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學(xué)》2024年第9期|于則于:上海小夜曲
于則于,原名于業(yè)禮,中醫(yī)學(xué)博士,上海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寫作小說、詩歌等,作品散見于《上海文學(xué)》《清明》《芙蓉》《青年作家》《香港文學(xué)》等文學(xué)期刊。有小說被《北京文學(xué)·中篇小說月報》《海外文摘》等轉(zhuǎn)載。
導(dǎo)讀
小說以一個連鎖便利店店員的視角,寫三個孤獨客之間游離朦朧的情感,那份從疏離中煉造出來的溫情為支離破碎的生活增添亮色,帶給在喧囂里流浪的人們以慰藉。
上海小夜曲
于則于
1
便利店在九江路上。站門口,一抬頭就能看見東方明珠。那么近,在眼前似的。便利店附近,都是低矮的老建筑,兩相對比,十分觸目。走過這兒的人,看見,都會忍不住掏出手機,拍一張照片。我也拍過,發(fā)朋友圈,配一句話說,這很賽博朋克。不過看多了,也就習(xí)慣了,不再覺得驚人。
我看看表,六點差幾分,再過十分鐘左右,紅紅就會來。買關(guān)東煮,有時候也買咖啡,買煙。三十五一包的萬寶路,黑色包裝,并不是女士煙。她抽起來,有一股豪邁氣。店里禁煙,她拆開,叼一支在嘴上,出去抽。等再進來,我沖她喊歡迎光臨,她往往會嚇一跳。她一定是在抽煙的時候陷入沉思,我的喊聲吵醒她了。她是那種常蹙著眉頭的長相,平??瓷先?,也像是在沉思。似乎她的人生充滿疑慮,容不得她放松。眉頭下,兩條細眼睛,直飛入長發(fā)里去。長發(fā)燙得微卷,向下,夾著小巧的鼻子和下巴,十分惹人疼。擱古代,這樣的女孩子,該是誰家的大小姐,養(yǎng)在深閨,大門不出?;蚴钦l家的姨太太,金屋藏嬌,無聊時逗一句鸚鵡,摸幾把骨牌。哪會像現(xiàn)在這樣,跳舞喝酒一夜,到天明,才得空吃一口東西,墊墊肚子。
跳舞喝酒一夜,是我猜的。就像紅紅這個名字,也是我賦予的。而這些,都來自她常穿的一雙紅色舞鞋。有些舊了,鞋頭塌陷,沒了形狀。但顏色仍十分醒目。附近沒有工廠學(xué)校,像她這樣長年做夜生活的,工作是什么,并不難猜。
又擱這兒等你夢中情人呢?鐘姐常和我搭班,半年多,彼此熟透,知道我關(guān)注紅紅。見我站門口,便過來跟我調(diào)笑。我不好意思,嘴上辯解說才沒有,我是在看東方明珠。鐘姐抬頭看一眼,說這么暗能看見個啥。又說,這天,不知道是陰是晴,別剛晴沒幾天,又陰了。時間還早,看不出陰晴,但應(yīng)該不是晴天。晴天的話,這個時間,天應(yīng)該更亮。鐘姐是東北人,來上海多年,還是不習(xí)慣上海天氣,常抱怨陰冷。也難怪她抱怨,最近上海天氣是怪,元旦過后,就沒幾個晴天。我也抬頭看一眼,東方明珠半掩在灰色的霧里,看不清楚。鐘姐回去柜臺里,站定后問我,這不是霧霾吧?我搖頭,說不知道呀。我也走到柜臺里,站她旁邊。夜班七點鐘結(jié)束,剛好錯開早飯時間,但難保有些人趕時間,起得早。六點半左右,我和鐘姐就會站到柜臺里,做好接待準備。
