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無限開放的存在” ——阿多尼斯訪談錄
阿多尼斯
訪談現(xiàn)場
編者按:9月28日至10月15日,主題為“母語的邊界”的“香港國際詩歌之夜2024”在香港、上海、南京、深圳、秦皇島等地舉行。旅居巴黎的阿拉伯著名詩人阿多尼斯在線上參與有關活動。日前,阿多尼斯作品的中文譯者、北京外國語大學薛慶國教授應香港詩歌節(jié)基金會之委托,專程前往巴黎,就“母語的邊界”這一主題對阿多尼斯作訪談。本報刊登訪談的部分內(nèi)容,以饗讀者。
薛慶國:今年香港詩歌之夜活動的主題是“語言的邊界”,我們先探討一些關于語言的問題。您認為母語阿拉伯語對您意味著什么?您對阿拉伯語懷有怎樣的情感?
阿多尼斯:對于這個問題,我想籠統(tǒng)的答案大家都知道,我就不再贅述。我在此想重點討論的,是思想者、創(chuàng)作者和語言之間是否存在特殊關系? 我認為,這種特殊關系是存在的,但只有當人們不滿足于描述世界,而試圖改變世界、革新世界、賦予世界以新的圖景時,這種特殊關系才得以彰顯。一位思想者能夠改變看待事物的視角,例如,你從現(xiàn)實的角度看待事物,而他卻從非現(xiàn)實的角度看待事物,等等。對于詩人或有創(chuàng)造力的藝術家而言,語言并非用以再現(xiàn)客觀存在。歷史上也曾有詩人主張描繪、再現(xiàn)現(xiàn)實,但歷史已經(jīng)超越了這種詩學。與此同時,也一直有詩人試圖在創(chuàng)作中改變現(xiàn)實,創(chuàng)造新的圖景。為了創(chuàng)造這種圖景,就有必要改變詩人和語言的關系,繼而改變語言和事物的關系。
對詩人而言,珍視母語并非意味著照其原樣使用語言,而是為語言賦予新的色彩。所以,詩人創(chuàng)造了隱喻,或者說,在語言內(nèi)部創(chuàng)造了另一種語言。在此我講一個與此相關的故事:有一次,阿拔斯王朝的大詩人艾布·泰馬姆面對一些人朗誦一首詩作,其中有一句“不要讓我痛飲被責備的水”,有位聽眾不明白什么是“被責備的水”,于是站起來想奚落詩人,他舉起一只杯子,說:“請你為我斟滿被責備的水”,艾布·泰馬姆答道:“請你從卑賤的翅膀上給我取一根羽毛,我就為你斟杯!”“卑賤的翅膀”是《古蘭經(jīng)》里的一個說法,喻指“謙卑、恭敬”。一聽此言,那位聽眾只好乖乖地退下。
在詩中,隱喻語言使讀者從現(xiàn)實之岸過渡到想象的彼岸。所以,阿拉伯語中的“隱喻”含有“渡過”的意思。上面的故事,形象地闡釋了詩人及一切創(chuàng)作者和語言及現(xiàn)實之間的關系。
薛慶國:從回答第一個問題起,您就不僅展現(xiàn)了詩人的風采,而且展現(xiàn)了思想家的風采。我們再回到母語這個話題,您對母語的有意識認同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童年生活起到了多大的作用?
阿多尼斯:我出生于敘利亞農(nóng)村,成長的環(huán)境非常簡單,周圍并沒有外語的介入,直到13歲才進入學校學習。因此對我來說,語言就像大自然,我對語言的感知,就如同對樹木、田野和播種、收獲、做農(nóng)活的感知一樣,我自己就是大自然的一部分。我的語言學習始于我的生活環(huán)境和家庭,受父親的影響很大,語言是我生命的基本要素之一,就如同我的皮膚、大腦一樣,如果沒有語言,我就不復存在。
但是,我是如何同主流的群體文化發(fā)生沖突,并且脫離這種文化的? 我是如何走上批判傳統(tǒng)的道路,并決意徹底走出傳統(tǒng)的? 這是至今讓我困惑的一個未解之謎。在我閱讀艾布·泰馬姆的詩歌時,我情不自禁地想起這個問題。我后來發(fā)現(xiàn),阿拉伯詩歌中含有非常寶貴的成分,但是由于政治和宗教這兩大因素而被忽視了。我很早就意識到,我有意抗拒兩種文化:一是因襲的、占據(jù)主流地位的群體文化;二是宗教文化,它阻礙了人最深刻的兩個追求——詩歌與愛。而如果將這兩者從我的身體中抽離出去,我將一無所有。因此,我希望能在眼下正在書寫的自傳中,說明自己究竟如何走出了身處的這種文化,因為當初我的許多看法,被身邊所有人反對?;蛟S這一切都是我的天性使然吧。
薛慶國:您只用母語阿拉伯語創(chuàng)作詩歌,因為您說過母語是“詩人發(fā)出的第一次啼哭的語言”,而且您只用阿拉伯語創(chuàng)作散文作品??晌覀兌贾溃诜▏盍藬?shù)十年,您的法語水平極高。您怎么解釋只用母語創(chuàng)作這一現(xiàn)象,盡管用法語創(chuàng)作似乎更便于您走向世界?
