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24年第4期|王大進:漂亮的大魚(節(jié)選)
1
這條大魚實在是太漂亮了!
它通體呈棕紅色,卻又透著明亮的金黃,像是黎明時分天際處的光芒。一米多長的身軀,流暢而飽滿,圓潤的軀體上包裹著的鱗片排列有序,顯得整齊、厚實,每一片都是那樣完美。然而,它的每一片魚鱗卻又并不是一色的,深淺不一。最內(nèi)側(cè)有些暗紅,向外則是深紅和鮮紅,血一樣的鮮紅。最邊緣處的色彩卻明亮起來,就像是鑲上了一道半月形的金邊。于是每一片魚鱗都如用刻刀非常細致地雕刻出來一樣的,界限分明。但再細看那道半月形的金邊卻又若有若無。而最內(nèi)側(cè)的暗紅,也因為挨著另一片最外側(cè)的金邊變成了鮮紅。于是全身的鱗片顯得變幻莫測,分外迷人。它非常優(yōu)雅地在水里游弋,高貴而從容,像是一位運籌帷幄的將軍,又像是一位儀態(tài)萬方的貴婦。對于外面的世界完全無視,它輕輕地擺動著尾鰭,腹下的兩小片半透明的鰭葉就像是在微風(fēng)里顫動的樹葉,嘴巴一張一翕,沉著而霸氣。唇邊兩條細長胡須,敏銳地感知著水里的任何細微變化。它就那樣完美地懸停在水里,就像是一幅靜物畫,眼睛都一動不動。倏地,它一個猛擊,卻已經(jīng)到了水箱的另一端而且是相反的方向,又靜靜地懸停在半空里一動不動……它現(xiàn)在瞬間成了一個獵手,像是在等待捕獲更大的目標。
我完全被它迷住了。這么一個東西當然是罕見的,神奇又昂貴。我知道它一定價值不菲,但沒想它是那樣“不菲”。老蔣交給我的時候是千交代萬叮囑,仿佛是把他的眼珠子交到了我的手上。我必須像對待自己的眼珠子一樣對待它,而不是對待老蔣的眼珠子。朋友的眼珠子和自己的眼珠子還是有區(qū)別的。我知道蔣建民愛魚如命。我在水族館和廟前街的花鳥市場見過一些漂亮的大魚,最常見的就是金龍魚或是銀龍魚。那樣的魚通常要十多萬一條,這樣通體血紅的大魚還是第一次見。
“你幫我好好照應(yīng)幾天,可不要馬虎。一定要上心。”蔣建民滿臉通紅,頭上全是汗,架在鼻梁上的寬大墨鏡仿佛都在冒熱氣。他不知道從哪兒弄來了一輛很舊的中巴車,駕駛室的車門上卻印著:春天花木公司。他左胳膊壓在搖下的車窗上,探出頭來,一臉急切地看著我。他的眼神里全是拜托,同時還帶有幾絲命令。他知道我有求于他,我必須接受。
我知道推不過的。那么窄的小巷子他居然能開進來,而且?guī)缀蹙投碌搅宋宜〉哪谴崩蠘堑臉堑揽冢袄鲜Y在電話里就和我說過,要給這條血紅龍找一個臨時安置的地方,躲避一陣子。他信任不過別人。
老蔣是一個做工程的小老板,挺有錢的。也因為有錢,他就會有各種各樣的麻煩,大大小小的。處理麻煩,蔣老板有時不方便親自出手,于是就需要各種各樣的小兄弟,包括我這樣的無用之徒。
事實上我認識他那么些年,從來沒有真正幫他處理過什么棘手的問題,混吃混喝的次數(shù)倒真是數(shù)不勝數(shù)。他要是在公司里閑得無聊,有時就會召我過去。我很樂意從他那里討要一些好煙好酒?,F(xiàn)在他這樣信任我,那就非同小可了。
車門被拉開,里面現(xiàn)出一個巨大的魚缸。從車里面跳出幾個人來,他們七手八腳地抬起了那只玻璃魚缸。我見過這個魚缸,也認出里面的那條大魚,只是從來沒有細看過,更沒想到有一天會接管它。這條紅龍魚是頂級的純血紅龍,據(jù)說他當時買來時就花了二十多萬?,F(xiàn)在的價值只怕三十萬都不止了,不過這樣的數(shù)字對我來說實在是過于空洞。如果他不是我的朋友,我一定會認為他是個精神病人。
我相信老蔣看到我住處的情形,心里一定有些隱隱的后悔。我的屋子又破又舊,狹小,彌漫著一股懶惰的氣息。他皺著眉頭,還用鼻子嗅了嗅:“你就這樣一直住著?狗窩一樣!”
