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邦:劉大廚和他的兒子
一
1960年的春天,這年的春天來得很晚,所有的樹木都沒有見到綠色。
劉全口起來覺得就是餓,昨晚他就吃了半個山芋。他很少有這種餓的感覺,因為他是全市餐飲業(yè)著名的廚子,被評為特級廚師,這在市里也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他在后廚隨便吃點就飽了,而且他的味蕾極為挑剔,不好吃的他絕對不會沾一口。在一次廚師比賽中,他只吃了一筷子,就把一個自恃能力很高的廚師踢出去了,說你放的鹽多了,損害了整個菜的味道。這個廚師當場跟他頂撞起來,說,你給我炒一個看看,咱倆就拼個輸贏。劉全口走到后廚,跟他炒的同一個菜,捏鹽的時候,就是從手指縫里露出這么一點兒。旁邊的廚子看得啞口無言、目瞪口呆,擺在桌面上,那個廚師吃了一筷子,當場給他鞠了一躬。這個菜就是一道十分簡單的蘑菇燉豆腐,做法很簡單,其實就是全憑手藝。
街面上的飯館都不很景氣,因為能夠下飯館的人畢竟不多了。當劉全口感覺餓了的時候,他就開始觀察兒子。他的兒子巴豆是個饞鬼,從小就喜歡到爸爸的飯館蹭飯吃,而且不吃別的廚師炒的菜,專門吃爸爸炒的菜。每次,劉全口都給他留一口,就這一口也是一勺子,巴豆就慢慢地在那細嚼慢咽,他有時候會說爸爸這個菜糖放多了,氣得劉全口大聲罵他,罵得很難聽,但拿巴豆也沒有辦法。后來,店里的經(jīng)理看不過眼,就不讓巴豆來了,說這么慣著他,對巴豆沒有好處,將來就是一個吃貨。經(jīng)理和劉全口是發(fā)小的好朋友,劉全口也只好照辦了,他覺得經(jīng)理說得有道理。劉全口想把自己的烹調(diào)手藝傳授給巴豆,可巴豆極不喜歡,說自己只喜歡吃,不喜歡做。好幾次,劉全口把巴豆強行拽到了灶臺旁邊,坐墩兒上開始細心教他,但巴豆幾次奮力扭身就走,說炒菜實在太沒有意思。劉全口很傷心,巴豆也很傷心,他實在不能理解為什么爸爸對炒菜這么陶醉,而且這么投入,享受其中。
巴豆不能到爸爸的店里蹭吃,回家吃的都是爸爸炒的素菜,一點兒肉都沒有。巴豆是離不開肉的,沒有肉的菜他吃不慣,盡管爸爸能炒出花來。他跟爸爸攤牌,說,他就是想吃肉,沒有肉,他寧可餓死。巴豆的母親很早就因病去世了,去世前曾經(jīng)對劉全口說,你一定要照顧好兒子,你要做不到,我在陰曹地府也要回來找你算賬。為了能醫(yī)治巴豆母親的病,劉全口幾乎花光了所有的錢,他喜歡收藏字畫,為了這個,他四處找買家,把自己心愛的字畫都賣了出去,家里已經(jīng)沒有能賣的東西。劉全口的朋友都勸他,不能這么做,你今后和巴豆怎么活呢?劉全口聽不進去,他覺得老婆嫁給自己,除了能給老婆炒一桌子好菜就沒有別的優(yōu)點了。當初娶老婆的時候,岳父就不同意,說怎么能把女兒嫁給一個廚子,這樣會過一輩子的窮日子,只能香香嘴。劉全口就較真,他一定讓老婆過上好日子,什么活兒都不讓老婆操心。劉全口的老婆結(jié)婚后就沒有進過廚房,甚至連掃把都沒摸過。老婆覺得這樣也沒有意思,曾經(jīng)問過他,你除了炒菜還能做什么!這句話說得劉全口啞口無言,因為老婆患了胃癌,胃已經(jīng)切了四分之三,很痛苦了。盡管劉全口使出了渾身解數(shù),也沒能挽回老婆的生命,老婆死的時候,皮包著骨,樣子十分難看了,就像骷髏一樣。老婆喜歡美,劉全口給她涂了口紅,在兩腮上打了顏色,他想老婆漂漂亮亮地走。老婆喜歡穿旗袍,那時候穿旗袍的女人很少,但是送葬的時候,劉全口還是給老婆買了一件紅色的旗袍。劉全口看著火葬場煙囪上冒出一縷青煙,兩只眼睛就濕潤了,最后什么也看不見了。
巴豆一直在跟爸爸說想吃肉,可那時候買肉需要肉票,即便你手里有錢也買不到肉。劉全口把所有的肉票都給了巴豆,但那也滿足不了巴豆對肉的欲望。經(jīng)不住巴豆的反復(fù)求饒,劉全口狠心把老婆的翡翠耳環(huán)當了,在街鋪買了十個驢肉火燒。其實買驢肉火燒是有前提的,巴豆當時也是饞極了,他氣憤地告訴爸爸,你要是讓我再吃山芋,我就撞墻死了。劉全口問巴豆,那你想吃什么?巴豆想了半天,吭哧著說,我想吃驢肉火燒。劉全口說,我給你買,你吃完了以后,半年不能再給我提吃肉的要求。巴豆很痛苦,但還是點頭答應(yīng)。劉全口給巴豆從兜子里捧出那十個驢肉火燒。巴豆吃到第九個時心一痛,他知道自己半年不能再吃肉了,于是就吃了再吐出來,再把吐出來的吃進去,反反復(fù)復(fù)吃了四次才算罷口。劉全口見巴豆這么吃也是很難受,眼眶子濕濕的。其實,劉全口當老婆耳環(huán)的錢還算可以,整整三百塊,八級工也就八十塊錢。劉全口沒有告訴巴豆把他媽媽耳環(huán)當了,他老婆死前曾經(jīng)告訴巴豆,你不能讓你爸爸把我耳環(huán)當了,當了我就變成鬼把你爸爸掐死。巴豆不理解,為嘛呢?媽媽說,那副耳環(huán)就是咱家最后的家底,家底當了,家也就完了。巴豆對著憔悴的媽媽笑了,我是個饞鬼,爸爸為我這個饞鬼肯定能把耳環(huán)當了。說完這句話,巴豆看著他媽媽一點點地咽了氣。巴豆沒哭,他很納悶,媽媽為什么會說出這么絕情的話。其實,媽媽很疼愛巴豆,說起來巴豆的名字還是媽媽給起的。因為巴豆愛吃,媽媽就用中藥的一味巴豆給兒子起了名字,就是不斷地讓他瀉,要不容易撐死。后來巴豆很不樂意,對爸爸和媽媽說,我不叫巴豆,那是瀉藥,叫起來多難聽??墒沁@時候想改已經(jīng)不行了,街坊四鄰都喊他巴豆,在學(xué)校也這么叫,都說他就是瀉藥。后來巴豆氣憤地對爸爸說,我現(xiàn)在肚子里都沒有油水,我還瀉什么?
說話間就到了清明,劉全口帶著巴豆去了一趟墓地,所有的綠都在綻放,而且有些紅的白的紫的也顯露出來。在媽媽的墓碑前,巴豆蹲在那突然哭了,說,媽媽我對不起你,我讓爸爸把你那翡翠耳環(huán)給當了,我吃了十個驢肉火燒。我怎么這么混蛋,為了吃,我干了這么缺德的事情。劉全口站在巴豆的身后,他的心突然一動,他沒有想到巴豆居然能說出這么有情有義的話。劉全口對巴豆說,給你媽媽磕三個頭。巴豆毫不猶豫地就磕頭,腦門子都磕出紅道道,滲著血。劉全口有些心疼,就說,誰讓你磕得這么狠。巴豆對爸爸說,你也要給我媽媽磕頭,是你慣了我,我要讓媽媽恨你。也是你當了媽媽的翡翠耳環(huán),你就為了我能吃口驢肉火燒。劉全口看著墓碑上老婆的照片濕漉漉的,知道是下雨了,但看著就像是在哭泣。他真的跪下來給老婆磕了三個頭,嘴里喃喃著,我把你兒子慣成了一個吃貨,一個什么也不會干的男人。夕陽落山了,被雨水沖洗過后顯得很干凈,一點兒余暉也沒有。
晚上,劉全口家后院來了四個人,都是崇拜劉全口烹調(diào)手藝的吃友。劉全口是豐澤園飯莊廚師,這個飯莊在市中心街口,四合大院,青堂瓦舍,整齊寬敞,餐廳臺面設(shè)計是一色的銀器,并有康熙、乾隆年間的酒具。四十多年前,豐澤園飯莊開業(yè),來的都是達官顯貴、軍界將領(lǐng)、社會賢達、藝苑文人、歷史人物、知名人士。巴豆聽爸爸無數(shù)次眉飛色舞地講述過那個盛況,他爺爺當上這個飯莊總廚子,各界名流,風云人物云集于此。巴豆問爸爸,你就說我爺爺一天能掙多少錢吧?劉全口搖頭,得意地說,你爺爺一個月能賺到四十五塊大洋,懂嗎?巴豆問,四十五塊大洋相當現(xiàn)在多少錢?劉全口掰著指頭算了算,最后說,一百五十多塊呢。巴豆愣住了,羨慕地咂著嘴,說,我要是能吃一頓爺爺做的一桌子菜,現(xiàn)在死了也值。劉全口看到兒子眼里閃爍的的都是綠光,覺得很憋氣,造了什么孽,怎么生了這么一個不折不扣的饞鬼。
二
黃昏,夕陽落得很慢,只剩下一個嬌嫩的雞蛋黃留在云層。
