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命鳥

一

“花姐，菜市場來了小矮人?！备舯诘赇伒暮鶎雮€身子探進(jìn)我花店，她黃色的羽絨服似是開在門口的大波斯菊，一閃就不見了。她邊跑邊喊的聲音隨著滿街的枯葉飛舞。我愣怔了幾秒，隨即將包了一半的花束扔下，和她一起去看小矮人。我們?nèi)タ吹臅r候，很多人也在看。如十年前我來到梵家巷子，很多人圍著我看。殺雞的，任憑那雞在脫毛桶里亂蹦，舉著兩只沾滿雞毛與血跡的手?jǐn)D到人群里；殺魚的任憑那魚在地上搖頭翹尾，穿著沾滿鱗片的圍裙也擠到人群里……人們圍著小矮人，嘰嘰喳喳，似乎等待一聲鳴鑼，一場好戲的開場，而不是看他們?nèi)绾钨u菜。

小矮人有兩個，一男一女。他們確實矮，身高相當(dāng)于七八歲的孩童。男人穿一身黑，女人穿一身紅。往高約八十厘米的擺臺上放蔬菜時，兩個人各自揪了裝蔬菜的袋子一角，左右晃悠一會，再喊一、二、三，放。一黑一紅兩種色彩也隨著他們的動作搖曳、躍動。好似他們不是在卸車擺放蔬菜，而是在玩一個好玩的游戲。一袋子蔬菜落足擺臺，伴隨著“哈哈”、哇、“呀”的笑聲與驚呼。他們往擺臺上放完蔬菜，到擺臺后面時，就被蔬菜淹沒了?？葱“说娜?，依然轉(zhuǎn)到擺臺后面去看他們，我也是。直至堵塞了菜市場內(nèi)的交通。這是發(fā)生在那個冬天的大事，最后驚動了市場管理處的工作人員，他驅(qū)趕著人們：“看什么看，不就比你們矮嗎，又不缺鼻子不缺眼的?！边@對小矮人夫妻就像麥地里忽然長出來的高粱，與眾不同，令整個菜市場充滿了躁動的氣息。不知怎么了，小矮人的到來，讓我對菜市場的感覺忽然好了起來，甚至與賣我爛水果的婦女，賣我變質(zhì)涼皮的男人冰釋前嫌。

他們的塌鼻子、凹陷的眼眶、寬臉盤，給人近親結(jié)婚或者孿生兄妹的錯覺?？此麄兪恰疤厥馊恕?，我常光顧他們的攤位?？傆幸环N感覺，他們賣的青椒、四季豆、生菜比別人家的甜，蔥、姜、蒜比別人家的辣，苦瓜、萵苣比別人家的苦，西紅柿比別人家的圓潤。他們在那五六米的“宣紙”上，使用大寫意或工筆，開始演繹別樣人生。每次去，我都彎腰、低頭、蹲下，將自己變成一個小矮人。男人少言寡語，總端坐在一張板凳上，好似一個垂釣者，靜靜等待上鉤的魚兒。而女人截然相反，她在攤子前步子細(xì)碎地走動，整理蔬菜、稱量、裝袋，表演著一場獨(dú)舞。那舞蹈卻不是兒童的舞蹈，輕盈快樂充滿了稚嫩，那是登山者的舞蹈，節(jié)奏緩慢、沉穩(wěn)，又?jǐn)y帶了絲絲愁緒。她不走動時，會把大蒜擺成一個圓圈，又在圓圈上一層層疊加，直到有了山的高度，她就看著那蒜的山脈笑。有時看著交叉站立、黃袍加身的姜出神。

有次，我問男人的名字，他吸溜吸溜笑著，用了幾分鐘才吐出兩個字：王大。當(dāng)我問女人的名字時，她欲言又止，抬頭看正飛過天空的一只鳥。我從男人的喊聲里竊聽到了女人的名字：秀秀。這個名字令我驚詫。在女人身上，除了她的身材，沒有一處可以與這個名字聯(lián)系在一起。