你今天準備跟人說話嗎?鐘姐問我。圣誕沒敢跟人說話,元旦沒敢跟人說話,我看你啥時候跟人表白?我元旦跟她說話了。說啥了?我說新年快樂。鐘姐撲哧一聲笑出來,你還跟我說新年快樂了呢。她來之前,我至少跟二十多個人說了新年快樂,本以為練習(xí)充分,能夠像歡迎光臨一樣脫口而出。但看著她,莫名地嘴上就黏了膠水,四個字,說半天,才艱難說完。我都懷疑她沒聽見,要不然怎么也會看我一眼。一直以來,她都沒怎么看過我,大概是以為不值得她注意吧。要不然我那么放肆地盯著她看,早就被發(fā)現(xiàn)了。不過,她也許習(xí)慣了被注視。
那你說完新年快樂,沒順便表個白呀?鐘姐繼續(xù)拿我開涮。我順著她的語氣,用東北話說,表啥白呀,咱跟人差十萬八千里遠呢,挨得上嗎?喲,喲,鐘姐說,可別跟我說你不喜歡她,要不是還留著這倆眼珠子有用,估計都得飛出來,貼她身上了吧?她說得有趣,我笑起來,沒回她。
歡迎光臨——門上的鈴鐺一響,有沒有人進來,我和鐘姐都會條件反射地這么喊一聲。而進來的人,不提防,往往會被這嚇得愣一下,定住似的,一兩秒后才又活動。我覺得好笑,忍不住,嘴角翹起來。鐘姐看見,拉我一下??腿诉M門喊歡迎光臨,離開時喊歡迎再次光臨,取食物時戴手套,結(jié)賬時推銷商品,保持微笑,這都是店里規(guī)定。哪項做不好,被發(fā)現(xiàn)后,都會扣錢。鐘姐剛做這一行時,被扣過不少錢,心有余悸,執(zhí)行得格外認真。不過鐘姐膽子小,杯弓蛇影,常自己嚇自己。我跟她說,這大早上的,他們才沒空看監(jiān)控。她說我不懂。她比我大四五歲,自有她的生活經(jīng)驗和智慧,我爭不過她,也懶得爭。
鐘姐膽小,是被她前夫嚇出來的。她前夫是她高中同學(xué),十七歲在一起,十九歲高中畢業(yè),就結(jié)了婚。兩個人,幾乎算青梅竹馬,互相陪伴長大。結(jié)完婚,兩個人一起去海南打工,在陌生地方,建設(shè)新家。鐘姐說,都是因為海南的太陽太大,環(huán)境氣候,跟東北反過來,她丈夫,那么知根知底的一個人,竟徹底變得陌生。以前煙酒不沾,慢慢學(xué)會抽煙喝酒不說,又學(xué)會賭博,打老婆。常常跟一幫狐朋狗友出去,大半夜酒醉回來,鬧得雞犬不寧。鐘姐說,晚上都不敢睡,怕他半夜打她,來不及跑。就算睡著,一點動靜,也會突然醒來。至今如此。鐘姐懷孕,請假在家休息,她丈夫聽人挑撥,非說她偷男人,肚子里懷的是野種,把她鎖家里,釘死窗戶。她打電話報警,警察來,也只是調(diào)解。警察走后,她丈夫有了新借口,又把她打一頓。
鐘姐說,那時候也是傻,沒想過跑走,以為一輩子就這樣了,命該如此。我勸她,不是傻,是年紀太小,不成熟,一旦走入死胡同,就不知道怎么辦了。鐘姐說,年紀小是一,主要還是讀書少,沒大眼光。她又說,早知道上學(xué)時候好好讀書就好了。我上學(xué)時候也沒好好讀書,職高出來就到處打工,她這么說,我也不好說什么。過段時候后又說起來,她說你不一樣。都是沒讀好書,我也不知道我有什么不一樣。鐘姐說,至少你不會發(fā)瘋。
