的是二貴和建設(shè)的媳婦,一個瘦得像麻桿,一個胖成一坨肉。兩個都哭喪著臉,嘴里絮絮叨叨在罵人?!膀_子,一看就是個騙子,我咋就信他了呢?”原來,老樊當(dāng)時住窯洞、用拖拉機(jī)的時候,都有過口頭協(xié)議,要給一些費用,結(jié)果,前后快一年了,費用沒給,人卻走了。她們一邊罵老樊一邊請大旺給她們做主。
麻桿說:“村上出面,給派出所報個案,一定能抓住?!?/p>
一坨肉說:“騙我們事小,事情傳出去可就大了,柳村的人啥時候叫外人騙過?”
大旺笑咪咪地看著他們,問他們有合同嗎?有協(xié)議嗎?都沒有,哪嚷嚷啥?
“你是村主任,不能胳膊肘往外拐??!”兩個女人一起攻擊他。
人來得差不多了,大小二十幾個。
大旺沒理兩個女人,放聲說:“你說這老樊也是個怪人,眼看麥子黃了,人卻不見了。他能到這里,肯定跟這里有牽連,誰家的親戚,快給捎話,滿村子的莊稼人,總不能看著麥子落了吧!”
無人回應(yīng)。
大旺說:“老樊來我家的時候說是從二貴家剛過來,二貴,他不是你家親戚?二貴,二貴,你說個話?!?/p>
“主任,我在這兒吶!”二貴搭著腔轉(zhuǎn)過山峁,后面跟著建設(shè)。
還沒等大旺說話,麻桿就嚷開了:“啥親戚不親戚的,說好了住窯洞給錢的……”
“嘴給我夾??!”二貴訓(xùn)斥著女人,把手里的一個牛皮紙信封晃了晃。后面的建設(shè),手里也拿著同樣一個信封,給一坨肉眨眼睛。兩個女人就都不吭聲了。
二貴說他也不認(rèn)識,老樊來他家的時候說是從建設(shè)家來的。建設(shè),是不是你家親戚?建設(shè)說他也不認(rèn)識,老樊來的時候說是從愛球家來的……就這樣驢推磨般轉(zhuǎn)了一圈,大旺明白了,老樊其實跟村里誰都不認(rèn)識,他打聽了幾個名字,就一家拐帶一家地說,把地拿到了手上,能人??!
“嘿,好素材,好素材!你說他到底是個啥身份呢?”說話的是學(xué)文,村小學(xué)教師,他兩眼放光,把眼鏡一掀一掀的。他喜歡寫小說,村里有啥新聞,總是跑在最前面。他的話為大家打開了想象的閘門。
愛球說:“鬧不好是個搞藝術(shù)的,來這里找靈感的,他那二胡拉的,國家級水平?!?/p>
看到建設(shè)手里的信封,一坨肉也不急躁了,她說:“一定是個文化人呢,說話細(xì)聲慢氣的,弟妹長弟妹短的,像是個老親戚,對了,他向我借過紙和筆呢?!?/p>
愛球說:“我說呢,窯洞的燈亮半夜呢,保不準(zhǔn)他是個作家。白鹿原上有一個老漢,躲在老院子里,寫了一本書,世界都出名了呢!你說他會把我們的堡子山、汭河和我的羊?qū)戇M(jìn)小說里嗎?”
學(xué)文說:“哎呀呀,你們咋不早說呢,要知道我就去向他請教請教?!?/p>
看大家七嘴八舌的,大旺就插了一嘴,他說:“藝術(shù)家能把地種那么好,你們看,那幾塊梯田像啥?”
在逐漸升起的白亮的太陽光的照射下,蒸騰的水氣不見了,天空與山峁接壤的界限有些模糊,泛著乳白色。再往后看,就是是深遠(yuǎn)的天空,空曠而蔚藍(lán),上面飄著一朵朵白云,云朵的邊沿發(fā)著白亮的光。藍(lán)天白云如一個巨大的斗篷,憐惜地包裹那幾塊夾心蛋糕。地里的麥子似乎比那一陣又黃了一些,地邊的花兒也比剛才紫一些了。
“太美了,簡直太美了?!睂W(xué)文一驚一乍地贊嘆著。
“咋,你不會認(rèn)為他是個農(nóng)民吧!可不像,雖看不見臉面,那膚色就不是經(jīng)常背日頭的人?!?/p>
“會種地不假,還該是沾著文化人的邊,哪個莊稼漢有那閑工夫,給地包邊邊,能包出錢來?
