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2024年第9期|宋紅星:以夢為生
夢用白日夢式的幻覺代替了清醒狀態(tài)下的思想。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
一
周書生跟我說起這個事,到現在已經過去一個多月。當時,他喝著酒,一臉坦誠地告訴我,我不由自主信了他的話,以至于過去這么多天,我還經常睡不好。有時候,我甚至突然醒來,坐在床上,回想著他的話、他的動作、他的表情,然后搖頭自言自語,說:“不可能,絕對不可能?!?/p>
“我跟你說一個除了你,恐怕沒人會相信的秘密。”周書生嘴角輕揚,露出一絲淺笑,好像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我真不敢相信,當時我竟然信以為真!
無數次,我坐在床頭,坐在院子里的桃樹下,坐在飯桌上端著酒杯沉思,試圖解釋為什么當時讓人信以為真的事,現在卻給人一種不真實的感受。我百思不得其解。也許,也許是因為沒了當時他時快時慢、忽高忽低的語調魔力,沒了他神秘的表情,沒了懸在飯桌上昏黃的燈泡,沒了燈光下花生米誘人的油光,沒了他和我碰杯的叮當聲,他營造的令我信以為真的與真實世界隔絕的幸福小世界,便土崩瓦解。
但現在,不再需要解釋,我也不再懷疑。現在的我相信,就像當初聽時那樣確信,周書生真的盡其所能,原原本本向我傾訴了他的秘密。這些事是否真的在他身上發(fā)生過,或者只是他目睹,都因為他突然死亡,永遠終結了我的猜想,也沒給任何人留下前去探尋的線索。信與不信,只能由讀者自己判斷。
“想不想我告訴你?”那天,幾杯酒下肚之后,周書生突然跟我說。
我沒指望周書生告訴我。都說人有錢之后就會變。自從他開著轎車進村,村里所有人便盯上他。誰問他,他都不說。有人說,他不是中了彩票,就是背了毒。這些年,我們村確實有幾個人因為背毒被投進監(jiān)獄。對于一個曾經像我一樣窮困潦倒,窮得家里連一輛牛車都沒有的人,突然開著轎車,燒著汽油,突突突地沖回來,并放出狠話,說過了年就要蓋房子。不是一層,是兩層,是兩層的洋樓。這陣勢,就像老天冬天四處飄著雪時,卻突然丟下一個響雷,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那天是大年初五。頭天周書生就告訴我,初五要來吃飯。還真的來了。開著銀灰色的汽車,停在我家場院上,然后從后備箱抱下一箱蘋果、一提牛奶和一些糖果。周書生過年穿的西裝還沒換,配一條紅領帶,皮鞋也擦得光可鑒人,看上去既精神又闊綽,只是走路還像以前,搖頭晃腦,還沒完全脫去一副小混混的樣子。
“我看你,就跟一只突然穿上西裝的猴子沒什么兩樣!”對一個曾經和我一起用玉米釣過雞的人,我也沒什么好恭維的。
他抬起酒杯和我干了一杯,然后嘭的一聲把酒杯磕在飯桌上,說:“兄弟,你又不是不知道,人看人,還不是先看這層皮。就說以前咱們在村里,誰他媽把我們當人看?”
然后,他接連夾了幾顆花生丟在嘴里,咔嚓咔嚓嚼著,說:“你放心,兄弟發(fā)了財,一定少不了你?!睂λ暮靡猓抑皇切π?。雖然出去打工之前,在村里,我是他唯一的朋友,但就憑我們曾經一起抽過一支煙,一起釣過幾只雞,我就真希望他帶著我一起致富,或者送我個萬兒八千?可我沒抱這種奢望。記得以前,他這張嘴也沒少在我面前跑火車。
周書生倒認真起來,說:“難道你忘了,我們可是發(fā)過誓的?以后有福同享,有難同當?!?/p>
“你還說要娶白可蘭做老婆呢?!蔽倚Φ?。
以前,只要閑暇無聊,我和周書生就躺在他家門前那堆麥草下,把衣服撩起來,曬著肚皮吹牛。因為煙癮大,又沒有煙,他嘴里總叼著一根麥草。我們沒少做一些不切實際的夢。當然,對于兩個窮光蛋來說,做得最多的夢還是突然發(fā)一筆橫財?,F在,周書生似乎真的發(fā)了財。我記得當時,他經常說,等發(fā)了財就把老房子拆了,然后起一棟新房,把白可蘭娶了。他才回來,我就提醒他,村長的小兒子已經四處放話,要娶白可蘭做老婆。
“嘁,”他抿了一口酒,一臉邪氣地說,“我看上的女人,別說村長的兒子,就是鄉(xiāng)長的兒子也沒用!”
然后,他從口袋里掏出一沓百元大鈔,往桌子上一拍,往我面前一推,說:“兄弟,這點錢,你先用著?!蹦菢幼樱瑒e提多神氣了。我當然沒有接,把錢推給他。以前我們走在一起,兩個人的錢加起來從來沒有超過五百?,F在,他突然甩給我一萬,我不被嚇到才怪!
我說:“你是不是喝多了?”
“這點錢算什么!”周書生說,“等過了十五,我就把老房子拆了,然后就地起一棟現代化的小洋樓。”雖然我不知道現代化的小洋樓和一般的樓房有什么區(qū)別,但是我一聽,就知道他又在吹牛。以前就是買一包玉米種子,我們也會一起商量商量,何況起房動屋這種大事。
“這筆錢,你先用著。”他又把錢往我面前一推,說等工程隊一來,把老房子拆了,他就繼續(xù)出去打工。到時候,我在家還得抽時間幫他料理一下蓋房子的事。
“真要蓋?”
“肯定要蓋!”
“就為了白可蘭?”我想,他肯定是為了這個女人。為了搶在村長的小兒子之前把白可蘭搶過來,才突然決定蓋房子的。他還真以為,蓋一棟房子就能把白可蘭娶過來?先不說能不能娶過來,就說蓋棟房子,至少也得三四十萬,他出去一年,能掙多少錢?不說他沒什么過硬的本領,就說他平時做事拈輕怕重,還能撿到什么掙大錢的買賣?俗話說,扯樹葉還得一片一片扯呢。
“就算不是為了她,這房子也要蓋?!敝軙f。
見他說得這么認真,我就問:“你不會真的背毒吧?”
“我有膽量去背毒?你真是高看我了!”他笑起來,和我干了一杯,然后接著說,“以前在家,我們確實干了些偷雞摸狗的事,但也從來沒干過什么違法犯罪的事,你說是不是?”
想想也是。
這樣我就更加奇怪,一個曾經和我一樣,沒什么手藝,總喜歡躺在太陽底下,把衣服撩起來曬著干癟的肚皮,做一些不切實際的發(fā)財夢的人,怎么突然就發(fā)財了?