劉全口家后院擺了一張八方桌子,這是傳統(tǒng),每年清明都要來吃一頓。每人留給劉全口五塊錢,但必須要吃到豐澤園飯莊的美味佳肴。巴豆曾經(jīng)問過爸爸,為什么非要趕到清明這天來吃?劉全口不耐煩地說,你總是問,給你吃不就完了嗎?巴豆說,我知道了,你們跟我一樣都是饞鬼,吃了今天就活不到明天了。劉全口狠狠扇了巴豆一個嘴巴子,我死了,你就什么也吃不上了,懂嗎!劉全口家后院是一個不起眼的地方,種著一棵洋槐,清明這天還是長出了淺淺的綠色。來的人有個叫大黃的,是個畫家,感嘆地說,哪次清明,來樹葉子都是嫩綠嫩綠的,這次來就說明吃了這頓就沒下頓了。巴豆知道爸爸曾經(jīng)多次拜托過這位黃畫家,逼著他跟黃畫家學(xué)習繪畫。要他有一技之長,不能天天就這么貪吃。巴豆動過心跟黃畫家學(xué)繪畫,臨摹那些宋代和明代畫家的名作。黃畫家也耐心地手把手地教,反復(fù)告誡他學(xué)國畫的基礎(chǔ)首先在于掌握工筆技巧。他認真地對巴豆說,工筆是國畫中最為精細的筆法,要求巴豆必須要認真研究原作,將筆墨和章法熟記于心,然后一定要背著原作進行摹寫。這樣做可以避免依樣畫葫蘆的毛病,同時也能訓(xùn)練默記的能力,使繪畫語言在腦中儲備豐富。巴豆居然能聽進去,但是畫著畫著就心不在焉了,他的味蕾不斷地涌動,干擾著他的繪畫學(xué)習。另一個人叫瘦溜兒,因為長得像是一根電線桿子,所以叫瘦溜兒。瘦溜兒嘆一口氣說,吃一頓算一頓,為這頓飯,我已經(jīng)餓了一天了,而且感覺胃都快沒了,就像空房子一樣。長得很精壯的漢子叫鐵子,他大聲地喊著劉全口,你趕快去灶上呀,沒有人幫助你。其實我本想給你當墩兒上的,我的刀功不比你小子差,可他們不讓我進你的廚房。最后一個慢騰騰進來的高老師苦悶地說,今天咱們不急,一點點地吃,能吃一晚上才好呢。說著,他從懷里掏出一瓶茅臺酒,說,這是我最后存項,知道存了多少年嗎?整整三十年。喝完了吃完了,我后天就得回老家了。劉全口問,你老師當?shù)煤煤玫幕厥裁醇已??高老師搖頭說,單位精簡,我就報名回家了。劉全口說,為什么?你是全校最好的語文老師。高老師說,我家在湖南,雖然也逢自然災(zāi)害,但還能有飯吃,畢竟是滿山滿坑都是糧倉呀。鐵子說,這再難也不會餓死你呀。高老師低下頭,我就是怕餓。鐵子煩躁地說,不說這些晦氣話,劉師傅上灶,我今天來就是為解饞的!為了這一天,我等了一年,憋得我走路都打晃。
劉全口到廚房上灶去了,以往這時候四個人都得喊菜譜,誰喜歡吃什么就喊什么,劉全口在廚房里應(yīng)著。但今年沒有人喊,都等著劉全口從廚房里傳來丁當作響的炒菜聲音??墒菑N房里很靜,瘦溜兒繃不住勁兒,對巴豆說,你去看你爸爸,怎么還沒動靜呀?巴豆跑到廚房看到爸爸正在磨刀,磨得很慢,一寸寸地磨著。巴豆催促著,怎么這么慢呀。劉全口摸著腦袋說,你告訴他們四個,我這菜刀很久都沒剁過肉了,已經(jīng)鈍了。巴豆出來告訴了這四個人,大家面面相覷,大黃長嘆了一口氣,說,這么急著吃飯也未必能吃好,咱就耐性子等吧,得把心平靜下來。高老師笑了,說,我記得六年前的清明,劉師傅給咱們做的一道毋米粥,那叫做有米不見米,只取米精華。久煮不糊鍋,久燙仍嫩滑,我覺得那應(yīng)該被稱為粥中極品。瘦溜兒說,那次,劉師傅在里邊擱了一只新鮮海蟹,海蟹在粥里被狠狠燙過,咱們撈上來時,海蟹正鮮嫩,吃完了海蟹又喝粥,口舌留香暖心頭啊。大黃這個回憶像是濺起了什么,鐵子搖頭說,劉師傅做的毋米粥不算是最好的。四年前清明聚會吃飯,劉師傅知道春天特別燥,人易上火,就給咱們做了一道涼拌菠菜,菠菜解毒。以前他做的時候說什么也不讓我看,后來我偷偷去看。我就琢磨不透涼拌菠菜最簡單了,至于這么偷偷摸摸的嗎?我看完了,真是服氣呀。你們知道劉師傅怎么做這道涼菜的嗎?絕手啊。那三個人眼巴巴看著鐵子,鐵子賣了一個關(guān)子,瞇眼慢悠悠地喝著茶水。瘦溜兒火了,說,你小子倒是說呀。鐵子咧嘴嘻嘻地笑著,津津有味地說,劉師傅先用開水和涼水將芥末粉潑開弄勻,等出了辣味之后再用水澥稀,菠菜用水洗凈,再用熱水氽一下,用涼水將氽過的菠菜輕輕潑了一下,撈出切成小段,放入瓷器中,加入澥稀的芥末、醋、鹽、芝麻醬等調(diào)料待用。將細粉絲剪成二寸長的段,用開水煮一下,放在有調(diào)料的芥末菠菜中不緊不慢地攪拌均勻。我看劉師傅把鹽弄得很細,一點點兒地撒上去,然后放了一點兒香油。你看端上去都是綠色,一丁點雜色都沒有。高老師一拍大腿,我他媽的擱醬油了,笨死啦。
廚房開始蕩出來香飄飄的味道,這四個人使勁兒吮著,胃神經(jīng)已經(jīng)快要崩潰了。鐵子喊著,劉爺爺,我求你趕快上一道吧,再不上我就瘋了。劉全口對巴豆喊著,讓高老師把茅臺酒打開吧。高老師把茅臺酒啟開,巴豆給四個人恭敬地倒著酒,那酒是淺綠色的,都掛在酒杯上。劉全口走出來,遞給巴豆一個菜單子,讓給他們好好念念。巴豆捧過來菜單子,清了清嗓子,大聲地喊著,口蘑肥雞、三鮮鴨子、五綹雞絲、燉肚柿、黃燜羊肉、羊肉燉菠菜豆腐、櫻桃肉山藥。巴豆念完了,四個人的眼珠子都紅透透的了,然后使勁兒拍著桌子喊,少廢話,快上菜吧。劉全口沒有動,而是從容地坐在了桌子旁。鐵子沉不住氣,瞪大眼珠問,爺爺,你端菜去呀。高老師也嚷著,我茅臺酒都打開了,知道這酒現(xiàn)在多少錢一瓶嗎?高老師哆嗦著伸出兩只手,說,十塊了。劉全口說,我上菜可以,各位的老規(guī)矩怎么都忘了呢。大黃從背后掏出一幅畫,上邊畫著幾朵綻開的牡丹,姹紫嫣紅,很是好看。大黃說,我不給錢了,給你畫了這幅畫,算是抵債。劉全口不屑地說道,你那畫能值五塊錢,拉倒吧,知道著名畫家劉繼卣畫多少錢一平尺嗎?我都張不開嘴。大黃低下頭,我這可是工筆呀,畫了整整半個多月。你信我的,過多少年,我大黃的畫能翻十幾個跟斗,你求我都不給你畫。再說,我教巴豆畫畫,那可是一心一意的,半點含糊也沒有。劉全口說,我要錢。大黃臉色難看,說,你這不是揭我短嗎?劉全口問,你那工資呢?大黃說,給老家寄去了。還算鐵子規(guī)矩,把用皮筋捆著的一摞子五毛錢扔在桌子上,說,你數(shù)吧,不會少你一分錢。瘦溜兒沒說話,掏出五張嶄新的一塊錢票,舒了一口氣說,我從春節(jié)就預(yù)備好了,我們家大年初一都沒有吃頓餃子,就留給今天用了。為這個我老婆跟我喊,揪我耳朵,我都沒動搖。高老師站起來給劉全口深深鞠了一躬,說,劉師傅,這么多年我沒有違規(guī),從來都是第一個交。今年實在拿不出來了,我知道我就靠著這張臉活著了,可現(xiàn)在臉也沒了。劉全口忙說,你不是拿酒了嗎,就算頂了。高老師內(nèi)疚地說,每次都我拿酒,可我沒有沒交過錢。
劉全口揮揮手,吃吧吃吧,今天我誰的錢也不收了。
天黑下來了,院子里有一盞燈在亮著,似乎給每一個人留下了什么。
三
巴豆開始一道道上菜了,其實他一直想進廚房去看爸爸炒菜,但每次爸爸都嚴嚴實實地關(guān)上門。巴豆跟爸爸鬧過多少次,說,我是你兒子,你怎么不讓我看呢?劉全口說,我教你小子,你不著調(diào),不愿意跟我學(xué)這門手藝,這可是你爺爺留下來的獨門絕技?,F(xiàn)在你不能上灶了,因為你小子是個饞鬼,饞鬼是不能當大廚的。巴豆問,為什么呢?劉全口說,你把好吃的炒出來都偷偷自己先吃了,這就不能讓食客吃到原有的。巴豆悶口了,他突然渴望能繼承爸爸手藝吃這碗飯。他覺得爸爸炒什么菜都有獨特的味道,就是大白菜也能炒出鮮豆腐的口味。巴豆知道爸爸說得對,每次爸爸炒完菜了,讓他去端,他都在途中偷吃一口,其實他跑這來主動端菜主要的是解饞。為此,爸爸怪罪巴豆,說,你就這么一個饞字,會毀了你小子。讓你一輩子都做不成大事。你別小看廚子,沒有靜心炒不出來上等佳肴。