可是，她好像忘卻了自己，沉著從容，忙碌在自己逼仄的版圖上。不像我，雄心勃勃，想掙大錢，出人頭地，過更好的生活。每逢花店節(jié)日，我總用一個高音喇叭替我招攬生意。剛過去不久的情人節(jié)，我就用我的詩人妹妹錄制的 mp3音頻，吸引了眾多客戶的腳步：“寒冷的冬天已經(jīng)過去，美麗的春天已經(jīng)來臨，與春天一起來臨的，是一年一度的情人節(jié)，情人節(jié)鮮花預(yù)訂開始了，越早預(yù)訂越多優(yōu)惠，趕快預(yù)定吧！”十年期間的情人節(jié)，我都用這說辭優(yōu)美的錄音，攪擾得周圍居民痛苦不堪。有人把我投訴給了本城作家老韓。他給我打電話，先是在電話里笑得喘不上氣，然后說，瓔寧你是寫作的，怎么能制造噪聲污染呢，有悖寫作的初心啊……我不情愿地收起那個喇叭，擦拭干凈，塞到花店的角落?；ǖ贽D(zhuǎn)讓那天，丈夫?qū)⑺舆M(jìn)了垃圾桶，我爬在垃圾桶的邊緣，將它從眾多的垃圾中扒拉出來，帶回了家。就在那天，老韓圍著垃圾桶轉(zhuǎn)圈，不停地說：“瓔寧你干啥，扔了就扔了吧，不就一個喇叭嗎？”現(xiàn)在，它靜臥在我家地下室的窗戶邊上，圓潤的喇叭口呈現(xiàn)一抹深藍(lán)，偶爾發(fā)出“啊、啊、啊”的鏗鏘之音。

小矮人夫妻賣菜不像我賣花雞飛狗跳，滿城市里亂躥。好似我生活的好壞，由我所經(jīng)過的里程決定。他們?nèi)鐑煽们f稼，扎根生活的沃野，吸納風(fēng)雨，沐浴陽光，靜等收獲?？拷鼛?dú)特的地理位置，加擺臺與他們自身的限制，注定了他們的生意不會太火。與最大的菜攤建東蔬菜相比，一個地上一個天上，小巫見大巫。但是他們絲毫不著急，男人依舊端坐，時而望天，時而看人。女人讓小蔥站成一片田園，讓大蒜開成一朵蓮。

眼巴巴看著男女老少與他們的攤位擦肩而過，一去不復(fù)返，我開始著急。從他們落足菜市場的那天起，我就開始著急擔(dān)憂。蔬菜與鮮花銷售一樣，賣得慢，流動性差，損耗就大。黑洞洞的夜色里，女人往蛇皮袋里塞蔫了的蔬菜，是他們生意慘淡的重要標(biāo)志。應(yīng)激性腸道綜合征，壓制著我泛濫的愛心，只能目送他們駛進(jìn)擁擠的車流，消失在悠長的街巷。

二

“一切皆有緣法”，這話也可以用在生意上。賣菜的和買菜的人也講究緣分。生意不火，可能那份緣還沒到?；蛘咧圃爝@種緣分的媒介還沒有出現(xiàn)。于是，我想方設(shè)法幫小矮人夫妻制造緣分?？晌医g盡腦汁也想不出讓小矮人夫妻生意紅火的法子。畢竟大棚蔬菜太司空見慣，批發(fā)市場離梵家巷也很近便。

有天，畫家小米闖進(jìn)我的花店，將一包韭菜放在了收款臺上。她說韭菜是她媽媽自己種的，不打藥，無公害，純天然，綠色健康，即使我的腸胃不好，吃了也無妨。那把韭菜如福音，被我握在手里，抖動、撫摸、嗅聞。顏色濃綠，葉條修長柔美，根部纖細(xì)、暗紅，香氣是清香?！稗r(nóng)家菜”三個字一下蹦出我的胸腔。