“不會是個官吧,事情包不住了,躲到這里來了,長相衣著看著像個干部呢!”
“去去去,越說越?jīng)]邊了!”大旺說。
“其實也不一定,說是官或破產(chǎn)的大款都說得通,威風(fēng)八面的一輩子,忽然啥都沒了,他也許出生在農(nóng)村呢,就想起小時候在家種地時的好,又不能回老家,就跑到這里來了。世間啥最好,種地放羊,天高地闊,天王老子我第一嘛?!?/p>
“有照片嗎,誰有他的照片,去派出所查,現(xiàn)在全國聯(lián)網(wǎng)了?!?/p>
“查啥查,先不說有沒有照片,疫情期間都戴著口罩,憑一雙眼睛能看出個啥?”
“哎,大家注意他的名字沒?老樊,怕是老煩吧,這不明擺著嗎?煩了,來這里找清凈。這個我有體驗,那一年,出去買車,錢讓人偷了,我鎖著旅社的門一個人待了三天。這是決定生死的三天,想開了就出來,想不開就把自己收拾了。老樊一定是碰上難腸的事了,在這里經(jīng)歷了生死,想開了,就走了。麥子只是他解心慌的一個由頭?!?/p>
你一言我一語的,太陽升到了頭頂,火辣辣,空氣澄澈剔透,那塊夾心蛋糕愈加鮮亮起來。二貴說:“主任,我得送豆腐去呢!”大家的眼光也都盯著大旺,誰家都有事呢。大旺說:“是這,明天再等一天,大家都留意一下,如果能聯(lián)系上老樊最好,如果聯(lián)系不上,后天一大早,大家?guī)乡牭?,還在這里集合,一家出一個勞力,既然山上有麥子,我們就要把它收回來,我們是農(nóng)民?!?/p>
一天很快就過去了,沒有老樊的消息。晚上,大旺把草帽找了出來,把多年不用的鐮刀從雜物間里拿出來,端一盆水,乘著月色把刃子磨得雪亮。那一夜,他有些興奮,似睡非睡,久違的鐮刀割在麥稈上的那種巧妙的力量有一下沒一下地拉拽著他,把他一次次拉醒。
第二天,他早早就到了山峁上。自然,他是第一個。他并不著急,在地邊坐下來,定眼看著繚繞在水氣里的那幾塊梯田,只兩天的工夫,麥地就黃得耀眼了,地邊的小紫花密實起來了,點綴得那幾塊夾心蛋糕更水靈了。
等了近一個多鐘頭,各家都來人了,老人居多。愛球來了,他說他和老樊相處最多,這個忙他要幫,他把羊趕到山里就過來了。二貴和建設(shè)這兩個大忙人居然也來了,二貴在炕席底下、建設(shè)在拖拉機(jī)坐墊底下都找到了老樊留下的租金,那是個講信譽的人,不辭而別一定有他的苦衷,這個忙他倆一定要幫。
“只是,那么多地,要割到啥時候呀!”二貴手搭涼蓬看著前面。
“路不行,要不叫臺收割機(jī),兩小時就收完了。”建設(shè)說。
“你們這些年輕人??!就那么點地,膀子一甩就沒了?!?/p>
正說著呢,山峁后轉(zhuǎn)出幾個人,都和大旺年紀(jì)相仿,半老不老,手里拎著鐮刀?!按笸?,收黃天咋不叫我們,吃獨食?。俊比藳]到跟前就喊上了。大旺一看,都是河對岸槐村的人,有的認(rèn)識,有的不認(rèn)識。說話的是老李?;贝搴土逡粯?,川道里的地都被征用了。
“吃羊肉泡、看戲不叫你們是吃獨食,這收黃天背日頭的事兒,還獨啥呀。”
“你還別說,這幾年羊肉泡經(jīng)常吃,麥子一次都沒割過了,都快忘了自己是個農(nóng)民了?!?/p>
“這些麥子好啊,這些麥子把我們這些老家伙又聚在了一起,這些年我們分散在城市的各個角落,走哪都是打雜的,農(nóng)民只有站在地里才像個主人!”
