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2024年第5期|陽子政:長河懸停處
編者按
有人說,文學用文字觸碰人性與靈魂,滋養(yǎng)影視;影視用銀幕呈現(xiàn)百態(tài)社會,道出喧囂與靜默,反哺文學。
文學和電影,相輔相成,相互參照,讓讀者和觀眾看到了更為廣闊的世界。
《天涯》在改版之初就與電影結(jié)緣,比如賈樟柯出道之初,我們就關注到他的電影,并且是國內(nèi)最早刊發(fā)文章討論他的電影的雜志之一,后來也刊發(fā)他的同學顧錚回憶他們的“青年電影實驗小組”的文章;2022年到2023年連續(xù)刊發(fā)青年導演唐棣的七篇“法國電影新浪潮小史”,也引起影迷的關注。
今年,我們繼續(xù)與電影聯(lián)姻。
《天涯》2024年第5期的“小說”欄目,我們特別策劃“新人工作間:青年導演小說小輯”,白鯉、楊乾、高臨陽、陽子政四位新銳青年導演自然來稿的小說,發(fā)揮了其導演和編劇才華,展現(xiàn)敘事的另一種維度,我們也期待這四篇小說能在銀屏上實現(xiàn)文學與電影的二度“聯(lián)名”。
今天,我們?nèi)耐扑完栕诱男≌f《長河懸停處》。
長河懸停處
陽子政
宋樹
宋樹十八歲,他從小由爺爺奶奶撫養(yǎng)長大,從沒見過自己父母。聽到的片語,說母親死在他剛滿月的時候,順著城外的章江漂走了。父親爬上了鐵路,逃離了這個小鎮(zhèn),再沒回來。
爺爺三年前去世了,他是個倔強卻板正的老頭,在街坊中頗有威望。奶奶今年癱在病床上,下不了地。他們對宋樹父母的事避而不談,宋樹連母親叫什么都不知道,而祠堂里卻早有宋樹父親的靈牌,爺爺那時認定他已經(jīng)死在異鄉(xiāng)。
這是六月的一天,他做了一個夢。
夢里他很小,五年級的樣子,騎著自行車跟著爺爺出城,忘了要去干嗎。越騎越遠,經(jīng)過一大片稻田,他跟丟了。他沒有慌,只是死命蹬著車,穿梭在一望無際的稻田中。最后撞見了一個人,是他父親宋塵,白襯衫,袖子挽在胳膊上,綠粗布褲子,頭發(fā)比正常人長,有點遮眼睛。夢里,宋樹很認定這人就是父親,像認識了他很久。宋樹說,我跟丟爺爺了。父親說,你爺爺在前面呢,我?guī)闳?。父親讓他坐在自行車后座,載著他往前騎。宋樹聞見了一股好聞的淡淡的煙草味道,很久以后他學會了抽煙,知道那是黃鶴樓香煙。他坐在后座有些困乏,閉了眼休息。騎了沒多久,他聽見父親說,到了。宋樹睜開眼,看見自己捏著車把,遠處爺爺正在一個墳包前,點燃了紙錢。宋樹連忙剎閘,停在了火光面前。他突然淚流滿面。
醒來后宋樹看見家里坐了一個人。那人面相四十多,長發(fā)略微遮眼,白襯衫,袖子挽在胳膊上。
他說,小樹,我來見你了。
宋樹迷迷糊糊說,你是宋塵嗎?
男人沒說話,嘴里煙頭的火光若隱若現(xiàn)。
那是六月南方最炎熱的一個夜晚,宋樹發(fā)現(xiàn)盡管電風扇費勁地搖頭晃腦,自己的背上還是一片汗?jié)?。他坐起來,男人還在陰影里。
你不用起來,繼續(xù)睡,明早你來燕翼圍。
然后他走出了臥室。
宋樹昏昏沉沉,又睡過去。
他很早醒來,那個角落里像從沒有人坐過,屋子里也沒有任何痕跡能證明。門是從里面反鎖的,宋塵從來就沒有來過。
他于是不理睬此事,去醫(yī)院看望奶奶。奶奶精神虛弱,身子卻很胖,說是胃里長了瘤子,瘤子好幾斤重,一割就完蛋,可不割也沒多少時日了,更要命的是,她已經(jīng)開始不記東西了。
奶奶,我夢見宋塵了。我想吃水果,奶奶呢喃。宋塵是什么樣的?宋樹問。奶奶眼睛渾濁,只是說,我要吃水果。宋樹于是出去買水果,拎了幾個橙子回來。奶奶已經(jīng)睡著了,窗臺上的老功放機,正放著一曲《山楂樹》,錄音帶的音質(zhì)不好,斷斷續(xù)續(xù)。
等通知書的日子是枯燥的,宋樹在稻田里亂晃,在荒廢的圍屋里讀武俠小說,他沒有什么朋友,日子單調(diào)而重復。
燕翼圍已經(jīng)很少人住了,三層土樓,一圈圈極其對稱的屋子,只剩一層幾戶住了一些老人家。宋樹喜歡待在三層正中那間屋內(nèi),日頭一點點下移,燕翼圍是圓形的,太陽從整個中庭照入,屋檐的陰影會像日晷一樣演示著時間的流動。他就躺在草席上看小說,小說里的俠客黑衣斗篷,利刃出鞘之時,熱血飛濺三尺。
那天正值午后,宋樹突然覺得對面屋子有光亮閃了閃眼,就像刀刃反光。他把書放下,悄聲摸過去。屋子里沒人,卻有吃剩的面包塑料袋,幾根煙蒂,角落的灰被打掃過,顯示出一具成年人的身形來。有人不僅在這逗留,還過夜。
宋樹讓塑料袋對著陽光,并不閃眼,而自己待著的那屋卻又有光爆閃,他一驚,連忙奔回,穿過長長的圓形走廊,木板被踩得噔噔直響,夏蟬在院外附和著瞎叫。他匆忙回到那屋,發(fā)現(xiàn)席子上的小說不見了。
有個中年男人坐在門邊陰影里,胡子拉碴,歲月從他臉上滄桑而過,他卻毫不在意。
這本《浣花洗劍錄》難免有虎頭蛇尾之嫌,那人說道,就是書名起得好,古龍最會寫意,故事倒講得不明不白的。書還我,宋樹說。有煙嗎?男人問。沒有,不會。宋樹上前搶書,那人松手。宋樹突然看見男人腰間插了把刀,雖只是把匕首,卻像書中所寫的長劍一般掛于腰間。你住這?宋樹瞧著匕首,一點點后退。
那人笑了,牙白面黑。我不住這,我來見你了,小樹。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宋樹皺了眉頭。
我是你父親。
你昨夜去了我屋?宋樹反問。是,那人答。門怎么反鎖的?宋樹問。我從窗戶來,又從窗戶走。那人站了起來,牛仔褲,T恤,頭發(fā)也不長。
你不是我父親,他早死了。宋樹逃走了。
男人沒追,只是對宋樹的背影喊了一句,喂,下次帶點吃的給我。
宋樹翻箱倒柜,家里沒有一丁點宋塵的蹤跡,泛黃的相冊里也沒有,里面只有他大爺、姑姑和爺爺奶奶的照片,這個人像沒有存活過一樣。
他晚上根本睡不著,第二天拎了一袋炸米果去找那個男人。男人坐在地上狼吞虎咽,吃完,抹抹嘴上的油,看見宋樹一直在看他腰間的匕首,于是抽出來。匕首刀鞘烏黑,刀柄烏木油亮,想是常被人握在手中。真的很像武俠小說里的兵器。
想要?他問。宋樹沒回,站起來要走。男人說,你再幫我個忙。宋樹說,我為什么要幫你?男人說,鎮(zhèn)上有沒有一個獨眼的人?宋樹說,有一個。男人問,是不是很胖?瞎的是左眼?宋樹說,是很胖,左眼。男人摸出一根煙抽起來,半晌,說,小樹,你幫我去盯緊他。宋樹突然怒了,你回來為什么連屋門都不進?奶奶也不見?家里也沒你的照片,你是不是宋塵,你到底是誰?!