菜陸續(xù)上來了,劉全口端著最后一道櫻桃肉山藥放在桌子上,也隨之坐下。多少年的規(guī)矩,劉全口沒上菜之前,一般都是高老師在桌前說事,別人聽著。高老師清了清嗓子,說,現(xiàn)在四處鬧糧荒,咱們在這能吆五喝六地吃豐澤園大廚子的菜,已經(jīng)是斗膽了。知道毛主席現(xiàn)在吃什么飯嗎?他老人家那么喜歡吃肉,都給自個兒禁了,天天吃辣椒。眾人不說話了,眼里都是內(nèi)疚,都恨不得抽自己幾個嘴巴子。大黃破例打斷高老師的話,說,我知道全國人民都勒緊褲腰帶,咱們還跑這吃吃喝喝,就是臭不要臉的事情??晌茵I極了,真的,我看你們誰眼里都是雙的。鐵子說,今天是清明,離二十五號借糧還好幾天呢,家里棒子面沒多少了。瘦溜兒,你能不能借我?guī)捉锛Z票。瘦溜兒搖頭說,我長得瘦,可飯量不比你吃得少。我一個月二十九斤糧票本來就不夠,還得貼補我兒子。鐵子盯著瘦溜兒,你說這句話真讓我寒心呀,你說,半年前我從罐頭廠給你弄了三條肥腸,你帶著你兒子吃完了撐得滿大街瘋跑。別忘了,那是我告訴你必須跑的!你要不帶你兒子跑,你和你兒子就得活活撐死。瘦溜兒咂著嘴說,那肥腸讓我燉得真是香啊,滿鍋都飄著白乎乎的油。我想起來,就是讓我撐死也想這么吃。大黃不滿地說,你還說呢,你吃肥腸就吃肥腸吧,你應(yīng)該把那鍋油給我,我搟面條放在里邊煮,再撒點兒香蔥,放點兒大蒜,那是什么滋味。高老師做了一個壓制的手勢,說,你們能不能聽我說,再堅持堅持,過幾年緊巴的日子就過去了。相信我這句話,中國人遇到什么都能堅持下來,好日子等著我們呢。大黃點了點頭,說,主要是我們還都有理想,這點是最難得的。幾個人擊了一下掌,然后又都哈哈笑著,氣氛頓時快樂了許多。
劉全口這時端著最后那道菜上來了,他看見高老師垂涎三尺的表情。劉全口掌握的火候很恰當,說,幾位,你們是聽高老師接著講,還是吃我的菜?全桌人都圍在一起,巴豆突然對大家說,我爸爸今天做了一道菜,不在我宣讀的菜譜里。大黃愕然了,說,你是不是把你許我們很多年的絕活施展出來了?鐵子說,是啊,你可說過,只要你一亮這個絕活,就意味著我們聚會到此結(jié)束了。瘦溜兒遺憾地說,別呀,我吃完了這頓后,就天天盼著咱們下一次聚會,這不掐斷我的念想了嗎?高老師長長嘆口氣,說,亮吧,我肯定是吃完了這頓不久就走了。劉全口站在桌旁邊,說,我端上來的這道不是櫻桃肉山藥,大家掌眼。說著,劉全口把最后那道菜擺上,嘴里念叨著,這叫做梅山翠湖,是我父親當年在豐澤園飯莊的壓箱絕技,他臨死前交給了我,讓我傳下去,可我不爭氣的兒子絕了這門手藝。
這幾位聚睛觀看,這梅山翠湖甚是好看,用芋頭鋪底,中間是一簇綠色的竹蓀,好像在湖水中凸起一座麗峰。一向動筷子最快的大黃遲遲沒有動筷子,怕破壞了靜謐的湖色。最終,還是鐵子嘴太饞,夾起一口竹蓀,嚼在牙齒間,清嫩可口。劉全口像是變戲法,不知道從哪里又端上來一道,劉全口說,這就是梅山翠湖的姐妹叫半月沉江,大家仔細品嘗更是別有風味,你們賞眼看這清水拂面,里面是筍片,猶如一道彎月被投入到了江中,流光倒影。這時候,高老師突然詩意盎然,一旁手舞足蹈地唱著歌,歌詞是:半月沉江底,千峰入眼窩。一口品江山,都是贊美歌。巴豆聽得如醉如癡,哈喇子都流出來了??墒撬逞垡姲职忠荒樀幕疑?,不知道高老師唱出這么好聽的歌,爸爸怎么會不高興?另一道發(fā)菜羹湯,則讓滿桌的人搶著品嘗一空。一根根發(fā)菜似秀女的頭發(fā)卷在一起,在清水里如離如散。每道菜大家都請高老師先動筷子,高老師輕輕地挑起,發(fā)現(xiàn)長絲不斷,咬在嘴里脆而不硬,細而不亂,味道清香而滑膩。大黃喊了一聲好,像是聽京劇在園子里對名角出來時的喝彩。劉全口很是愜意,聽別人這么叫好,就是等于京劇演員在臺上聽叫好一個感覺。
劉全口趁著大家雅興,說,我還做了一道你們沒吃過的菜叫做香泥藏珍,你們看,我先是用芋頭層層埋好,然后再深藏著一種褐色的東西,大家拿起筷子,紛紛品嘗,但誰也說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只覺得味道極為醇厚。瘦溜兒不服氣,說,就我這嘴,什么吃不出來?鐵子說,你那是吹,要說吃過見過的還屬高老師。高老師用筷子把那褐色的東西挑起來放在嘴里,慢慢地咀嚼著,然后又吐出來捧在手里聚精會神地觀看。所有人都等著他,高老師皺著眉頭,說,我還真吃不出來這是什么?劉全口笑了,說,得,你這句話就算是對我最高的獎賞,那我就不說了,明年清明會解開這個謎底。高老師不依不饒,說,我現(xiàn)在就想知道。劉全口笑而不答。鐵子率直,吼著說,劉全口,你是真糊涂還是裝糊涂,明年清明,我們還能在你這聚會品嘗嗎!
四
天黑下來,院子里的小燈一閃一閃的,像是人的眼睛在一眨一眨。大家都吃完了,吃得很愜意,也解饞了。劉全口看見那四個人都在舔盤子,把每一個盤子舔得干干凈凈。劉全口嚷著,你們這是干什么,就算咱們都是饞鬼也不能這么沒出息呀?沒人理會他,所有的盤子都被舔得锃明瓦亮。大家不說話,站起來拱手告別。
夜色像是一塊黑帳子漫透了天空,因為下雨的緣故,天空好像被洗了一遍。劉全口坐在桌子跟前,看著精光的盤子,突然哭了,哭得很傷心。巴豆說,爸爸,你哭什么?劉全口慢慢站起來,長嘆了一口氣,哽咽著說道,沒了,欣賞我手藝的人都走了,我還留著干什么呀。巴豆說,還有我啊。劉全口看著還沒長成大人的巴豆,說,你就是個饞鬼,下賤的饞鬼,就懂得解饞,給你幾個驢肉火燒你就樂得屁顛屁顛的。你知道我做出菜來,聽他們的品評,看著他們懂得我心思的表情,我是什么感覺,知道古代有摔琴謝知音嗎?現(xiàn)在我死都值。巴豆氣惱地說,我也懂啊,我也知道你菜哪做得好,你別小看我呀。劉全口默默收拾著碗筷,他突然看到桌子上的錢,還有大黃那幅畫。他悄然展開,看見那幾朵牡丹搖著頭,問巴豆,你說你懂,你看這牡丹畫得怎么樣啊?巴豆湊過去看,說,挺好看的呀。劉全口說,你沒看出來那牡丹的花蕊都沒伸開,蔫耷耷的。巴豆再看,驚奇地說,我怎么沒看出來。劉全口說,大黃吃不飽,還能把牡丹畫精神了嗎?巴豆突然拽住劉全口的手感傷地說,我從小就吃著你炒的菜,我都吃習慣了。我在我那個飯館就對大廚師說,你炒的菜連我爸爸一個腳趾頭都不如,你給我吃我都不吃。大廚師說誰不知道你爸爸呀,你小子算是有口福呀??赡阋怯刑焱蝗蛔吡?,我不就等于餓死了嗎?劉全口瞪著兒子說,我能陪你活一輩子?你再找一個好廚子呀。巴豆黯然低下頭,別人也就能做一道好菜,但你能做出一桌子。劉全口搖頭說,我能炒出一桌子好菜,有時也是一種罪。
兩個小時過去,排到巴豆借糧了。按照他和爸爸的定量和配給,拎著干糧袋子收了十斤玉米面,還有兩斤白面。巴豆扛著兩個袋子朝家里走,他喜歡這種向往的感覺。他最期待的是爸爸拿過糧袋,看著自己渴望的目光,會給自己做手搟面條吃。他走進家,意外地看見爸爸癡呆呆坐在小院的桌子旁。巴豆問,爸,你怎么了?劉全口低下頭,巴豆覺得爸爸好像魂沒了。劉全口對兒子說,不給你做打鹵面了。巴豆的期待變成泡影,覺得胃被什么抻了一下,緊巴巴的。劉全口說,我被下放到農(nóng)村了,過幾天就得走。巴豆覺得眼前一黑,你是我爸爸,怎么能甩下我就走呢!劉全口抱住兒子說,都怨我,是我慣壞了你,讓你成了廢物啊。巴豆恍惚明白了,他哭著跟爸爸說,你走了,我吃什么,我也不會做。劉全口說,以后炒菜少放油。巴豆說,炒菜不放油還有什么滋味呀。劉全口說,你真不是做廚子的料,聽我的,跟著黃伯伯學(xué)畫畫吧,我覺得你還有點天賦。巴豆沒有說話,只是點了點頭。劉全口說,我已經(jīng)跟黃先生說完了,我走了以后,你每個禮拜去三次,一定要風雨無阻。巴豆恍惚地說,我能學(xué)會嗎?劉全口說,你必須學(xué)會,有一天爸爸走了,你要是學(xué)會畫畫了,畫出道了,還能養(yǎng)活自己。你不能張著兩只手朝上,向天要飯啊。
小院子收拾干凈了,劉全口捶著巴豆胸脯,我是大混蛋,你是小混蛋呀!
