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系之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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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結婚到生孩子這段時間,他們擬定過一份家務協(xié)議,貼在冰箱上。為了緩解分工的冰冷,趙倩使用了溫馨的花體字打印,在文檔首尾裝點上擠擠滿滿的橘紅玫瑰花、藍色氣球和粉紅愛心。洗碗不做飯,做飯不洗碗,丁澤然一三五做飯,二四六趙倩接手,打掃衛(wèi)生由鐘點工負責。那時候,他們相信契約,從書本中的熱愛延伸到生活中的踐行,他們選擇有契約精神的城市,結交靠譜守時的朋友,照章辦事給人一種安全感。
離婚后,協(xié)議自動失效,孩子成為分工的對象。工作日由趙倩父母全程照顧,丁澤然每月出五千塊錢保育費。離婚的夫妻周末短暫合體,帶孩子外出過家庭日。丁澤然偶爾還會上門送趙倩母女,但從不留下吃飯。趙倩看到冰箱上的協(xié)議,有時候會想,他們走到今天也許是協(xié)議的錯。協(xié)議解決不了問題,本來應該當場撕掉,它理應屬于BE美學的一部分,但拖延癥就是過一天又一天,她懶得去把它撕下來,掛在那里蛻變成時間的裝飾,掉色與殘缺。離婚并不是終點,只要生活還在繼續(xù),事情總是一樁接著一樁。
父親節(jié),學校組織親子活動,丁澤然提前調(diào)休做好準備。爸爸就是行走的道具。每一個教室都裝點一新,開啟集貿(mào)市場模式,又像大型游園會,從美食館、魔術館、文化館到夜市館,一路打卡,達林格外開心?;丶疫^馬路的時候,達林緊緊抓著他的胳膊。丁澤然說過馬路走橫道線,不用害怕。達林說,爸爸,我們班上琪琪沒有爸爸嗎?丁澤然說,怎么會,每個人都有爸爸。達林踢踢踏踏掙跑到前面,停在馬路牙子上看著他,那為什么讓外公來參加父親節(jié)?丁澤然說,他爸爸可能正好有事。達林說,她爸爸媽媽離婚了。丁澤然問,你怎么知道?達林說,大家都知道,郁曉也沒有爸爸,帶她的是舅舅。
事后,丁澤然對學校舉辦這個親子活動十分氣惱,跟趙倩交接的時候,多停留了幾分鐘。達林進自己房間后,丁澤然對趙倩說,學校應該事先考慮到這種情況,不能預設每個家庭都是完滿的。趙倩說,孩子也要知道真相的呀。丁澤然說,沒必要這么早知道。趙倩說,早晚要知道呀。達林推門進來,你們吵架了?丁澤然說,沒有,我們意見不一樣,兩個人就是討論一下。達林說,我不要爸媽離婚。他們倆互相看了一眼。趙倩說,小孩子懂什么離婚不離婚的,爸爸媽媽愛你就可以。達林說,反正我不要。丁澤然拍拍她的頭說,我給你放一集《里約大冒險》吧。
趙倩倚著門說,我們都會對她比從前更好吧。丁澤然說,當然,我們不會像那些不負責任的父母。趙倩說,衛(wèi)生間的燈管最近一直閃,麻煩你去幫忙看看是什么問題吧,一直忘記找物業(yè)來修。丁澤然說,你給我拿只凳子,我上去檢查一下。丁澤然拿手機電筒照著,發(fā)現(xiàn)燈管兩頭已經(jīng)發(fā)黑。燈管自結婚之后就沒換過,已經(jīng)老化了。他擰下來給趙倩,趙倩沒拿穩(wěn),燈管掉在瓷磚地上摔碎了,趙倩哇地尖叫了一聲。丁澤然顧不得玻璃碴兒跳下來,沒有踩準拖鞋,腳底扎進一片碎玻璃,濺出很多血來。趙倩扶他坐到客廳沙發(fā)上。他用鑷子拉出那塊碎玻璃。趙倩伏在地上,幫他一道一道纏上繃帶。傷口不大,丁澤然讓她不要擔心,稍后會去醫(yī)院檢查一下。