一連串問題,把那個男人震住了。
宋樹問,你為什么消失了這么多年?
那個男人把最后一點煙抽完。他說,你跟我來。
兩人來到一個破修車鋪后面,土墻很矮,剛好有個缺口。男人搬了塊石頭,對宋樹說,踩上去。宋樹于是爬在后墻上。男人問,看見什么了?宋樹說,一輛貨車,有個人在下面修車。男人說,獨眼的吧。宋樹說,是他,是蕭叔叔。男人說,叫個卵叔叔,他叫蕭海。
一個十來歲的男孩從邊上棚里出來,給蕭海遞扳手,不小心撞到工具箱,一把千斤頂砸在蕭海穿拖鞋的腳趾上,腳趾抽搐了下,他在車底擰好最后一顆螺絲,爬出來。那男孩已躲在十步開外,蕭海走過去,二話不說一巴掌呼在他臉上,男孩不敢躲,臉又接了第二巴掌。蕭海說,去拿啤酒來。于是,男孩傻不愣登地走向了棚子。
宋樹和男人從墻上跳下來。男人說,你看,他的車還有三天就能修好,然后就要去跑長途了。宋樹皺著眉,那關我什么事?
男人走近一步,看著宋樹眼睛說,我要爬上他的車,在荒無人煙的公路上,捅死他。
宋塵
一九九七年,松塘鎮(zhèn)和現(xiàn)在好像也沒什么不同,反正都窮,贛南就是那最沒存在感的地方。政府規(guī)劃經(jīng)濟發(fā)展的時候,好幾條線路都滑江西而過,挨著的廣東自然不說,湖南、湖北、福建發(fā)展得都不錯,有人說,江西江西,不東不西,不是個東西。京九線繞了一圈愣是避開了贛南老區(qū),于是就窮下去了。
宋塵那個時候忙著打架斗毆,根本沒心思管這些。直到有一天他躲開死對頭野豬幫的追逐,甩開膀子狂奔在稻田里,也不知道跑了多久,最后藏在鎮(zhèn)子東邊的貓柜圍里。貓柜圍很小,幾百平方米的樣子,早就廢棄在田野中,塌了一半,幾乎沒人會去。他在那屋子中央一根垮掉的橫梁上,看見了吊死在上面的馬老師。
馬老師只有一個兒子,叫馬浩,是宋塵手下的小弟,他之前從來沒在意過那男孩。馬浩的母親生他的時候難產(chǎn)死了,他像僥幸來到這世上,勉強長到成年,瘦瘦弱弱。他又隨了父親,一股書生氣,干架基本靠躲,宋塵有的時候根本不明白他為什么要跟自己在街頭混。
他看見馬老師懸空的腳下放著他的透明框眼鏡,下面壓著一封信,疊得整齊。宋塵直接打開了。
馬老師在鎮(zhèn)上名聲很好,當老師多年,教語文。前幾年有兩個事件在鎮(zhèn)上傳得比較玄。一個事件與真阿姨有關。打從宋塵記事開始,采茶劇團曾經(jīng)的名角真阿姨就是鎮(zhèn)上的談論中心。她的丈夫早就死在1974年,不過不知從何時起,似乎是從她女兒方桃出落得越來越水靈開始,大家口中對真阿姨的評價,從“風韻猶存”變成“有毛子怪”,往后逐年遞增,變成“發(fā)癲了”,最后是一句,“有點危險”。1994年,也就是女兒方桃十八歲那年,真阿姨在鄰村演出,一出《釣拐》,講惡少仗勢欺負懷春少女四妹,她演四妹,當著臺下一眾鄉(xiāng)親,差點將折扇捅穿跟她搭戲的惡少喉嚨,然后徹底瘋了。同是那年,馬老師右手突然拿不起粉筆,手直抖,得喝酒才能穩(wěn)住。他辭職,去了國營章貢酒廠當門衛(wèi),酗酒越來越厲害,從此一蹶不振。
這些宋塵都有所耳聞,當時他看完信的內(nèi)容,鬼使神差,把信揣進兜里。
認領尸體的時候馬浩來了,遠遠地看。宋塵問,不上去?馬浩說,不去了,天天見,也見膩了。宋塵一把摟住馬浩脖子,這是他第一次有這樣的行為,他說,那就去喝酒。
那個時候宋塵二十二歲,馬浩二十歲,宋塵有個女朋友,二十一歲,叫方桃。
那晚喝的就是章貢酒,馬浩喝吐了。
宋樹
宋家的祠堂因為前年暴雨,塌了一角,無人修繕,荒草雜生。宋樹發(fā)現(xiàn)木頭門竟鎖著,他知道有一老頭還管著這里。那人六十多,常年戴著一頂綠色軍帽,紅色的五角星差不多都褪色了。他背著手在巷子里散步,宋樹拉著他回來,大爺,給開個門。
祠堂里滿是灰塵,中庭還拉著個橫幅,寫著“松塘鎮(zhèn)貧困戶再識別戶主評議會”。這里不時被各種委員會征用,邊上摞著不少開會用的條凳。宋樹在后面找到了祠堂牌位,確實看見了宋塵的靈牌。
大爺,你認識我父親嗎?大爺拎著把笤帚正在中庭掃地,問,你父親是哪個?宋樹把靈牌遞過去,大爺瞧了一眼,又仔細看了眼宋樹。你的眼珠子跟那娃的不一樣,他的眼珠子黑得像口井,一看就是要吃人的。
宋樹連忙搬了張條凳,扶大爺坐上去。他說,您給講講。
于是,大爺說道,你常去燕翼圍吧?