轉(zhuǎn)天黃昏,落日正紅。當巴豆下班回家時,看見有一張空床,干干凈凈。他愣了一會兒就撲到床上,他覺得爸爸一聲不響地走了,好像心被掏空了一大半。巴豆問自己,我還能活下來嗎,也就是說沒有爸爸的炒菜還能吃什么呢。他還是鬧不明白,父親為什么非要執(zhí)意走呢,不走不行嗎?巴豆走進廚房,看見爸爸留給自己一碗三鮮打鹵,爸爸搟的面條被濕毛巾裹著,打開還是那么堅挺。巴豆一邊煮面條一邊哭,這是吃爸爸做的最后一頓飯了。那天晚上空落落的,家像一個被廢棄的倉庫。巴豆睡在爸爸的床上,他記得小時候總在這張床上擠著爸爸媽媽睡,一條腿搭在爸爸身上,半只腳放在媽媽屁股上。半夜醒來,他恍惚看見爸爸媽媽攜手過來站在床前,深情地望著他。巴豆哭了,一把鼻涕一把淚。
五
自從巴豆上了中學(xué)以后,就經(jīng)常跟著爸爸去逛街。記得在一個小飯館吃了一頓飯,其實人家菜炒得不難吃,可巴豆沒吃幾口就扣碗不吃了。劉全口問,怎么不吃了?巴豆說,不是人吃的菜。旁邊的大師傅聽見不高興了,質(zhì)問,怎么不是人吃的菜?劉全口怎么勸,巴豆就是不給爸爸面子,對大師傅說,你炒的菜不香,肉不嫩,湯不熱,飯不油。大師傅氣笑了,問,你小小年紀吃過什么菜能算得上人吃的。巴豆戳了戳劉全口,大聲地說,他是豐澤園飯莊后廚的大師傅,叫劉全口,你都不認識,還算是廚子嗎?大師傅聽罷不說話了。劉全口出門抽了巴豆兩個嘴巴子,說,有你這么對人家說話的嗎,我們都是吃灶上這碗飯的,懂嗎!
劉全口走了沒兩天,巴豆就跟沒魂似的,天天吃什么也沒味道。劉全口給巴豆留了一百塊錢,紙條上寫的明白,實在饞極了你再下飯館,爸爸就這點錢了。反正你算清楚了,吃一頓就少一頓。
巴豆最后去了一家飯館當服務(wù)員,這個工作還是劉全口給介紹的。巴豆每天中午和晚上給食客們端盤子,眼睜睜看著手上盤子里的菜,自己卻是饑腸轆轆,這感覺真是比死都難受。晚上,他下班早跑到最熱鬧的大街上閑逛。天熱了,走得滿頭是汗,他看到有賣熏雞的,他知道這家熏雞很有味道,連雞爪子都酥酥、爛爛的??墒撬辉诟罢菊?,扭頭就走。他感覺所有好吃的都排隊朝他走來,那只熏雞就在他跟前戳著,香噴噴的,連他鼻孔都是熏雞的味道。他連忙躲得遠遠的,知道自己饞癮犯了。巴豆摸了摸口袋,從爸爸一百塊錢里悄悄拿出來兩塊錢,神不知鬼不覺地走進了一家飯館。這家飯館就是爸爸抽他嘴巴子那家,后來,爸爸與這家的大廚成了好朋友,經(jīng)常在一起切磋。后來,爸爸跟這個大廚說,我兒子是饞鬼,要是我不在,他饞極了就到你這解饞。大廚滿口應(yīng)允,說,我能幫這小子的一定會幫,但我真沒有見過這么饞的人,這樣不行,饞就是一種欲望,欲望大了會毀了前程。劉全口見人家這么說也低下頭,這話戳在他的心口上,劉全口何嘗不這么想呢。他知道是自己毀了巴豆,到這份兒上還給巴豆找飯吃。
巴豆走進飯館,在靠窗戶那坐下。他翻了翻菜譜,手里這兩塊錢還能點兩個解饞的菜。他沒點,似乎在等著什么。他知道這個大廚有個閨女叫小蔥,很秀氣。在巴豆眼里,小蔥是一個很簡單的女孩子,主要是眼窩子淺,里面的水太少,顯得干涸。其實,小蔥很有風情,有時候她到家里找巴豆,其實就是玩兒。劉全口就給小蔥炒上兩個拿手小菜,或者鹵上幾個火燒,小蔥總是要帶回去幾個鹵的火燒。沒過多久,巴豆再去那家飯館吃飯,吃到跟自己家一個味道的鹵水火燒。
天猛然間就熱了,熱氣滾來,巴豆心火燎燎的。他看見窗外的樹都直挺挺地立著,樹葉子都不動。有人來問他要什么,巴豆也不抬頭,嘟囔著點了兩份鹵煮火燒,一碗牛肉湯,一份麻醬爆肚,一份爆炒河蝦。巴豆餓壞了,悶頭自顧自地吃著。爸爸才走了沒多久,他就已經(jīng)饞瘋了。每天晚上都躺在床上背爸爸炒菜的菜名,他突然想罵街,罵爸爸是大混蛋,走的時候為什么還留下這本菜譜,這不就是勾腮幫子嗎?
太陽下去了,他發(fā)現(xiàn)有人坐在他對面,抬起頭見是小蔥。巴豆有些緊張,低聲問道,你怎么來了?小蔥說,我知道你餓極了,但你得慢慢吃,要不我爸爸做的這些就全廢了。巴豆想起了清明那天晚上,那四個人就是慢慢吃的。巴豆刀割般地放下筷子,他知道必須要慢點吃了,因為麻醬爆肚已經(jīng)沒了,鹵煮火燒也沒了,爆炒河蝦也沒剩下幾只,只有牛肉湯因為太燙沒有抿幾口。小蔥說,牛肉湯很好喝,我爸爸熬了一宿呢。巴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覺得牛肉湯很好喝,肯定放了牛骨髓,味道濃濃香香的,他懵懂間想起了爸爸。爸爸也愛做牛肉湯,里面會擱很多的大料和大蒜,再扔下骨頭棒子,用慢火一刻一刻地熬。小蔥問,香不香呢?巴豆點點頭。小蔥撇著嘴說,你的吃相很難看。巴豆羞澀了,他聽爸爸說過,即便是個饞鬼也要講究吃相,不能讓人看著很貪婪,吧唧吧唧的。小蔥說,你應(yīng)該像你爸爸那樣成為一個大廚師。巴豆回答,我爸爸就是因為愛吃才當?shù)膹N師。小蔥不愉快了,說,沒有一個女孩子喜歡饞鬼,你得為國家做點兒什么,現(xiàn)在大家都在努力做,怎么你就只顧得吃呢。巴豆覺得臉很熱,小蔥說的自己快哭了,他知道小蔥是為自己好,他本想跟小蔥解釋幾句,但小蔥說完站起來走了。
巴豆看見太陽下去了,窗外的路燈亮了起來。一輪彎月掛上來,亮堂極了,風撲在臉上人立刻就清爽起來。巴豆站起來想走,一個穿著邋遢的中年男人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刈诹怂麑γ?。巴豆抬起頭,意外地見到是畫家大黃。大黃問,你今晚吃這頓花了多少錢?巴豆腦袋發(fā)懵,局促地說,還沒算呢。大黃笑了,說,你只知道解饞,也不看價錢,你爸爸沒有給你留錢?巴豆老實地說,留了。大黃把小蔥喊來,問,這頓飯多少錢?小蔥說,兩塊六。大黃掏出錢遞給小蔥,小蔥對大黃不悅地說,您這樣不好,他是沒出息的男人,您能給他掏一輩子解饞的錢嗎?巴豆覺得小蔥拿刀子一刀刀地刮他的臉。大黃笑了笑,說,我不管他一輩子,我就管他這一頓。小蔥接過錢扭噠扭噠地走了。大黃對巴豆說,你跟我好好學(xué)畫畫吧,我不收你的錢。你不能在飯館一輩子端盤子,再說你也端不了。這時,小蔥爸爸走過來,對大黃客氣地問,您今晚吃點什么?大黃想了想說,來個老爆三,一碗米飯。小蔥爸爸拿過來一張四尺宣紙,還有筆墨硯臺。大黃笑了,我就給你畫一個富貴牛吧。
也不知道什么時候,飯?zhí)美锏娜藝W啦就聚過來,把大黃圍得滿滿當當。大黃站起身選了一桿毛筆,輕輕地在硯臺上反復(fù)蘸著。然后,在宣紙上游走著,很快就畫出一只牛頭。那牛頭好大好大,兩只牛眼半睜著,顯示出一副得意清閑的神態(tài)。牛角上掛著兩串玲瓏剔透的燈籠,在燈籠里有一個小元寶,如一只泛在水面上的菱角。眾人立馬傻了,小蔥爸爸喊了一聲,好啊。這句喝彩把大家的情緒拽了回來,小蔥爸爸捧著這幅富貴牛走了,回頭說了一句,我給你加一碗牛頭湯。大黃追了一句,把我這個小朋友的賬也結(jié)了。小蔥爸爸沒回頭,說,你也夠黑的。有一個吃飯的走過來,客氣地對大黃說,早就知道您的名聲,我能買一張嗎?大黃搖頭回答,我不賣畫。那人不死心,舍臉央求道,那您能送一幅嗎?大黃搖搖頭說,我也不送。那人悻悻地說,我明白了,您敢情就是給自己吃飯畫畫呀。大黃說,對,這沒什么難堪的吧?那人挖苦道,你不就是一個饞鬼嗎?大黃笑了,說,饞鬼也是憑本事,你不服氣也畫一幅抵賬。大黃說出的話擲地有聲,那人訕訕地走了。巴豆走時,大黃說,你小子倒是有個回話呀?你爸爸對我一向不薄。
巴豆?jié)q紅了臉,喃喃著,我沒您這本事。
大黃冷冷地說,以后你小子記住了,我不是你爸爸嘴里的大黃,我是你師父,我叫黃學(xué)義,你要是找飯吃,就給我磕頭。
巴豆認真想了想,當場跪下磕了三個響頭。
六
巴豆開始天天朝黃老師家跑,每天坐在那細心地繪畫。他從工筆開始畫,一筆筆地落在紙上,然后用心地勾畫著。黃老師就讓巴豆畫線,要讓他把線畫好了,筆和墨這種較為單調(diào)的物質(zhì)把線變成中國畫主要的表現(xiàn)方式。毛筆的特殊性能,為用線提供十分有利的條件。黃老師從柜櫥拿出來一張他收藏的北宋畫家趙昌的工筆畫,畫上邊展現(xiàn)了一派秋日曠野圖景。蚱蜢欲跳未跳、蛺蝶悠然翻飛,秋花枯蘆在畫面中毫不喧賓奪主。每一筆線都很流暢生動,栩栩如生。巴豆看呆了,不知道說什么好,他記起爸爸說的一句話,不論干什么,只要做到了最好,那就是一種本事,一種生存的絕活。