“想不想我告訴你?”他一臉神秘,瘦削的臉因興奮而漲得通紅。
我沒有搭腔。從他回來,我就沒有問過他發(fā)財的事。
“你猜猜嘛?!彼悬c急不可待。
我開玩笑說:“不會是做夢吧?!?/p>
“我肏,看來咱兄弟倆真是彼此肚子里的蛔蟲,什么事都瞞不住啊?!比缓笏f,還真是做夢。
“夢也值錢?”我不以為然。
他點點頭。
我說他一定是喝多了,開始鬼話連篇,或者并不想告訴我他干什么發(fā)了財。記得他出去打工之前,村里但凡能寫字的地方都寫滿了各種關于夢的標語,好像遍地都是錢,只要敢做夢、肯賣力。可以說,周書生就是在那些標語的鼓舞下跑出去打工的?,F在他告訴我夢真的可以賣錢——開什么國際玩笑!不告訴我就算了,編這種低能的笑話,我不生氣才怪。后來我想,我生氣,恐怕多少有點嫉妒他發(fā)了財,不然以前他在我面前滿嘴跑火車,我怎么從來不生氣?而且我聽說,但凡出去混,想要混得好,就必須油嘴滑舌。況且他現在混得這么好。所以我說:“就憑你這張嘴,就是把黃銅說成黃金,我也不足為奇?!?/p>
他有些生氣,發(fā)誓說:“如果有半句假話,將來遭天打五雷轟?!?/p>
但是我知道,他對我還是有所提防的。他甚至沒有告訴我那個地方的名字,好像害怕我知道之后,會去證實他的話,或者跑去那座城市,隨便找個地方,擺一張床,躺著做幾個夢,然后像他一樣,掙點快錢。
他說,去那個小鎮(zhèn)之前,他在外面干了好幾份活。先在一個水泥廠上班,給貨車裝水泥,工資不錯,只是太臟。后來他跑去一個木料廠給樹削皮,拿的是計件工資,工作不算苦,但是第二天,他的手就磨出幾個豆大的水泡來。每個地方,他都咬牙干滿一個月,然后領工資走人。但是在飯館端盤子,他是被老板轟走的,因為三天當中他摔了四盤菜。老板嘲笑他盤子都端不穩(wěn),他揪著老板的衣領就是幾拳。
我被他逗笑了,說:“老板不把你轟走才怪?!?/p>
“都怪館子的地板太滑,整天油膩膩的?!彼嬖V我,外面的世界并不像大家說的那樣,四處都是機會,遍地都是錢,只要肯賣力。他打算回家,但是兩手空空,怕回到家落得大家一頓嘲笑,就猶豫起來。他四處晃蕩了幾天,然后在一根電桿上看到了一則收夢的小廣告。
然后,他就跟我說起那間買夢的小屋。
為了打消我的疑慮,他說得很詳細。他甚至告訴我,門口掛著一個棕色的牌匾。牌匾上刻著幾個方方正正的藍字:夢之屋。下面有一排小字,像是注解:只要肯做夢,一定能致富。作為一個平時做事粗腳大手的人,我真不敢相信,他竟然觀察得這么細致。但他說,見到牌匾的時候,他吃了一驚。這樣,我就信了。許多事,也只有吃驚或興奮,才會在多年以后仍然記得諸多清晰的細節(jié)。他說,那天是他第二次到鎮(zhèn)上,第一次去就有人告訴他,“夢之屋”在高價收購別人的夢,當時,他還嗤之以鼻。若不是后來混得身無分文,他也不會抱著試試的心態(tài),推開那扇門。
那是一扇光可鑒人的銅門,又厚又重,他費了很大勁才推開。門后是一條昏暗的長廊。走在里面,嗒嗒的腳步聲就像冷冰冰的錘子,狠狠敲著他的脊梁,他有點害怕。他說,后來每次穿過走廊,他都感覺自己正走在回夢里的路上,夢里的許多片段便會重新涌上心頭。
走廊的盡頭還有一扇門。門開著,房間不大,但干凈明亮,他在一張桌子后面看到一個女人,女人低頭玩著手機,高高盤起的發(fā)髻就像一根天線,立在后腦勺上。他一直以為進了門,會在房間里看到許多人,沒想到房間里竟然一個客人都沒有。
“請坐請坐?!迸朔隽朔鲅坨R,笑盈盈看著他很客氣地說,一看就是好久沒有客人上門的樣子。
“女人長得還算漂亮?!彼麎男α艘幌?,說,“一張白花花的臉,就像電視里的面試官,穿一身灰色的西裝,里面配一件粉色的襯衣。但那身西裝,還是包不住她火辣辣的身材,圓鼓鼓的兩團肉就要從紐扣后面蹦出來。”
剛坐到椅子上,女人的眼睛就像探測儀,在他身上掃來掃去。他有點緊張,只好把視線投到窗外。窗外車來人往,陽光白熾刺眼,他突然覺得自己很荒唐,大白天的做什么發(fā)財的夢?,F在這個世界,騙人的把戲還少嗎?
“你有夢?”女人的話把他的思緒從窗外拉了回來。但他并沒有看著女人,而是看著桌子上的仙人球。
“夢真的可以賣?”他問。
“童叟無欺?!?/p>
“不管什么夢?”
“不管什么夢?!?/p>
“多少錢一個夢?”
“那得看質量?!?/p>
“嗬,夢還講質量?”
“當然。陳年舊夢、新新鮮鮮的夢、屁大點的夢、宏大的夢、簡單的夢、復雜的夢,它們的價錢肯定不一樣?!闭f著,女人揚起眉毛看著他,問他是不是真的有夢,那樣子好像懷疑他不會做夢一樣。
他點點頭,然后把夢告訴了女人。
我非常好奇,他第一次賣給女人的到底是什么夢?賣了多少錢?
他喝口酒,潤了潤嗓子,讓我不要打擾他。然后繼續(xù)說,他說頭天晚上,他根本沒有做夢,以前的夢,他也記不起來,就胡亂編了一個,心想能騙一塊是一塊。沒想到女人聽了哈哈大笑,說他的夢是假的。
他心里一驚,不知女人怎么會知道他在撒謊。當然,他并不承認,而是狡辯說,所有的夢都是假的。
女人并不與他爭論,只是站起來示意他滾出去。顯然,他的輕慢使女人很不高興。但是等他走到門口,女人還是提醒他,說如果以后真的有夢,可以去找她。
“真實的夢!”出了門,他在心里冷笑一聲,夢還有真有假?心想女人肯定是個騙子。為了早點揭穿女人騙人的把戲,剛回到住處,他就一頭栽進被窩里,也不管太陽還高高掛在房頂上。但那天下午,他在被窩里除了被悶出一身臭汗外,連芝麻大的夢都沒做一個。晚上,他也沒做出什么像樣的夢,因為第二天早上,他一直感覺腦袋昏昏沉沉,感覺昨夜像做了無數個夢,卻又像什么夢都沒有做。
又過了三天,他才做了一個夢。他高興壞了,一覺醒來,就趕忙把夢記在筆記本上。
“那個夢,女人給了五百塊?!彼f。
“五百!”我還是吃了一驚,說頂我挑兩天的沙灰了。
他笑笑,說:“還有比這更高的呢!”
我沒有問他最高是多少。夢能賣錢,就算賣十塊,也是曠世奇聞。誰還愿意臉朝黃土背朝天干活!誰他媽不會做夢!我充滿了懷疑,但是他繪聲繪色講述的語調魔力完全打消了我的疑慮。
每次,女人都嗒嗒嗒地敲著鍵盤。他說,他的夢就這樣被女人錄進電腦,然后待他按下指紋,確認交易,電腦便會咔嚓一聲,吐出一張金色的光盤。再然后,女人便把磁盤裝進一個巨大的抽屜式的文件柜。他告訴我,女人似乎根據不同的夢,把光盤裝進不同的文件柜,但他懶得管這些,只要能拿到錢就行。
“這些夢,他們到底買去干嗎?他們這么做,不可能毫無意義。誰會做虧本的買賣?他們?yōu)槭裁葱枰獕??”我讓他好好想一想。當時,我非常好奇?,F在,我也非常好奇。
碗里的花生已經所剩無幾,他的筷子在最后幾顆沒什么吃相的花生上挑來揀去?!澳愎苋思屹I去干嗎?!彼f,“你扛一袋米去賣,還管人家買去吃,還是買去喂豬!”
想想也是。
但是不論怎么說,如果不是一個多月之后,他家真的來了一支工程隊,開著推土機嚓嚓嚓幾下把老房子推倒,打死我也不相信,他說的竟然都是真的。
二
每早醒來,我都會感到一陣失落。我不是坐在床上發(fā)呆,就是失落地抽著煙。如果頭天晚上我恰巧做了一個夢,這種失落就會越發(fā)強烈,就像自己丟了一筆錢。有錢還好,關鍵是我一直窮得叮當響。
我也會做夢,為什么我的夢不能換成錢?