燕翼圍
宋塵手下有十來個兄弟,號稱宋家班,守在鎮(zhèn)南。鎮(zhèn)子被橫跨的章江一分為二,以江為界,渡過一座由數(shù)十艘木船鎖鏈在一起的浮橋,盤踞在北邊的則是野豬幫,領頭的是蕭氏兄弟,哥哥蕭海,弟弟蕭平。宋家班和野豬幫打來打去不知多少回合,分不出勝負。
宋老爺本來頗有威信,大兒子出去當兵,女兒又遠嫁市政府官員,都算揚眉吐氣,偏偏這個小兒子,一事無成,說得上來的只有曾經(jīng)一根扁擔打翻七個人,惡名遠揚周圍十八個鄉(xiāng),就差進看守所了。
那天下午燕翼圍響起了一首《向斯拉夫女人的告別》的軍樂,宋塵放的。他們在這埋伏了野豬幫。斗毆很混亂,人們在亂跑,揮舞器械的招式?jīng)]有章法,烈日炎熱,空氣躁動。一伙人從圍屋一樓鬧哄哄地打到三樓。
猶如一個置身于圍屋中心緩慢旋轉(zhuǎn)的長鏡頭,跟著追打的人群,轉(zhuǎn)了一整圈,又隨著上樓的人群上升,像進入一個旋轉(zhuǎn)的迷宮,又如一幅徐徐展開的畫卷。
人群已經(jīng)徹底打散了,分布在圍屋各處。宋塵和馬浩突然發(fā)現(xiàn)周圍只剩他們兩人,結(jié)果迎面撞見了蕭海和兩個手下。宋塵無視對方兩個手下的鋤頭和鐵鍬,撲了過去,馬浩則和蕭海纏斗在一起。等宋塵打暈那兩人,回身只看見馬浩和蕭海撞破旁邊一個屋子的木門,跌了進去。
那是個老鄉(xiāng)家的廚房,空置已久。瘦弱的馬浩哪是滿身橫肉的蕭海的對手,他幾乎被蕭海拎著撞來撞去,最后被一頭摁進灶臺上的大鐵鍋中,蕭海拿了鐵鍋蓋開始往馬浩腦袋上狠砸。宋塵撲了進來,順手就抄起把火鉗,蕭海只來得及回頭,就被火鉗扎進了左眼。
外面?zhèn)鱽砹司诼?,軍號卻吹得更加響亮。宋塵一把拽起馬浩,沖了出去。
他們向前狂奔著,跑著,突破了一群戴紅袖章的人,最后終于沖進了稻田里。宋塵大笑著,看見四下逃竄的不僅是自己的小弟,還有野豬幫的人。
兄弟們跑起來!再會了!宋塵大喊。那時的他多么年輕氣盛。
人群散進了稻田中,警力明顯不夠,無法追逐四散逃逸的滋事分子。稻田中一條條被人踏過的痕跡形成了一張小徑分叉的網(wǎng)。
宋樹
那個男人接過靈牌,仔細撫摸上面的紋路,然后收進了自己的帆布包里。男人說,你幫我盯著蕭海了嗎?宋樹說,沒有,你為什么一直躲著人?男人說,你要殺一個人,最好就是藏在影子里。你不會傻到跟別人說我回來了吧?宋樹感覺自己又要被激怒,說,我不傻。你告訴我為什么要殺蕭海,你當初不是捅瞎了他的眼睛?要說,也是他要殺你。
男人笑笑,抽出匕首和半塊磨刀石,開始磨刀。男人說,年輕的時候一定要磨刀,磨刀不為了殺人,磨刀為蓄銳,你以后會懂的。去幫我盯著蕭海吧。
男人磨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宋樹沒走,眼睛離不開匕首,于是走上去,把刀遞給他。宋樹終于拿起這把匕首,刀刃寒光刺眼,握在手中的分量讓宋樹心里一沉。男人拿回刀,說,我會把它給你的,但現(xiàn)在陪我去喝一杯。
他們選了街角最偏僻的一家小飯館,要了兩個菜,花生米,酒。男人給宋樹倒了一杯,杯子是那種高筒玻璃杯,一杯滿了有四兩多。酒是章貢酒,得有四十五度。宋樹沒喝過酒,但是硬著頭皮陪男人喝,他像是不服氣這個父親的突然到來,又像是想要證明自己。幾兩酒下肚,宋樹頭暈眼花,卻發(fā)現(xiàn)自己酒量可以,還能穩(wěn)住不吐,于是繼續(xù)往杯子里倒酒,男人也不攔,反倒暗自點頭。
一群小年輕擠進館子里,五個人,頭發(fā)都搞得亂七八糟。一瞬間小館子里鬧哄哄的,他們都只是喝啤酒,又打開角落的電視機,那是6月23日的晚上,宋樹記得清楚,法國歐洲杯,葡萄牙對陣匈牙利,C羅已經(jīng)一傳一射,但葡萄牙還是2:3落后。杯酒碰撞間,C羅扳回比分,那群小年輕激動得大喊大叫。
宋樹說,太吵了。男人說,你看球嗎?宋樹說,偶爾。說這話時,宋樹已經(jīng)走過去,把電視機音量調(diào)小。有個紅頭發(fā)的男孩對他喊,屌你媽,你干嗎呢?另外一個人手上拿著遙控器,又把音量調(diào)大了。宋樹說,你說什么?紅頭發(fā)說,我說屌你媽,你別擋著我們看球。宋樹直接把電視按靜音了。他說,你再說一遍。
紅頭發(fā)沒再說話,他沖上去了,宋樹一下子被幾個人圍住推搡,雙拳難敵四手?!岸!钡囊宦?,男人把匕首扎進了桌面,聲勢驚人。那紅頭發(fā)轉(zhuǎn)身看見,反而更囂張,說,老卵子,你要耍刀是吧?他也掏出彈簧刀,現(xiàn)代又精致,可能是某種納米精鋼,一彈即開。
店老板在后面大喊,報警了報警了,他媽的,你們一個都別走,看見我那監(jiān)控沒有?老板一指屋頂角落,真有一個小監(jiān)控攝像頭。結(jié)果館子里的人瞬間一哄而散。
男人把地上的宋樹拉起來,又掏出錢扔到桌面。他說,老板,多出來的錢算我賠了那桌子,那伙人的我也付了。小孩年輕沖動,無需報警。
出得店來,宋樹終于吐了。
男人說,對不住你,讓你從小沒了媽。酒是好東西,但得少喝。宋樹說,放你的屁。男人說,能自己回去嗎?宋樹喊,不要你管!男人說,那很好。于是他轉(zhuǎn)身離去了,消失在幽暗的巷子里。
宋樹沖進屋內(nèi),他決定不在家庭相冊里找,而是開始翻奶奶的衣柜,最后在箱底翻出一件嶄新的棕色毛背心,一抖,掉出一張相片。相片上兩男一女,女孩短發(fā)利落,眉眼像燕子一樣飛起,緊挨著那個頭發(fā)略長的意氣風發(fā)的少年,另一個文弱的男孩離兩人稍稍有點距離,像是害羞。宋樹翻過照片,看見上面寫著:塵與桃,浩。1997年5月。鋼筆字跡龍飛鳳舞,很漂亮。
方桃
1997年前,采茶劇團還經(jīng)常下鄉(xiāng)演出,在村口搭個臺子,把戲帶到人民群眾身邊。采茶戲是贛南的地方戲,本來是在茶區(qū)流傳的茶歌,又是用客家話唱,清代開始演變成有二旦一丑或者生旦丑的民間小戲。
自從媽瘋了以后,方桃就接了她的衣缽,加入了劇團。天分是會遺傳的,有的時候厄運也會。方桃唱得越來越好,逐漸從原來的替角變成了主演。
臺上又是演《釣拐》,劇中田七郎與四妹相戀,在約會中被當?shù)貝荷賱⒍鲆?,劉二占財勢調(diào)戲四妹,卻被田七郎和四妹教訓一頓,狼狽而逃。
舞臺不大,臺下坐的人倒不少,老老少少都聚精會神。正是到了劇快結(jié)束的時候,宋塵溜進了人群后排。
四妹(唱):七郎哥,行船要過十八灘,從來好事多磨難。手拿竹篙不點水,就怕翻掉這條船。
田七郎(唱):行船要過十八灘,莫怕風險莫怕難。只要你我情義好,一樣高掛順風帆。
四妹(唱):劉二像只癩皮狗,幾番口角滴饞涎。
田七郎(唱):明天就把婚事辦,劉二只好去喊天。
四妹:真的?
田七郎:真的!
四妹:七郎哥!
四妹、田七郎(唱):天天盼,夜夜盼,總算盼到這一天。
兩人眉目生情,方桃顧盼生輝,眼神流轉(zhuǎn),竟看向了臺下宋塵的位置。
宋塵眼神溫柔。
鑼鼓打點,鏘,劉二突然上。
劉二:你們兩個,偷偷摸摸在這塊子搞什么名堂?