巴豆每天畫線,也有不耐煩的時候,坐不住。黃老師就過來罵他,說他就是一個吃貨,畫線畫不好,就成不了畫家。黃老師把那幅趙昌的畫擺在巴豆跟前,說,你看看,你就天天照著人家的線去畫。中國畫在近千年的發(fā)展過程中,逐漸把線提煉成一種成熟、高超的表現(xiàn)手法,畫線就是基礎(chǔ),懂嗎?有一次,巴豆斗著膽子問黃老師,我怎么不知道趙昌這個畫家呢?他這么沒名氣,我跟他學(xué)什么?黃老師差點扇巴豆的嘴巴子,說,你不知道的畫家多著呢,趙昌的畫現(xiàn)在收藏在故宮博物院,那是赫赫有名的工筆畫家。你現(xiàn)在就是一個吃貨,你們倆一個是泰山,一個是沙土,沒有可比性。不論黃老師怎么羞辱他,巴豆都知道他和爸爸一樣是為他好。
天熱起來,黃老師家連個電風扇都沒有,巴豆就光著膀子畫,終于有一天他憋不住問黃老師,我什么時候不畫線了?黃老師連看都沒有看一眼,就扭身走了。
三個月后,秋天來了,路旁的樹葉還是那么綠。
劉全口通過高老師給兒子扛來半袋白面。巴豆問高老師,我爸跟您在一起嗎?高老師搖頭說,是你爸爸找到我,為你他背了三十里地的白面。他看見高老師變了模樣,黑瘦黑瘦,原本黑亮的頭發(fā)也有了白色。高老師就這么在小院的桌子上默默坐著,巴豆實在鬧不明白,以前愛說愛笑的高老師咋變成了木偶人。高老師站起來,對巴豆說,你爸爸在鄉(xiāng)上的食堂做飯,就是大鍋飯也炒得很香。很多農(nóng)民都跑到那兒去吃,現(xiàn)在每天都排隊。有時候食堂開到半夜,就你爸爸一個人忙活,連墩兒上的活兒都是他自己干。我去吃過兩次,炒白菜都是豐澤園的味道,你說,大鍋菜怎么能炒出來呢?你爸爸的手藝已經(jīng)出神入化了。有一次,我陪你爸爸在鄉(xiāng)政府旁邊的房子睡了一晚上,他跟我說了一晚上的你。說你現(xiàn)在懂得事理了,知道肯用功畫畫了,說著說著就掉眼淚,說你媽媽死時候的樣子,他都不忍看。你爸爸說他這一輩子就這樣了,不想你這一輩子也這樣,你將來會成為一個畫家,能靠賣畫過日子,而且比他過得好。巴豆知道自己用功這些話都是黃老師告訴爸爸的,別看他天天罵自己,但給爸爸過的這些話都是表揚自己。高老師對巴豆難受地說,我?guī)状慰茨惆职侄即┲瑯拥囊路?,我說你就沒有替換的嗎?他說有,就是舍不得穿。他跟我說話,很少說自己,都是在說你,希望你能努力考上美術(shù)學(xué)院,將來能成為畫家,千萬別再當廚子了。大黃教不了你的時候,你就再拜一個更好的老師。說到這,高老師低聲說,你爸爸的肝最近不太好,他總說疼。我讓他回城里看看,他一口拒絕。巴豆聽著心酸,高老師突然唱著歌,歌聲悠揚:半月沉江底,千峰入眼窩。一口品江山,都是贊美歌……
高老師走了,沒多久鐵子和瘦溜兒晚上來了,也是坐在小院的桌子上。鐵子給巴豆帶來了一碗四喜丸子,對巴豆說,你上鍋熱熱,別過火了。巴豆上鍋熱了,香味好像毒蛇一樣鉆進了他的胃里,毒得他百刀穿心。瘦溜兒到了廚房,問巴豆,你爸爸帶來的白面呢?巴豆拿出來,瘦溜兒麻利地和面,烙了三張餅。三個人在小院桌子上坐定,巴豆撕開那餅,一層層的好像永遠也撕不完。瘦溜兒說,要是再多擱點油,還香!
巴豆繼續(xù)到黃老師家學(xué)畫,現(xiàn)在黃老師開始叫他畫花鳥。天有些冷了,黃老師家的玻璃透風,冷風吹進來巴豆一直在縮著脖子。黃老師教他用雙鉤蠆填彩法和色彩點染的畫法。黃老師在宣紙上隨便畫了兩只鳥在樹枝上跳躍,就顯得活靈活現(xiàn)。巴豆看著這鳥就跟活的一樣,他感覺到神奇,不由地贊嘆黃老師的畫技高超。黃老師讓多畫速寫,先工整色再以其他色彩點染局部的畫法等。黃老師說,在構(gòu)圖和色彩運用上,工筆花鳥畫要注重形態(tài)的完整與結(jié)構(gòu)的清晰,你多畫速寫稿,再輔助構(gòu)圖,以便專注于色彩和運筆的趣味。黃老師說著,巴豆就在紙上畫著,隨之一只鳥就畫了出來,而且眼睛還有著光彩。黃老師看了一眼,拍了拍巴豆的肩膀說,你小子有靈氣,把鳥畫活了,就看鳥的眼睛,還有它的羽毛和腿。這時候你就感覺出來你畫線的好處,畫線不是白畫的。你要在勾線時始終將筆尖控制在線的中間。只有這樣墨才能流暢準確地表達出來。說著,黃老師從柜櫥里又拿出一幅畫,鄭重地遞給巴豆,說,這畫是陳之佛的,他號雪翁,是著名工筆花鳥畫大師、教育家。你看他畫的三只鵪鶉,互相之間交流著,相愛著,寓剛于柔,寄動于靜,有一種精粹的內(nèi)在美,一掃甜俗和獷悍的流弊,看著就那么雅靜怡人。巴豆看著畫在紙上臨摹著,很快把那三只鵪鶉就畫了出來,只是顯笨拙一些。黃老師說,你別畫這么快,再慢一點兒,找一下神韻。窗戶逐漸發(fā)灰了,巴豆知道該走了,今晚還得到飯館端盤子、洗盤子。他對黃老師不好意思地說,我爸爸讓我考美術(shù)學(xué)院,你看我行嗎?黃老師點點頭,說,我覺得你爸爸說得對,你應(yīng)該到那個地方掌掌眼,我看明年吧,你還要復(fù)習其他學(xué)科的功課。說著,黃老師把一張復(fù)習功課表遞給巴豆,說,你爸爸讓高老師找到我,我已經(jīng)給你弄了一個詳細的復(fù)習計劃,你必須按照這個計劃一步一步地走。巴豆臨走時問黃老師,你這些畫怎么不賣呢?黃老師說,死了都不賣,你要是覺得好,我就留給你。
下了一陣子秋雨,街道被落地的樹葉浸泡著,走起來很滑??諝庵袔в袔追诌M冬的清冽氣息。巴豆肚子突然餓了,想想在家吃的什么也沒個記憶。后來想起來是蒸的窩頭,自己炒了一個茄子,沒有肉,茄子就出不來香味,盡管他放了不少大蒜。自從小蔥說他以后,他不再去飯館了,他知道自己被女人這么刮臉再去就沒意思了。他開始自己做飯,拿著父親的菜譜,但手里什么作料也沒有,做出來的都是跟嚼木頭一般。他很奇怪爸爸有時候也沒什么食材,就那幾樣這么顛來倒去的,菜做出來就是那么滿口香。
鐵子晚上跟瘦溜兒和高老師過來對巴豆喜滋滋地說,你嘗嘗我做的四喜丸子。巴豆拿筷子的手有些哆嗦,他夾了一口,酥軟可口。他怕吃好東西,怕得要命。他知道只要吃上一口,就能把他所有的饞蟲齊刷刷勾出來。瘦溜兒也跟過來,鐵子都沒動筷子,就是慫恿他吃。果然,巴豆抑制不住自己,那筷子不斷地朝四喜丸子下手,瘦溜兒在一旁說,巴豆你慢點吃,這是你鐵子叔叔做了一下午才做出來的,為這四喜丸子,你叔叔兩個兒子都饞哭了。鐵子說,巴豆,知道為什么這個菜叫四喜丸子嗎?巴豆打了一個飽嗝,很久沒有這么打了。鐵子說,中國的每一道菜都有出處,你不能只知道傻吃,不知道中國菜后面的故事。巴豆靜下心在聽,鐵子說,在唐朝,有一年朝廷開科考試,各地學(xué)子紛紛涌至京城。衣著寒酸的張九齡中得了頭榜,皇帝賞識張九齡的才智,便將他招為駙馬。當時,張九齡的家鄉(xiāng)正遭水災(zāi),父母背井離鄉(xiāng),也不知道他高中的消息。舉行婚禮的那天,張九齡正巧得知父母的下落,便派人將父母接到京城。喜上加喜,張九齡讓廚師一定要烹制一道吉祥的菜肴以示慶賀。菜端上來一看,見是四個炸透蒸熟并澆以湯汁的大丸子。張九齡詢問菜的含義,聰明的廚師領(lǐng)會了立馬答道,此菜叫四喜。張九齡聽著新鮮,問,怎么叫四喜呢?廚師解釋,說一喜是老爺頭榜題名,二喜是成家完了婚,三喜是老爺做了乘龍快婿,四喜是合家得以團圓。張九齡聽了哈哈大笑,連連稱贊四喜起得好,為了順口好聽,干脆就叫四喜丸子吧。從那以后,逢有結(jié)婚等重大喜慶之事,宴席上必備此菜。
巴豆不吃了,他認真聽鐵子叔叔說著。瘦溜兒嘆口氣對巴豆說,我不想讓人說你是饞鬼,也不想讓別人說我們是饞鬼。中國做菜吃菜都是有講究的,是有深厚的文化在里邊。我說這個你不懂,但我和鐵子叔叔到你這來,不是給你解饞的。你要是總這么稀里糊涂地饞下去,一輩子香了嘴,就臭了屁股。