達林撕心裂肺地哭是一個突發(fā)事件,沒人注意到她是什么時候醒的。她穿著粉色睡裙光著腳,在趙倩背后哇的一聲哭出來,把兩個人都嚇了一跳。丁澤然懷疑她是被地上沾滿血污的紙巾嚇到了,他隨手拿起一本雜志蓋在上面。趙倩說,爸爸的腳沒事兒了。丁澤然站起來輕輕走了兩步,你看,沒事了,我不小心踩到玻璃而已,你趕緊回床上睡覺,爸爸把家里的玻璃徹底清理干凈,免得你也被傷到。達林拗在原地不動,僵著臉盯著他們倆哭,聲音重的時候像是掀開了天靈蓋在呼喊,額頭的青筋扭曲變形,喊到嘔吐嗆出新的眼淚,再轉到低聲部,嗡嗡哇哇,像發(fā)怒低頭嗅食物的狼。趙倩等她眼神疲沓,累得好像已經(jīng)失去所有力氣,才靠過去抱起她輕輕拍了會兒。趙倩示意丁澤然可以回去了。丁澤然走到門口還沒拉門閂,達林又掙扎著哭起來,她用力捶打趙倩的脖子,像一尾不小心躍出水面甩到岸上的魚,直挺挺地到處亂蹦。趙倩支撐不住,把她塞給丁澤然,擦了擦額頭掙出的汗。丁澤然把她從手酸的趙倩手中接過來,達林緊緊攀住丁澤然的脖子,雙腳到處亂踢,眼淚和鼻涕糊了一臉。趙倩拿起紙巾,還沒靠近,她就發(fā)出尖厲的號哭。丁澤然一手攬住她的腿,一手去輕撫達林的背部。折騰到十二點,達林呼吸逐漸均勻,耗盡力氣,終于睡著。
丁澤然問,她到底怎么了,情緒怎么這么大?趙倩說,你不在家的時候,還這樣鬧過幾次,是不是有什么問題?丁澤然打了一個國際長途電話給研究兒童心理的醫(yī)生朋友。趙倩靜靜坐在旁邊。朋友說非常像兒童焦慮癥早期。他們回想這一年來,達林略顯異常的行為方式,比如在飯店,她有幾次對服務員的熱情招呼不理不睬,在幼兒園最后半年出現(xiàn)過幾次推拉撕扯的“事件”,老師來電話溝通,但也沒講什么重話。他們都認為是長大過程中難免的事情,此刻似乎有了不正常的嫌疑。兩個人的心臟仿佛同時痙攣了一下,一閃而過的刺痛和心慌意亂,通過眼神交匯在一起。丁澤然從包里掏出筆記本電腦,搜集相關資料。趙倩坐在沙發(fā)上,忍不住也用手機百度了幾個關鍵詞。深夜的一分一秒似乎都聽得到滑過的聲音。
有人按門鈴,丁澤然看了一眼趙倩,趙倩示意他去開。丁澤然先從貓眼中看了下,是兩個警察。打開門,門口的警察說,這么晚打擾了,不好意思,你們這層有人報警說你們家擾民,他們懷疑是虐待孩子。丁澤然出去把警察擋在門外說,不是虐待,到樓梯那邊,我跟你們解釋。門內(nèi)達林又哭起來,趙倩又去把她抱起來。丁澤然說,小朋友晚上有點兒不舒服,稍后會關好門窗,不打擾樓上樓下。警察繞過丁澤然說,我能進去看一眼嗎?出警了得有個確認。丁澤然被推搡出一個身位,警察在門口朝里打了個招呼,小朋友,你好呀,哪里不舒服嗎?達林伏在趙倩肩上,嚶嚶的抽泣被激起一輪新的力量,提高了嗓門,踢打著趙倩,媽媽進去,媽媽進去。趙倩朝警察頷首致歉,進臥室用腳背帶上門。警察朝里擺了擺手說,辛苦媽媽了,打擾你們。警察撤回身子,在門口讓丁澤然簽字。丁澤然不想說出朋友的判斷,趙倩肯定也不想,他們知道沒有人會相信,包括他們自己。
隔天,三人去??漆t(yī)院,再次得到病情確認的通知。回家的路上,趙倩用急促而討好的語氣向達林宣布了三人的度假計劃。達林說她看過一個熱帶紀錄片,如果度假,她想去有棕櫚樹的地方,喝著從樹上掉下來的椰子的汁,每天泡在泳池里,在大海邊支起畫板畫天空和落日。合體帶孩子出門旅行,是遵從醫(yī)生的建議,醫(yī)生說這件事兒不能急于求成,他們倆顯然都表現(xiàn)出了對速度的渴求。丁澤然破天荒休了一個月的假。趙倩除了中間需要出差一周兼顧一個會議,基本上也是全程陪同。達林需要多跟父母在一起,接觸大自然,曬曬陽光,做做游戲,有充足的運動量。趙倩讓丁澤然選地方,他在網(wǎng)上下單了南方這座海邊小城的親子度假酒店。