當然,周書生早就看出了我的想法,但他的提醒也很有道理:我走了,我媽怎么辦?不說我媽那雙腿越來越彎,越來越不利索,就說我這條命,都是她從刺稞欏里撿回來的。“僅憑這一點,你就不能只為了自己的夢,獨自丟下她?!彼f。
但是,我也想到外面的世界走一走、看一看。我當然知道,當初她把我撿回來,除了可憐我,當然還想等她老了之后,有人可以給她養(yǎng)老送終。這就是她的夢。如果我棄她而去,她肯定會抬著嘴四處亂講,我是個不孝之子。所以周書生走的那天,我媽一直站在路邊,見我沒走,才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其實,有時候我媽又希望我走。特別是周書生家開始蓋房子,見我一天老往那邊跑,她就垮著臉,罵我咸吃蘿卜淡操心。我懶得理她,依然每天過去看看施工進度,老板有沒有偷工減料,有時候還得送幾斤釘子,買幾扎鐵絲。當然,我知道我媽這么說,也是心里著急。以前周書生在,兩個窮光蛋在一起,我窮得就不那么突出。也許我媽就覺得,與周書生相比,我討媳婦還是蠻有希望的,至少我有一個媽,周書生連個媽都沒有。雖然我是她撿的,但我媽還是希望我能娶個媳婦,將來能讓她兒孫繞膝。
“你又坐在床上發(fā)什么神經!”每次見我呆坐在床上,我媽就像這樣罵我。
我知道,其實她心里也非常矛盾,見周書生在外面掙了大錢,她能不著急?一方面想讓我走,一方面又害怕我走,心情就像她那雙腿,大腿向內撇著,小腿向外撇著,走起路來,里外不是辦法。但走不走關鍵在我,如果我真想走,就憑她那雙腿,還能管住我?
不過,幸好我沒去。
周書生走后,隔三岔五就給我打電話,說房子蓋得怎么樣了,問老板有沒有偷工減料。有時候,他也會向我打聽白可蘭的事,問白可蘭現在和村長他小兒子處得怎么樣。我讓他放心,說只要房子蓋起來,難道白可蘭還會喜歡一個長得沒有一坨牛屎高的廢物?我很少問他工作上的事,他不說,我也不問,問多了,怕他不高興,怕他覺得我不是嫉妒,就是盯著他的錢。
不過大多時候,他還是會主動告訴我。除了我,他也沒有值得分享快樂的朋友。就算到現在,我依然記得,他至少跟我提起過兩次。一次是中午,我剛坐到飯桌上,端起碗,電話就響了。他告訴我,說他剛剛搞了一個大單,讓我猜猜,他的夢賣了多少。就算隔著電話,我也能感覺到他的興奮,就像夏天的熱浪,撲面而來。
現在,還有什么事能讓人奇怪的。就算賣個三千五千,我也不足為奇。我盯著飯桌上一只爬來爬去的蒼蠅說。但是,當他告訴我賣了一萬八,我還是嚇得筷子掉在桌子上。
周書生說,早上起來,他隨便抹了一把臉,牙都沒刷,帶著筆記本上的夢就朝“夢之屋”沖去。進了房間,凳子上已經坐著幾個人。兩個男人和一個燙著卷發(fā)的女人,還有一個身穿短褲的男孩。輪到他時,已是中午。女人聽了他的夢,并沒有把他的夢錄進電腦,而是把他帶進了另一個房間。
“我沒想到,就在她的隔壁,竟然還有一個人。”周書生說。一直以來,他都沒有見過那個人,也沒有見誰進過那個房間。房間里坐著一個禿頂的男人,四十多歲,進去的時候,男人正窩在椅子里打盹。女人敲了敲桌子,禿頂的男人才醒來。男人穿一身制服,像一個警察,又像一個醫(yī)生,面無表情地在他腦袋上粘了四根電線,電線的另一頭連著一個巨大的顯示屏,就像做心電圖的儀器。
“說說吧,關于你的夢。”女人出去之后,男人直截了當地說。周書生腦袋上的吸盤吸得越來越緊,就像有四根觸角想伸進他的大腦。他越來越不舒服,剛才還清晰完整的夢開始變得支離破碎。他聽到儀器嗚嗚的嗡鳴,也許,那就是傳說中的測謊儀。男人看出他的擔憂,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他別緊張。
“怎么……怎么在外面不用連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周書生問。
男人笑笑,露出一口黃牙齒,說:“就像看病,從鄉(xiāng)鎮(zhèn)衛(wèi)生院到省人民醫(yī)院,是不是檢查的儀器越來越先進,檢查的結果也越來越準確?”
想想也是。然后,他就把夢告訴了他。他說的東一句西一句,感覺很糟。但禿頂的男人卻說夢的質量很高。
走的時候,男人給了他一個牛皮紙信封,里面的錢又厚又沉,像一塊磚?;氐郊乙豢矗故且蝗f八。
我問他是什么樣的夢,是夢到自己變成仙,還是夢到調配仙水的秘方?
他說他已經記不清那個夢,就像把夢賣了,他就不再擁有那個夢,腦海中一點印象都沒有。
他也不知道那個夢為什么那么值錢。幸好有筆記本,他打開筆記本,簡單告訴我,說開頭和以前的夢沒什么兩樣。似乎我們的夢,永遠記不得開頭。大概的情節(jié)就是他迷迷糊糊去了一家銀行,想搶一筆錢,結果兩個端著槍的保安一直在大廳里走來走去,最后他只能認慫,假裝去提款機上取錢,沒想到提款機里的錢竟像洪水一樣噴出來。
我想,他肯定是因為蓋房子急需用錢,才會做這種奇怪的夢。我提醒他,在外面千萬不要干違法亂紀的事。既然做夢都能賺錢,就好好做夢。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一個夢,就算只做一百個夢,還愁沒錢蓋房子?如果錢不夠,就跟我吱一聲,到時我跟我媽商量商量,讓她把給我娶媳婦兒用的幾萬塊先借給他。
他說不用不用。
我好奇地問起鎮(zhèn)上的情況。他說人們過得很幸福!每次去鎮(zhèn)上,四處都是一派安寧祥和的景象,沒有車來人往,沒有人在街上嘻嘻哈哈,所有人都在自家門口丟幾把椅子,安逸地躺在上面睡覺,躺在上面做夢。
“那得做多少夢??!”我說。
他嘆了一口氣,有些擔憂,說:“我聽說后面做夢會越來越難,有的人甚至一輩子不會再做夢?!?/p>
我笑起來,說:“難道做夢還像開采石油,有一天也會被采完?”很小的時候,我就聽說石油會枯竭,但是過去這么多年,也沒見石油枯竭啊。我還特意問他:“過年開車回來,燒的是汽油吧?”
“肯定是汽油?!?/p>
“你千萬不要相信那些人的鬼話。”我提醒他說。
最后他說:“如果能再做幾個高質量的夢就好了?!?/p>
對我來說,做夢比放屁簡單多了。我說:“我可能幾天不放一個屁,但是,我絕對不可能幾天不做一個夢。”
但是沒過多久,大概三個月,也可能是四個月、五個月,周書生就打電話給我,說他不會做夢了。那時已經是夏天,因為一到夏天,我就經常全身冒汗。那晚,我在大汗淋漓中醒來,就像做了一個噩夢,頭疼得像要炸裂。而且,被電話吵醒的時候,我的腿和手臂上還留著蚊子叮過的后遺癥。我抓了抓,然后接起電話,說:“你搞什么鬼?半夜三更的,你就不能好好躺在床上做幾個夢?”