阿多尼斯:語言是人的核心,是人的身體。如果說人在身體的內(nèi)部還有一具身體,那語言就是這另一具身體……我想說,母語就是我自己,當我在使用語言時感到不順暢,整個人仿佛也會感到不順暢……一個人無論思想如何開放,都不可能完全脫離他所屬的文化遺產(chǎn),包括那些信奉特定意識形態(tài)的詩人。如果你仔細閱讀這些詩人的詩作,會發(fā)現(xiàn)他們在本質(zhì)上并沒有寫出新的東西,而只是以不同方式再現(xiàn)過去的思想和理念。我研究過許多阿拉伯現(xiàn)代詩人的作品,發(fā)現(xiàn)即使是信奉某些意識形態(tài)的詩人,也只是在再現(xiàn)前人已經(jīng)寫過的東西。為什么會有這種現(xiàn)象? 因為他們的大腦或許信奉了某種意識形態(tài),但身體仍然是阿拉伯的,而且身體被他們自己完全忽視了。
我要說的是,因為你只有一個母親,所以你只會擁有一種母語,正如你不會同時擁有兩個皮膚、兩個身體。只有通過母語,你才能深刻地發(fā)現(xiàn)自我,并深刻地表達自我。一個人可以同時掌握多種語言,但不同的外語對他而言只是文化,只有母語才是他用于創(chuàng)作的語言。所以在這個意義上,我說母語是詩歌的語言。
薛慶國:阿拉伯語作為一種古老的語言,有一些人稱它阻礙了阿拉伯文明的發(fā)展,您對此有何見解?
阿多尼斯:語言是不會衰老的,只有人才會衰老。有人說阿拉伯語有錯誤,其實錯誤只在于使用它的人頭腦。語言在這里是無辜的。語言的繁盛和衰弱都在于它的使用者,在于用它思考的頭腦、用它寫作的手。打個比方,假如你經(jīng)不住太陽曬,太陽有什么過錯? 那是你自己有病。我們不應該把問題歸咎于語言。我認為這是西方殖民話語的一部分,稱阿拉伯語已經(jīng)死亡、沒有價值。阿拉伯語曾經(jīng)擁抱了文明,把整個希臘文明傳承給了西方。今天的阿拉伯人理應比阿拔斯時期的阿拉伯人更了解阿拉伯語,因為阿拉伯語已經(jīng)匯入了許多新的元素,更加易懂和靈活。錯誤不在于語言,而在于一些阿拉伯人的頭腦,那種失敗的、殘破的、缺席的頭腦??傊?,錯誤在于人,而不在于阿拉伯語。
薛慶國:還有的阿拉伯人說,因為阿拉伯語是一個相對落后民族的語言,因此他們對于阿拉伯語失去了信心和歸屬感。這一現(xiàn)象在阿拉伯年輕人中,尤其在社交媒體上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您如何看待這個現(xiàn)象?