服務員全程負責打理房間,在瑣事上倆人幾乎沒有需要分工合作的部分。倆人上下午分工,上午是丁澤然照顧達林的時間,起床吃早餐,趙倩早起吃完到酒店大廳咖啡座處理工作上的來往事項,下午趙倩帶孩子戶外活動,丁澤然在房間寫項目書。
為了增加活動量,他們經(jīng)常沿街散步,走累了就近吃晚飯,晚飯三個人一般是合體出動,沒有特別溝通和安排,默契仿佛來自謹慎和習慣。天氣不好偶爾會叫一單外賣,大部分時間選擇在酒店的餐廳,有當?shù)靥厣氖称?,每餐都有一點兒驚喜,比如水果是剛從采摘園里拿進來的,蔬菜來自酒店花園,連雞蛋都來自mini動物角自產(chǎn)。酒店指派的女管家小姚,熱情自來熟,他們先是被她的朋友圈照片征服,后來被她的敬業(yè)和真誠打動,從接送的司機到推薦的餐館,推薦的項目基本沒有踩過雷,價格也合理,從陌生人到朋友幾乎沒有過渡階段。達林也不排斥小姚。初次見面,小姚給達林準備了一只布藝玩偶,她俯身朝達林招了招手,達林很自然地過去接過來。他們相信,在整個大堂,沒有一個人注意到有任何異常,多么程序化而又平常的一個動作,小姚每天都要做很多遍。但對于趙倩和丁澤然來講,已經(jīng)到了要屏住呼吸的地步,他們一方面要在達林面前不露痕跡,另一方面難掩內(nèi)心的激動,達林沒有排斥小姚這個陌生人??邕M電梯,關上門的瞬間,他們隔著達林交換了一個眼神,仿佛在給這個開局打出高分。
趙倩中午陪達林睡午覺,丁澤然一個人留在客廳。沙發(fā)是他夜間睡覺的床,也是他白天看書的地方,入睡前他雷打不動地需要看會兒書。哪怕是在飛機、高鐵和汽車上,他都習慣性翻兩頁書。登機的時候,他從行李箱拿出《杜甫傳》和《蘇東坡傳》放到隨身背包里,趙倩的目光脧過幾回,沒對這件事發(fā)表評價,她沒有什么立場對此說話,丁澤然想到這里內(nèi)心有一絲欣快。因為出門帶書,他們發(fā)生過很多次充滿車轱轆話的爭吵。趙倩理解不了丁澤然出門帶幾本書的行為,尤其有電子書以后,更何況他也并不認真看書,書更像是助眠藥,看不了幾頁就鼾聲響起。
中午鬧鐘響起的時候,丁澤然已經(jīng)醒了,為了避免跟她們兩個人告別,他繼續(xù)閉眼躺著。趙倩壓低聲音跟達林說,咱們?nèi)釒е参飯@,別吵醒爸爸。他聽著她們躡手躡腳地關門、下樓,從窗前絮絮地聊著天走過,聲音越來越小,只剩下午后的寂靜和自由。半掩的窗簾泄進幾縷陽光,房間地毯發(fā)出細微的潮氣,有一股羊膻味。他渾身懶洋洋的,打開閱讀燈,翻了幾頁《蘇東坡傳》,訂這家酒店應該與蘇東坡有點兒關系。讀大學的時候,幾位舍友選修了中國文化通識課,講蘇東坡的老師把大家迷倒了,于是畢業(yè)后相約一起重走蘇東坡流放之路。大家商量得熱火朝天,最后行動的時候幾乎無一人踐約,各有各的忙。翻到蘇東坡在此地生活的那一章,家人的分別肝腸寸斷,但圣命難違,他拖著病體在水木幽茂中跋涉前行,清風急雨中穿蓑衣戴斗笠,后來,蘇東坡喜歡上了這個地方。茫茫太倉中,一米誰雌雄。即使在夜晚的茅屋中,他也可以與星空明月對酌,臥聽犬吠蟲鳴了??部赖奈娜斯适铝钊诉駠u,但溫熱的天氣還是會讓人產(chǎn)生睡意,有一瞬間,丁澤然誤以為這是在家獨自度過的一個冬日黃昏,剛剛看完了一集歷史劇。