孩子早產(chǎn),七個月掉下來,保溫箱住幾天,還是沒養(yǎng)活。鐘姐提心吊膽,加上產(chǎn)后抑郁,沒多久就瘋了。她丈夫把她遺棄在海南,多虧鄰居熱心,打電話給她父母,幾千里地飛去,把她接回老家治療,才沒死。不過鐘姐應(yīng)該感謝發(fā)瘋,要不然,不知道還要在她丈夫手下受多久。鐘姐說,理兒是這個理兒,不過那種躺床上腦子過電的滋味,這輩子都不想再試第二次。正常人,誰也不想試腦子過電的滋味,那感覺,想想都頭皮發(fā)麻,后槽牙疼。鐘姐算幸運的,沒留下后遺癥。到現(xiàn)在,也算走出陰影了。我們開玩笑,說她腦子沒好透,還該再電一電。她也不生氣,笑著說我們才“欠電”。只是有時候,還會祥林嫂似的,到處跟人說這段“光輝歷史”。
歡迎光臨——我沒聽見鈴響,聽鐘姐喊,才跟著喊一句。聲音此起彼伏,顯得很熱鬧。進來的是一個中年男人,脫掉帽子,跟我們說早上好。我們又都跟他說早上好。
2
紅紅沒來。紅紅經(jīng)常來,但也不是每天來。我沒多想,下班去地鐵站路上,只低著頭,認真走路。鐘姐過來,突然用肩膀撞我一下,問我,難過啦?沒見著夢中情人,回家要睡不著了。什么夢中情人,小心讓人聽見。鐘姐喲一聲,說,還害羞了。我繼續(xù)朝前走,鐘姐說,別以為我不知道,一天天的,搶著上夜班,還不就是為了能多看人家兩眼。我辯解,才不是。她說,那為什么?你可別說是為了陪我。我看她一眼,說,那可不一定。
便利店夜班十小時,要接收兩批貨,整理上架,做早點,做保潔,其實不輕松。我不像鐘姐,有心理陰影,害怕人多,才選擇天天上夜班。我搶著上夜班的理由,鐘姐說對一半,另一半,是因為我媽。
我跟我媽住一起。租來的房子,住二十幾年,也成了家。我媽出錢,用我的名字買了新房子,在嘉定。她嫌遠,不愿意搬過去住,我也不愿意。兩個人就擠在50平不到的空間里。小門小戶,有種說不出的溫馨。但隨著我長大,空間明顯變得擁擠起來。兩個人,矛盾不斷升級,總拌嘴。一段時間過后,有意識地,我們都選擇走出去,彼此分開,尋找新的空間。我媽重新找了穩(wěn)定工作,朝九晚六,在養(yǎng)老院當(dāng)后勤總管,坐辦公室。我媽選了白天不在家,我便選夜里。剩晚上幾個小時在一起,吃飯看電視,聊一天見聞,母子關(guān)系恢復(fù),比以前還親密。
以前,我是說很久以前,我跟我媽,關(guān)系其實比一般母子還要好,因為我們曾相依為命。我沒有爸爸,十九歲,我媽懷孕,就獨自來上海,生下我。賴一幫姐妹幫忙,才掙扎著活下去。我有十一個干媽,過年領(lǐng)壓歲錢,領(lǐng)十一份。
我沒有干爸,可從沒缺過叔叔,數(shù)量多少,已記不清。他們出現(xiàn)的時間長短也不一樣。時間短的,一個月不到,我還沒認清臉就消失了。時間長的,至今還有聯(lián)系。我過生日,仍能收到短信。我怪過我媽,覺得就因為這么多人來來去去,給我童年帶來太多動蕩不安,才讓我如今很沒有安全感。我媽嘴上強硬,跟我說她也是沒辦法。沒有那些人,她一個單身女人,如何能在這大上海活下來。但還是照顧我情緒,沒再讓那些叔叔們上門。后來,我想通了,不再有怨氣。家里才又有叔叔出現(xiàn)。
一覺睡醒,我爬起來,去衛(wèi)生間。看見馬桶上坐著南叔,正戴著耳機刷手機視頻。我手扶在門上,打一個哈欠,問他好了嗎?他拿下耳機,問我說什么。我又問一遍,他好了,胡亂抽幾張紙擦過,就提起褲子。我按沖水前,瞅一眼馬桶,里面就只有幾張紙。