第二天上午，我扔下花店的生意不管，跑到了小矮人夫妻的攤位上，像傳經(jīng)送寶一樣，將我的想法灌輸給他們。我如同一個家長，在他們的攤位前喋喋不休指指點點，好似他們生活的好賴與我有直接的關(guān)系。沒想到他們不為所動，男人依然端坐，偶爾斜楞著眼看了我一下，一言未發(fā)。女人則用手抓著花白的短發(fā)，嘴里發(fā)出吱吱的響聲與唉的嘆息聲，見有買菜的顧客，示意讓我閃開。

我乘興而去，敗興而歸。因鎖了兩個小時店門，錯失幾個訂單，而遭到了丈夫的呵斥。我拿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話懟他：“一個人作為單個人來講，與別人沒什么關(guān)系。但是作為整個社會來講，一個人的狀況就會影響著另一個人?！薄翱蓱z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丈夫又拿出這句老話，給小矮人夫妻下了最后的定義。

他們的木訥、呆板、不思進(jìn)取，給我吃了一個結(jié)結(jié)實實的閉門羹。我在心里也覺得他們“無可救藥”。很長一段時間，他們的攤位好似成了一個“禁地”，我不但不去買他們的蔬菜，還刻意繞著走。有時也站在離他們幾十米的地方，觀望，嘆息。那段日子，萬花綻放，春光旖旎，我卻陷入矛盾的情緒中。丈夫又把“小氣”這個詞吹進(jìn)我的耳鼓。

去年三八節(jié)，我接了某銀行做花藝沙龍的大單，忙得焦頭爛額，幾乎將他們忘記。四月的某天，小米又來看我，她說要去方便。她有氣味過敏癥，只能到菜市場比較干凈的公廁去。在路過小矮人夫妻的攤位時，我吃了一驚。他們的攤位上，舊貌換新顏：放射狀、株棵低矮的菠菜在一個蛇皮袋子上堆成翠綠色的山脈，茼蒿的細(xì)腰上系著茅草的繩子，香椿被稻草捆成了小把，小白菜肥大的葉子似是一把蒲扇，錐形、通體紅艷的胡蘿卜上沾滿泥土，似乎剛剛從泥土中出沐……

好似一整個春天都被小矮人夫妻搬到了那水泥臺上。鑲嵌在菜葉上不規(guī)則的蟲眼里透射著溫暖的光線，輕柔得讓人心動。那鄉(xiāng)野獨(dú)有的標(biāo)簽、氣味、顏色如一塊磁鐵將人們吸住。男人已改往日端坐的架勢，對著買菜的人嘿嘿地笑。那笑分明爽朗起來。女人臉上的皺紋也舒展了。她裝袋、稱量、算錢，忙得不亦樂乎。雖然她的樣子像一個小女孩在初夏的菜市場上跳躍，但是分明高大了許多，接近于秀美。

我擠進(jìn)人群，抓起一把茼蒿遞給她，她的如孩子般的手指粗壯、干燥，指甲縫里有黑黑的污垢，說話的分貝分明高昂自信了。也就是她賣菜的樣子如一棵蔬菜，生機(jī)盎然。她猛一抬眼認(rèn)出是我，一只手拿著一個塑料袋，一只手抹了一下眼睛，前身朝蔬菜攤趴去，完全是一個女孩做了錯事后不好意思的狀態(tài)。