稍后,丁澤然收到趙倩的微信,達林路上餓了,她們就近解決,不用等她們一起吃晚飯。丁澤然從待命狀態(tài)恢復自由,出門沿河一路向西走。采摘椰子的小伙子,遠遠看去像嵌進樹里面,一刀一刀砍得鏗鏘有力。釣魚佬拿一只馬扎坐在欄桿后邊,靜靜地望著水面,風吹起他的襯衫,他默默點燃一支煙。搬家的工人從廂式貨車里一步一步把冰箱挪移到地面,躬身馱到背上顫顫巍巍走進樓道。被勞動的熱情喚起了饑餓感,丁澤然在河邊的小館子點了一份椰子雞飯,前天他試吃過,屬于他能接受的味道。返回的時候,他捎帶買了香蕉、橘子和鮮奶,趙倩和達林每天都要吃水果、喝牛奶。他隱隱期待,在這里的每一天都是同樣的程序,包括這一條已經(jīng)走過三次的路線和看過的風景。
2
丁澤然牽著達林,低頭看她一階一階伸出腳,每踱下三個臺階都拉緊她的手腕提醒她小心。達林不管不顧,慣性向下跌落一般,一步比一步快,甩脫他的手,奔向遠處的歡樂。底層是漆成海洋藍的闊大兒童游樂場,充氣滑水索道在露天里,游泳池相較室內(nèi)海洋球館略顯空蕩,泳池中央游泳圈里浮著幾個孩子,拿水槍彼此射擊,水柱鏗鏗響著碰撞著小喇叭滑梯的氣囊,落在訓練池中砸起密密麻麻的水花,孩子嘰嘰喳喳地散開又聚攏。達林不等丁澤然套好游泳鏡,身體已經(jīng)朝他們游過去。丁澤然朝她擺擺手,去吧,跟小朋友一起比賽看誰游得快一些。
沿走廊坐了一排家長,年輕的兩個盯著手機,花白頭發(fā)的爺爺靠在椅背上盯著泳池,穿成花蝴蝶似的媽媽拿著卡通保溫杯,伏在岸邊招呼粉紅色游泳衣的小姑娘喝水,她探出頭喝了一口又游回去。丁澤然反剪著手圍著泳池踱步,他背過臉去,看得到院子外邊高大的榕樹枝干和稠密的綠葉,襯著瓦藍明凈的天空。陣雨讓周遭像剛剛經(jīng)歷了一番大清洗,空氣里滿是清甜的味道,讓人幾乎遺忘掉生活中的爭執(zhí)與苦澀。
吃早餐的時候,他腦子里想起一句詩,早晨是一只梅花鹿,踩到我額上,世界多好。一定是天空瓦藍,植被蔥郁,花朵太過鮮亮的緣故,他才會想起林野間的梅花鹿,它們一會兒跳躍一會兒隱匿,土橙色的綢緞白亮的斑點,在綠色的幕布上奔突,刺目又分明。他沒有見過幾次真實的梅花鹿,腦海中不過是梅花鹿在電腦屏幕上的樣子。他盛了一勺海鮮粥送到嘴邊,瞥見餐桌對面的達林和趙倩木木地盯著他。達林問,爸爸在笑什么?
丁澤然說,想起一個笑話。情人節(jié)的時候,小兔子生氣地對小鹿說:你看人家別的女孩子都能收到花,你為什么不送給我?小鹿可憐巴巴地說:因為我是梅(沒)花鹿啊。達林捂著嘴巴笑,這是個冷笑話。丁澤然拍拍她的頭,笑點真低。趙倩微微挑了挑眉,這個笑話他以前講過一次,只不過那一次是一場災難。
結婚五周年紀念日,丁澤然出差未歸。他提前接受了一個邀請,到老家的醫(yī)院做一臺心臟搭橋手術。他跟趙倩解釋過,因為院方聘請了幾位專家,時間協(xié)調(diào)了好久,自己資歷尚淺,臨時請假會給對方留下不好的印象。趙倩不置可否,丁澤然說自己絕不是故意的。趙倩說,故意不故意,結果都沒差,況且你都決定了。出發(fā)前幾天,丁澤然行事格外謹慎,幾乎沒有一次行差踏錯。出門的時候,他立在門口擁抱了趙倩,今天出去刷我的卡,買個自己喜歡的禮物,沒有上限。趙倩說,我不要禮物,也沒什么可慶祝的。丁澤然說,開心點兒,我只會讓你鬧心,但購物讓人開心。趙倩說,別貧了,趕不上早班飛機了。
