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人》2024年第9期|郁蔥:長河記
長河記
我說的長河叫做易水河,
易水河源自云蒙南麓,
它其實不是一條很長的河,
北易水不足數(shù)十里,
但它養(yǎng)育一地生靈,涵蓋幾代世風。
我見到它時,它雅好慷慨,自有坦蕩,
兩千年依然曲直分明。
有荊軻刺秦,才有悲歌慷慨,
有蕭蕭易水,便有俠義英雄。
我到易水,找不見水寒之地,
我尋壯士,夢不到匕見之時。
壯懷激烈也罷重義輕生也罷,
其時秦王終為一統(tǒng)。
他不死,他“復還”了,
荊軻,也早已在人心中復還。
今年的秋天易水舒朗,
夕陽下的層林黃似赤金,
燕成舊事,秦為當年,
舊時滴灑的血能否比一棵衰草,
當年播下的恨輕不過一段枯枝。
我在燕下都撿起一塊瓦當,
竟然覺得,塵世中又是幾個輪回。
一將之后總有朽骨,
千年梟雄平添遺恨,
凡人圣人的頭顱上,有更熱的血,
燕趙之地掩埋了多少英杰俊杰豪杰。
但易水在太行山在紫荊關在,
冬來飛雪,春至草生,
千年萬年,青黛如昨,
賤如是,貴如是,少如是,老如是,
成敗如是……
看那高天遠地,終為永恒。
在易水河邊,我想到了它與我的相似:
寧愿淺薄成一個平庸的生命,
也不愿神圣成一座冰冷的浮雕!
易水河,因此飽滿而深邃。
夏暖秋寒,沖刷而下,
兩岸煙火,無邊無沿,
智慧的人們在易水岸邊,
不在其下而在其上,
不是仰著而是站著,
——是站著才能深遠,
在其上才會堅實。
我內心的長河莫不如此:
底蘊恢弘,品格超凡,
不擇細流,故能其深。
一個平和的傍晚,我看著易水的表情,
是停滯還是流淌,
假如停滯,
它就會老去,
假如流淌,
那它就是,古燕地的一世經典!
那一天,遠山近谷,秋色如黛,
我在易水邊恣意高聲:
“風蕭蕭兮易水寒,
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壯士一去兮,
不復還!
易水,世態(tài)平正,
天地清和!
太平河記
這是我身邊的一條河,
我身邊有好幾條河,
但它距離我最近。
它一定不僅是一條河,
沒有那么多的波紋或者起伏,
像一個智者的性格和心思,
有那種穩(wěn)穩(wěn)的幸福。
有的時候總有一種臆想,
比如,路是用來流動的,
而河是用來靜止的,
入夜,我看著燈火在河中的倒影,
就想,匆忙間,紅塵又有幾個輪回。
人三載一滄桑,
河十年一改道。
這條河養(yǎng)育、涵容,
無聲的滲透,
人聲風聲,如他入夜后的沉靜與恬淡,
兩岸枯榮,太平河從來淡然超然。
我在歲末的時候注視過它,
那時候看到它的從容,
我就在想,
世上,本無大事。
太平河,從小的時候,
它就和我在一起,
有時候它干了,有時候它滿了,
不動聲色,看著我們老去,
看著世事和世相老去。
正定府記
正定府在華北平原中部,
它的南岸是滹沱河,
滹沱河遠鷗浮水,雨疏風盈,
映襯著一座方正宏闊的春秋之城。
梵音佛語,市井街聲,
東有闊野,西無亂峰,
長河百余里時驚殘葉,
蒼生幾千年如蟻如塵。
桑麻染紫,管弦踏歌,
一個盛夏的正午,我在南城門向東眺望,
平靜的正定府盡是彌漫的麥香。
清氣通北門,
乾坤隨西風,
經緯有度,落照蒼茫,
層樓白塔,佛撫黎民,
幾枚青磚浮沉出經年歲月,
盡是前朝朝暮的燈暗燈明。
“郭外荷花二十里,
清香散作滿城風?!?/p>
我在大佛前讀穹碑文字,
典籍經卷中浸幾代煙塵,
陽和淡霓,開元晴日,
那時,一陣細雨輕逐燕群。
我已霜染雙鬢,
自覺寒涼冷暖,
知山色閱人,
嘆無古無今,
滹沱河,槳聲燈影,晚月孤云,
臨濟寺,三聲暮鼓,一陣晨鐘。
紅塵遠,青山舊,
天有道,水無形,
正定府千年俯仰千年煙波,
幸哉,亙古存日月,
此世有常山!