她說，盡管每天三四點起來去農(nóng)家收購蔬菜，辛苦麻煩，但是收益高了。很多客戶也喜歡吃農(nóng)家自己種植的蔬菜。我豎起大拇指，連連說挺好的，挺好的，眼睛卻不知不覺濡濕了。城市人回故鄉(xiāng)，置三畝薄田，種菜養(yǎng)花，過陶淵明似的田園生活，逐漸成為一種時尚，也成為一種向往。再說有的大棚蔬菜為了保鮮使用了藥物，我就有好幾次吃儲存的蒜薹食物中毒的經(jīng)歷。她微笑著，堅持不給我稱量那把茼蒿，我當(dāng)然不肯。做生意都是有本錢的，何況他們是命運(yùn)造就的特殊群體。我扔下五塊錢，和小米一路小跑回了花店。那天，我的心情那么愉悅，腳步那么輕盈，好似一百米長跑得了冠軍。

茼蒿，菊科。有蒿之清氣、菊之甘香，寬中理氣，為我的摯愛。小時候，母親就愛種茼蒿菜，我家的那個大菜園，在缺衣少食的年代，喂養(yǎng)過我們?nèi)胰说拿?。茼蒿香油卷煎餅是我永遠(yuǎn)忘不了的美食。母親上工去了，中午回不來，我們姐弟就從菜園里拔幾棵茼蒿洗凈，放到煎餅上，撒上鹽，滴上幾滴香油卷起來大口吃。煎餅的脆，合著茼蒿的鮮香，加之香油那獨(dú)有的氣味，真是好吃。那味蕾的滿足加母親種植蔬菜的放心安全，安撫了一個乏味的童年和健康的身心。那天，吃著茼蒿菜，在想，我是不是有點自私了？我把個人對泥土的向往、故鄉(xiāng)的依戀，對母親的思念，以及積攢多年的鄉(xiāng)愁硬是強(qiáng)加給了那對小矮人夫妻。我要求他們不辭辛勞，運(yùn)來關(guān)于泥土的氣息、田野的芬芳、舊時光的音符，是不是有點過分了？

反過來想，我貪婪過分，在梵家菜市場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專買農(nóng)家蔬菜的那些人呢，他們是不是和我一樣，有著城市和鄉(xiāng)村的雙重身份，依靠一把來自鄉(xiāng)下的蔬菜做一次心靈的回歸，消減下濃厚的鄉(xiāng)愁呢？

三

五月的第二個星期日，母親節(jié)，我被一屋子的康乃馨圍繞，陷入慣常而瑣碎的繁重勞動中。我的花店內(nèi)響徹剪刀修剪花材的咔嚓聲，與刷子碰撞桶壁的唰唰聲以及花朵的綻放聲。這些聲音交相輝映，將我緊緊裹挾。我時常念叨國學(xué)大師傳輸給我的：“我愛錢，錢愛我，錢從四面八方來，時時刻刻來，鋪天蓋地來，我努力我加油”的咒語，一邊在想著一件事：我要送小矮人夫妻中的女人一朵康乃馨。這個想法一旦呼之欲出就激動不已。近幾年有個毛病，就是不能有心事，一旦有了心事就焦慮擔(dān)憂睡不著。就是想辦的事情必須馬上去辦，不然失眠這位制裁者就會馬上對我“行刑”。

母親節(jié)的頭一天早上，我打開店門第一件事，就是拿了一朵大紅色開放度恰好的康乃馨，騎上電車風(fēng)馳電掣奔到小矮人夫妻的攤位前。我把康乃馨遞到秀秀手里。她驚了一下，隨即哈哈地笑，那朵康乃馨也跟著她的笑聲顫抖。她把那朵花放在鼻子底下嗅聞，并仔細(xì)打量，眼神動作都透著喜歡。即使稱量蔬菜她也握在手里。那朵花在悠長的梵家菜市場晃動出一抹艷紅，真實而又迷幻。令整個菜市場搖曳多情，充滿人間的煙火氣。很多攤位的女主人都圍攏過來看她，看那朵花。當(dāng)有人問她索要，她躲躲閃閃，把那朵花裝進(jìn)一個塑料袋，小心翼翼地放置在擺臺的后面，還不時盯著那朵花看，好似那朵花是一匹小馬，稍不留神，就揚(yáng)蹄飛奔了。