不用趕回家吃晚飯,返程時間推遲了,丁澤然徹底放松了心情,他主動跟同學老關、程志約了晚餐。他們畢業(yè)二十年了,見面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但會時不時在QQ群、微信群里聊兩句,每次聊天的結尾都是期待聚一下。這次聚會仿佛預告好久的演出,一旦真實拉開舞臺帷幕,卻沒有想象中的熱烈與多彩,過去的人與事,半個小時就被篩了一遍。一個小時后,老關出去接老婆的電話,程志有一搭沒一搭地跟丁澤然聊從前同學的下落,丁澤然能描述出長相記不起名字,程志是名字熟悉,人卻對不上。程志每喝一杯都有一種落寞,丁澤然努著勁兒找其他話題,他擔心自己不說話,房間里就會靜下來。程志說話越少,酒喝起來越快。老關回來的時候,程志講話已經(jīng)不利索了。老關把手機反扣在桌子上說,女人真夠聒噪的,同學見面總得喝幾杯,這才幾點就催回家。丁澤然說,喝完這瓶酒就回。老關說,還有一瓶呢。丁澤然按住他的手說,聚會適時結束是一種解脫。程志說,小丁想脫身逃跑。丁澤然和老關相視一笑,他還沒喝醉。
從餐廳出來,丁澤然看了下時間,離飛機起飛還有四個小時,你們回吧,我去機場找個地方坐一會兒。老關說,別呀,好不容易見次面,回家也沒什么大事兒,不如咱們?nèi)タ低鹾舆呑咦甙?。程志說,來得及必須去啊,咱們小時候就愛去那里捉蝦釣魚。
老關叫了代駕,丁澤然還沒來得及拒絕,已經(jīng)被塞進一輛帕薩特,一路風馳電掣,泊在了大壩上。他們沿著人行步道向西走,遇到可以下到河里的當口,丁澤然建議下去看看。他們脫掉皮鞋,彼此攙扶摟抱著踏到河邊的巖石上。程志搖搖晃晃還要往中心走,老關讓他不要逞能,趕快回來。程志撩起水花朝他身上灑過來,濺濕了老關的褲腳和腳踝。岸上巡堤員拿著擴音器警告,河里的人,注意啦,前方挖沙水位拓深,特別危險,趕緊撤回來。他們笑嘻嘻地跟巡堤員說打攪了,拱手往后撤。盯著他們安全坐到堤壩上,巡堤員才背著手離開。程志說,今天心情真好,我們唱首歌吧。他的聲音從喉嚨里甩出來的時候,最先嚇到的一定是最近的人,實際上連自己也會被嚇到。真實的聲音跟腦海里游蕩的那個聲音總是不一樣,跟KTV里飄出的那個也不一樣,跟想象中自己的聲音也不一樣。聲音讓他們彼此了解得更深切了一點兒,老關笑得直不起腰,世界變化這么快,我們仨的唱歌水平卻一點兒都沒變,各跑各的調(diào)。
除了幾句傳唱度高的句子,他們幾乎記不起歌詞,唱得七零八落。程志打開手機查歌詞,手機微弱的燈光照在水面上,稀薄的霧氣升起來,絲絲縷縷的涼氣順著腳踝延伸到脊背。老關說,你們還記得李華麗嗎?丁澤然在腦海里搜索了一下這個名字說,記不太清楚了,怎么提起她,你初戀?老關拍了拍他的頭,別胡說。程志說,算起來,她離開我們有二十年了,初中畢業(yè)她和老關讀了中專,我們倆讀高中,她剛讀一年就查出來重病。我們升入同所高中的同學還一起寫了鼓勵她的賀卡呢,每個人都簽了名,折了一瓶彩色的千紙鶴,我寄給老關轉交的。丁澤然模模糊糊記起有這么回事兒,李華麗是個長頭發(fā)瘦高個兒冷白面皮的女孩。老關說,想想真可怕,我們比李華麗多活二十年了。程志說,不說這些吧,我找了一首《野孩子》,繼續(xù)唱。丁澤然掉了幾滴淚,是破音時刻用力過度嗆出來的,也可能是他們擁抱的時候太用力了,他分不清是誰在沒輕沒重地拍打他的后背,一邊拍一邊叫他兄弟,好久沒人這么叫他了。他赤著的腳磕到石頭臺階上,鉆心地刺痛。他們推搡著他往上走,他來不及蹲下來看傷口。