“挺好的,一會兒我打掃打掃。安全的?!蔽倚χf。
“狗窩!你把一些垃圾扔一扔?!彼f,“亂七八糟的,搞干凈點!”
“魚缸就擺在這桌上,快插上電!”他大聲地指揮著,根本不考慮那是我的餐桌。
“你好好地照應(yīng),過幾天我就拉回去?!笔Y建民臨走了還不忘囑咐一句,然后就帶著那幫人逃也似的下樓了。他的花襯衫在樓道只閃了一下就不見了。我聽到中巴車急速開出巷子的聲音。那時候也就是下午一點多鐘的樣子,小區(qū)外面很安靜。應(yīng)該沒人注意到他們來過,而且放下了這么一條巨大的純血紅龍魚。我難免有些提心吊膽,生怕會出現(xiàn)什么差池?,F(xiàn)在我的這個五十多平方米的舊房子,一下變得名貴起來,整個房間都變得明亮了。
我必須非常小心地對待它。由于它的出現(xiàn),屋里的空間一下就顯得更加狹小。在箱頂?shù)臒艄艿恼丈湎?,整個水箱晶瑩剔透,水底有一些珊瑚砂和漂亮的綠色水植,還有幾顆色彩鮮艷的貝殼。純血紅龍魚緩慢地游動著,像是在靜靜地觀察著外面陌生的環(huán)境。
我靠近它,靜靜地觀察它。有那么一刻,我相信它在看我,卻并沒有反應(yīng)。它的嘴巴一張一翕,無聲地吞吐著。它需要每天投喂食物,需要換水,需要保持水溫。好在這個巨大的魚缸是智能的,接上電后它會自動調(diào)節(jié)。他們也帶來了魚食,一袋袋地都分好了,塞進了我家的那臺破冰箱里,每天只投喂一次。我只要注意觀察不要出現(xiàn)意外情況就好,蔣建民不會讓它在我這里停放太長的時間。他對我不放心。當然,我不重要,他是對他的魚不放心。魚是他的生命,至少是他的半條命。我照顧好這條魚,就是在照顧老蔣的命。
有了這條大魚,我的生活仿佛也就有了另外的重量。
2
老蔣在離開后的當天晚上給我打了一個電話,詢問了大魚的情況。我向他做了保證,就算是放在我這里一個月,也不會有任何問題。我知道他不會白白地讓我負責(zé)的,就算放在這里一年我也愿意。放的時間越長,他將來對我的回報可能就越豐厚。當然這不重要,重要的是確保這條大魚在我這里活得逍遙。
朋友小伍知道老蔣把大魚放我這里了,打電話告訴我說,老蔣遇上的麻煩其實根本算不上麻煩,只是一個小紕漏。
“他這人管不住小弟弟,總是在這上面犯事?!毙∥檎f。
老蔣作為一個有錢男人,自然喜歡去各種聲色場所,喝酒、桑拿洗浴和K歌。他喜歡在女人身上花錢。她們中有年輕的,也有中年熟婦。如果說婚前他還是有所顧忌,離婚后則完全放飛自我了。他樂意在女人身上花小錢,買他認為的“最極致的快樂”。為了這樣的快樂,他被人敲詐過,甚至痛揍過,但他這毛病卻絲毫沒見改變。他自信,再大的麻煩也能用錢來消除。有一次我看到他頭上用紗布纏著,左臉頰還紅腫著,有一道傷口。他的眼睛卻還瞄著飯店里一個女服務(wù)員的屁股。
“你這是肚臍眼放屁——咋想(響)的?別看了,又看不出花來?!蔽掖蛉にf。
他非常不屑地白了我一眼:“你懂個屁!”