阿多尼斯:這個問題,通常源自對自我的懷疑。對母語產(chǎn)生懷疑的人,往往懷疑自我,愿意拋棄自我。阿拉伯人正在經(jīng)歷一個十分艱難的階段,某種角度來講,他們喪失了過去的開拓精神,取而代之的是附庸思想。而這種附庸思想,從根本上歸結于他們在各個層面上的失敗。如今的阿拉伯人在實踐和日常生活層面屢遭挫折,盡管他們擁有偉大的文化遺產(chǎn)。所以,人們開始丟棄自己的語言,現(xiàn)在很少有阿拉伯人精通自己的語言。要知道,當前阿拉伯各國鮮有領導人能夠用阿拉伯語作一次脫稿演講,更有甚者,都讀不好為他寫好的演講稿! 這多么可悲! 另外,很多阿拉伯的大學教授無論走到哪里,都以能說外語而自豪,盡管阿拉伯語是聯(lián)合國和教科文組織等許多機構的官方用語。我們的語言也深受殖民的影響,這種影響與經(jīng)濟利益、職業(yè)晉升有關,這讓阿拉伯人失去了對自我、對母語的自信心和歸屬感,其結果正如你所看到的,阿拉伯人仿佛生活在歷史真空里。這讓我越來越堅信若干年前就提出的一個觀點:在文明創(chuàng)造的意義上,阿拉伯民族目前處于的這個階段,只能稱之為文明衰亡的開始。我們應該有勇氣承認這一現(xiàn)實。
薛慶國:在此我想補充一下。在過去幾年里,我經(jīng)常聽您談及阿拉伯文明的衰亡,甚至談及阿拉伯人之死。當然,這種說法會令一個阿拉伯讀者或聽眾感到詫異和傷心。不過,我要向您轉(zhuǎn)述一位中國詩人朋友的說法。他讀了您關于阿拉伯人之死的作品后告訴我,阿多尼斯對阿拉伯社會、阿拉伯人這么嚴厲的批判,反而讓他對阿拉伯民族懷有希望,因為來自一個民族內(nèi)部的批判,恰恰是這個民族還有生命力的標志;一個危機四伏,卻人人都在大唱贊歌的民族,那才真的沒有希望。
阿多尼斯:你說得很好。我要感謝這位中國朋友,并認同他的說法。我也知道,千瘡百孔的阿拉伯文化內(nèi)部,還依然有人在作自我批判,或者愿意接受批判。這一點值得重視。我要強調(diào)的是,在體制層面和在官方層面,我往往是不受歡迎的、被徹底邊緣化的。我對此十分清楚,但我一點也不難過,相反,這讓我更加相信我的觀點是正確的,讓我更加心安。
薛慶國:昨天,在我們晚飯后一起散步的路上,您提到部分旅法阿拉伯知識分子不愿承認自己的阿拉伯人身份,甚至厭惡、謾罵阿拉伯民族。我們都知道,您也一貫批評阿拉伯民族、阿拉伯文化和社會的弊端。那么,您和上述那些旅法阿拉伯知識分子有什么區(qū)別?
阿多尼斯:如果我的母親是個文盲,我會厭惡她嗎? 我母親既不會讀書也不會寫字,但這并不影響她與我之間的母子關系。阿拉伯語是阿拉伯民族的語言,我歸屬于它,是這個民族的一員。如果說我的同胞虧負了我,那么歷史上阿拉伯人曾虧負過許多遠比我偉大的先輩們……很多現(xiàn)象被淹沒在歷史之中,我們應該很好地去研究它們。
薛慶國:我還注意到,有些來自阿拉伯或中國等第三世界的知識分子,在移居西方以后,對西方文化產(chǎn)生了高度認同,對本民族的文化和現(xiàn)實持批判態(tài)度。我認為不太正常的是,他們對西方社會,尤其是西方政治中一些顯而易見的問題視而不見,幾乎失去了批判西方的能力。他們似乎認為,自己在西方受到了厚待,就不能以怨報德。您身上體現(xiàn)的雙重批判,甚至多重批判的精神,是很多知識分子所不具備的,也是格外可貴的。我想問的是,您如何看待自己的多重批判立場? 您不擔心因為批判西方,而被西方人指責為以怨報德嗎?
阿多尼斯:要知道,西方并非鐵板一塊,在西方內(nèi)部,存在許多的層面。例如在法國,有的法國人比我、比任何批評家都更加激烈地批判法國自身。當前法國有一股相當強大的批判思潮,對法國作根本上的批判和反思。當我們提及西方時,不能僅僅考慮政權,在政權之外,西方社會具有能量極大的民間機構,這一點跟阿拉伯國家很不一樣。
重要的是,任何一個對自己的祖國心懷赤誠者,任何一個真誠對待接納國的移居者,無論他是哪國人,都應該具有雙重批判的意識,不能放棄雙重批判精神。我批判西方,也批判我的祖國,同時又從西方汲取在祖國無法獲得的養(yǎng)分。
薛慶國:盧浮宮在今年3月為您舉辦了一場詩會。我觀看了您朗誦詩歌的視頻,那首長詩分為七章,每一章也可視為一幅畫,長詩題為《盧浮宮:未來字母之空間》。盧浮宮是保存歷史、文物的所在,為什么您在詩集標題上把盧浮宮稱為“未來字母之空間”?