河邊的兩個小時,如夢如幻。丁澤然趕晚上十點的航班回家,飛機爬上平流層的時刻,回想地上發(fā)生的事像做了一個奇怪的夢。《聊齋志異》中經(jīng)常有書生在曠野里遇到華屋美人,一見如故,相見恨晚,度過春曉,早上醒來轉身一看,不過是一處廢墟古墓。出得機場,高架上車流稀疏,看出去是淺灰色僵持的一片,遠處高樓林立,霓虹燈散射著各種形狀,燈光驅除著夜的侵擾,它們以各種射線排列組合,灑脫地散開又頑強地并攏,他更疑心河邊的眼淚是飛機上盹著做的一個夢。
到家已經(jīng)是兩點鐘,打開門,迎接他的是側臥在沙發(fā)上看劇的趙倩。他好像闖進一個陌生世界,恍惚了一會兒,才接續(xù)上昨天的故事?;⌒魏喖s落地燈的光打在餐桌上,把一圈白色心形蠟燭和兩杯紅酒映照得充滿溫暖的光暈,透過廚房玻璃門可以看到,操作臺上紅色保溫燈寂寞地亮著。丁澤然的備忘錄上,有一張從實習生那里拷貝的基本節(jié)日禮物清單,鮮花是必備的,其他的就隨時而變。那天他不是忘記買花,而是心理上認定已經(jīng)取消所有儀式了。況且他早就覺察趙倩并不喜歡花,上個月生日送的玫瑰,不到一周就躺在垃圾桶里了,扔進去之前,她還拎出來一支嘖嘖嘆息,不知道人們?yōu)槭裁聪矚g買鮮花,泡過的花根有一股土腥生銹味兒。
不協(xié)調(diào)的隆重,是失衡的天平。丁澤然微醺的狀態(tài)還沒有過去,他想神靈附體變出一束花,隨便什么花都好。他腦子里變幻著這句話,像打在屏幕上的循環(huán)彈幕。丁澤然非常清楚身上一點兒應急的物什都沒有,除了電腦,包里連一張日常購物附送的卡片都沒有。他說出了那個諧音笑話,今晚我是一只梅(沒)花鹿。如果趙倩笑一下,那個晚上應該就平靜地過去了。趙倩沒有笑,往后退了兩步,另一只手遮了下鼻子,你喝過酒了?丁澤然說,當?shù)嘏笥呀M了個局,喝了幾杯。趙倩轉身關掉落地燈,房間暗下一片。丁澤然如果就此沉默睡過去,那個晚上會無聲無息地消失在時間里。丁澤然尾隨趙倩走進臥室,趙倩說,你跟進來干嗎,去洗漱一下呀。趙倩側身上床,靠在床頭,拿起床頭柜上的一本書翻到中間看起來,那里正好折了一頁。丁澤然伸手拿過那本書,看了看封面,女人總是喜歡口是心非,不是說不慶祝了嗎?趙倩說,剛剛睡不著,五年畢竟也是個重要的日子,跟性別有什么關系?丁澤然把書翻到折頁的地方還給她,不高興了?趙倩說,沒有。丁澤然說,明明不高興了,還不承認。趙倩說,好,我承認,你醉醺醺地回來,我憑什么高興?丁澤然說,明明說不需要慶祝的,現(xiàn)在又不高興,我們之間需要這樣口是心非嗎?趙倩說,不要再提口是心非這個詞,真貧乏,這是有填詞造句的任務嗎?丁澤然說,你不貧乏嗎?看了大半年了,還是這本書。趙倩把書扔到柜子上,算了算了,我等你這么久,不是為了生氣。丁澤然說,大半夜趕回來,我也不想生氣。
趙倩說,你有什么資格生氣?你這么破壞氣氛,我還忍著沒生氣呢。丁澤然說,你沒有破壞氣氛嗎?你知道我今晚經(jīng)歷了什么嗎?丁澤然的聲音抬高了一倍,他又一次感到差點兒嗆出眼淚來,今晚鼻淚管好像出了差錯,隨時都會讓他出丑。趙倩媽媽魏紅從隔壁房間里踢踢踏踏走出來,要死,丁澤然,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喝醉了酒回家耍酒瘋?丁澤然頹了半截,嘀咕一句,您怎么還沒回家?魏紅說,哄孩子睡覺,我也跟著歇了會兒。夫妻倆之間講話,不可以囂張,好好講。趙倩朝媽媽揮手,示意她關門出去。丁澤然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達林的布娃娃哇地叫了一聲。半掩著的門口飄來一句,本事不大脾氣不小。丁澤然拉出布娃娃摜在趙倩身上,趙倩尖叫了一聲從床上跳下來。丁澤然從魏紅身邊擠出去,拎起沙發(fā)上的西裝外套和筆記本,他像被一股妖風吹著,整個身體都變了形,跌跌撞撞地拉開防盜門,門關上的震動聲,讓趙倩打了一個凜冽的寒戰(zhàn)。