身材的低矮，不能掩蓋她豐富的情感以及愛美的天性，只不過她奔波于生活的現(xiàn)場，一些東西被販賣的蔬菜遮蔽了而已。我不也一樣嗎，我常年販賣花朵，花朵就是我的外衣，我的代言。別人稱呼我就是：哎，賣花的。我的夢想、追求、愛好、欲望，全部屈從于一朵花。我躲在它們背面，只在狹窄的空隙，在暗處，展開我具體的人生。從這個意義上來講，我們的命運(yùn)有相似或者交織的地方。我們是從不同的方位，飛進(jìn)城市叢林的鳥兒。

花店轉(zhuǎn)讓的前一天，下著淅淅瀝瀝的雨，好似上蒼灑下的離別的淚水。我一邊收拾著花店的物品，一邊也流著眼淚，內(nèi)心充滿了酸楚。我很清楚，關(guān)了這個花店，我不可能再有勇氣東山再起，也不可能像從石油小鎮(zhèn)到B城那次，來一個鯉魚跳龍門式的轉(zhuǎn)變。那些難熬的時光，那些“浴血奮戰(zhàn)”中的“槍林彈雨”，好似在蒙蒙細(xì)雨中化作了烏有。

同情心作祟，我收拾了一件羽絨服、一件外搭、一條打底褲，想送給小矮人夫妻中的女人。因為小矮人夫妻所在的南側(cè)沒有棚子，夫妻二人都暴露在蒙蒙細(xì)雨中。細(xì)雨滴滴答答敲擊著塑料布，發(fā)出明快悅耳夢幻般的樂音，類似鐘琴被無形的手彈奏。塑料布下就是他們起早貪黑收來的農(nóng)家菜。透過雨幕，似乎聽見了一朵黃瓜花的輕輕喘息，以及微微地綻放。我知道那小蔥蔥白不長，沾滿泥土，蔥干勁道有力，葉子中空，綠白相間，散發(fā)著獨(dú)有的辛辣氣息與當(dāng)?shù)赝寥赖奶卣鳌Ｄ腥吮灰粋€白色的雨衣包裹，依然端坐，看似一個白頭翁。女人穿著粉色雨披，在攤位后走來走去，似一個沒有長大的小女孩在雨霧里隱現(xiàn)。她流著雨水的臉龐，就是一張?zhí)厥獾墓獗P，刻錄著她生活的全部。

我拿著那幾件衣服在她的身上比畫。她笑著，拎起來左看右看，也在身上比畫一番。她穿上那件羽絨服，看起來像只紅色的水桶，而那打底褲的褲腰抵達(dá)了她的脖頸，那件黑色的外搭穿在她身上，真像個唱戲的，袖子長，身子肥，簡直是一團(tuán)黑在她身上堆積。我只有重新把那些衣服夾在腋下回了花店。我一直很想探究他們有著怎樣的身體構(gòu)成，比如顱骨也是二十九塊、四肢骨也是一百二十六塊、軀干骨也是五十一塊嗎？他們的心有多大尺寸？女人的乳房高聳嗎？卵巢和我的有啥區(qū)別？再比如他們?nèi)绾蜗嘤H相愛生兒育女？可當(dāng)看著他們?nèi)缙渌特溡粯?，忙碌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上時，覺得自己有點“卑劣”。

花店轉(zhuǎn)讓這件事于我是大事，十年以前，我來到這座城市，茫然失措，這么多年精心經(jīng)營，卻比小矮人夫妻提前退縮。這讓我感到羞愧。捷克作家博胡米爾·赫拉巴爾說：“生活，人要不惜一切地參與生活?！蔽覅s撤離了生活的第一現(xiàn)場，回家做讀書寫作的大夢。