廣府記
在永年廣府,給我印象最深的,
是一條河,
見過數(shù)不清的河,
但這里才是我渴求的煙火紅塵。
它形制周正,潤澤豐盈,
有那么多的波紋和起伏,
像智者的性格與心緒,
有那種隱隱的愴然和滄桑。
那時不由自主對自己說,
怎樣步履堅實地走過這九里十三步。
你以為這路不長是嗎?
你走走看,一座城的千年盛衰,
與一個人的百年風華,
盡在其中。
2018年5月的一個傍晚,我繞城而行,
看著夕陽在弘濟橋河中的倒影,
弘濟橋與安濟橋,橋生同源,命相各異,
恍惚間,但見隋末盛唐古樸的日照。
自古于今,無聲滲透,淡然超然,
南雁北歸,暑熱寒涼,
河枯兩岸則枯,
河榮永年則榮。
廣府。我在初夏的時候注視它,
看到它的從容和沉厚,
我就在想,除去耕播撒種,
俗緣世事皆為塵埃。
廣府城,水圓城方,清潤平實,
那是幾世人的心地與心性,
斗移星轉,又秋又春,
夫物蕓蕓,各復其根,
然萬千眾生,皆是滏陽兩岸的神靈!
封龍書院記
不知道有多少這樣的院落消失了,
而它留了下來。
也許依然未必是最初的和真實的,
封龍書院,就這樣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
滹沱河南岸,
人文鼎盛,甲于畿輔,
天作高山,實惟封龍,
滄桑千余載,
墨池洗硯,清風弄筆,弦歌不絕,
看古今,一縷書香,便是一世之盛。
很多年后的一個傍晚,
我在元氏一個寂靜的村莊走著,
這個村莊叫做北龍池村,
我在這條路上走了很遠很遠。
那時候我想,孤獨的時候,你就回憶,
時光快得讓你來不及喘息,
而有一種生活,應該與當下生活有一定距離。
封龍書院的書聲似已停歇,
卻總覺得那千載文風,
依舊是當今人杰之一脈。
大漢歌賦,盛唐氣象,宋元風范,
一座崇圣殿超凡脫俗,
造就了德重品高的一代先賢。
文風盛,學子多,
絕代文韻,至善高儒,
蘭亭之序,清明上河,
時態(tài)平和,黎民安泰,
燦爛的時代必有一代非凡的雅士。
書聲喧鬧或寡淡,
能知民風之良莠,
地運之盛衰,
世事之溫涼。
那時,我知道了:
累世之毀譽,如人言善惡,皆可風過
唯有文章,永其傳焉。
暮歌
暮色蒼茫,暮年蒼茫,
越是黃昏的蒼茫,天地越遼闊。
高山流水,緩慢而優(yōu)雅,
經典的都是緩慢的,
你看那傲然的群峰,
數(shù)萬年不浮、不移、不動。
在邯鄲,我見到了一座千年老橋,
寒暑中,不知多少人從它身上走過,
人們出生、老去,化為泥土本身,
而那老橋,依然如昨。
歲月更替,朝代變幻,
最恒久的恰恰是最滄桑的,
那些老樹、老宅,
那些老風老雨老山老水,
他們記載著的歲月,
比文字更恒久更有光澤。
暮色蒼茫,暮年蒼茫,
秋風至,白露降,寒蟬鳴,
梧桐落葉,人間煙火,
風掃盡,幾世喧囂。
郁蔥,原名李立叢。當代詩人、編審。著有詩集《生存者的背影》《世界的每一個早晨》《郁蔥的詩》等十余部,散文、隨筆集《江河記》《天地清塵》《藝術筆記》,評論集《談詩錄》《好詩記》等多部。詩集《郁蔥抒情詩》獲第三屆魯迅文學獎,《塵世記》獲塞爾維亞國際詩歌金鑰匙獎?,F(xiàn)居石家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