南叔洗手,一邊問我還睡不睡。我又打一個哈欠,問他幾點了。南叔說三點多。時間還早,我跟他說再睡一會兒吧。南叔說,午飯在鍋里,你睡醒自己熱一下吃。
南叔是最近搬來跟我們一起住的。聽我媽說,他正在跟他老婆鬧離婚,沒地方去,只好先在我們家委屈幾天。他委不委屈我不知道,但家里地方小,多一口人,飯桌前坐著,都顯得擠。我才是真的委屈。南叔搬來,也不是完全沒有好處。他年近退休,不用天天上班,在家有空,收拾之外,專門研究吃的,每天不是魚就是蝦,養(yǎng)得我跟我媽都胖了。而且南叔安靜,穿拖鞋在屋里走,沒聲。又整潔,上完廁所,會拿紙把馬桶圈擦一遍。這份閑情雅致,可不是以前哪個叔叔能比的。
要我說,我媽配不上南叔,用網(wǎng)上的話說,兩個人,差著階級呢。我媽自然知道,可南叔不知道。戀愛讓他盲目。他以為是他老娘的死,才促成今日局面,冥冥中自有指引。
南叔跟我媽,是在養(yǎng)老院認識的。南叔老娘,住養(yǎng)老院七八年,他每周去一趟,待半天。我媽不是伺候他老娘的護工,要不然他才看不上。我媽是主任,主管養(yǎng)老院的所有護工,類似監(jiān)工。上班就是喝茶,等著問題找上門,解決問題。但我媽生性好動,坐不住,養(yǎng)老院里到處走,找人說話。南叔說,他把老娘送進養(yǎng)老院,沒多久就跟我媽認識了,后來再去,我媽每次都能叫出他名字,記得他說過的家族故事。這是我媽的本事,這么多年混社會的經(jīng)驗,特別能認人。南叔這么說的時候,我媽不解釋,我也懶得多話,只盯著南叔看。同時心里想,認識幾年,早不在一起,晚不在一起,偏在南叔鬧離婚分財產(chǎn)時才在一起,用腳趾頭想,我也知道我媽圖什么。不過也是巧,南叔鬧離婚,偏趕上他老娘去世,從養(yǎng)老院到殯儀館,再到墓地,我媽幫不少忙。南叔感激,五十多歲的人,重燃愛情,對我媽動了真心。我媽趁機抓住,籠絡(luò)他,住到我們家來。幾件事,看似分得清,其實糾纏在一起,織成一張網(wǎng),將南叔網(wǎng)入其中。
我吃了南叔的飯,嘴軟,常猶豫要不要多說幾句,將他喚醒。但想到另一方,是我媽,說多,反而顯得目的不純。跟鐘姐討論,鐘姐說,這種事,一個愿打一個愿挨,說也沒用。不無道理。
南叔不知道什么時候出去的,我回去床上,沒睡多久,就被他電話吵醒。他跟我道半天歉后,才不好意思地說,想讓我?guī)蛡€忙,搬點兒東西。他給我一個地址,我坐地鐵過去,是一個老小區(qū)。南叔在小區(qū)門口等我,見到,跟我說明。這是他岳父母家。兩個老人不知道他和他們女兒鬧離婚的事,遇到事情,還是和往常一樣,打電話找他。他拖幾天,看年關(guān)將近,拖不下去,才來解決。
邊朝小區(qū)里走,我邊問什么事。他說是前段時間,樓上往下扔?xùn)|西,一個罐頭瓶子,落在他岳父母家后院玻璃頂上,玻璃砸碎一大塊。雖沒傷著人,但他岳父母擔(dān)心,想起來讓他給后院換一個磚瓦的頂棚。
我向四周看,很快就明白過來。這種老小區(qū),一樓的住戶,都把向外的窗戶挖開,做成后院,擴大自家面積。后院位置,正擋著樓上窗戶,玻璃頂棚雖然采光好,但也確實容易碎,不安全。