“做個屁的夢!”他說。
我睡得迷迷糊糊,所以沒有聽出他情緒上的異常,還開玩笑說:“是不是想回來陪我一起去偷李子?”
有戶人家的李子雖然只有鵪鶉蛋那么大,但是又脆又甜。以前每年,李子一熟,我和他都會選個月黑風高的夜晚,騎著摩托過去偷幾斤。
“什么年代了,還偷李子!要是你沒有買李子的錢……”他接著糾正說,“如果你想吃李子,等我回來,直接把那家的李子樹買過來,栽在你家場院上,到時候你想怎么吃就怎么吃。”他聲音嘶啞,透著濃濃的疲憊,一聽就知道已經好久沒有休息好。但我還是有些生氣,他也知道,我們曾經非常窮,但是一起偷李子并不是因為我們買不起李子,而是因為偷來的東西吃著特別香。
我說:“你變了?!?/p>
“我沒變?!彼f。
“變了?!蔽覉猿终J為。
他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是的,我變了,變得再也不會做夢?!?/p>
我當然不相信他的話,就像當初我不相信夢能賣錢一樣。
“我再也不會做夢了!我真的再也不會做夢了!三十天,不,三十一天,整整三十一天,我沒有做過一個夢!”他不停重復著,然后,電話里傳來了嗚嗚的哭聲。
“你是不是睡糊涂了?”整天躺在床上睡,我也會睡得不知白天黑夜。我說,“你怎么突然變得像個女人,只知道哭哭啼啼?”在我印象中,他是一個雷劈在身上都不會掉一滴眼淚的人。記得有一次,汪老海家丟了一只雞,汪老海媳婦找上門,他媽拖著病殃殃的身體,用刺條子把他褲襠都打爛了,他也沒有哭一聲。而且暴打并沒有嚇住他,那年我們又釣了汪老海家?guī)字浑u。他說,以后每年都要釣幾只。
自從周書生媽媽得了癆病,他便喜歡帶著我四處釣雞打鳥。他告訴我,醫(yī)生說他媽得的是富貴病,就是要多吃肉,少干活。他媽舍不得殺自家的雞補身體,他就到外面偷。當然,他媽沒少罵他,后來每次罵他,他就說,當初賠汪老海家的可是一只母雞,一只母雞一年能給他家下多少蛋,孵多少雞啊!但是吃了這些雞,沒出四年,他媽還是走了。
我想,他應該是遇到了別的事。不會做夢,不至于這么痛苦?!安粫鰤舳嗪冒?,一覺睡到大天亮?!蔽艺f,“這種日子我求之不得!”
他問我:“你為什么總是不肯相信我?從小到大,我從來沒有騙過你。”這話倒是真的。然后他說:“真正改變的是你,連曾經最好的朋友都開始懷疑。”他的話里充滿了黏稠的痛苦和絕望。我無話可說。難道真的是我變了?還是這個世界變得太快,我還沒有跟上節(jié)奏?
我問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說他的事,我撒我的尿。我回到床上,已經毫無睡意,但是腦袋又昏昏沉沉,便拿著殺蟲劑,試圖把叮我的幾只蚊子干掉。無果,便坐在床頭抽著煙,聽他嘮叨?!按巴庠旅餍窍。媸浅鋈ネ禆|西的好天氣?!蔽腋嬖V他。他說:“你怎么還掛著偷李子的事!”
第二支煙抽完,我大概聽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說,上次賣了那個夢之后,他就一直琢磨,那個夢為什么那么值錢?什么樣的夢才能那么值錢?后來,他真的又賣了幾個價格不菲的夢。他說,他好像突然找到了怎么做好夢、賣好價錢的密鑰。但是,當他賣了迄今為止最貴的一個夢之后,他就再也不會做夢。
他聲音嘶啞地哭起來,說:“都怪我,都怪我太貪?!?/p>
因為擔心他出事,我只能盡量安慰,說這種事怎么能怪他。夢不賣,留著有什么用,留著等著被遺忘嗎?從小到大,我們做了多少夢,但如今,我們還記得多少?我說不是他太貪,是有人居心叵測,或者有人人傻錢多,愿意出高價收購他的夢。
“也許,也許我不該破壞那個攝像頭?!蔽衣犚娝┝艘话驯翘?,停止了抽泣,繼續(xù)說,“做最后一個夢之前,我去到鎮(zhèn)上,把一家銀行裝在門外的攝像頭破壞了。我以為警察會很快找上門。那天晚上,雖然警察沒有上門,但我做了一個夢,一個噩夢。為了躲避警察,我在一棟空蕩蕩的大樓里東躲西藏,又好像是我們村子對面的程子山,山上四處都是樹,我一個人被警察追著在樹林里瘋跑……”
最后,他說:“我的腦袋肯定是被人控制了?!?/p>
“被人控制了?”我笑道,“你被控制了,現在還能給我打電話?”
“你小聲點,小心被他們聽見?!彼蝗话崖曇魤旱煤艿?,就像附近真的有人。然后,他固執(zhí)地重復了一遍:“我的腦袋肯定是被人控制了?!?/p>
“腦殼長在你的脖子上,它怎么可能被人控制!”我不以為然地說。
“你別笑,”他很嚴肅地說,“我的腦殼真的可能被人控制了,但一時半會兒,我也搞不清問題出在哪兒?!?/p>
見他認真的樣子,我也沒有再跟他嘻嘻哈哈,而是對他的精神狀況感到很擔憂。我說:“如果心情不好你就回來吧,回來散散心,順便看看房子,房子快蓋好了?!?/p>
三
周書生回來,令所有人吃了一驚。我也沒想到,他真的會回來。
這些年,就算沾親帶故的人死了,那些在外打工的人也能不回來就不回來,他們更愿意請一個幫工,一天一百元的酬勞。來來回回四五天,多的十多天,加上車旅伙食,那可是一筆不小的費用。所以他成了這些年村里唯一一個沒干到年底就跑回來的人,還是開著銀灰色的轎車。
這樣,大家就更好奇,見了周書生都免不了調侃一句,說:“周書生,你是不是半年就掙夠別人一年掙的錢,提前回來等著過年了?”他還是懶得搭理大家,偶爾搭句話,也是說回來看看房子蓋得怎么樣。大家因為打探不到一點他到底在干什么的信息,失望的失望,生氣的生氣,以至于后來在路上遇到,大家都不愿意和他說話了。
只有我知道他為什么回來。我覺得他現在根本不關心蓋房子的事,就連白可蘭的事,他都沒有主動問過我。
他的精神狀況很糟,就像變了一個人,臉色蒼白。其實這倒不足為奇,我想。為了做夢,整天躲在屋里,睡在床上,太陽連屁股都曬不到,不白才怪。奇怪的是他的頭發(fā)又臟又亂又長,乍一看就像一個瘋女人;曾經結結實實的身子,也瘦得像根干木頭。我永遠記得,那天他從車上下來,就像一個紙人,被風吹著,飄飄忽忽向我走來。若不是手里拎著兩袋沉甸甸的水果,可能早就被風吹跑了。
我媽從他手里接過蘋果和糕點,說:“孩子啊,你干的到底是什么要命的活兒,怎么把身子累成了這樣!”