丁澤然當天住在家門口的賓館里,第二天清醒后他撥了趙倩的電話,趙倩沒接,丁澤然關了手機。第二夜,他借宿到單位的單身職工公寓。第五天,趙倩打電話給他,丁澤然冷淡地接了,問她怎么才想起打電話。趙倩說,讓你冷靜一下想想,為什么要把事情搞砸?丁澤然沉默了幾秒鐘說,話趕話吧,那天心里不舒服。趙倩說,宿舍住著不舒服,晚上回家吧。丁澤然說,下班就回。
每次吵架仿佛都有基本程序,在程序之中都是安全的,但誰都不知道程序制定者是不是遵守公平正義的原則,以及天空會不會突然下雨,城市會不會莫名停電,年輕的生命會不會還有第二天。
當晚科室新進醫(yī)生組織聚餐,丁澤然臨時決定參加,他不確定是不是為了拖延回家的時間。并沒有什么令人大開眼界的玩法,或者他沒有機會等到大開眼界的時刻。先是去吃飯,然后去樓上的夜間暢玩鐳戰(zhàn),跟一群不認識的人組隊,半個小時一場,大汗淋漓地出來,候場的時候大廳里嘈雜喧鬧,讓人呼吸困難,必須喝一瓶冰鎮(zhèn)可樂才能壓住煩躁。他正想抽身出去清凈會兒,卻接到科里的電話,讓他回醫(yī)院參加急救。忙碌到接近凌晨,又是一次徒勞無功的搶救,出車禍的男孩女孩都沒有醒過來。他緩緩地走回公寓,洗漱好靠在床上,習慣性掏了一下包,出來得匆忙忘記帶本書。大腦高度緊張之后很難平靜,他想喝一杯酒,冰箱里卻空空蕩蕩。馬路對面拐角處的便利店還在營業(yè),從窗戶里可以看到營業(yè)員百無聊賴地坐著。他穿上外套下樓,走進店里踱了一圈,最后買了一包煙和一只打火機。他從不吸煙,也反對別人吸煙,在回去的路上,他卻心滿意足地吸了一支煙,好像丟掉了一件心事。
借著路燈的光,翻了下手機微信,越過一條條無關緊要的消息和圖片,他打開了那張翻拍的畢業(yè)照片。畢業(yè)照是在初中教學樓門前拍的,一群人夾在兩株垂柳之間,他放大了第一排蹲著的人,看起來都好熟悉,卻叫不出名字。在他奮戰(zhàn)在手術室的那段時間,可以想象,群里像跨年一樣熱鬧了一陣子,滴滴叫囂的信息超過了全年的發(fā)言量,接龍似的把名字按行列標注出來。丁澤然看到了自己,縮在松松垮垮的西裝外套中,在最后一排只露出上半身。那時候他已經(jīng)長出小胡子了,盯著過去的自己看,讓他有點渾身不自在。老關特別提醒他,你身邊就是李華麗。群里有人發(fā)我佛慈悲的表情,也有人發(fā)哭的表情,幾乎看到的同學都跳出來發(fā)了表情。像素太差了,丁澤然摁著自己與李華麗的位置放大,她的頭發(fā)比記憶中的要長,自然地披散著,遮住了半邊臉,另半邊臉糊成一片,隱約可以看出下巴上有一個美人痣。丁澤然縮回原來的尺寸,才發(fā)現(xiàn)照片上的她,細長的眉梢微微上揚,眼中充滿了笑意,仿佛突然被陽光閃著,即刻壓低了視線。
他掐滅香煙,找到老關的電話撥過去。老關接通后問他,這么晚還不睡?丁澤然說,睡不著,你在干嗎?老關說,我不能睡,開長途車出差呢。丁澤然說,我記得當時挺喜歡李華麗的。老關說,這么些年一點兒都沒聽你提起過。丁澤然說,就是一閃念,以前的生活中好像只有考試,考高中、考大學、考研申博,每一次考試過后都會迅速認識更多的人,那一閃念很快就忘記了。老關說,有件事兒我想跟你說實話,李華麗是精神抑郁自殺的。丁澤然說,怎么會這樣?