“人這一輩子,活著干啥?”他咄咄逼人地反問,“你這吊兒郎當?shù)?,什么樂趣都沒有,活著就是只為了活著。”
我承認他活得比我瀟灑,豐富多彩。他那樣的生活我一天也沒享受過。當然,我也沒有他那樣的麻煩,我的麻煩只在于沒錢。我習(xí)慣了沒錢的生活。
“有個女人和他好了好幾年了,死乞白賴地要和他結(jié)婚??赡芩^去是答應(yīng)過她的,所以這次鬧得不行了,去他公司里鬧過好幾次,后來又跑到他家里去鬧,把他家里的東西砸得一塌糊涂?!毙∥檎f,“他生怕那女人把他的魚缸砸了,所以趕緊鎖了門,公司也不去了,躲出去了?!?/p>
我對老蔣交往的女人了解不多。過去認識一個叫黃菡的,打眼一看就知道她是個很板正的人。那時候她在老蔣的公司里當出納,卻并不正常上班。她另外有一份正式職業(yè),是個很不錯的事業(yè)單位。她到老蔣這邊來純粹只是為了多掙一份外快。老蔣曾經(jīng)對我說過,她有點人脈背景。她對他的生意有幫助。他有好幾樁工程項目是她介紹的,他相信她以后還會有更好的資源。所以,大家看到老蔣對她非常尊重。
她在老蔣公司里的時候,我?guī)缀蹙蜎]和她說過話,直到她離開后,倒是有了交往。她那陣子剛離婚,明顯情緒上需要有人幫她調(diào)理。我們是意外在街上遇見的,站著聊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居然很投機。大概是半年后,我們有了一次很短暫的曖昧。之后,她就消失了。
那短暫的曖昧讓我回想了好些日子,我甚至試著去主動聯(lián)系她,可得到的消息是她跟隨另一個老板去深圳做生意去了。自然,那個老板比老蔣要牛得多。老蔣每次說起她,總是一副很遺憾的樣子,說當年要是把她“拿下”就好了。
但我知道黃菡其實是看不上老蔣的,她在背后和我說了他的許多可笑之事。總之他在她的眼里算不上是一個體面男人,不只是男女上的事。她想不明白社會上的那些女人為什么會喜歡老蔣。
“一幫傻女人?!彼f。
在她們眼里,老蔣有錢,又是單身,簡直就是最上等的選擇了。可是老蔣卻不愿意結(jié)婚。他平時各種鬼混,自認為看透了女人。他眼里既沒有林黛玉,也沒有茶花女。她們在他眼里沒差別,他不想用婚姻再次把自己捆綁起來。
“獵人”和“獵物”在有了那種關(guān)系后,角色就會發(fā)生互換。女人們自然不會輕易地放過老蔣。小伍說那個女人瘋了一樣,在發(fā)現(xiàn)蔣老板居然不愿意娶她后,就要和他拼個魚死網(wǎng)破。那個女人和別的女人不一樣,似乎是不愛錢。她自己說她從沒用過他的錢,所以就更加有理由討要說法,“不能讓他白睡了”。老蔣通常用錢就能把女人擺平,這回卻失效了。
這時我在心里就有些幸災(zāi)樂禍,希望那個女人正是我之前看到的那位,更希望她能尋到我這里來。說不定她能知道黃菡的下落,誰知道呢。
夜里我睡不著。去衛(wèi)生間里撒尿,我會特地看那條大魚一眼。水箱的燈光里,它顯得更加漂亮,有一種凜然的威武。它的鱗片在水箱燈的白熾光里更加飽滿、圓潤,血色更深,深紅里閃耀著由里及表的金色,內(nèi)斂,大氣。它在水里能保持長時間的靜止,一動不動,忽而又會用尾鰭擺動幾下。它好像在和這個世界做出某種對抗,當然也包括對抗我。
我意識到了其中的荒謬。
我照看著它,小心翼翼。我時刻關(guān)注著水溫,給它投食,過濾、清潔水質(zhì),還要提前在衛(wèi)生間里放滿兩大桶水,放置數(shù)天后再加入水箱。但它對我的付出卻非常淡然、漠視。我甚至懷疑當它那對圓圓的鼓起的眼睛觀察周圍時,是否能意識到我的存在。
我能觀察它很長時間,或者說我愿意花很長時間來觀察它。我屋里所有的東西加起來的價值,甚至可能包括我在內(nèi),都沒它值錢。它比我這賴以生存的小房子還要貴,這太荒謬了!我心里甚至是閃電一樣地產(chǎn)生一絲歹念。
它是一筆財富。
3
一連十多天過去了,老蔣居然沒給我來過一次電話。
當然,大魚生活得很好。它在水里很愜意。水溫保持在二十八攝氏度到三十攝氏度,它是自動調(diào)節(jié)的。我還從廟前街購買了一些紅蟲和小魚作為魚食,掌握它能達到七分飽。我甚至覺得它在我的關(guān)照下,又長大了一些。我希望蔣老板見到它時,能多夸獎我兩句。我試著主動打他的電話,卻一直是等待的忙音。他這是搞什么鬼呢,公司里的生意不要了嗎?既然他把大魚安頓到我這邊,他還用再那樣躲藏嗎?憑他過去多年的經(jīng)驗,他還懼怕一個女人的糾纏?