南叔說,本來找好了工人,按他們要求訂好的磚瓦水泥,但臨近過年,工人突然回老家去了。磚瓦水泥送到,小區(qū)不讓放外面,只能先搬進后院,等工人過完年來施工。
我沒意見,跟著南叔走到他岳父母家,果然,在樓門口,看到一小堆建筑物品。南叔敲門,一個滿頭白發(fā)的老太來開門,南叔介紹我是他朋友的兒子,過來幫忙。老太雙手合十,上下?lián)u著跟我道謝,嘴里不停地說辛苦辛苦。
其實也沒什么辛苦,南叔從物業(yè)借來平板車,兩個人把東西抬上車子,拉到后院,再抬下來,沒多久也就搬完了。老太客氣,說已經(jīng)打電話讓老頭子去超市買新鮮鱸魚,要留我們吃飯。南叔拒絕,說還有事要忙呢。只讓老太找一條毛巾,遞給我,讓我擦擦身上的灰。我留心南叔岳父母家,看書架上堆滿書,書架過去,又貼墻放著鋼琴,防塵布蓋著,十分整潔。去衛(wèi)生間,看水池邊、地上也都擦得干干凈凈,一塵不染。難免心里波動,想南叔跟他們,才是真正一家人。
3
還是平時時間,六點過幾分,紅紅出現(xiàn)了。不過不是一個人,陪她一起的,還有一個男人。個子很高,比我高一個頭,大概一米八幾,快一米九,站柜臺前,遮得我眼前光線都暗下去。買關(guān)東煮,兩個人一邊挑,一邊說笑話。時不時把臉湊到一起去,十分親近。我低著頭,不敢看他們,認真地拿東西,算錢,掃碼結(jié)賬,說歡迎再次光臨。
紅紅來,鐘姐每次都故意走開,讓我去招呼。這次也一樣。等紅紅他們離開柜臺,背對著我們坐在用餐區(qū),鐘姐才過來。她用肩膀撞我一下,說沒事哈。我苦笑一下,說當(dāng)然沒事。但剛說完,就意識到心底一陣疼痛。被揪住一般,越擰越緊。
我用手捂住胸口,使勁向下按按,才好些。鐘姐焦慮地問我咋了,我把手向下滑到肚子上,來回晃著,跟她說,突然肚子疼。不等她再問什么,我就跟她說,我去趟廁所。
鐘姐說得對,我喜歡紅紅。鐘姐每次開我玩笑,我都辯解,其實是不敢承認。我怕承認后就得去面對,得大著膽子跟紅紅說話,告訴她我喜歡她。但我跟她差太遠了,她那么漂亮,那么不凡,跟她告白,除了自取其辱,不可能還有別的結(jié)果。
從馬桶上站起來,我下意識地提褲子,才發(fā)現(xiàn)褲子根本沒脫。便利店有規(guī)定,上廁所不能超過五分鐘,精神恍惚之下,我也不知道在廁所蹲了多久。這時候,來不及自嘲,趕緊開門出去。鏡子里看一眼,我注意到眼睛都被我揉紅了。打開水龍頭,接一捧冷水潑在臉上,用袖子胡亂擦一把。
紅紅跟那個男人竟然還坐在用餐區(qū)。我問鐘姐,我去了多久。鐘姐說,沒多久。我哦一聲,繼續(xù)回到柜臺里,招呼后面的顧客。我的眼睛,一直留意著紅紅他們。好幾次,我看到紅紅的頭,朝那個男人肩膀上靠去,很快,又抬起來。有一次,那個男人甚至伸手揉了揉紅紅的頭發(fā)。燙得微卷的頭發(fā),看著就十分柔軟,男人的手那么粗壯,把她的頭發(fā)都揉疼了吧。
一直到下班,鐘姐都沒再來招惹我。換班,收拾東西,走到門外,鐘姐才問我沒事吧。我沒事,能有什么事。鐘姐說,這種事也正常。是啊,我說。到地鐵站,分開,鐘姐又問我,真沒事吧?我看著她,咧嘴笑笑,跟她說,還好啦。說完轉(zhuǎn)過身,趕緊走了。到家,躺床上,我以為會睡不著。但實在太困,沒多久就睡著了。夢也沒做一個。