巴豆遞給高老師一張復(fù)習表,說,您是我叔叔,這是黃老師給我開的方子,您一定幫助我,我要考美術(shù)學(xué)院。高老師吃了一驚,說,專業(yè)課黃老師教你沒有問題,關(guān)鍵是你還得學(xué)習數(shù)學(xué)、政治、語文和歷史,這四門課你能行嗎?巴豆撲通跪下,我的事情我負責,老師您得給我找,我考不上美術(shù)學(xué)院就找我媽媽報到去了!三個人把巴豆攙扶起來,互相看了看,覺得巴豆出息了。
七
天黑透了,巴豆知道鐵子、瘦溜兒和高老師都是爸爸找過來的,他們說的這些道理也是爸爸讓說的,他想爸爸了,不知道爸爸為什么就不回來。他跟飯館的經(jīng)理請好了假,說到鄉(xiāng)下看看爸爸。經(jīng)理痛快地答應(yīng)了,并且給了二十塊錢,說你拿著,做個盤纏,給你爸爸買點好東西。從城里到你爸爸那需要坐三個小時的綠皮火車,還要轉(zhuǎn)兩個多小時的長途汽車。據(jù)說,長途汽車還要在大山里轉(zhuǎn)十八個圈才能到山頂,都說那是十八盤。巴豆對經(jīng)理斬釘截鐵地說,多遠我也不怕,我要見我爸爸一面。
巴豆回到了家,他知道爸爸臨走前就拎了一個小包袱,沒有帶多少東西。他翻箱倒柜地找,終于找出了一件媽媽給爸爸縫制的棉襖,針腳特別的細致,仔細嗅嗅,還能嗅到新棉花的味道。他要給爸爸帶著,入冬了,山里一定很涼。巴豆坐上了綠皮火車,車里都是人,他找到了自己的位置,靠近過道,旁邊來來往往的都是人。巴豆把包袱緊緊抱在胸前,他怕有人偷走,這是給爸爸的溫暖。三個小時的火車,看著外邊閃過的景色巴豆有些興奮,他還沒怎么出過門。透過車窗他突然看見在電線桿上面排著一溜兒的小鳥,小鳥是褐色的,跟遠處的山巒配著很是好看。最近他對花鳥特別感興趣,經(jīng)常到動物園去看,在那兒畫速寫。下了綠皮火車,他又到附近的長途汽車站坐車。車一直在山里繞,巴豆有些惡心想吐,但看了看滿車廂的人,又不好意思吐出來。旁邊坐著一個小姑娘,每次車搖晃的時候都要倒在他的身上,他忽然想起了小蔥。每次刷盤子的時候,小蔥都過來幫他。他對小蔥說,我行。小蔥說,你洗不干凈,每次經(jīng)理都讓我重新洗一遍。巴豆看見小蔥的手指頭很細很長,像是一棵蔥被切了一半,那么稚嫩白皙。
車上濃郁的汽油味長時間吸著讓巴豆覺得頭疼,他把目光放向窗外。老遠,巴豆突然看見爸爸在路邊站著,孤零零的,像是一棵樹。車停下來巴豆跑過去,緊緊地撲在爸爸的懷里。突然他轉(zhuǎn)過身開始哇哇地吐去,爸爸在他身后給他輕輕地捶著背,說,你沒有受過這樣的苦啊。巴豆發(fā)現(xiàn)爸爸瘦了,而且滿頭的白發(fā)在蔓延。身上還是穿著那件走時的衣服,雖然干凈,但已經(jīng)補了好幾個補丁。爸爸帶著他回到自己的住處,爸爸說旁邊就是鄉(xiāng)政府,那里有一部電話,鄉(xiāng)長說可以讓他打。屋子里很灰暗,打開燈就覺得眼前一切都是模糊的。爸爸問巴豆,你餓了嗎?坐了一天的車,肯定沒有吃飯。爸爸給巴豆煮了半鍋的小米粥,粥熟的時候,那種特殊的香味就從鍋里躥了出來,彌漫在整個房間。舀到碗里,小米粥黃燦燦的,像是一把碎金子。爸爸用小蔥炒了兩個雞蛋,巴豆知道爸爸炒雞蛋喜歡放醋,這樣雞蛋就能松軟下來。巴豆看見爸爸的房間里有不少提籃,里邊裝的都是好吃的,大棗、鴨梨、小米、蘋果、花生和新鮮棒子,還有一筐的雞蛋。巴豆好奇地問,這么多好吃的?爸爸說,這都是鄉(xiāng)親們送我的,我跟他們處得就像一家人一樣。他們喜歡吃我炒菜,說能吃到這么好的菜就是他們燒了幾輩子高香得到的福分。爸爸說得眼圈有些發(fā)紅,巴豆覺得小米粥特別香,香到了嘴里就化掉了,牙齒間都是余香。炒的雞蛋也特別可口,香到了骨子里。巴豆覺得吃慣了爸爸的菜,再吃什么都不香了,爸爸總能把最一般的東西做成最好的。巴豆給爸爸拿出來媽媽做的棉襖,爸爸很高興,穿上以后在屋子里轉(zhuǎn)了好幾個圈。嘴里不住喃喃著,好暖和,好暖和。
晚上,巴豆和爸爸躺在一張床上,蓋著一條棉被。爸爸說,這是副鄉(xiāng)長送我的,說他老婆做了三個晚上才成的。巴豆能看見窗戶外的星星,覺得比城里的亮,而且要多。他看見一只小鳥落在窗戶外邊,搖頭晃腦的,甚是動人。小鳥嘰嘰喳喳地叫著,一會兒,撲棱棱又飛來一只小鳥,兩只小鳥啄著嘴。爸爸說,他們經(jīng)常來,我在窗戶那給它們放了些小米,結(jié)果它們吃得干干凈凈。巴豆呼地坐起來,對爸爸說,我想考美術(shù)學(xué)院,已經(jīng)復(fù)習功課了。爸爸很驚喜,抱住了巴豆,說,巴豆,不能再當饞鬼了,要做一門學(xué)問,長自己能耐。我能把菜炒好,你也要把畫學(xué)好。兩個人一直聊到了后半夜,遠處已經(jīng)有雞在叫了。爸爸說,我還得早起,到食堂給他們做早點,煮豆?jié){,炸油條,擰花卷。說著說著,爸爸一歪頭睡著了,但手還是攥著巴豆的手沒有松開。夜很靜,靜得連遠處山上流下來的泉水都能聽見,甚至還能聽到有狼嚎。巴豆一早醒來的時候,爸爸已經(jīng)走了。他發(fā)現(xiàn)在爸爸的床上有好幾瓶子藥,細看都是治肝的。
八
冬天來了,下了一場初雪,把整個城市裝點得很圣潔。
巴豆開始跟黃老師有步驟地學(xué)畫畫了。從他家到黃老師家的南河沿上,賣早點的小車就熱氣騰騰地冒著白氣,飄著一層薄皮的咸豆?jié){,玲瓏剔透的小籠包,白里透著青綠的蔥包棍兒,還有黃燦燦的油條都泛著誘人的香味。巴豆就這么忍著,有時候能把嘴唇咬破了,流出的血舔在舌頭上下是咸的。黃老師認真教他,有時候發(fā)火,把他罵得狗血噴頭,說的最多的就是你這個死不悔改的饞鬼,你到了地獄就等著吃狗屎吧。有次,黃老師帶著巴豆去了自己的廚房,看到里邊放著的半袋白面。黃老師氣哼哼地說,這是你爸爸讓高老師給我送來的,求我一定要教你學(xué)畫畫。要不是你爸爸這么求我,我才不教你這個饞鬼呢!巴豆眼圈頓時就濕潤了,辯解著說我現(xiàn)在不饞了,我懂事了。黃老師看了他一眼,說,那天咱倆經(jīng)過飯館的門口你就眼巴巴地看著里邊,你眼神里都是對吃的渴望。巴豆不說話了,黃老師逼問他,你怎么不說話了呢?你還是饞鬼,饞到骨髓里邊了!巴豆想爸爸,爸爸從來沒有這么辱罵過他。有次,他被黃老師罵急了,搶白地說,我饞,你比我還饞,你為了吃我爸爸做的菜,不也是給我爸爸點頭哈腰的嗎?黃老師笑了,說,好好,等你有了你爸爸的本事,我也給你點頭哈腰。巴豆說出不話來,黃老師給巴豆畫了一幅點頭哈腰的狗,說,你回去臨摹吧,臨摹好了你再來。
兩天后,巴豆來了,撲通跪在大黃跟前說,老師,我錯了,我連狗都畫不了。
三年后,巴豆的爸爸因為肝癌去世。據(jù)回城的高老師說,鄉(xiāng)上有好幾百人爭著去送劉全口,排了長長的一隊。鄉(xiāng)上的書記給劉全口致悼詞,說的都是好話。好多老百姓在哭,說再也吃不上劉全口做的菜了,這輩子的口福沒了。就在那天晚上,巴豆沒有回家,跑到小蔥那家飯館瘋狂地喝酒,一直喝到地朝上天朝下。他知道自己的天塌下來了,再也回不到有爸爸照應(yīng)自己的日子了。他悲哀,覺得自己活了這么大,只有爸爸守護著自己,再沒有人過問他的生活、給他溫暖了。師父黃老師對自己再好,也不如爸爸在世時愛他那么入髓入骨。他踉蹌地走出飯館,找個馬路邊,摳著自己的舌頭,把胃里的爛東西都嘔出來。這時候,他看到一雙腳,一雙精致的小腳,沒有穿襪子,腳面光潔而滑潤。他抬起頭,見是小蔥,問,是我沒有交飯錢嗎?小蔥說,我爸爸叫我出來看看你。你爸爸去世了,我知道你很傷心,你的支柱沒有了,就覺得日子不好過了。巴豆揮揮手,你走吧,我不用人問我什么。小蔥說,我爸爸說,以后你要是饞了就到這來,我可好心管你。巴豆冷笑道,我不需要管。說著,他站起來又是一口,吐在小蔥的身上。他發(fā)現(xiàn)小蔥居然比他的個子還高一點兒。他吐出來的爛東西都噴在小蔥的胸脯上。小蔥不高興了,你這人怎么不懂冷熱啊。巴豆說,我有錢,我給你買新的。小蔥蔑視地說,你能有多少錢?巴豆說,我以后會畫畫了就給你錢。小蔥笑著,說,你什么時候能會畫畫了?巴豆沒理睬她,而是興致勃勃地高聲說,我老師叫黃學(xué)義,大畫家,他畫畫就掙錢,我學(xué)會了也掙錢。小蔥說,你就做夢吧,就你這饞嘴。說著,小蔥的爸爸推了一輛自行車走過來,對巴豆動情地說,我送你回家吧,你爸爸走了,我們還在。你爸爸交的朋友都是懂得感恩的,因為你爸爸就是菩薩派下來的。小蔥攙著巴豆坐在自行車后架上叮囑著爸爸,小心別吐你一身。小蔥爸爸騎著車,巴豆在后面唱著,唱的什么都不知道,就覺得有了一種溫暖籠罩在身上,他抬頭看見一輪明月。