我這個很少和女人打交道的人,心里有一個強烈的念頭:希望那個女人來找我。只要來找我,我一定能把老蔣的麻煩解決掉。我也不知道我哪兒來這樣的自信,想起來是那樣可笑。老蔣過去甚至嘲笑過我,說我這輩子連女人的手都沒拉過,白活了。事實當然不是這樣,再說我認為一個人處理事情的能力和這人干過多少次某事沒有直接關(guān)系,重要的是天賦,一種來自骨子里的能力。
如果我既照顧好了老蔣的大魚,又能解決掉老蔣由女人帶來的麻煩,那該多好啊。那會是一份巨大的成功,我想。后面的那幾天里,我給許多熟悉和并不怎么熟悉的人打電話,告訴他們我養(yǎng)了一條非常名貴的大魚,而大魚的擁有者是老蔣。我希望這個消息能迅速地擴散出去,而那個女人就會像嗜血的鯊魚一樣直撲我而來。
我幻想那個女人很漂亮,有一天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我會熱情地接待她,和她聊生活,談人生,一起痛罵蔣老板。我要讓她知道什么樣的男人才是好男人,而她重要的就是要找一個可靠的男人去生活。有錢沒錢不重要,重要的是好好地相處。她要是一個聰明女人,就會發(fā)現(xiàn)她面對的正是這樣的男人,合適得不行。要學(xué)會放棄過去,一切向前看。
越是幻想,就越空虛;越空虛,就越焦躁。時間在幻想與焦躁里就像是一團面,時而被揉成一團,時而又被抻得很長。其實不管她是否出現(xiàn),至少老蔣應(yīng)該出現(xiàn)了,我不能無限期地照顧著這條純血紅龍魚。有了它,我平時都不太敢出門,生怕有什么意外。這條魚,把我拴住了。
接下來好幾天里,一直下雨。雨是從周三的那個晚上開始下的,淅淅瀝瀝。我當時還在看電視。電視劇挺無聊的,看得我稀里糊涂的。傍晚時,我和幾個朋友一起在橋南街路邊店吃小龍蝦,我喝了三四瓶啤酒。三瓶或四瓶,模糊了。我們誰也沒說老蔣,倒是對城南發(fā)生的一樁集資案津津有味。也許除了我,沒人再對這條大魚有興趣,連我媽在世時養(yǎng)的那只大橘黃對它都不關(guān)心。大橘黃偶爾會盯著紅龍魚看一會兒,然后就揚著尾巴若無其事地轉(zhuǎn)到另一間小屋去。也許是這條大魚對它來說,太大了。我也應(yīng)該向這只貓學(xué)習(xí),是不是也不應(yīng)該去考慮超過我價值和體量之外的東西?
第二天早晨天色還很暗(也是因為陰雨天),我突然被一陣敲門聲驚醒了。我確定是在夢里被驚醒的,所以在開門的前一秒我想到可能真是那個女人找來了。否則還能是誰呢?我的對門是空的,沒人住。樓下是一個坐輪椅的老頭和一對中年夫婦。我居然有些心慌。打開門的一瞬,看到的卻是一張陌生男人的臉。
那張臉在我錯愕的眼神里明顯有些慌張與愧疚。看上去那人是來自鄉(xiāng)下,臉色黧黑,明顯有著從事體力勞動的日曬風(fēng)吹的滄桑。他的年紀應(yīng)該和我相仿,只是比我更老相。他卷曲的頭發(fā)還在往下滴水,顯然他在外面淋了雨。他一雙細小的眼睛里,有很多倦意。我看到他腳上的一雙灰黑色的鞋子也是濕的。
“你找誰?”
他緊張地看著我,囁嚅著說:“方蘭在不在?”
“誰?”我一臉疑惑地看著他。
“方蘭?!?/p>
“你找錯了?!蔽谊P(guān)上門,重新回到了亂糟糟的床上去。陌生人的意外敲門驚擾了我的好夢,夢里好像我是和過去的一個高中同學(xué)意外相遇了,相談甚歡。外面的雨下得似乎更大了,我忽然想到剩余的魚食不多了,最晚后天就會再出去買一些。就這樣想時,又聽到了門響。我嘴里應(yīng)著,起身趿拉著鞋子再去開門,還會是誰呢?