阿多尼斯:走進盧浮宮和走進其他博物館是一樣的,只是盧浮宮更加多元豐富,在這里你會感到在文明意義上,全世界都是一群友人,蘇美爾人挨著亞述人,亞述人挨著希臘人,希臘人挨著埃及人,埃及人旁邊又有中國人……在博物館的世界里,雖然背后也有政治沖突,但你能感受到世界是一個大家庭,大家互為兄弟,藝術和創(chuàng)作讓人類成為一個共同體。談到創(chuàng)作,我閱讀中國詩歌,就如同閱讀我們自己留下的文化遺產(chǎn)一樣;盡管我在政治上完全反對美國,但當閱讀美國詩歌時,我也會感到如同閱讀我們自己的詩作一樣。創(chuàng)作讓人類成為一體,而創(chuàng)作者的交會之處就是博物館,特別是像盧浮宮這樣的偉大博物館。我和盧浮宮有著很好的關系,這次朗誦會的起源是他們邀請我為盧浮宮寫一部詩作,于是有了盧浮宮歷史上這場前所未有的詩會。
薛慶國:您的足跡遍布世界,而且積極吸納世界各地的文化,包括中國文化。我們是否可以說,阿多尼斯的身份并不局限于阿拉伯語和阿拉伯文化,他也是一位世界公民?您如何看待多元文化的互動與互鑒?
阿多尼斯:我一直認為,人生來并不具有完整的身份。比如你生在中國,但中國只是你的根,就像樹木的根系。誠然,樹木在大地上有自己生長的位置,但它的枝葉朝所有方向伸展開來,人也是這樣。我對身份的詮釋是這樣的——人的身份一生都不會最終完成,甚至當他死了也并未最終完成。身份是開放的,特別是對于詩人這樣的創(chuàng)作者而言,他的身份也通過詩歌形成,他的作品會得到不同的解讀,而每一次解讀都可能揭示作者的一層身份。因此,人,特別是創(chuàng)作者,是通過作品和思想來創(chuàng)造自己的身份的,因而他的身份是無限開放的。我們不是像繼承房屋、繼承田地一樣繼承身份,每個人都是通過自己的作品和思想創(chuàng)造自己的身份,因而人是無限開放的存在。
薛慶國:您多次到訪中國,中國給您留下最深印象的是什么?
阿多尼斯:中國給我留下了許多印象。我希望能在此生再去一次中國作告別之旅,好讓我的觀察更加豐富。毫無疑問,中國是我的文化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之一,不僅在活的、當下的文化生活層面上,而且也在想象層面上。我認為,如果談到世界的未來,世界的未來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中國,我認為中國和中國的愿景對世界的未來負有重大的責任,希望中國能夠為世界賦予一種更深刻、更豐富、更寬廣的人文精神。
薛慶國:您談的這一點很重要,我一定要把它轉(zhuǎn)達給中國朋友們。另一個有關中國的問題來自我們的朋友吳浩先生,中國、黃山對您的詩歌創(chuàng)作有無潛移默化的作用?從詩歌和藝術的角度,如何評價中國和黃山?
阿多尼斯:對我而言,中國之旅意味著更多的陽光,更新鮮的空氣,更清澈的水,更寬廣、更有人文色彩的天際,這就是我對中國的感受。我從內(nèi)心深處感到在中國受益良多,而這些裨益大多只有在我寫作時才能顯露出來,通過寫作,我相信這種印象會越來越清晰。
薛慶國:或許是您自己也無法察覺的、潛移默化的影響。
阿多尼斯:是的,因為不知不覺中,中國已成為我生命存在的一部分。
薛慶國:可否向中國讀者談談您最近和未來的創(chuàng)作計劃,您最近正在創(chuàng)作什么?
阿多尼斯:我正在創(chuàng)作兩部作品,一部是《太陽的遷徙》,象征世界正在經(jīng)歷動蕩,以至于世界的中心——太陽,也動蕩起來。我想用“太陽的遷徙”這一意象表明,連太陽都不堪忍受它所在的宇宙,要逃逸出去。這一部我基本上已經(jīng)完成,正在作最后的潤色和校對。另一部是我的自傳,它的題目可能會是《我非我》,其形式不局限于詩歌,這可以賦予我更多的自由,來回顧、解釋自己的一生。我希望能在有生之年完成這兩部作品。
薛慶國:您在中國有大量讀者,特別是青年讀者。您對他們又有何寄語?
阿多尼斯:我因為他們而感到高興。如果說有人在母語世界之外能比在母語世界之內(nèi)被更多的人認識,那么也可以說,我通過中國朋友,比通過以阿拉伯語為母語者更多地認識了我自己。還可以說,在內(nèi)心深處,我與中國讀者的距離,比許多以阿拉伯語為母語的讀者的距離更近。通過我的中國朋友,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內(nèi)心在不斷拓寬,身份在不斷擴大,生命也變得更加美好。因此,我要感謝他們。
(韓譽、吳奇珍翻譯,薛慶國審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