四妹:我在這里揀豬菜。
劉二:四妹子,你揀豬菜怎么兩個人箍穩(wěn)來揀的?。?/p>
田七郎上前攔在劉二身前。
劉二:你在這塊子做嘛該?。?/p>
田七郎:我在這里釣拐子。
劉二:你是在這里勾引人家妹子吧!哼,村有村規(guī),家有家法。你在這塊子傷風敗俗,我要拉你去示眾,拉你去沉塘!
宋塵一直等到村民都散了,方桃開心地跳到他面前,問,演得好嗎?宋塵說,演得好。方桃說,謝謝,你騎車來的嗎?宋塵說,騎了。方桃說,那我們騎回鎮(zhèn)上去吧。宋塵說,十公里哦,你不坐團里的車?方桃一把挽住宋塵的胳膊,說,不稀罕坐,我們走。
那個夜晚,他們的自行車騎過街道,轉(zhuǎn)過小巷,騎進了鄉(xiāng)間的土路。
田野中的這條路一望無際,頭頂星空,方桃狠狠地摟住宋塵的腰。
方桃說,我想出去。宋塵說,我知道。方桃說,總有一天你會帶我出去的吧?像你第一次見到我給我說的。宋塵答,我的話算數(shù)。
真阿姨
那護士瞧著宋樹,問,宋老爺?shù)膶O子?宋樹點頭。護士說,你倒是找對了地方。她把照片遞回給宋樹,說,十幾年沒人來看她了。護士領著宋樹往里面走,六里亭醫(yī)院很小,是一棟精致的紅磚小樓,說是蔣經(jīng)國當年在贛南留下的,不知怎的變成了精神病院。宋樹忍不住觀察,走廊和兩邊的屋子都采光充足,不像病院,倒像度假別墅。他覺得還有點宿醉,于是悄悄給了自己兩巴掌。護士把他送進其中一間,反手就給他關里面了。宋樹嚇了一跳,徹底清醒了。
屋子很干凈,小床整齊,有一面大穿衣鏡很特別。宋樹看見桌子前坐著個正在讀書的女人,鬢已花白,轉(zhuǎn)過身來,氣質(zhì)猶在。
有什么事嗎?她問。語氣溫柔。宋樹愣了一下,她的眉眼和照片上的女孩很相似,像燕翎般俊俏。宋樹遞過照片問,這是您的女兒嗎?她仔細看了一會兒,眼中逐漸黯淡。是啊,她嘆氣。宋樹說,我是宋塵的兒子,我想聽聽他們的事。女人說,噢,她那個時候是在和宋塵談戀愛。宋樹說,還有呢?女人說,你知道我腦子壞掉了吧?宋樹說,知道。女人問,那你會信我說的?
宋樹從來沒想到精神病人的思維這么清晰,更何況這女人已年過六十。他說,聽到一些總比什么都沒有好。女人回答,嗯,你去過貓柜圍嗎?宋樹說,去過。女人問,是不是塌了一半?宋樹回答,嗯。女人說,1975年1月12日夜里,我在那里被一群人撲倒,反正沒什么,我是破鞋,臭戲子,丈夫去年已經(jīng)死了,凌辱我根本不起作用。眼睛既然看不見光明,地下的塵土也不會骯臟到哪去。可是后來方桃出生了。女人撫摸著照片上的女兒,繼續(xù)說,再后來有個人一直偷偷給我家送糧食,要不然我們就餓死在那個冬天了。那年大雪,壓垮了貓柜圍的屋頂。
是誰在偷偷救濟你們?宋樹問。那個人后來吊死在貓柜圍啦,女人說,你去過貓柜圍嗎?
宋樹愣了一下,回答,嗯。
女人又認真地問,是不是塌了一半?
那一瞬間,宋樹終于明白對面的女人是真的瘋了。
貓柜圍
在馬老師上吊三個星期后,方桃看見劇團的公告欄上貼著的白紙黑字,寫著:關于采茶劇院暫行關閉和調(diào)整的通告。
劇場的樂池里,幾個樂手正在收拾自己的樂器,譜子遺落在地也沒人撿,一派頹敗氣象。樂手三三兩兩聚著抽煙私語,說劇團也要搞下崗整頓。
那天突然來了一個梳著背頭、穿著西褲白襯衣的男人,手里拿著一束花,一進門就囔開,請問,你們團的方桃在嗎?方桃剛從后臺出來,抱著一個紙箱,箱里是她剛收拾好的戲服、鞋子和折扇。劇場里的人都笑了,看戲似的看著她,這樣的人常來,從沒有成功過。
背頭男走上來,將花遞到方桃面前說,方桃,晚上我請你去勝利飯店吃飯。方桃說,不用了。她冷淡地走過背頭男,那人一臉驚詫,沒想到方桃這么干脆。他攔住她說,我喜歡你,和我約會吧。
劇場里的人一改之前的陰霾,哄笑起來。馬浩那個時候推著自行車,正經(jīng)過門口,看見了這一幕。
背頭男說,只要你和我好,我爸能想辦法讓你繼續(xù)唱戲。那些笑著的人突然都笑不出來了。方桃說,我吃不慣勝利飯店的菜,也不會和你約會。說完方桃再次走過他,背頭男臉上掛不住了,氣急敗壞地說,跟我裝清高是吧?誰不知道你就一破鞋,什么玩意!
方桃抱著紙箱默默經(jīng)過了馬浩,面無表情地走遠。
天快黑的時候馬浩找到了方桃,她坐在鎮(zhèn)子邊的水塔頂上,紙箱放在身旁,她望著遠處的章江,眼神空洞。夕陽余暉,江水波光粼粼,一切似乎都哀愁起來。馬浩悄悄坐在了她身邊,遞給她一個剝好的橙子。方桃沒看他,說,團里不要我了。馬浩說,沒事,但凡我家里有口飯,你就能來。我吃不上,也會讓你吃得上。方桃說,你也要像你父親一樣守護我們嗎?馬浩說,他是他,我是我。
說著,他突然難過起來,沒有看方桃,眼淚一點點流出。他說,每次我看你在臺上,即便被人群擁簇著,我也覺得你很孤獨,你好像沒有朋友。
方桃側(cè)過頭,這才看見馬浩一只眼睛腫了,嘴角破裂,血已結(jié)痂,本來干凈的白襯衫上滿身是土。她遞給他一塊方巾,淡黃色的,帶著一點兒花香味。
馬浩抱歉地看著方桃,她一臉認真。他低頭擦了擦眼淚,她一下子吻住了他。
夜里,馬浩送方桃回家。方桃說,我想再去貓柜圍看看。馬浩于是調(diào)轉(zhuǎn)自行車車頭,沒騎多遠,他意識到被人跟了。他死命地踩著踏板,坐在后座的方桃的裙子快要飛了起來。方桃說,四輛車,五個人。馬浩說,抓穩(wěn)了。
他們剛沖進烏黑的郊外,后面的自行車就都亮起了手電筒,探照燈一樣打在他們身上。飛馳,車轱轆瘋狂地轉(zhuǎn)著,和黑夜搏斗,車胎碾過石子,五束光搖晃著,刺破田間的黑幕。
馬浩在一個路口突然左拐,是條坑坑洼洼的小路,幾乎要把方桃顛下去。小路兩邊全是雜樹灌木,馬浩將車一剎,喊,下來!他們往前跑了幾步,路邊有一極隱秘的豁口,兩人鉆了進去。
灌木的背后就是大片的稻田了。馬浩見方桃還抱著那個紙箱,便說,扔了跑得快一些。方桃說,不行,吃飯的家伙。馬浩說,不是已經(jīng)被裁了嗎?方桃繼續(xù)跑了幾步,挑出箱中一把折扇,然后將其余東西扔了。他們甩開步子,那種速度感沖破了廣袤的空間,猶如貼著地面飛翔。
兩人終于躲進了貓柜圍。他們縮在陰影中,方桃看著頂上的橫梁說,你爸會保護我們。馬浩掏出插在腰間襯衫下的匕首,說,這個才能保護你。這時,他們被發(fā)現(xiàn)了,是野豬幫的蕭平。
原來坐在別人自行車后座的是那個背頭男,鼻青臉腫的,他看見角落里的二人,興奮得吹起口哨。蕭平說,屌你媽掰,也不看看你惹了誰。背頭男說,女的我冇興趣了,我就要這小子。蕭平說,這樣,兄弟我用完,你再用。
馬浩悄悄把匕首給了方桃。
有個人突然從背后敲了馬浩一棍,那背頭男發(fā)癲一樣沖上來照著馬浩亂踩。蕭平則一把扛起方桃,走向了另外一間漆黑的屋子。馬浩被四個人狂揍,他想爬向方桃那里,但是眼睛里都糊著血,什么都看不見了。
那間小屋子中開始還有方桃的嘶喊聲,但不一會兒,沒有聲音了。背頭男打累了停下來,突然覺得屋子安靜得可怕。
背頭男喊,喂,蕭平?沒有回應。
有個小弟想走過去看,結(jié)果屋里沖出了宋塵。
宋塵喊,蕭平被我宰了!你們哪個還不要命的?