老關絮絮地說了半天,丁澤然呆在原地,他費了好大勁才拼起這個完整的故事。老關說,那時候你封閉在學校里,一個月才回家一次,家長和老師聽到過消息的都自動屏蔽了,誰愿意影響學霸高考呢,所以沒人告訴你這件事。而且這事兒本質(zhì)上跟你一點兒關系都沒有,你沒有任何過錯。李華麗就是個傻子,她被送回家時已經(jīng)精神失常了,經(jīng)常喊你的名字,她媽媽才知道有你這個人。她媽認識我媽,打電話來問丁澤然是誰。我們都知道你是無辜的,這么多年你也從沒提過她。李華麗太悲慘了,我從來沒見過這么悲慘的人,父母在她五歲的時候離婚,爸爸再也沒回來過,自己還沒成年就莫名其妙地死掉了。我郁悶的是,她為什么一直忍著,跟你說一聲喜歡能怎么樣嘛,想不通老天是怎么設計命運的,讓一個女孩子這么慘。
曾經(jīng)的西水鎮(zhèn)小霸王老關,靠著一股狠勁打敗附近幾個中學無敵手,此刻正在為命運的不公而抽泣。往事跳躍在丁澤然的腦海里,有一段時間李華麗喜歡跟著老關和程志玩,放學的時候,她跟在他們后邊騎著紫色小輪自行車,車把彎曲翹起來,像支棱著兩只手伏在桌子上。初二暑假,她跟著程志、老關來家里找丁澤然,他們隔著窗戶伸進來一支狗尾巴草,蹭著他熟睡的臉,丁澤然揉了揉鼻子,伸出腳踹向空中。他們在窗外笑成一團,丁澤然知道有人惡作劇,趿拉著鞋猛地打開門,逆光里看到他們站在陽光里,李華麗的發(fā)絲鍍上一層金色光輝,臉頰上的絨毛絲絲清晰,碎花裙子飄飄蕩蕩格外耀眼。他們勾肩搭背盯著他,丁澤然羞赧地一笑。他們騎自行車去康王河邊的河汊里捉泥鰍,在泥濘的河岸上,在柳樹和速生楊下,用鐵鍬鏟出飛躍的泥鰍,踩著鵝卵石和泥沙的河底,蹚過雜居著鋸鋸菜、刺芫荽的草叢,小腿肚上留下不易覺察的傷痕。從河水中間蹚過的時候,丁澤然牽過李華麗的手。他經(jīng)常從河流中跨到對岸去,這次走得更穩(wěn)一點兒。李華麗沒有絲毫猶豫或者害羞,踩著冒出水面的鵝卵石疾步穿越,沒有時間去想這些,何況他們還是少年,天真的沒有性別概念的少年。除此之外,自己到底在哪一個時刻做出了什么行為,讓李華麗產(chǎn)生了不一樣的情愫,丁澤然完全回憶不起來。
時間真快,第一個十年過去了,第二個十年就在眼前。為什么這些年腦海中一點兒也沒有李華麗的影子呢?丁澤然在睡過去之前,充滿了挫敗感,記憶真的會被生活和瑣事擠掉嗎?他搞不清楚,但他非常確定自己暫時不想回家去住。
那次聚會,他們提到李華麗的時候,眼神里多出了一些不為外人所知的深意,他們多年來在微信群里噤聲不語,他多么希望他們一直保持下去。老關打開車窗,清了清嗓子,高速上呼嘯而過的車輛聲,讓人耳膜生出銳利的痛感。窗子關閉,世界又安靜下來,丁澤然問了問他最近的工作情況。老關絮叨了一些家鄉(xiāng)的變化,馬路拓寬成四行道,岱山公園新近發(fā)生了一起謀殺案,工廠天天加班工資不如南方高,平房機關宿舍全部空置,不知道有沒有機會拆遷。丁澤然準備掛電話的時候,老關提高聲音叫了一聲小丁,輕輕吐出一句對不起。丁澤然停頓了一會兒說,沒什么。他知道大部分情況下,沒有人愿意對世界故意輸出惡意,老關也只是不小心泄露了一個不是秘密的秘密。匆匆掛掉的電話像這個世界的一聲嘆息。
趙倩一直以為丁澤然過不了一周一定會回家,每個人都有心情不好的時候,彼此理解是時代雞湯賜予的美德。第二周趙倩打電話去催,置氣差不多了,趕緊回家,不許離家出走還是你定下的規(guī)矩呢。另外,手工課的作業(yè)還等著你處理呢,孩子不是我一個人的,也不是我要生的。丁澤然說,孩子不應該是威脅人的工具。趙倩說,給你臺階下趕緊下,不要講這些沒用的話。丁澤然又拖延了兩周,好像賭氣索取一段時間去想清楚一些事情。其實什么也沒想明白,只是有一點他更確信了,孩子是你送給這個社會的人質(zhì),也是夫妻之間互送的棘手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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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王月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