“大旺,這是你的地盤,你就帶著我們干,像生產(chǎn)隊時那么干。”
本來是一次被動的夏收,三說兩不說就有了別樣的意義。大旺忽然明白了這些天無由興奮的原因,他又站在厚實的土地上了!他開始派工,讓愛球領(lǐng)了幾個人,去山下,清理大場,把庫房里的脫粒機(jī)拉出來,維修接電,備用。他自己帶人在前面收割,二貴帶人在后面打捆。建設(shè)把拖拉機(jī)開來,帶幾個人負(fù)責(zé)運輸。
加上老李帶來的幾個人,人就不少了,那點地看起來很多,一攤,就沒多少了。擱在前二十年,也就一個上午的活。大家卻整整干了三天。多年不種地了,大家的皮膚白了腰身粗了,再加上年齡的原因,干活都不利索了。更主要的是大家的心情是閑散的愉悅的,不像早些年靠在土里刨食養(yǎng)家糊口,整天急急慌慌的。第一天乘著早晨的清涼干了一氣,大旺就讓大家回家了。第二天早晨再來,大部分人都大包小包的,有帶饅頭餅子的,有帶牛肉雞蛋的,有帶涼茶礦泉水的,二貴把賣豆腐用的兩把大傘撐在地頭上。干活干到中午,大家聚在傘下和地頭的樹蔭里,把帶來的東西攤在塑料布上,席地而坐,東拉西扯。
誰掙了多少錢,誰家的兒女考了什么大學(xué)。二貴這些年賣豆腐,嘴皮子利索得很,把五魁進(jìn)城錯進(jìn)女廁所、讓人差點當(dāng)流氓抓了的笑話講了一遍。大家先是笑,后來沉默了好一會兒。這個年齡段的人,大部分都出去帶孫子了,每個人的境況不同,有的一去多少年不見面,生活得咋樣不好說。有的一年半載就回來一次,這其中包含的東西就很復(fù)雜,就像魚兒,在水下憋久了總要在水面上換換氣。大旺想到了老樊,不管他是干啥的,他一定是來村里換氣的。
第三天下午,麥子基本收完的時候,學(xué)文把小學(xué)里的娃娃帶來了,娃娃們穿著校服、戴著紅領(lǐng)巾,散布在地里拾麥穗。
“娃娃們學(xué)業(yè)緊張的,把他們帶來干啥?”學(xué)文事先沒打招呼,大旺有些埋怨。
“給娃娃放個忙假,補補課,就像我們小時候一樣。這些娃娃,大部分不認(rèn)識麥子咧!”
“對對的,對對的,還是你們文化人想得周到!”學(xué)文一句話把大旺說服了。
麥子割了,地邊上的那些綠色植物就變成了一圈圈四五十公分高的圍墻。頂端一支支疏朗的大麥穗般的花穗,密密麻麻的米粒般的紫色花蕾連綴在一起,很耀眼。視線順著彎彎的圍墻看過去,眼前就有一條條環(huán)形飄帶飄來飄去,一些孩子順著圍墻的曲線奔跑著、呼喊著,那些飄帶就如浮在山間透亮的光波里,起起伏伏、飄飄灑灑。
整個收獲過程都能聞見淡淡的香味,現(xiàn)在,沒有了麥子的阻攔,那香味就濃烈起來,甚至讓人醺醺然似有醉意。
“這是啥花?”大旺放聲問。
沒人回答,一會兒,建設(shè)撓著腦袋說有一年他跑車路過外地的一個山谷,那個山谷全是紫色的,芳香撲鼻,有很多游客專門跑去看呢,他停下車下去轉(zhuǎn)了一圈,聽見有人說那花叫勿忘我。
“勿忘我,勿忘我?!贝笸钸吨矚g這個名字,也隱約捕捉到了老樊種這些花的意思。
一會兒,學(xué)文把手機(jī)拿到面前,說他用軟件識別了一下,這花雖然和勿忘我很像,但不是,好像應(yīng)該叫薰衣草。
大旺潦草地看了一下他的手機(jī),嘴里嗯嗯了兩下。他已經(jīng)認(rèn)定了,就叫它勿忘我。
麥子不多,用脫粒機(jī)很快就脫出來了,脫離和晾曬的那幾日是最熱鬧的,不單是參與收割的人,村里的一些女人娃娃也加入了進(jìn)來,嘰嘰喳喳、熱火朝天的,村里已經(jīng)好多年沒有這樣歡騰的場面了,很多年沒有了這樣親密的協(xié)作了。