他說:“嬸嬸,沒事沒事。”他的臉就像被凍住了,冷冰冰的,但聽他的語氣,我知道他并不想朝我媽板著臉。
我媽問他:“今年還出不出去?如果去,一定把我家兒子帶上?!?/p>
我心里咯噔一下??磥?,我媽是真的希望我出去打工了。就在周書生回來之前,她終于在我們村的貧困戶公示欄里找到她的名字。那天中午,她很高興,但高興中又有一絲憂傷,說如果沒有我,上面就會把她納入兜底保障戶。我很難過,感覺自己成了一個多余的人,成了她奔向美好生活的一塊絆腳石。緊接著,她又告訴我,說上面已經答應,今年會用鋼筋混凝土幫我們蓋一棟澆灌房,說現在我們住著的土坯房屬于危房,如果不小心遇上地震,我倆隨時可能被埋在里面。
“你總得討個媳婦,政府把房子蓋給你,到時候,房間里沒有一張像樣的床,沒有液晶電視,沒有雙開門的大冰箱,白可蘭怎么可能嫁給你?”她說。
我哭笑不得。周書生讓我?guī)退⒅卓商m,有兩次被我媽撞見,她就以為我喜歡白可蘭。
如果說我一點都不喜歡白可蘭,那也是騙人的。就憑白可蘭那雙閃閃發(fā)亮的眼睛,哪個男人不想鉆進去,好好看看里面究竟藏著什么寶貝。當然,我并沒有告訴我媽我和周書生的約定。長期以來,我媽都這樣控制我,時不時敲打我,好讓我知道自己永遠欠著她。
我告訴周書生,我家馬上也要蓋房子了。他的平靜令我有些吃驚,若是以前,他肯定會罵罵咧咧,聲討各種不公。就連我們村的小村主任,他也經常和我躺在他家麥草上聲討。相比那些生活還算可以的人,窮人更見不得掌權者的不公和腐敗。我說,如果當初他不急著蓋房子,他比我更有資格當貧困戶。他跑出去打工之前,準確地說,他跑出去賣夢之前,他比我更窮,房子更破。
“上面見你在蓋房子,就不管你是不是欠了一屁股賬?!蔽姨嫠虮Р黄?。
他依然面無表情,說:“這事確實怪我。既然上面有標準,也不能怪那些摸排的工作人員?!?/p>
見他把事情說得這么輕描淡寫,我想他不是氣糊涂了,就是睡糊涂了。我給他打了一個比方,說原本有兩個窮鬼,生活條件差不多,都窮得叮當響,當然,住的房子也破破爛爛,他們唯一的區(qū)別就是一個勤快,一個懶惰。結果,有一天為了消除貧困,上面派工作人員來摸排。工作人員見勤快的人在外面打工,掙了一點錢,還蓋起了房子,就沒有把他納入貧困戶;而那個整天躲在家里的懶漢,不但被納入貧困戶,還通過各種補貼蓋起了房子,關鍵是蓋好之后,他一分不差,而且后續(xù)還可以享受醫(yī)療、孩子上學等各種優(yōu)惠政策。
“你說,對那個勤快的人來說是不是非常不公?”我問。
“勤勞能致富,等、靠、要是永遠不可能真正致富的?!敝軙f,“只要能繼續(xù)做夢,別說一棟房子,就是蓋兩棟房子都沒問題。”
一個十三歲才第一次穿上褲衩,一個曾經比我更愛抱怨,比我更加精明,賠了汪老海家一只母雞就要偷十只雞的人,就這樣心平氣和地接受了因為打工而錯過的機會。如果真是打工也就罷了,偏偏是賣夢這種匪夷所思的事!
周書生真的變了。
“我的腦殼肯定是被別人控制了。”我突然想起他曾經說過的話。然后我才注意到他神色黯然,烏黑的眼睛就像兩座被掏空的煤礦,黑絮深邃,仿佛通向無盡的黑暗,又似乎可以吞噬一切。就算我跟他提起白可蘭,他的眼睛再也沒像熱戀的少年放出兩道精光。
“我已經找過她?!彼麖棌棢熁?,說,“就這么處著吧,不管白可蘭選擇誰,只要她幸福就好?!?/p>
“只要她幸福就好?”我驚訝地看著他,說,“你曾經說過,娶她做媳婦才是你這輩子最大的夢想?!?/p>
他呵呵一笑,說:“我曾經說過嗎?”
在他眼里,除了夢,好像一切都已無關緊要。好像沒有夢,他就對生活失去了所有激情。我感覺他的每個細胞都在號叫,都想做夢,卻再也沒有做出一個夢。
“怎么就被別人控制了?”我問他,“問題出在哪兒?可能出在哪兒?有沒有懷疑的對象?”其實,我開始懷疑,他是不是得了精神病,為了做夢整天窩在床上,即使不癱瘓,遲早有一天精神也會出問題。
“問題可能出在那兩個人身上?!彼f,“特別是那個禿頂的男人,每次去,他都會往他身上連幾根線,特別是連在頭上那兩根線,每當他開始說夢,他就感覺身上有電流一樣的東西被吸走?!?/p>
“也許是那兩根線,把你腦殼里的靈魂吸走了?”我說。
“鎮(zhèn)上也有許多人不會做夢,我也打聽過,他們的說法比較一致,也不無道理。他們說,每個人一輩子能做多少夢,是由先天形成的夢容量決定的?!彼f。
“夢容量?”我吃驚地看著他。
“就像手機,每個手機的存儲不一樣,它的大小決定了他能存多少東西?!?/p>
我問他:“接下來有什么打算?”
他搖搖頭,就像一艘迷失在海上的小船。在他身上,我再也看不到一絲年輕人該有的斗志,他不再關心蓋房子的事,不再認為白可蘭是他這輩子最想娶回家的女人,不再喜歡偷李子,約他去釣雞他也沒有一點興趣。是什么抹殺了他所有的斗志和所有的好奇,讓他變得無欲無求?也許,就是因為他對生活無欲無求,才導致他不會再做夢。人們常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F在他唯一想做的事就是做夢,醒著的時候想做夢,睡著的時候也想做夢,結果做著夢中之夢。他就像完全生活在夢里,完全分不清現實和夢境。
誰又能確定,他現在不是一個完全沉浸在夢里,沒有醒來的夢游癥患者?
火苗在火塘里跳動,柴草發(fā)出噼噼啪啪的爆炸聲。我們脫了衣服,光著膀子坐在火塘邊。為了愛吃的東西,就必須忍受悶熱和嗆人的火煙。為了這樣,失去那樣,這不就是人生嗎?我們彼此沉默著,直到燒洋芋搭上我媽的老醬,令他的味蕾像一朵朵鮮花在舌頭上盛開,他的舌頭才又靈活起來。
“要說有什么預兆,就是剛開始我還能做夢,但每早醒來,所有的夢都變得模糊不清,再也記不起來。直到后來,我再也不會做夢了。”周書生艱難地吞咽著洋芋,仿佛每吞一口洋芋,都會耗盡他所有的力氣。他的聲音又干又小,就像從兩塊木板中間擠出來。
得幫他想想辦法!我想。他的每根肋骨,都面目猙獰地突凸在皮膚下,像要掙脫出來。我說:“你也許可以偷夢?!?/p>
“偷夢?”他看著我,眼睛亮了一下,像掠過一道閃電。我以為他會同意我的想法,沒想到,他接著說,“我們生活在這么美好的時代,你為什么總想著干些偷盜搶劫的事!”
我有些生氣,沒說話。但他并沒有道歉,也沒有道歉的意思,而是繼續(xù)辯解說:“再苦再難,也不能干違法犯罪的事。這個時代,連夢都可以賣,只要肯賣力,還有什么事不能賺錢致富?”