接下來,紅紅再來,一般都是和那個男人一起。買好東西,在用餐區(qū)坐半天,慢慢吃完才走。開始時,鐘姐照顧我情緒,沒多說什么。兩三次后,就忍不住跟我評論起來。她說那個男人油頭粉面,一看就是那種嘴巴很甜、很會哄女人開心的小白臉,靠不住的。真正過日子,還得是我這樣的男人。我順著她的眼神看過去,那個男人,確實頭發(fā)上抹了油,臉上也涂了粉,說他油頭粉面,不算冤枉。不過男人長得眉開眼闊,高鼻厚唇,一臉正派。我回鐘姐說,他挺好看的,跟紅紅很般配。鐘姐說,各花入各眼,我看你跟紅紅也很般配。我再看紅紅,她穿衣打扮還和原來差不多,不過心情好了,眉頭舒展,整個人精神很多。我跟鐘姐說,別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我自己幾斤幾兩,心里還是有數(shù)的。鐘姐罵我一句,又說,到底是誰吃不著葡萄。
吃不著葡萄不要緊,只要紅紅還一直來,我能看見她,就和以前沒太大區(qū)別。雖然看著她跟那個男的有說有笑,心里難免失落,但到底沒得到過,沒體會過曾經(jīng)擁有的快樂,失落也有限。不是不能承受。
再過幾天,我就又能有說有笑地跟鐘姐開起玩笑來。我們通過仔細觀察,猜那個男的是紅紅同事,要不然也沒法同時來便利店吃東西。鐘姐還猜那個男的肯定是剛上班沒多久,看見紅紅好看,就巴上她,和她談戀愛。鐘姐說,等著瞧吧,往后那個男的遇見更好的,肯定就會甩了你的紅紅。我嫌鐘姐嘴毒,沒一句好話。鐘姐哼一聲,說,這種男人我見多了。我笑她,離過一次婚,就搞得跟在青樓上過十年班一樣。鐘姐伸手打我,我朝旁邊躲,碰掉臺子上一個鐵盆。鐵盆落地上,聲音響,惹得紅紅他們都扭過頭來看。冷靜下來,我故意問鐘姐,到底見過多少男人?鐘姐板起臉,朝著紅紅的方向,做出張嘴要喊的姿勢。我趕緊求饒。鐘姐才笑了,說,還反了你了。
老在一起說紅紅他們,我和鐘姐關(guān)系更親近起來。晚上上班前,她約我提前出來,一起吃東西。以前我都拒絕,這段時間,也答應(yīng)一兩回。吃完逛街,鐘姐看中一雙高跟鞋,紅色的,拿起來要試。我想起來紅紅腳上的紅舞鞋,覺得以鐘姐的氣質(zhì),穿上肯定不合適。沒想鐘姐穿上,也挺好看。鐘姐說,就跟你說了吧,別瞧不起人。鐘姐把鞋子還給店員。我問她為什么不買,鐘姐說,太貴了。我看看價格,是不便宜。我工作幾年,存不少錢,看鐘姐猶豫的樣子,一時沖動,想跟她說我買給你。但話到嘴邊又攔住,終于還是沒說。
這件事后,我連著兩天,都做夢夢見鐘姐。一次是夢見她躺在醫(yī)院病床上,腦子上戴一個金屬帽子,連著電線。我坐在旁邊看著她。還一次是夢見她跟我牽著手在路上走,她叫我老公。夢里,她那一聲老公叫得十分親切自然,好像我們已是結(jié)婚多年的夫妻。
睡醒起來,蹲馬桶上,我想得久,忘了時間。南叔喊我,我才清醒過來。南叔做了蘿卜絲餅,泡了咖啡,讓我當(dāng)下午茶,先吃點墊墊。六點多我媽回來,再開晚飯。我倒一杯咖啡,慢慢喝著。
南叔也倒一杯咖啡,在桌前坐下來。