我看到的還是剛才看到的那張臉。
那張臉現(xiàn)在充滿了歉意,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他在找一個叫方蘭的女人。他得到的方蘭最近一次地址就是這個地址,不可能有錯。他一定看出了我的不耐煩,就越發(fā)結(jié)巴地說,她是他的女人,為了尋找她,他已經(jīng)出來二十多天了,把她可能存身的地方都找遍了。
我看到他在哆嗦,懷疑他可能是病了。他出去只能繼續(xù)淋雨。我讓他進了屋,至少他可以等雨停了再走。我開了燈,去廚房里燒水,聽到他說著什么。我沒聽清。我問他吃了沒有,他說他吃過了。我等待著開水,然后泡上前一天剩余的米飯。他來到廚房的門口,看著我在煤氣灶上灌水。
“你哪里人?”我問他。
這個不幸的男人說他來自鄉(xiāng)下,之前他也來過城里,打工。之前他一直在村里做農(nóng)活,家里有十來畝地,主要是種植麥子和玉米。他說他家鄉(xiāng)那邊交通不發(fā)達,經(jīng)濟落后。方蘭是他在外打工時認識的,后來就嫁給了他。他當時花了一筆不小的彩禮。
“現(xiàn)在還要彩禮?”
“厲害呢,沒有十萬八萬的彩禮根本不行哩。十萬八萬算少的……十幾萬的也常見……哪一家娶媳婦都少不了……你們城里人,不懂得農(nóng)村的。”他苦笑著說。
他說媳婦和他一起生活了一年多,后來她還是出來打工了。她喜歡在外面打工,能掙點活錢。她比他歲數(shù)小,愛看外面的熱鬧世界。他理解她,因為她的老家很遠,在四川呢。如果他不同意她出來打工,她就會很苦惱,思鄉(xiāng)。
聽他的口氣,他對自己的女人是相當滿意的。她不僅年輕,長得也不錯。很多事情是依順她的,隨她的性子。她先是在一個電子廠里,后來又去了一個飯店。她很少回去,但是偶爾會給他寄一些錢。然而,最近一次寄錢卻也是七個月之前的事了。他想她,沒日沒夜地想她。打她的電話或是發(fā)短信,她回復(fù)并不是很及時。她回他的電話時有些不耐煩,說她現(xiàn)在在城里是幫人家做保姆。
“保姆的活,比在工廠里要輕松一些。”他說,“她燒菜什么的,還行。她過去在飯店里當過服務(wù)員,學(xué)會了燒菜?!?/p>
“我家好幾年沒來過外人了?!蔽艺f,“你確定她來過這里?這房子原來是我老母親住的,她一個人,后來她生病了,也從沒雇過保姆?!?/p>
男人有點猶豫了,吞吞吐吐地說他找了很多地方,但感覺這個地址應(yīng)該是最可靠的。他很肯定地說,女人最后一次留給他的信息就是這個地址,不可能有錯。
怎么可能?我在這個小院子里住這么久了,有陌生面孔進來我是能認出的。這里和外面的一個小區(qū)是隔開來的,屬于老破小,大前年差點被拆了。早晚會被拆的,我想。貓來到我的腳底下,蹭著我的褲管。
“你養(yǎng)了魚?……你還養(yǎng)了魚?!?/p>
“朋友的魚。這魚我可養(yǎng)不起?!?/p>
“這是什么魚?”
“……純血……紅龍魚?!?/p>
“真漂亮……貴吧?”
“……三十多萬……四十萬吧?!?/p>
他的眼神里像是電光石火,閃了一下。我告訴他說,我那個朋友是個有錢人,搞工程的。他欠下了許多的債,女人債,情債。他的生活里有許許多多的女人,年輕的、漂亮的、溫良的、風(fēng)騷的……都想嫁給他。而他不堪重負,逃出去避風(fēng)頭了。
“我還得小心地幫他照看著?!蔽艺f。
……
全文見《芙蓉》2024年第4期
【作者簡介:王大進,1965年生于蘇北農(nóng)村,畢業(yè)于南京大學(xué)中文系。已出版長篇小說《陽光漫溢》《欲望之路》《這不是真的》《地獄天堂》《虹》《春暖花開》《眺望》《變奏》等十多部,另著有中短篇小說三百余萬字。現(xiàn)供職于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從事專業(yè)文學(xué)創(chuàng)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