九
二十多年后,巴豆成了一位著名畫家,每平尺也是好幾萬塊的價錢。他從美術(shù)學(xué)院畢業(yè)后分配到了美術(shù)館。巴豆離婚三年了,就這么一個人過著,很簡單。除了畫畫和每天上午上班以外,都是他自己一個人在家待著,翻翻書很悶。他在美術(shù)館,只要有時間就去庫房,看看那些名家的畫作,有的畫幾乎每天都看。比如張大千的那幅《溪山茅舍》,這是張大千1933年畫的。畫面上很簡單,就是一座突兀的巖石,臨著一江悠閑的溪水,一幢半顯半掩的小屋。木橋從水中搭過,點綴著寥寥的蘆葦。巴豆認真地琢磨,這么簡單的一幅畫居然那么有意境。再看張熊的《溪閣覓句》,兩個老翁在山水之間對坐著悠閑的暢飲,一葉小舟在江面上,畫面的布局這么清新,一點兒浮躁之氣也沒有。他又看吳待秋的《山色湖光》,依然是一個書生在茅屋里坐,背后是一叢綠蔭蔭的林子,山上的月影斜照過來,那真是田園般的生活。他再看蔡銑的《枝頭鳥語》,一對玉鳥在枝頭看著浩瀚的天空,牡丹花綻放在枝頭下面,連樹葉都是清閑的。他覺得自己的畫在市場上價格不錯,狀態(tài)就有些飄,在畫畫的時候心就浮著,總也落不了地。美術(shù)館收藏著明代著名畫家徐渭的一幅工筆畫。因為徐渭這幅工筆畫有些破損,需要重新裝裱,館長就只好出一下策,讓巴豆臨摹了一幅,掛在美術(shù)館。巴豆為了臨摹這幅畫,整整用了半個多月,傾盡了心血。幾乎沒有人看出是巴豆臨摹的,因為太真了。館長跟他說,不許對外說,說了就得走人。
巴豆晚上睡眠還不好,每天就吃兩粒舒樂安定。再悶了就到小區(qū)走走,他故意走得很慢很慢,就是充實他閑散的時間。畫界都有一個圈子,巴豆很少在圈子里走動,也幾乎拒絕一切筆會,不畫應(yīng)酬人的作品,即便你是拿著錢來的,也不屑看一眼。除了跟黃老師能說幾句話以外,別的就漠不關(guān)心。人家說他太孤傲,但即便這樣,巴豆的畫卻也是有市場的。其實大家不知道他始終在父親的陰影下活著,每年的清明都去爸爸媽媽的墓地。爸爸去世后,他就把爸爸的遺體遷到了母親的墓地,把兩個人合葬在一起。他懂爸爸的心思,爸爸心里只有媽媽這一個女人。
瘦溜兒的兒子在醫(yī)院心理科,他說巴豆有輕微的抑郁癥,需要格外地注意。巴豆不以為然。但巴豆總覺得自己不開心,睡眠不好,這些也完全符合抑郁癥的特點。瘦溜兒的兒子勸巴豆再找一個女人,這樣能給他悶坐的時間添些內(nèi)容。巴豆也有這個想法,但他確實沒有找到合適的,他曾經(jīng)想小蔥好,畢竟是青梅竹馬,但小蔥很早就嫁人了,嫁給一個賣服裝的小老板。聽到這個消息之后,巴豆很難過。小蔥給他發(fā)過結(jié)婚請柬,被巴豆撕碎了,扔到天空中。他曾經(jīng)質(zhì)問過小蔥,你為什么不選我,選一個小老板?小蔥驚訝地說,你現(xiàn)在是一個大畫家,我就是在餐廳做服務(wù)的,你說,你能娶我這么一個下九流的人嗎?巴豆沒有說話,他就覺得小蔥那張白嫩的臉上,竟然一點兒褶子也沒有,還是那么清純無邪。巴豆思來想去,其實跟他最合適的就是他的前妻。但實在沒有辦法,巴豆的前妻不愿意過他這種閑云野鶴的生活,再加上巴豆的精子沒有生育的能力,她生不了孩子,提出離婚也很正常。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前妻想回到浙江的德清,那里有莫干山,過去的閑山現(xiàn)在很熱鬧,每天都有很多游客。她在德清謀了一個圖書館館員的職位,一個是她喜歡書,再有就是回家也能照顧自己的父母。
前妻叫嚴雯,她極不喜歡巴豆居住的這座城市,沒有水,沒有山,就是一座干城。嚴雯和巴豆一起生活了整整四年,兩個人結(jié)婚那年,巴豆三十二歲,嚴雯二十七歲。巴豆在美術(shù)館,嚴雯在圖書館。他們過了三年的幸福時光,一起玩耍,像一對小孩子。那時巴豆寫字畫畫,嚴雯喜歡剪紙。嚴雯長得很文氣,白凈凈的,眼眉很黑,眼珠子很白,瓜子臉,身材也很修長。她的手很特別,就是手指頭長,指甲紅,十分鮮嫩,像是染的,其實不是。她的手很巧,鼓搗什么成什么?;楹蟀投共恢绹丽艏?,只要他一畫畫寫字,就全神貫注,不愛搭理嚴雯。嚴雯覺得悶得慌,于是賭氣隨手拿一張紙,用剪子旋轉(zhuǎn)幾下,就能剪出個子丑寅卯。她剪紙的樣子從來不重復(fù),也從不斷剪子,就是一手的絕活兒。她剪得最好的是牛,活靈活現(xiàn),那憨厚的樣子很是可愛。努力了三年,她就是沒有。后來巴豆被嚴雯逼著去了醫(yī)院,檢查完巴豆才知道是自己的問題。大夫告訴他,不要喝酒,不要抽煙,不要做的事弄了一大堆。巴豆和嚴雯從醫(yī)院出來的時候,嚴雯哭了,很傷心。她拉著巴豆的手哽咽著說,我必須和你離婚了,我需要找一個能讓我生孩子的男人,我作為一個女人就是想當母親,想要一個孩子不過分吧。巴豆怔怔的看著她,說不出話來。嚴雯的眼紅紅的,說,希望你能理解我。巴豆只好尷尬地點點頭,覺得心里被刀割了一樣的疼。其實兩個人結(jié)婚以后,也鬧過別扭,那就是嚴雯不會做飯,巴豆總是下意識地告訴她,這個菜咸了,那個菜淡了,燉魚的時候倒醬油多了。兩個人總是為這個吵架,但過去就完,巴豆該吃什么就吃什么。嚴雯說過他,你說我炒菜不行你來啊,你那么挑食。巴豆苦笑著,我只會吃,不會做。
嚴雯拎著箱子走的那天,是初夏,外邊一派生機盎然。巴豆還在美術(shù)館的庫房里貪婪地看畫,他看的是朱耷的一幅荷花圖。別人看畫是整個結(jié)構(gòu),巴豆是看朱耷的一筆筆線條怎么流暢地勾勒出來。嚴雯給他打來電話,說,我走了,千萬別找我,我給你留了一幅我剪好的富貴牛,我覺得是最好的。嚴雯沒有等巴豆再說什么,就掛斷了電話。巴豆在庫房待了多半天,中午也沒有吃飯。他聽到窗外居然有蟬聲,那么早就叫了,而且叫了幾聲又消失。巴豆覺得心碎了,他一直想請嚴雯到現(xiàn)在的豐澤園吃一頓,爸爸留下來的幾道名菜還在,雖然手藝大不如從前。但說了幾次,嚴雯都說為了吃跑一趟不值得。一個自己心愛的女人就這么消失了,而且說得那么絕情,沒有給他任何回旋的機會。晚上下班回到家,他鋪開宣紙就畫朱耷的荷花圖,覺得荷花在自己筆下一點兒生命都沒有,都是軟塌塌的。
十
無聊的夏天就這么過去了,巴豆只能自己做飯吃,覺得特別不好吃,多好的東西到了他的手里就是喂豬的料兒。大學(xué)開學(xué)了,他成了大學(xué)的客座教授,專門講美術(shù)欣賞。巴豆講課都是大課,擠滿了學(xué)生。他講徐悲鴻的馬怎么活的,講齊白石的蝦是怎么游的,講黃胄的驢是怎么尥蹶子的。聽起來是故事,但里邊蘊含的都是傳統(tǒng)文化的底蘊。這次講完課已經(jīng)快中午了,他聽說大學(xué)的后街有一家新開的餐館特別好吃,需要排隊才能訂上座位。他信步走出校園的后門,在那條街上尋找著這家餐館,來回找了兩圈,最后在一個拐角的地方看到了“獨一處”的名字,而且餐館門口確實有很多人,有的坐在提前擺好的椅子上。他走到門口,覺得很緊張,不知道為什么要緊張,緊張到竟然要窒息。因為“獨一處”的名字是黃老師提的牌匾,他隱約覺得要發(fā)生什么。巴豆走進餐廳,覺得布置得很雅致,還能看見有一排排的書柜,插著很多的名著。他看見墻上掛著很多畫,居然有自己的一幅,還是自己比較得意的一幅,他依稀記得是高老師拿走的。他看見一個女人背對著他在整理新書上架,這個背影那么熟悉。巴豆找到一本法國作家卡特琳·克萊芒著的《神學(xué)旅行》翻看著。那女人上完架,對旁邊的一個服務(wù)員說,給這個先生找一個靠窗戶的位置。服務(wù)員說沒有了,那女人說,我說有就有,你去安排。巴豆使盡全力喊了一聲,小蔥呀!小蔥聞聲轉(zhuǎn)過身,幾年過去了,小蔥憔悴了許多,在發(fā)髻兩邊有了幾絲白發(fā)。小蔥很專注地看著他,脖領(lǐng)子處顯露出一簇柔白。巴豆快步走過去,小蔥的手在顫抖,以至于把握不住手里的那本書。巴豆抓住她,小蔥遞過來一杯茶水,巴豆呷了一口,味道很深。小蔥坐在桌跟前,巴豆也坐在那兒。小蔥問,你聽到點兒什么?巴豆說,我聽說你離婚了,你自己開了一個餐館。小蔥問,你還聽到了什么?巴豆說,你開餐館的錢是黃老師給的。高老師和瘦溜兒也有股份,還有鐵叔叔。他們說,不要錢,只來吃飯。如果菜炒得不好,他們就撤資。說完小蔥抿嘴笑著。