他手里拿著那把匕首,匕首上都是血。他的臉上也是,像個圖騰。
宋樹
此時的屋子里響著一首蘇聯(lián)老歌《燈光》,方桃媽媽看著磁帶播放機兀自出神,宋樹黯然傷神。
他問,您還唱戲嗎?女人看了眼穿衣鏡里的自己,說,老了,唱不了了。
宋樹一會兒將手中的折扇打開,一會兒合上。那是一把桃紅色的扇子,折扇是采茶戲的必用道具,這一把到底穿越了多少年,經(jīng)過真阿姨和方桃的手,才到他的手中。那桃色的綢布已經(jīng)暗得發(fā)黑,像干涸的血跡。
宋樹沒有在圍屋的老地方看見父親,于是決定去修車鋪看看。他在那也沒有找到,于是趴在后墻,看見蕭海坐在貨車旁抽煙,眉頭緊鎖。蕭海抽完一根,又開始修起車來,他光著上身,肩膀上搭著條毛巾,滿頭是汗,他修得很仔細,貨車像是他的女人。
很好,你聽我的話了。男人出現(xiàn)在宋樹身邊,也往修車鋪看著。那邊,蕭海鉆到了貨車底下,宋樹察覺到鋪子里沒有其他人。宋樹問,為什么現(xiàn)在不殺他?男人回,你見過豹子捕獵嗎?宋樹說,沒有,你去過非洲?男人說,那你總見過田里的野貓捕鳥,匍匐,等待。一擊必殺之前,是長久的耐心。宋樹說,像小李飛刀?男人說,我不知道古龍看沒看過獵豹捕食,但他肯定觀察過餓貓抓鳥。宋樹停頓了片刻,突然說,我知道你殺了他的弟弟。男人愣了一下,跳下了墻。
宋樹連忙追過去問,是真的嗎?男人繼續(xù)往前走,不回答。宋樹說,你為了保護心愛的人,殺了欺辱她的人,你像一個俠客。宋樹的眼睛里有一些熱切的東西,男人反而停住了,背著身不看他。男人說,你去買些黃紙和白酒來,我們在江尾老榕樹下見。
馬浩
馬老師頭七那天,馬浩跑回貓柜圍,看著那根橫梁發(fā)呆,看了一會兒,撿了根大腿粗的木棍開始亂砸,屋子里本來什么都沒有,他就跟砸空氣一樣,最后累了,掏出一盒火柴,就要點火。那么粗的棍子怎么點得著?廢了好幾根火柴以后,馬浩無聲地哭了。
你是哪年跟著我的?宋塵在門口懶懶地說。馬浩嚇了一跳,就看見宋塵被夕陽勾出的一個剪影。宋塵走進來,說,借個火。他一屁股坐到馬浩身邊,點了一根過濾嘴香煙。馬浩說,你忘了,你跟方桃好的時候,她把我拉進來的。宋塵說,噢,是。
在逐漸昏暗的屋內(nèi),宋塵煙頭的那點火光隨著呼吸一亮一暗,兩人都久久沒說話。馬浩看著縹緲的煙霧上升,繞著那屋頂?shù)臋M梁,他似乎聽見了父親一聲低低的嘆息。
你爸教過我,不過我老是逃課,一個月沒幾天在教室,但你爸我記得很清楚。宋塵說,我記得有一天晚上偷偷去喝酒,結(jié)果在攤子上碰見了他,他沒像其他老師那樣教訓我,反而叫我過去一起喝,他喝的是那種散裝白酒,最烈的酒,我一口下去差點嗆死。喝了幾杯,我大著膽子問他,老師是不是很寂寞?他跟我講,貧窮便是寂寞的一種,寂寞總是跟著貧窮而來。他跟我講,小子,要讀書,不讀書以后會窮一輩子。我說,我讀不進去。他說,武俠小說你愛看嗎?我說,這個可以試一試。他喝完最后一杯,起身走了,走前說,我辦公室抽屜底下鎖著幾本繳上來的古龍,你晚上抽時間去拿,鑰匙在花盆底下。
馬浩問,你去拿了嗎?宋塵說,沒,后來我忘了。馬浩說,他讀了一輩子書,還不是窮了一輩子。宋塵說,也許只是時運不好。你為什么沒讀大學?馬浩說,沒有錢。宋塵說,老師的工資并不低。馬浩說,他給別人了。宋塵問,相好?馬浩低下了頭。
宋塵站起來,抽出一把匕首,刀鞘烏木漆黑,很漂亮。宋塵說,送給你。以后我罩著你,寂寞不會追著你而來。
蕭海
宋樹騎著自行車跑了好幾條街,終于找到一家紙扎店。宋樹買了黃紙出來,看見對面小吃攤坐著蕭海,他面前放著幾瓶啤酒和一大碗炒嗍螺,蕭海向他招手,宋樹過去坐了下來。
蕭海說,小子,來喝一杯。酒剛倒?jié)M,宋樹一口喝了。不錯,蕭海說。他又倒了一杯,說,之前沒跟你搭過話,但不代表我不曉得你。宋樹有些緊張,馬上把第二杯喝了。他第一次近距離見這人,發(fā)現(xiàn)少一只眼睛的人確實像電影里演的一樣兇狠。這回蕭海沒有再給他倒酒,他打量著宋樹。
蕭海說,我問你,鎮(zhèn)上是不是回來一個人,帶把黑鞘匕首?宋樹說,我不知道。蕭海說,沒事,知不知道你都會撞見。我們有些舊賬,可能得要結(jié)一結(jié)。宋樹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蕭海沒理他,自顧喝起酒來。
蕭海說,舊賬沒算完,但是新的賬又來了,我這小兒子,他媽非要他上市里的重點初中,錢哪這么好賺?算來算去,人生就是他媽的一直在算賬,一輩子過得都是虧本。蕭海邊喝酒邊吃嗍螺,肺活量驚人,可以一口氣嗍三個。蕭海說,我聽說你讀書好,我問你,重點初中有沒有意義?宋樹說,有是有,但還得看自己。
天漸漸黑了下來,宋樹坐不住,急著去見父親。蕭海說,唉,我家那個婆子來了。說話間,一個四十來歲的豐腴女人一屁股坐在他身旁。女人說,又在這里吃酒,家里冇得吃嗎,跟你講了多少遍嗍螺子對你腸胃不好,跑長途屁股都給你坐爛了,你那痔瘡要不要治了?蕭海竟對這個女人傻笑說,吃完這瓶就回去。女人問,車你修好了冇?蕭海說,明天就可以修好了。他對宋樹說,哎,你去吧,見到那個人,跟他講,蛇有蛇路,拐(青蛙)有拐路,我也不會被嚇到。
看著宋樹走遠,女人問,咦,這個細娃子是不是宋老爺家的?蕭海摸了一把女人的屁股,說,你也吃兩口哇。
栗園圍