確實,這是一個美好的時代,也似乎是一個荒唐的時代。
“但是情況越來越糟。”他說,“后來每天,我甚至擔心能不能睡著;睡著了,又擔心會不會做夢,好不容易做了夢,又擔心會不會忘記夢;然后我的頭發(fā)開始大把大把地掉?!焙孟駷榱俗C明他并沒有撒謊,他從頭上抓了一把頭發(fā)丟進火塘里。
屋里立刻充滿一股毛發(fā)被燒焦的臭味。當然,除了惡心,我感覺燒焦的不是他的頭發(fā),倒像是他的尸骨。
我不想就這樣看著他萎靡不振,再這樣下去,他會死的。某天突然死去,我還是把我的想法告訴了他。他聽了很高興,也許這跟我接連陪他曬了幾天太陽有關。那天,太陽暖烘烘灑在他臉上,他蒼白的臉終于恢復了一點血色。我說:“以后我把我做的夢告訴你,你再把我的夢當作自己的夢,賣給夢之屋。”
“這怎么能算偷!”他激動地拍了一下大腿,“你可以和我對半分成,甚至三七開?!蔽也辉诤踉趺捶殖?,只要他開心就好。
見他欣然接受了我的建議,我緊繃著的心才落下來。我想起買魚的時候,只要給魚蒙上眼睛,魚就會以為自己一直生活在水里而不死。這多像一個人完全沉浸在夢里??!這個法子,也許不能讓他一勞永逸,但也可以幫他解了燃眉之急。
后來,周書生去了鎮(zhèn)上,我們幾乎每早都會通個電話。不是我打給他,告訴他我做了什么夢,就是他打電話給我,問我做了什么夢。他的電話沒有任何規(guī)律,有時候我還沒有醒,他的電話就闖進來。我接起電話,一邊到外面撒尿,一邊臭罵,說他把夢都吵沒了。當我真的把做夢當成了一項可以混飯吃的本領時,我才發(fā)現,做夢確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么幾天不做夢,要么記不清做了什么夢。為了盡量幫他,有時候我甚至會問我媽:“昨晚有沒有做夢?”
“昨晚,我又夢見你爹了?!毙那楹玫臅r候,我媽就這樣說。我連我爹長什么樣子都不知道,準確地說,我連我爹是誰都不知道,所以總接不上話。心情不好的時候,她就沒好氣地說:“你又犯什么神經!”不過,與村里那些直接罵我神經病的人相比,這已經是非常順耳的話了。他們還幫我找到了得病的原因:白可蘭并不喜歡我,而我卻經常像只蒼蠅叮著她。他們跟我媽的想法一樣,我懶得跟他們解釋。我打電話告訴周書生,說最近村長他小兒子和白可蘭打得非常火熱。有天晚上,我甚至看見那個小雜種把白可蘭往竹林里誘拐,結果被白可蘭賞了一耳光。
“你一定要保護好她。”他說。我不知道他要我保護到什么時候?或者要保護到什么程度?是不是村長他小兒子要和白可蘭結婚,我還得把白可蘭搶走?
我問他:“你打算什么時候和白可蘭結婚?”他總是那句話,讓我好好保護白可蘭,說白可蘭這么善良的姑娘,千萬不能落入虎口,還說只要我對白可蘭問心無愧就好。
什么才是問心無愧?他的話讓我摸不著頭腦。就像有時我問他,夢賣得怎么樣?他總是說,別管夢賣得怎么樣,把夢告訴他就好,好像怕我問他要錢一樣。當然,我知道他并不是這樣的人,至少以前不是。后來,就懶得再問。還像以前,有了夢,或者搞到夢,就告訴他。直到有一天,他的電話再也打不通。
四
兩年以后,周書生留給我的印象就像那棟未蓋好的小洋樓,里面似乎空無一物,卻又雜亂地堆著許多未用完的石頭、磚塊、橫七豎八的撐桿,有的已經開始腐爛。幸好房子封了頂。門開著,兩扇弧形的窗子就像他后來烏黑深陷的眼睛,仿佛可以吞噬一切。所以每次從房前經過,我都感覺它像一個白骨化的骷髏。這個骷髏當然是他。
我經常想,如果周書生真的死了,他現在的樣子應該和他曾經豪情壯志要蓋的這棟小洋樓很像,身上已經沒有一點皮肉。
周書生回來的時候,已經跟死了沒什么兩樣,全身上下瘦得只剩半個人,表情僵硬,目光呆滯。他說話或者吃東西的時候,我能清楚看到他臉上的每一塊骨頭都在蒼白的皮膚下艱難而有規(guī)律地運動。皮膚薄如蟬翼,似乎皮膚下的所有脂肪都被榨干了,每根血管,甚至毛細血管,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如果上次回來,他丟掉的可能是并不存在的靈魂,那么這次回來,我感覺他丟掉的就是實實在在的肉體。
三年零四個月。我能記得這么清楚,是因為永樂剛好一歲零四個月。永樂是我和白可蘭的兒子。這兩年發(fā)生了很多事,比如我和白可蘭結了婚,比如我媽去世了。
“怎么沒的?”周書生問。
“喝藥,敵敵畏?!蔽艺f。
我沒想到,周書生關心我媽比關心我和白可蘭為什么結婚還多。當初,他突然站到我面前,我還有些尷尬,不知該如何向他解釋我和白可蘭的事。都說朋友妻,不可欺,雖然當時白可蘭并不是他的妻子。這樣也好,我就順著他的話,說除了他,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任何人,我媽是喝農藥死的。
當然大家都知道,我媽是喝農藥死的。上面幫我們蓋了一棟房子,順便挖了一座墳。新蓋的房子、新修的路、新的生活方式,連思想也要求接受新的。我家房子還沒蓋起來,殯葬改革的風聲就越來越緊。我媽說,她害怕火化,怕自己被燒得面目全非,將來去到對面,我爹認不出她。那段時間,村里好幾個老人不約而同地走了,都是卡著執(zhí)行火化的時間節(jié)點走的,上面要求,說他們的死是因為生病。必須因為生病?;鸩换鸹?,我無所謂,我有幾十年的時間去慢慢適應,況且?guī)资曛螅l知道還會發(fā)生什么;但對我媽來說,一切來得太快,她蒼老的心根本來不及適應。
“幸好,她走之前,永樂已經出生?!蔽艺f。如果她有什么遺憾,就是沒能等到永樂叫她一聲奶奶。
白可蘭背著孩子在廚房里忙吃的。應該快開飯了,屋里充滿了雞肉的香味,越來越濃。我把平時最斗志昂揚那只公雞宰了,雖然肉不是很多。周書生以前最愛吃雞,希望這只雞能對他有所幫助,補補氣,他瘦弱的身體還得長期調養(yǎng)。自從孩子出生,白可蘭的身材比以前豐滿了許多,只是烏黑明亮的眼睛再也不會閃爍出珍珠一樣迷人的光澤。孩子還沒斷奶,她俯身上菜的時候,兩只被奶水充盈得白皙的奶子在領口附近隱隱約約。
我以為,周書生至少會向白可蘭投去一瞥,沒想到,他竟然死死盯著桌子上的菜,但又沒有對菜表現出一絲食欲,面無表情,眼神空洞無力,像一潭死水。
白可蘭的表情也沒有任何異樣,臉上洋溢著幸福,眼里裝滿了母愛?,F在我才徹底相信她的話。當初她撲在我懷里,說要跟我在一起的時候,我問她周書生有沒有說過他喜歡她,她說沒有,沒有沒有。
“真的沒有?”