我問他,下午喝咖啡,不怕晚上睡不著嗎?南叔說,沒事,咖啡喝習(xí)慣了,已經(jīng)沒太大影響。好巧不巧,這句話正撞在我心口上。我跟南叔說,人也一樣吧。南叔用疑問的語氣嗯一聲,等我繼續(xù)解釋。我就解釋說,人跟人在一起習(xí)慣了,也就沒太大影響了。南叔點頭。
4
紅紅又一個人來了。買一包萬寶路,拆開,到門外去抽。門斜對著柜臺。我站在柜臺里,探著頭向外看她。鐘姐突然出現(xiàn),也看著門外,問我,咋回事?我收回身子,說不知道。
紅紅抽完煙,回來,又和以前一樣蹙著眉頭。我小心地看著她,想問一句都還好嗎。還沒問出口,就被紅紅的電話鈴聲打斷。紅紅拿起來看一眼,嘴里發(fā)出一個聲音,似乎是罵了一句。她把電話直接按掉了,沒接。我看她臉上神色嚴厲,沒敢再跟她說話。
紅紅走后,鐘姐用手扇扇鼻子,說,醉成這樣,這得喝多少酒呀。紅紅醉了嗎?我完全沒看出來。鐘姐說,你沒看她走路都晃?晃嗎?我還真沒注意。
這之后,一連幾天,我都沒再見著紅紅。鐘姐幸災(zāi)樂禍,跟我說,看我說啥來著,肯定是分了。我嘴上說那也不一定,心里則暗暗得意。想鐘姐說得真對,油頭粉面的男人,果然靠不住。不過我也擔(dān)心紅紅,不知道她會不會太傷心,走不出來。
七點鐘,我跟鐘姐準時下班,背著包朝地鐵站走。出門,鐘姐突然站住,捏著口罩打一個噴嚏。她最近不知道是不是太累,還是天冷受寒,鼻炎又犯了,一直打噴嚏流鼻涕。我跟她說,實在不行,就別上夜班了。鐘姐重新戴好口罩,說,再上幾天吧,快過年了,我準備回老家一段時間。她問我,你呢?我知道她的意思,是問我過年還上不上班。不上班也沒事可做,上班反而能拿三倍工資。再說我也沒老家,可以讓我回去幾天。我跟鐘姐說,到時候看吧。鐘姐嗯一聲。
地鐵站在兩個紅綠燈外,轉(zhuǎn)個彎才能到。轉(zhuǎn)彎時,我們都看見對面花壇里躺著的人。旁邊行人過往,都盯著看,但沒人走上前去。鐘姐說,不知道是啥人,醉成這樣。她這話讓我沒來由地驚一下,走過去后,又扭回頭看。
我看見了那雙紅舞鞋。
真的是紅紅,臉朝下趴在花壇里。我跟鐘姐把她翻過來,摸摸鼻子,還有溫?zé)岬臍庀姵鰜?。?yīng)該只是醉了。但這么冷的天,她身上只有一條長裙,露兩條光胳膊在外面,凍得沒有一點兒血色。臉上也雪白雪白的,只有嘴唇,不知是涂的唇彩還是凍的,顏色烏紫。我脫下羽絨服,包在她身上。問鐘姐,現(xiàn)在怎么辦?鐘姐問我知不知道她住哪里。我怎么可能知道。鐘姐說,那報警?似乎也不行,警察來,少不了把我們也叫去問話,而我們,也沒什么能說的。我想一下,跟鐘姐說,要不叫一個車去你那,等她睡一覺醒了再說。鐘姐一個人住,沒什么不方便。果然,她點頭說行。
正攔車呢,紅紅醒了。她看我一眼,掙扎著要下來。我放開抱她的手,讓她站到地上。我問她感覺怎么樣,還好嗎?她沒理我。只裹了裹身上的羽絨服。
鐘姐攔到車了,打開車門,讓紅紅上去。我們還沒上,紅紅就從里面關(guān)上車門,不知道跟司機說了什么,讓司機把車開走了。留下我跟鐘姐站路上,面面相覷。
我身上沒了羽絨服,覺得冷,抱著兩手發(fā)抖。鐘姐看見,拉著我走了。還好地鐵上有空調(diào),下地鐵,我快跑幾步,很快到家,沒怎么凍著。鐘姐給我發(fā)消息,問現(xiàn)在啥情況?我困得不行,跟她說,現(xiàn)在睡覺。