栗園圍號稱客家第一大圍屋,占地七十畝,說是圍屋不如說是一座古堡,四周十二個炮樓,曾經(jīng)也是打過土匪、抵御過日軍的。圍中圍,八卦巷,錯綜復雜,人員流動稀疏,簡直是最好的藏身之所。
宋塵在里面藏了十天,沒人發(fā)現(xiàn)。鎮(zhèn)上已經(jīng)出了通緝令,更何況野豬幫蕭海放話,要讓宋塵的尸首進派出所。宋家班一下子全散了,對于街頭興許是好事。
宋老爺氣得進了醫(yī)院,掛了三天吊瓶,出來后,宣稱宋家沒這個兒子了。
這十天來,就只有馬浩和方桃給宋塵送吃的,宋塵吃了幾天蘿卜餅,嘴里淡出鳥來,決心當晚就出逃。等到晚上,等來氣喘吁吁的方桃。方桃說,趕快走,我被跟蹤了。宋塵問,條子還是蕭海?方桃說,是那個肥豬啰。宋塵笑了。
八卦巷有九曲十八巷,兩人決心在這里面甩掉追兵,來的人確實不少,鬧哄哄的。有次轉(zhuǎn)角差點撞上,兩人閃進了老鄉(xiāng)家的一扇門內(nèi)。方桃一把將宋塵拽到破舊的床板下,兩人躺了進去。外面淅淅瀝瀝下起小雨,宋塵只覺得潮悶難受,感覺像要窒息。方桃緊緊握住了他的手,宋塵感覺到一股微微涼意從手心傳來,他看見方桃正看著自己,于是呼吸漸漸平緩。
宋塵說,死了就是這樣嗎?我們像不像躺在地底下的棺材里。方桃噓了一聲。
外面?zhèn)鱽黼s亂的腳步聲,屋子又安靜下來。
方桃說,你打算逃到哪里?宋塵說,可能去武漢。方桃問,我們還會再見嗎?宋塵說,會,等風頭過了,我一定回來接你。
一陣沉默。
方桃說,聽,你聽到雨聲了嗎?宋塵說,沒有。這時一縷灰塵從床縫中漏下,像被什么震下來的。方桃看著床板上方,說,我覺得好像是有人在我們頭頂上走過。
宋樹
淅淅瀝瀝的雨,紙錢的火堆早已被澆滅,兩人背后是洶涌的章江。宋樹問,后來你就再沒有回來了嗎?男人正盯著手中的折扇,說,桃的媽媽身體還好嗎?宋樹說,挺好的。這時宋樹突然站了起來,他感覺肚子一陣絞痛,那是意識到真相的震顫。他說,我怎么這么笨,方桃,是我媽媽?
男人說,是。宋樹問,她是怎么死的?爺爺說她掉進了江里,是不是?男人在塑料袋里扒拉,找出剛才沒有用完的白酒,擰開蓋狠狠地灌了幾口。宋樹追問,為什么會掉進江里?男人繼續(xù)喝酒,沒想回答他。宋樹說,你們到底發(fā)生了什么?男人突然怒道,回家去!宋樹也怒了,對他喊,你告訴我!你為什么不敢告訴我?男人站起來,拎了酒就走。
宋樹發(fā)現(xiàn)自己氣得哭了,手止不住地顫抖。他對著那個背影大罵,你是個懦夫,你丟下我們,丟下爺爺奶奶,你還不如不要回來!
躺在家中床上的宋樹翻來覆去,冷靜下來的他覺得有些問題,邏輯上,時間上,說不通。
第二天,宋樹去看望奶奶,奶奶的病情更惡化了,大部分時間都是昏睡的狀態(tài)。他給遠在云南的大爺打電話,告之奶奶的情況,大爺稱下個禮拜就趕回來。宋樹最后問,你知道我媽媽怎么死的嗎?大爺說,小樹,我們真的不知道,你爸走之前說她被江水沖走了,要我們照顧好你。到底怎么回事只有他知道了,現(xiàn)在我們連你爸是死是活都不清楚。
宋樹回到病房,看見那個男人正在奶奶床邊,手輕輕握著奶奶的手。他看見宋樹進來后,說,走吧,我?guī)闳ダ鯃@圍轉(zhuǎn)轉(zhuǎn)。
栗園圍現(xiàn)在改成了茶果園基地,出產(chǎn)茶葉、茶餅以及橙子等農(nóng)家特產(chǎn),很多地方還翻新了,亭臺、樓閣、池塘,搞起了小公園,畢竟這么大一塊地,政府不可能就讓它這樣荒在那。他們經(jīng)過的時候,還有禮儀小姐拉著他們要推銷茶葉。男人惆悵地說,都成這樣了啊……宋樹說,這幾年才開發(fā)的。
隨著他們往圍屋深處走,人慢慢稀少,穿過幽深曲折的八卦巷,空氣突然清冷起來,頭頂?shù)年柟庀駸o法穿透時光,長滿苔蘚的青石板路連接著過去和現(xiàn)在。殘垣斷壁赫然顯現(xiàn),圍中圍里仍然是破敗的。男人尋找著什么,終于在一扇木門前停住,土墻上爬滿藤蔓,他扒開枝葉,看見墻內(nèi)鑲著的一小塊鋁牌,上面依稀能看見“栗圍6,22號”。男人說,小樹,你就是在這里出生的。
栗園圍
1998年6月初,贛南一帶已經(jīng)連降暴雨數(shù)天,章江水位不停地突破歷史記錄,遠在贛北的九江已經(jīng)告急,鎮(zhèn)上傳言大洪水就要來了。方桃那個時候接近臨盆,為了避開時常來騷擾滋事的蕭海,馬浩為她在栗園圍里找了一間小屋住著,避開眾人耳目。
7月2日當夜,方桃的羊水破了。馬浩頂著暴雨請來鎮(zhèn)上一個產(chǎn)婆,第二日清晨,方桃誕下了一名男嬰。馬浩對方桃照顧得無微不至,每日,都會給她帶一個橙子來,剝好,看著她吃下。生下孩子的第三天,方桃說,名字我想好了。馬浩問,叫什么?方桃說,叫小樹。馬浩說,小樹,好名字,姓什么?方桃盯著他,半晌,說,宋樹。馬浩點頭,信我早就寄出去了,也許明天,也許后天,他就會回來。
宋塵是在一個夜晚悄悄回來的,他給方桃?guī)Я诵┖甭樘牵o馬浩帶了一條黃鶴樓香煙。宋塵看著燈下的母子二人,靜謐甜美。馬浩說,要叫醒她嗎?宋塵擺了擺手。兩人走到屋外,宋塵給馬浩點了支煙。他說,辛苦你了。馬浩搖頭,問,接下來你有什么打算?宋塵說,接她們走。馬浩驚了,啊?孩子還這么小,你們這樣出去會不會太奔波了。宋塵說,早走晚走都是一樣,這個地方也待不下去了,再說……他回頭又看了眼屋內(nèi),方桃因為虛弱睡得很死,但呼吸均勻。宋塵說,她一直都想要出去,我答應過她的。馬浩說,等桃的身子再稍微恢復一些吧。宋塵笑了,當然,我沒說明天就走啊。他拍了拍馬浩的肩膀,進屋了。屋里又傳來他的聲音,你早點回去吧,我看你這幾天肯定沒休息好,這里有我了,你去吧。