“絕對沒有?!?/p>
當時我當然不信。我想,她不是被嚇昏了頭,就是在胡言亂語。從一開始,周書生就告訴我,他喜歡她,還讓我一定要好好保護她。甚至直到現在,我的腦海里還會涌現周書生跟我說過的許多畫面,比如他和白可蘭靠在她家房子后面的柏樹上,說他喜歡她,說他這輩子一定要娶她做老婆,白可蘭聽了捂著嘴,咯咯笑個不停;比如他和白可蘭一起走在河埂上,手牽著手,一起憧憬他們的幸福生活……所以,我和白可蘭的事,有點事發(fā)突然,非常突然。2月14日那晚,沒錯,那年的情人節(jié)——這個總令年輕人躁動不安的日子,我就想,村長小兒子肯定不會輕易放過白可蘭。那天早上,天一亮,我就開始盯著他。傍晚,當村長小兒子開著黑色的越野車,試圖把白可蘭拽到車上,我就沖上去給了他兩拳。他羸弱的小身板晃了晃,沒敢還手,嗷嗷叫著跳到車上,說等他回去就讓他爹把我媽的低保取消了。
“哼,你試試。”我掄起拳頭說。
“你等著!”村長小兒子丟下這句話,開著車跑了。當時,我以為他會開著車從我身上碾過去。尤其聽到發(fā)動機刺耳的轟鳴時,我還是有點脊背發(fā)涼。我身板再硬,也硬不過一輛車呀。
后來白可蘭就撲在我懷里,嚶嚶抽泣,心有余悸地說,她從來沒見誰敢像這樣暴揍村長的小兒子!我說,我早就看他不順眼,早就想揍他了。
她問我是不是喜歡她,我搖了搖頭。
沒想到,她把我抱得更緊,說我對村長他兒子下了重手,以后她怎么辦?村長他兒子肯定不會放過她,也不會放過我。還說如果我不喜歡她,為什么經常跟蹤她?我沒有反駁,但是一想起周書生的囑托,我就像犯了錯,一把將她推開,說我只是在幫周書生執(zhí)行一個秘密任務。但她說,周書生從來沒有找過她,更沒說過喜歡她,她和他最多算那種在路上相遇時彼此瞄一眼的點頭之交。
后來,我就開始懷疑周書生跟我說的事,到底有多少是真的。曾經他跟我說的那些關于白可蘭的事,會不會只是在他的想象里,或者夢里發(fā)生過?或者自從出去打工,他就變成了一個永遠沒有醒來的夢游癥患者?但那棟骷髏一樣的房子,又確確實實蓋在那兒。現在,我也懶得當著白可蘭的面向他求證這些事。這個世界本來就有許多事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誰又能看得清,誰又能道得明?
“肯定是那兩個狗娘養(yǎng)的干的?!敝軙f,“或者,他們本來就是警察?!本斓某霈F令他非常意外,給他的罪名也令他非常意外。他喝著雞湯,說著他為什么突然杳無音信,完全對白可蘭視若無睹。以前,第一口雞湯下肚,他總會嘖嘖稱嘆:“香,真香!”現在,他對雞湯沒有一句評價,對白可蘭的手藝也沒有一句評價。不過,唯一令人欣慰的是,雞湯似乎真的給了他一點斗志,好久沒有聽他罵人了。這樣也好,本來我就好奇這些年他去了哪兒,現在他主動提及,倒也省得我開口。
“后來,我終于想明白,那條昏暗的長廊并不是什么普通的走廊?!焙孟駷榱俗屛衣犌逅谡f什么,他把雞骨頭吐出來,“其實,那條長廊就像一個暗箱,是一個可以把人的筋筋骨骨,甚至靈魂都看得清清楚楚的暗箱。就像去醫(yī)院拍片。”他好像擔心我聽不懂,繼續(xù)解釋,“就像醫(yī)生給你全身做了一個核磁共振,你全身所有的筋骨和每根汗毛,都會清晰地出現在片子上。”
所以,當他走進那道門,買夢的人就已經知道那些夢到底是不是真的來自他的腦海深處。是我害了他,偷夢,完全就是害人的餿主意。當初剛跟白可蘭結婚那會兒,還有我媽剛走的時候,我做了許多夢,多得數不清。那時,我還替他可惜,心想如果能夠聯系上他,不知能賣多少錢。現在才知道,那些我告訴他的夢,被判定為偷盜,令他在監(jiān)獄蹲了兩年。
壞就壞在那些人,他們并沒有在他出售別人的夢的時候制止他,任由事情往壞的方向發(fā)展,就像在秘密監(jiān)視他,秘密收集他的違法證據,然后突然收網。但他們才是真正的偷夢者!他們自以為有錢,別人又需要錢,就可以把別人的夢買去。買去干嗎?我想,肯定不是簡單地鎖在文件柜里。
“控制,引導,引導,控制?!彼穆曇艉苄。袷青哉Z。
“我的腦殼肯定是被別人控制了,我感覺背后總有一雙可怕的眼睛盯著我。”一想到他曾經悄悄告訴我的話,我就打了一個寒戰(zhàn)??刂苿e人的人身自由違法,難道控制別人的思想就不違法?
“引導?!敝軙f,“在監(jiān)獄里,一個和我一樣因“偷盜”入獄的人,曾經跟我提起過,那些試圖控制我們的人,口袋里都裝著一個華麗的詞——引導。就是那些買夢的人,試圖通過別人的夢,了解別人的思想,然后把賣夢人引導到他們希望到達的地方。所以夢的價格不在于夢的龐大和復雜,而在于夢的層級,層級越深,就越能反映做夢者潛意識里的真正想法,當然也就越貴。因為每個人最隱秘的秘密真情,總是藏在別人看不見的最幽暗的內心深處。”
我似乎聽懂了他在說什么,又似乎沒聽懂他在說什么。也許確實如他所說,就像我們平時,許多令人痛苦的又不能和別人言說的事,就經常以夢的形式出現在我們腦海里。
他很痛苦。
那晚,他喝得太多,也吐了很多。許多話,便只能留給下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新房子還沒蓋好,老房子又拆了,他也沒什么地方可去,我就讓他暫住在我家。但他似乎想永遠住在我家。當我問他蓋了一半的房子打算什么時候繼續(xù)動工時,他竟然說:“我打算把房子賣了!”
賣了?這又是一個沒有和我商量的重大決定。我覺得他和我之間已經離得越來越遠。
“我要去鎮(zhèn)上,把我所有的夢都買回來?!彼坪鯙榱吮砻魉臎Q心,他把啃著的雞骨頭直接吞了下去,然后重復了一遍,“我要把所有的夢都買回來?!?/p>
賣出去的夢,還能重新買回來!見他眼神空洞,面色卻異常堅定,我就知道他一直被夢牽著,入了魔。曾經為賣夢癡狂,現在又要為買夢而瘋。我勸他,不會做夢又不會死,以后就好好待在家,打理一下房子,然后討個老婆,安安穩(wěn)穩(wěn)過一個普通人的生活。這個世上已經再也沒有什么比晚上躺在床上,手里抓著兩個柔軟的奶子更令人幸福的事了。
“嗬,這個冷漠的世界,直到現在我才發(fā)現,有些人就是想故意踐踏你的夢,但我決不會灰心喪氣。”他啐了一口吐沫,把煙頭扔在地上,狠狠踩了踩,“作為一個人,不會做夢,我還能算個人嗎?我還能算一個完整的人嗎?我感覺我所有的東西都被拿走了,就像一個小偷,把我偷到了骨髓里?!彼蓱z兮兮地看著我,一副渴望我理解和支持的樣子,說他現在一丁點兒雄心壯志都沒有,不像以前他的志氣可大了。我說:“我知道。我只是擔心你把房子賣了,帶著錢去,那些人并不把夢還給你。”
“那是我的夢,我的私有財產,同樣的價錢,他們憑什么不還給我?”