睡醒起來,家里一個人也沒有。我上完廁所,回去重新躺下。看手機,有南叔的消息,讓我睡醒給他電話。我打過去,南叔說還是頂棚的事,他等不及工人,干脆自己動手搭了。我驚訝他斯斯文文一個人,竟還有這本事。他說,以前搭過兔子窩,差不多。頂棚搭到最后,得爬上去把瓦擺整齊,他怕腳下不穩(wěn),不敢爬上去,問我能不能去一趟。
我過去,看見頂棚果然快搭好了。南叔站在樓后面的梯子上,正拿著鏟子,彎著腰把墻上的水泥抹勻。南叔放下鏟子,跟我說,伸手能夠得到的地方,他把瓦都擺好了,只剩下夠不到的地方了。我等南叔下來,爬上梯子看,瓦是青色小瓦,搭積木一樣,一個扣一個,按規(guī)律排隊。我踩著墻上去,跨一大步,到另一邊的墻上,站穩(wěn)身形。南叔重新爬上梯子,站在梯子上,把瓦遞給我,同時指揮我操作。排瓦不難,而且南叔也排得差不多了,沒剩下多少。我且排且退著步,很快弄完。
下來,南叔讓我先走,剩下他收個尾就行。我看時間還早,回去也沒其他事,就幫他一起做完。零零散散,竟弄到天黑。南叔又借來平板車,讓我?guī)退黄穑巡鹣聛淼牟Aы敽褪O碌慕ㄖ牧隙佳b上去,運到垃圾房。南叔要去旁邊樓還借來的其他工具,讓我去物業(yè)還平板車和梯子。他跟我說了物業(yè)地址,但我地方不熟,繞一圈才找到。
回去,看樓后面沒有南叔,我就繞到前面,到房子里去找。想跟他說一聲再走。房子門開著,我還沒進去,就聽見南叔聲音,他在衛(wèi)生間里,用上海話沖誰喊著——阿拉也算兢兢業(yè)業(yè),一個電話,屁大點事體,半夜三更,穿著拖鞋跑過來。伊呢?阿拉老娘住老人院,七八年,伊看過一眼么?伊沒得去過呀!現(xiàn)在阿拉老娘人都沒了,阿拉勿得再想跟伊搞七捻三!
我站一會兒,聽里面一時沒有聲音再傳出來,猶豫是不是先敲個門。但又想,這種時候,我進去,似乎也不合適。就退出去,朝外走了。
上地鐵,我給南叔發(fā)一個消息,說我先走了。過許久,南叔打電話來,問我怎么就走了。我跟他說朋友過生日,約好去唱歌的,前面忘了。
掛上電話,我把手機拿在手里,點開微信。有鐘姐的消息,問我醒了沒有。我回一個表情給她。鐘姐很快回過來,問我要不要一起吃晚飯?我不是很想跟她一起吃晚飯,但回消息,回了一個表示同意的表情。
鐘姐想吃火鍋,我就跟她去吃火鍋。吃完到處轉(zhuǎn)著,磨磨蹭蹭,一直到上班時間。我媽來電話,問我去哪兒了,我把跟南叔說的借口又跟她說一遍。鐘姐聽見,問我咋不說實話,我說我媽嘴碎,懶得跟她解釋。鐘姐笑著說,是怕你媽知道,以為你在談戀愛嗎?我也笑一下,沒多說什么。
火鍋辣,吃完,我肚子就不太舒服,等進去便利店,打完卡,覺得更難受了。跟鐘姐招呼一聲,朝廁所跑去??粗鴷r間,蹲滿五分鐘才回去。
紅紅,紅紅——剛一進門,鐘姐就沖我喊。紅紅怎么了?鐘姐越著急,話越說不清楚,彎腰拎起一個紙袋子,指著跟我說,紅紅,羽絨服,你快去追!我聽懂了,立即翻身沖向門外。
門外,馬路上,我卻站住了。不知該朝哪里追,向西,不遠處就是熙攘的十字路口,人來人往。向東,是燈光閃爍的東方明珠,一抬眼就看得見。那么近,仿佛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