宋塵在栗園圍待了九天,那九天里,三個人似乎過得非常和睦。馬浩每日來給兩人送食物,他仍然堅持每天給方桃?guī)б粋€橙子,甚至當著宋塵的面幫她剝好,遞到她的嘴里。宋塵每晚一定要看著母子二人睡著,才會關燈上床。
第十天,馬浩發(fā)現(xiàn)宋塵不見了,直到傍晚才回。他大發(fā)雷霆,覺得宋塵不應該冒著被人發(fā)現(xiàn)的危險跑到外面去,他說野豬幫已經(jīng)有人意識到宋塵回來了。
宋塵冷靜地說,我知道,所以我去找我的弟兄們了。馬浩不明所以。宋塵說,我要號召兄弟發(fā)起一次反擊,一勞永逸地解決掉問題,才能開始新的生活。馬浩目瞪口呆,看著方桃,希望她能勸幾句。方桃說,你知道他這個人的,他做的決定,沒人能改變什么。
宋塵召集了幾個曾經(jīng)的核心弟兄,他的計劃或許來源于他讀過的一本三國連環(huán)畫,但這也僅限回溯往事的時候可以這樣評判。宋塵讓一個小弟故意被野豬幫捕獲,受到拷打,無意間吐露宋塵和方桃藏在栗園圍中,甚至假裝不知具體地點,引得蕭海前來。于是在這名小弟表演著慌慌張張帶路瞎逛的時候,他們會進入巷子的最深處,蕭海面對的將是武裝齊全的宋塵。
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包括運送進來的砍刀和棍棒,計劃實施的當天清晨,宋塵將馬浩拉到一邊,將匕首遞給他。宋塵說,抱歉,一直沒找到機會還你。馬浩說,本來就是你的。宋塵將匕首插進馬浩腰間,說,今天你就不要來了。馬浩譏誚地反駁,怕我礙事?之前他已經(jīng)勸解數(shù)次,但宋塵都從未理會。宋塵沒有被馬浩的語氣激怒,說,我要你帶方桃回家,保護好她。馬浩說,最好的保護就是不要弄這事!宋塵笑了,拍拍馬浩的肩膀,離開了。
那是1998年7月23日。猶如從烏云中切開一道口子,連降數(shù)天的暴雨竟然停了。馬浩將方桃母子送回她家,安頓好,仍然是給方桃剝了一個橙子。然后他走去鎮(zhèn)上派出所報了警,從派出所出來后,又從容地去見了蕭海。
做完一切后,他回到方桃家,看著正在哺乳的方桃。他說,我可能做了不好的事。方桃沒有問是什么事,反而問,為什么?馬浩說,為了你。
宋樹
說到這里的時候,宋樹注意到男人的嘴唇和臉額一直在抽動,他無法再說下去了。男人說,兒子,我需要酒。宋樹說,我去給你買。男人說,你扶我一起去。他們走出栗園圍,在外面一個小賣部里買到一瓶。男人灌下兩口,似乎有所緩解。這時宋樹突然看見對面停了一輛眼熟的貨車,他們倆都看見了蕭海和幾個茶園的人在說著什么,一些人還在往貨車車廂裝車。
宋樹說,完了,他提前修好車,這是要走了。男人說,我們得要說再見了。宋樹說,我和你一起去!男人拒絕,不行。宋樹說,這一次你丟不下我。說完,他徑直走向了貨車尾部,那邊剛好裝完最后一箱貨物,宋樹避開人利索地爬進了后車廂,這是一輛老東風天龍,后掛是四倉欄半封閉的,如今里面堆滿了貨,宋樹貓著腰藏在最里面,不一會兒,男人也進來了。
他們再沒說什么,車廂門被關上,車子很快啟動。宋樹看著身后的路一點點延伸出了小鎮(zhèn),經(jīng)過隱在田野中的圍屋,終于駛上了國道??粗炜赵茖拥淖兓?,宋樹突然意識到這是兩人一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旅程。
宋塵
如果形容宋塵后知后覺,也許只是因為他一直裝作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對家庭,對這片土地,甚至對自己的生活??墒撬_實不知道能攥住什么,但起碼現(xiàn)在手中攥住的是兩張車票,去武漢的車票。
那是方桃被裁員那天,他上午聽到樂手在談論,于是闖了團長辦公室。得知結(jié)果無法改變,那就改變自己吧。他買好車票再來劇團找方桃,卻得知她已經(jīng)走了。他先去了方桃家,深藍的墻,暗綠的窗,窗簾輕輕飄動,里面并無人影。他從電表箱里掏出鑰匙,開門進屋。他坐在床邊等著的時候,不小心睡著了。他也許做了個夢,也許沒有,但是醒來的時候,他感到不安。
天已經(jīng)黑了,宋塵在街上游蕩,直到幾輛自行車從街角匆匆駛過。他太清楚那種焦灼的氣味了,那是追逐獵物時血液竄動燃燒的味道。他奔了出去!
貓柜圍的偏屋里,蕭平狠狠地扇了壓在身下的方桃兩巴掌,方桃咬著牙沒有叫喚,他開始撕她的衣服,襯衫的紐扣飛了出去,蕭平撲在她的身上。
在蕭平粗重的喘氣中,隔壁一次次的踢打聲反而更為刺耳,那是骨頭斷裂的聲音。方桃抽出了藏在裙子下的匕首,在蕭平起身脫去自己衣衫的瞬間,捅進了他的脖子里。蕭平想要拔掉匕首,手卻被衣服纏住,他的臉因窒息而變成醬紫色,眼睛怒瞪,看著方桃。方桃承受不住了,顫抖地抽出匕首,血跟著涌了出來。蕭平連忙按住傷口,話像透了風似的斷斷續(xù)續(xù),他說,你,死……死定……了……說完便栽倒在地。
方桃驚慌地往后退,就在她要將匕首扔掉的時候,一雙手握住了她的手。那人把她的匕首拿過去,嘴貼到方桃耳邊,輕聲說,我殺的,你沒做過這事。
宋塵跳了出去,怒喊,蕭平被我宰了!你們還有哪個不要命了?