“是你自愿賣給他們的。”我提醒他。
“他們居心叵測,陰險狡詐?!比缓螅瑸榱税褖糍I回來,他為自己找到了更好的理由,說:“除了控制和引導,不論用什么方法窺探別人的隱私,都是違法的。”
我沒能阻止他,他把售房信息掛了出去。但看熱鬧的人比問價格的人還多。當初蓋房子的時候,也是這些人圍在房前,他們對別墅的戶型設計指指點點,嘖嘖稱嘆,現在有的扼腕嘆息,有的幸災樂禍。直到有一天,他跟我說起曾經賣夢時的一段小插曲,我才覺得不會做夢也許真的會讓人絕望和痛不欲生。
他說,那天他剛沖進夢之屋,就見一個醉醺醺的老頭正在鬧事。“你們這些吃人不吐骨頭的王八蛋!”老頭指著買夢的女人罵。以前,他只見大家高高興興去賣夢,從來沒見誰去吵架。雖然他早就聽說,或者說已經知道,夢賣多了之后,將來可能再也不會做夢,但他還是覺得老頭非常不可理喻。所以當買夢的女人希望大家把老頭趕出去的時候,他第一個沖出來,和一個男人一起架著老頭的兩只胳膊,把他扔到了門外。大家笑老頭是個嗜酒如命的酒鬼,因為媳婦管得嚴,平時沒錢買酒,便偷偷來夢之屋,用殘夢換幾個酒錢。后來,自從他再也不會做夢,就開始來夢之屋撒野鬧事。
那天,等他離開夢之屋,老頭還坐在路邊,趁他不備,朝他身上吐了幾口口水。他掄起拳頭,向老頭比了比,但老頭并沒有被嚇倒,甚至朝他哈哈大笑,說終究有一天,他也會成為一個和他一模一樣的行尸走肉。那天他賣了一個好價,想到老頭再也不會做夢,想喝幾口酒都沒有錢,他突然覺得老頭挺可憐,就帶著老頭去了一家館子,喝了幾杯酒。
“以前,我至少可以在夢里好好醉一次;現在,我連在夢里醉一次的機會都沒有了。他們會把你的一切都偷走,什么都不留給你,連一個夢都不留下?!碑敃r,他以為老頭喝醉酒,才這么胡言亂語,沒想到老頭的話很快就在周書生身上應驗。
房子當然沒能賣得一個好價錢。大家都知道周書生遭了難。但不知道他遭了什么難,竟然這么急需用錢。
“這能行嗎?”我問。
“我總得試一試?!彼f。
周書生打開車門,坐了進去。我突然發(fā)現他的西裝有點舊了,銀灰色的汽車前保險杠似乎撞在什么地方,有拳頭大一個洞,門上留著幾條深深的刮痕。撞在什么地方?為什么沒有修?我充滿了疑問。他臉色蒼白,眼中閃爍著我不熟悉的憂郁和決絕。他發(fā)動汽車,然后向我揮了揮手。我點點頭。那天,他鮮明的樣子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現在,我坐在周書生出售的房子外面,一個人抽著煙,回憶著他說過的話和他說話的語調,看著天上的星星。曾經這些星星也是我和他晚上喜歡討論的賞心樂事,我們躺在他家門前的麥草上,或者隨便找片草地躺著,抽著煙,說著某顆星星可能住著某位神仙,或者某顆星星是我們親人死后的眼睛所變,在天上看著我們,保佑我們,令我們心生踏實??山裢恚鼈儏s安慰不了我,我無法確定哪顆星星會是周書生的眼睛,或者哪一顆都不是。它們讓我想起我們在地球上遭遇的許多事,終究會消失在這些永恒的閃耀中。
消息傳來的那天早上,白可蘭正蹲在井邊,給孩子洗尿布。太陽很暖,我?guī)е罉?,在場院上練習走路。永樂步子還沒邁穩(wěn),就準備跑了。我累得喘著粗氣。等我直起腰,發(fā)現村里有人不約而同往村外跑去。
不等我問,就有人扯著嗓子說:“你朋友死了。”
“誰?”我說。
“周書生?!蹦侨苏f。
白可蘭丟下手中的活,和我一起向村外跑。她跑得很快,轉眼就把我和永樂甩在身后。也許是因為我抱著孩子,跑得太慢,也可能是因為她急著見到周書生。她一邊跑,一邊抹眼淚。我媽死的時候,她也哭,我知道她只是哭給別人看,但現在她是真的哭——她為什么這么傷心?
“一個好端端的人,怎么就這樣沒了!”當我們一起站在出事的地方,她捂著臉嗚嗚咽咽地抽泣。
我又想到那本藍色的筆記本,那個周書生從來都沒有跟我提及的夢。在等待處理房子的那段時間里,我和他經常坐在他家大門外的石墩上,共同翻看他藍色的筆記本,上面記錄著他所有的夢。
“你看看,這個夢怎么樣?”只有這時,他的精神才會稍好一些,臉上泛起一絲難得的得意。
“不錯,”我總是這樣敷衍,“很精彩?!蹦菚r,我已經留意到那個夢:他在海邊租了一棟豪華的別墅。早上,白可蘭推開寬敞明亮的落地玻璃門走進來,溫柔地叫他起床。當他幸福地睜開眼睛,他發(fā)現白可蘭正走在白色的沙灘上。床上擺著一只敷滿泥巴的叫花雞。他向白可蘭跑去。海上巨浪翻滾。白可蘭走進水里,游向大海。他也向海里游去,游向白可蘭。他感覺白可蘭不會游泳,非常擔心她會被淹死在水里。但他們就像兩只水性極好的海豚,在水里游來游去。他發(fā)現海邊站著一個人,很像我,正要打招呼,一個巨浪突然打來,卷走了白可蘭,他嚇得大叫一聲,從夢中驚醒,全身是汗……
這是白可蘭唯一一次出現在他夢里。
我想,他愛過白可蘭,不然白可蘭不會出現在他夢里?,F在,我抱著永樂,看著白可蘭抽抽噎噎的樣子,對她曾經告訴我周書生沒有對她說過喜歡她充滿了懷疑。她有沒有喜歡過周書生?她現在為什么哭得這么傷心?為什么曾經對她一片癡迷的周書生,自從賣夢之后便不再愛她?難道就因為他賣了這個與他們愛情有關的夢,就真的把他們的愛情也出賣了?而那些他記在藍色筆記本里的夢,有關親情、友情、夢想、邪惡……這么一想,我不寒而栗。
周書生死得很慘,仰面摔死在我們村子東邊的一個深坑里。村里栽煙那些年,每年每戶都要拉幾車有色黏土拌著牛屎馬糞做肥料,長年累月,便挖出這個十多米深、足球場大的深坑。這些年,沒人再栽煙,這個深坑就像一張巨大的嘴巴,驚訝地張在村子東邊。
我感覺脊背微微發(fā)涼,像背后有雙可怕的眼睛盯著我,但是當我回過頭,我并沒有發(fā)現有什么可疑的人,只看見村里每張熟悉的面孔,大家站在深坑邊,談論著周書生和周書生謎一樣的命運。
兩個警察站在尸體旁邊,一起翻看著那本藍色的小筆記本。不知他們能不能從他記錄下來的夢里,拼湊出他死亡可能的線索。
我心情沉重,疑慮重重。
周書生說要把夢買回來,現在,他死在這兒了。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回來的。他有沒有去買夢?以前每次回來,他都會找我坐一會兒。夢買回來沒有我不知道,就連他口中的夢之屋,到底藏在這個星球的哪個角落,是不是真的存在,我也不得而知。
我永遠記得他躺在深坑里的樣子,睜著雙眼,張著雙臂,蜷著雙腿,呈一種鳥兒展翅飛翔的姿勢。所以,有時候我認為,他也許是分不清現實和夢境,無法從夢中醒來而不小心跌入深坑。當然,也有可能是他試圖抓住他的夢,或者他做了一個關于飛翔的夢,結果跌入深坑,丟了性命。
也許有人會說,他非常愚蠢,才會走進夢之屋,讓賣夢這種荒唐的事欺騙了他,最終把他從一個美好的世界帶向了黑暗、危險和死亡。但生活真的只是欺騙了他嗎?他至少知道要把屬于自己的夢要回來,而我們這些活著的人,卻隨意丟棄自己的夢,甚至連我們曾經做過什么夢,都完全不記得。
【作者簡介:宋紅星,1983年生于云南師宗縣。云南省作家協會會員。作品見《滇池》《四川文學》《長江文藝》等,有小說被《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