麥子曬透后裝在蛇皮袋子里,碼成了一座小山。大旺讓學(xué)文做了一張表,統(tǒng)計出了各家的地畝,又把槐村老李他們的名字栽進(jìn)去,他打算按畝數(shù)多少和出工情況把麥子分配給大家。說好了讓大家第二天來大場的,第二天,大旺等了整整一個上午,一個人都沒有。
大旺掏出手機(jī)挨個通知,愛球說他去縣城給羊肉館送羊了,二貴說他正在市里賣豆腐呢,學(xué)文說娃娃們拾完麥穗回來很興奮,他得趁熱打鐵,讓好好寫幾篇作文,爭取在最近一次征文中獲獎。大旺也把電話打給了槐村的老李,老李說他現(xiàn)在正在火車上,又要走,去城里帶孫子,他說再收黃天一定要通知他,沒有比在土地里勞作更舒坦的了……
下午,還是沒有一個人來。天邊出現(xiàn)了黑云朵,還有隱隱的雷聲,糟了,下雨可咋辦,大旺忙找塊大塑料布,拉扯著想把糧食蓋住。這時候,建設(shè)開著拖拉機(jī)來了,帶著幾個人,他把糧食裝上,一趟趟運到老樊住過的二貴家的窯洞里。建設(shè)說大家的心思不在這些糧食上,這些天耽擱了不少事,都去忙了。他說糧食先給老樊存著,萬一他哪天回來找呢?或者就讓大旺自己看著辦,第二天他也要出門呢!
窯洞里那些糧食,梯田里那些勿忘我,成了大旺心里的牽掛。他三天兩頭往溝里跑。走在路上、站在山峁或坐在二貴家窯院的石頭上,他經(jīng)常產(chǎn)生幻覺,他覺得老樊正悶著頭,從山道上向他走來。
“老樊啊,你到底是誰啊,我們本來井水不犯河水的,你跑到這里添這念想干啥!”他經(jīng)常在心里說。
小暑過后,他開著拖拉機(jī)用塑料桶開始收集各家的糞肥,在山根壓成了一條條糞堆。他開始修路,修老樊修出的那條路,讓它更平坦、更寬闊。他找村里的木匠做了些老式門窗,把能收拾出來的老院子都收拾出來了,把能安的門窗都安上了。他把那些糧食分別放在了那些窯洞里。
他讓村里人放出話去,說如果有人潑煩了,想躲個清靜,或懷念農(nóng)家生活了,可以來這里住住,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吃的呢,只要老樊的糧食還有,隨便吃。 村里人吃驚地看著他,還是把消息放了出去。
入秋,給那些地上過底肥后,大旺開著拖拉機(jī)犁耕了起來。他給地里撒上了種子。那些花,是根生的,冬季來臨前,他用黃土打起了壟子,春季又挖開了。
老樊一直沒回來。村里還真出現(xiàn)了一些陌生面孔,他們戴著口罩,住在老窯洞里,有的會主動去干些農(nóng)活,有的就靜靜地待著。有的大清早的咿咿呀呀地練聲,有的支個畫架子,畫霧氣里的梯田。一段時間,窯洞里的人很多,一到晚上,油燈把窗戶紙映得星星點點的,一段時間又沒人了。
大旺從來不問他們的來處,也不問他們的去處,見面,不管男女,打招呼都說:“老樊,早!老樊,干啥去了?!庇行┤藭忉?,說他不姓樊??墒窃僖淮我娒?,大家還是這么叫他。
端午來臨,麥梢子黃了,地邊上的花也開了,大旺找到了學(xué)文,讓他幫他發(fā)微信。他讓學(xué)文把微信發(fā)給村里和周圍去城市帶孩子的那些老人們,說又快收黃天了,勿忘我也開了,大家回來透透氣。
“是薰衣草!”學(xué)文一邊幫他編輯微信一邊糾正,可是下一次,他又把它們叫勿忘我了。
楊軍民,甘肅涇川人,寧夏石嘴山市作協(xié)主席,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小說集《狗叫了一夜》。
(首發(fā)于中國作家網(wǎng)駐站內(nèi)刊《原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