巴豆慢慢地攥住小蔥的手,覺得像是一團新抽出的棉紗,柔柔軟軟的,但纏在手心里不會散開。小蔥不說話了,因為她眼睛有水,望著她臉上都是一泓清純的顏色。巴豆問,你對我說點兒什么呀?小蔥淺淺笑了笑,你見不到我,我經(jīng)常能看見你,你在街上隨便溜達,你特別愛吃我旁邊的杭州小餛飩,還有里邊的火燒夾醬牛肉。我還在大教室聽過你講的課,你講美食與畫家的關(guān)系,眉飛色舞的。巴豆看見他喜歡的那兩排潔白的牙齒,就問,你怎么不找我呢?小蔥說,你現(xiàn)在是大畫家,又是大教授,我就是一個開餐館的。巴豆說,我聽說我爸爸找過你?小蔥吃了一驚,問,你怎么知道的?這件事只有我和你爸爸知道呀。巴豆說那天我到鄉(xiāng)下找過他,他跟我說了。說讓你嫁給我,管住我,再給我做好吃的。你答應(yīng)了,但后來你又反悔了。小蔥說,你爸爸臨死之前我去了一趟,你知道嗎?是高老師陪我去的。你爸爸是得肝癌走的,臨走的時候還悄悄讓我給他酒喝,他那時已經(jīng)皮包著骨,不成人樣了。小蔥不緊不慢地說著,眼淚忽然充滿了眼眶外溢出來。巴豆問,你什么時候離的婚?小蔥說,他是個商人,就是賣服裝的,其實他對我也不錯,但就知道錢。我看見他掙錢以后那副樣子就害怕,因為兩只眼睛都在放著光,咄咄逼人。我們結(jié)婚兩年就離婚了。后來的話小蔥就不說了,巴豆也不再問了。
明天是放假的日子,餐廳陸陸續(xù)續(xù)來了一些食客。小蔥開始忙碌了起來,巴豆就坐在小蔥指定的位置,靠著窗戶,能看見窗外的那一片湖水。湖水雖然不大,但不少水鳥在湖面上飛翔,巴豆甚至能看見水鳥腹部那一簇柔軟的白色。他看著小蔥嬌小的身影在不大的餐館里穿梭著,中午的太陽很溫暖也很和煦。巴豆感覺到一絲的愜意,小蔥終于得空停歇了下來,走到了巴豆跟前,說,我給你點了幾個菜,你嘗嘗,也是我親自下的廚。巴豆問,你現(xiàn)在也能下廚了?小蔥得意地說,你爸爸曾經(jīng)教過我知道嗎?巴豆一怔,說,我還真不知道。
午陽從窗戶瀉進來,巴豆看見窗外的湖水泛著一層金浪。這時,一個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跑進來,脆生生喊著,媽媽,我餓極了,我要吃杭州小餛飩,還有火燒夾醬牛肉。小女孩見到巴豆喊了一聲叔叔,她躲在媽媽身后,惶恐地看著這個陌生男人。巴豆抱住這個小女孩對小蔥說,這是你的孩子?小蔥說,不像我嗎?巴豆說,這以后也是我的女兒。小蔥說,知道你喜歡吃清蒸桂魚,我做的很地道。說著喊來服務(wù)員,要一條不大的,但要脊背肥的。然后要了一盤蠔油生菜、一盤梅干菜蒸肉、一盤爛糊鱔魚、一盤金華的蜜汁火方、一鍋紫菜魚丸子湯。說完,小蔥轉(zhuǎn)身走了,說,我去后廚給你做,女兒你先哄著。半個小時后,巴豆津津有味地吃著,小蔥還在后廚忙乎著。他給小蔥的女兒挑著魚刺,然后把白嫩嫩的魚肉送到孩子的口里,說,香不香?孩子笑著說,我媽媽做的菜都是香的……
十一
這幾天,總是有人請巴豆吃飯應(yīng)酬,吃完了問他怎么樣?他也總是搖頭,說,吃不出以前的香味兒。到了夏天,巴豆應(yīng)邀到大連作畫,當?shù)氐膸讉€畫家朋友陪著他到海邊一個茶園,進去以后巴豆感覺豁然開朗。開闊的草坪和草坪深處盛開的花朵,把本來就不大的茶園裝飾得姹紫嫣紅。其實,巴豆不太喜歡喝茶,但在茶園坐下來就有了喝茶的欲望。隔著他們的茶桌有幾個老人在打牌,也不怎么說話,偶爾有笑聲。巴豆要的是紅茶,幾個人坐下來慢慢喝著。陽光在樹葉的縫隙中輕輕瀉下來,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海風吹來,巴豆覺得從心里頭透著溫暖。不時有小鳥在他們附近的樹枝上停留,即便他們站起來走動也不飛走,好像覺得人就不是欺負它們的。巴豆和幾個當?shù)禺嫾遗笥蚜奶?,都不說畫,說的都是吃。大家都知道巴豆是美食家,于是巴豆就眉飛色舞地給他們講,我聽我父親講,我爺爺親眼見到的事。說在清朝末期,由幾十名穿戴齊整的太監(jiān)們組成的隊伍,抬著大小七張膳桌,捧著幾十個繪有金龍的朱漆盒,浩浩蕩蕩直奔養(yǎng)心殿而來。進到明殿里,由套上白袖的小太監(jiān)接過,在東暖閣擺好。平日里菜肴也就是兩桌,冬天了就得另加一桌燒炭火鍋。此外各種點心、米膳、粥品三桌,外加咸菜一個小桌。食具是繪著龍紋和寫著萬壽無疆字樣的明黃色的瓷器,冬天是銀器,下托是盛有熱水的瓷罐。每個菜碟或菜碗都有一個銀牌,這是為了戒備下毒而設(shè)的。一個當?shù)禺嫾遗笥巡逶挘袥]有太監(jiān)先嘗嘗呢?巴豆瞥了他一眼,那叫做嘗膳。在這些嘗過的東西擺好之后,皇上入座之前,一個小太監(jiān)得叫一聲“打碗蓋”!說完,其余的四個小太監(jiān)才能動手,把每個菜上的銀蓋取下放到一個大盒子里拿走。于是皇上就開始用膳了……這時,小蔥的電話打進來,問,你什么時候回來,婚禮你打不打算辦呀?巴豆說,隨你,反正得把那幾個叔叔請過來,坐在上席。小蔥咯咯笑著,我可不下廚了,請豐澤園的大廚給咱們做,都是你爸爸的徒弟。
這時候,茶園陸陸續(xù)續(xù)有人進來,紛紛坐在茶園的各個角落,依舊是那么平靜,那些趴在樹枝上的鳥也沒有走,陪著他們,它們也沒有嘰嘰喳喳,很安靜。巴豆突然講不下去了,對當?shù)嘏笥颜f,有沒有好畫能賞賞眼啊。那個插話的畫家朋友說,這家茶園有一幅畫就很好啊。巴豆不屑,又不好說什么,他心想一家茶園能有什么好畫,但還是站起來說,走,咱們?nèi)タ纯?。幾個人走進茶園里的小樓,迎面看見一幅畫,巴豆不由怔住了。當?shù)嘏笥衙φf,就是這張,不知道您知道這個畫家嗎?畫面是一個書生在茅屋里坐,背后是一片綠蔭的林子,山上的月影傾斜過來,一對玉鳥在枝頭看著浩瀚的夜空,牡丹花綻在枝頭下面,連樹葉都是清閑的。巴豆陡地跪下,眼淚撲簌簌地朝下掉。當?shù)貛讉€畫家面面相覷,周圍的人也都圍過來。有人要攙扶他起來,巴豆磕頭,沒人敢動他了。好久,巴豆才緩緩站起來,眼淚依舊不止。他哽咽地說,這是我救命的師父黃學(xué)義的畫。他問周邊畫家朋友,你們?nèi)枂枺麄儾鑸@怎么能有這幅畫。一會兒,一個六旬年紀的老板走過來,問,是找我嗎?巴豆恭敬地走上前問,請問,您怎么會有黃學(xué)義先生的這幅畫?老板說,黃學(xué)義是我舅舅,我家遭難,過不下去日子。我舅舅專程到大連給我母親這幅畫,說,如果實在過不下去就賣了它,賣幾個錢,就能讓你們把日子過下去。我母親舍不得賣,就留到現(xiàn)在。巴豆點點頭,問,這幾年就沒人買這幅畫嗎?老板笑了,買的人太多了,都是高價,我不能賣,這就是我舅舅給我的生命。
巴豆鞠躬,跟幾個當?shù)禺嫾遗笥艳D(zhuǎn)身要走,老板趕過來攔住問,請問您是哪位?巴豆擺擺手,你舅舅給你母親畫這幅畫時,我在旁邊鋪紙研墨。黃學(xué)義是我?guī)煾?,我的畫是跟他學(xué)的,做人是他教我的,做飯是他給我指點的。我父親死得早,他就是我親爹!老板聞聽愣住了,抓住了巴豆的手。巴豆顫巍巍地說,我?guī)煾笧楫嫼眠@幅畫,畫了三稿。最后讓我把前兩稿撕了,我舍不得,他過去幾把就撕得粉粹,對我說,要給就給我妹妹最好的。
巴豆和當?shù)嘏笥炎叱霾鑸@,站在海灘上久久不說話。
此時,海面似銀,月光如洗。
【作者簡介:李治邦,研究館員,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發(fā)表長篇小說《紅色浪漫》《逃出孤獨》等八部,中短篇小說三百余篇,散文集《我在上空飛翔》等四部。多部小說被選刊轉(zhuǎn)載,三部作品榮獲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