從栗園圍逃走那個晚上,方桃遠遠地看著消失在黑暗中的宋塵。宋塵在車站外蹲了一晚,清晨才登上長途汽車,那兩張車票中的一張沾了血,他挑出干凈那張遞給檢票員,等車開動后,他將手中那張沾了血的車票扔出了窗外。
他在外面待了十個月,在工地上搬過磚,在飯館里打過工,最后他收到了馬浩寄來的信,信上說方桃快生了。宋塵沒有跟飯館老板打招呼,夜里就拎包離去。
在陪伴方桃母子的那九天里,他意識到自己做不了一個好父親,顛簸的一生只會給母子二人帶來災難,他放棄了帶方桃走。只有一個辦法可以為他們做一些什么,那就是殺死蕭海,終結(jié)這一切,讓方桃和馬浩今后能在這個小鎮(zhèn)上安然度日。為此他必須徹底離開他們的生活。離開,才是更好的守護。
但這最后一個辦法現(xiàn)在也失敗了,他聽著四處響起的警笛,知道自己被出賣了。他讓弟兄們快逃,自己趕往栗園圍那間小屋。方桃果然不在里面。
他向方桃家狂奔,強風吹拂,雨滴如黃豆般砸下。他要去和母子二人做最后一次告別,然后徹底離去。他氣喘吁吁地趕到方桃家,卻發(fā)現(xiàn)屋子門是開著的。屋里狼藉,有打斗的痕跡,地上有半個沒吃完的橙子。就在他焦躁地思考時,壁櫥里傳來一聲微弱的啼哭。
被藏在里面的是小樹,宋塵輕輕安撫他,找來桌上擱著的半瓶乳汁,手忙腳亂地給他喂奶。慢慢地,小樹竟然不哭了,空靈的眼睛笑瞇瞇地望著宋塵。
我屌,屋外傳來一聲低呼。那是一個留守在此的野豬幫小弟,他看著這一幕驚訝地出了聲。還有個孩子?他張著嘴說。宋塵說,你等我一下。
他將孩子放在床上,安頓好,仔細關好窗,走出門,反身將門鎖好。
宋塵說,走吧,帶我過去。
那是章江邊的一座浮橋,近來江水暴漲,已經(jīng)無人從此經(jīng)過??煲竭_時,宋塵突然撂倒那小弟,抽了他身上的鋼棍,頂在他脖子上。那人喊道,哎,兩軍交戰(zhàn),不斬來使!宋塵一愣,說,你把他們喊過來。那人于是扯破喉嚨大喊,救命啊,救命!
對方來了三個人,只看見暈倒在地的使者,疑惑中,宋塵從樹叢里殺出,手起棍落,將三人打倒在地。雨這時難得停了,天色漸黑,云低陰霾,如鉛一般。
宋塵悄悄摸過去,浮橋的盡頭,搭了個簡易棚子,一張桌子,兩張板凳。蕭海坐在其中一張上,另一張空著。蕭海在喝酒,桌上放兩個杯子,一些花生米和炒嗍螺。棚子后面,方桃和馬浩背對背綁在一塊,就在橋邊,江水洶涌,幾乎要淹到橋面了。旁邊還有兩個人看守著。
蕭海說,等你很久了。宋塵不屑地說,不用廢話,要打就打,把無關的人放了。蕭海說,怎么會是無關的人呢?也許他們都是殺我弟弟的幫兇。宋塵說,你弟弟是我殺的,跟他們一點關系都沒有。蕭海笑了,說,你的朋友十分理智地出賣了你,他要求我保他們平安,恩怨了斷,作為交換,他還報了警,說讓法律制裁你。
蕭海喝著酒,問,這樣的人你還護著他?馬浩此時低著頭,牙關咬緊,臉都扭曲了。方桃滿臉淚痕,不能自已。宋塵說,我理解。蕭海說,你理解?你心真大啊。
從水里冒出一個人頭,伸出一把鐮刀,一戳一撩,宋塵栽倒在地,腳上鮮血直冒。橋上另有兩人沖來,就要按住地上的宋塵。宋塵抽出藏在腰后的鋼棍,橫掃來人的腳踝,以其人之道還施彼身。那水中鐮刀又來勾人,被宋塵用鋼棍架住,一拽之間,那人脫手,鐮刀和鋼棍一起掉入江中,水中的人從橋下爬出。宋塵和三人赤手空拳纏斗在一起,三人都不能敵。
蕭海拎起手腳被綁的方桃,將她探出了浮橋。宋塵呆住了。蕭海說,你沒有太多選擇。猶豫的片刻,宋塵就被鼻青臉腫的三人合力壓在了身下。
蕭海笑得猖狂,卻沒有注意身后的馬浩已經(jīng)割開了繩索,拎了匕首沖來。只剩一步之遙,蕭海覺出危險襲來,他幾乎是本能地將方桃推出去護住自己,方桃撞進了馬浩懷中,而馬浩一個趔趄,帶倒了蕭海。三人一齊跌下浮橋。
還有一絲生機,那時馬浩右手抓住了方桃身上的繩索,左手拽著蕭海襯衫,而蕭海正費力扒著橋面。宋塵驚慌無比,向他大喊,蕭海,救人!蕭海滿臉惶恐,他的肥手死死扣著橋面的木板,大雨之后的木板極其濕滑,他幾乎自身難保。馬浩意識到方桃其實一直沉在水下,他怒吼著,試圖將方桃提起來,他力道用滿,左手拎著蕭海的襯衫應聲破了。馬浩和方桃瞬間卷入了江水之中。
宋塵目眥盡裂,他掙脫身上的三人,沖過去,只見蕭海因為沒了負擔,竟爬了上來。宋塵一腳踹在他臉上,將他也踹入水中。他如羅剎惡鬼,卻無法發(fā)泄。
江水洶涌,了無痕跡。
宋樹
我要告訴你這個故事的真正尾聲,男人說著,宋樹注意到他的手在顫抖,酒瓶都握不住了。男人說,有些人老天不會那么容易就收了他的,那是為了讓他一直身受煎熬。去年,我去武漢,鬼使神差,也許是老天終于要將這故事收尾。我碰見了他,他奄奄一息,在病床上等死。宋樹問,他是誰?馬浩嗎?男人說,他蒼老得那樣快,曾經(jīng)的銳氣早已消失無蹤,他見到我,竟還對我報以微笑。他在死前,留給了我兩樣東西。
男人掏出了那把匕首,以及一封泛黃的信。男人說,這是你爺爺死前留下的信。宋樹打開信封,信里寫著:
我就一個兒子,馬浩,我走了,對他不起??晌乙惨恢睂Σ黄鸢⒄?,還有她丈夫老方。我曾經(jīng)做了不恥的事,罄竹難書,卻無處彌補。前已不見通路,后不見歸途,死亦逃脫不了。
馬俊文
宋樹困惑了,他說,我不懂,我不明白。
男人說,你還不明白嗎?我是你的父親,我是馬浩。我出賣了一直保護我的人,為了保護我愛的人!
馬浩老淚縱橫,說,那個男人一直都知道,他才是一個俠客。我只是一個回來彌補過錯的叛徒。
貨車突然震動著停住,此時天色將黑,云層透著紫色和暗藍色的光暈,車停在盤山道的一邊。蕭海罵罵咧咧地下來,他看了看發(fā)動機,擺弄了幾分鐘,又爬回駕駛室。
宋樹此時憧憬幻滅,還在呆滯。馬浩說,兒子,就到這里了。趁他還沒反應過來,馬浩一掌劈在宋樹后脖頸,他癱軟下去。貨車的引擎轟鳴,又緩緩發(fā)動了。
也許只是幾分鐘,也許很長,宋樹醒了,他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路邊,手上握著那把匕首。貨車已經(jīng)不在了,連同他的父親。
可是父親把匕首留給了他,那要怎樣殺死蕭海呢?
宋樹跑了起來,他向著道路前方狂奔,要征服那一眼望去沒有盡頭的路。云層中最后一點橙紫色也消失了,換來幽深暗藍的靜謐。這條盤山公路一圈又一圈,宋樹像要把自己的肺跑穿。
當他再次轉(zhuǎn)過一個彎道時,前方一聲巨響,那輛老東風貨車翻倒在遠處。宋樹慢慢停下了腳步,看著貨車背后的貨物跌落出來。
那是滿車黃燦燦的橙子,它們跳躍著,滾上了公路,越滾越遠,歡樂地蹦跳,像終于逃脫了束縛。
【作者簡介:陽子政,1988年生,青年導演、編劇、作家,現(xiàn)居北京。主要編劇作品有《飛馳的一切必將匯合》,導演作品有《山神》《大家都在照顧彼此的貓》等?!?/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