花店轉(zhuǎn)讓后的一到十天，我感覺舒服極了：不用早出晚歸，不用和客戶斗智斗勇，也不用暴露在風(fēng)霜雨雪中，更不用忍受那些花兒，在綻放與凋零之間的猛然轉(zhuǎn)換，真是美好生活的樣子。到了第二十天，我如一只困獸，心神不寧，煩躁不安，開始“計劃經(jīng)濟(jì)”，回到之前摳門的狀態(tài)：為了幾片蔥葉子和小商販爭得面紅耳赤；買生活用品緊緊盯著價格……路過我所在城市渤海八路、梵家菜市場附近，原來我花店的位置時，看到“詩韻鮮花苑”這幾個字已經(jīng)被“鮮肉鍋盔”代替，內(nèi)心五味雜陳，甚至有絲絲縷縷的疼。故地重游，那些喧嘩、嘈雜、擁擠……重又再現(xiàn)，而我已成故人。

我甚至有些敬佩小矮人夫妻，他們比我矮，比我年輕，也沒有樓房沒有汽車。在城市里的藏身之處不過五六平方米的水泥臺子。然而，他們卻每天風(fēng)里雨里，準(zhǔn)時抵達(dá)梵家巷，在買賣蔬菜之間，繼續(xù)著俗常的日子。而我已經(jīng)被生活打敗。

那天，我到他們的攤位上看他們，確切說是偷窺。他們“通腿兒”睡在擺臺后面一張木板上。男人鼾聲如雷，女人頭上蓋了一件舊衣服。已是初夏，蒼蠅飛旋在他們四周，而他們睡得很香，似是沉陷夢中。我站在他們的攤位前，朝著里邊抻著脖子，不知不覺，一顆大大的淚珠從我的眼鏡后面滾落嘴邊，我嘗了嘗，又澀又咸。

喧嘩與寂靜

一

三八女神節(jié)快樂！“女神”指的是別的女人，快樂也是。

一進(jìn)入三月，我就進(jìn)入了“戰(zhàn)斗”狀態(tài)，全面盯著手機(jī)，頻繁看昆明等各地批發(fā)商發(fā)出的鮮花圖片、視頻以及價格。從三月一日開始的每天晚上，臨睡前，我都超劑量吞下：棗仁安神膠囊、荷丹片、維生素B、維生素C、普伐他汀鈉片。期望它們在我體內(nèi)暗自發(fā)力，幫助我打贏這場硬仗。

到三日時，我的花店內(nèi)已經(jīng)堆滿諸如乒乓菊、紫羅蘭等十幾個種類的花材。我給它們吃糖，保持它們顏色的艷麗；給它們吃維生素C以及阿司匹林，防止它們腐壞。每天換水、修剪、養(yǎng)護(hù)、撫摸……樂此不疲。靜靜等待各個單位如幾年前一樣，約我做花藝沙龍。那種等待不似等待與愛人的會面，充滿了甜蜜蜜，那是一種焦灼帶著渴望的等待，很折磨人。因為身家性命都押在了那些花上。中午也放棄午休，眼睛緊緊盯著手機(jī)，直至犯了干眼癥。到了七日也沒有等到任何一家單位的預(yù)約?；仡檸啄昵暗幕ㄋ嚿除?，我盡心盡力地給參加花藝沙龍的“女神”們，講花文化知識，講每種花的花語、用途，以及各種花材的搭配。沒有任何懈怠敷衍?？墒墙衲辏液臀业幕ǖ旰盟票蝗藦氐走z忘或者說拋棄了。

“過節(jié)過節(jié)，渡劫渡劫”這句流行在B城花藝師們之間的口頭禪，在我這里一語成讖。

三月八日這天，盡管我以飽滿的熱情對待每一個來買花的客戶，不計成本地給他們包花，到了晚上，花材依然堆積如山。忽然之間，我對于五彩繽紛、花香撲鼻的它們充滿了嫌棄、厭惡。恨不得立即逃離這鮮花盛開的現(xiàn)場。丈夫說：“讓你少進(jìn)花，你就是不聽，咋樣，又賠了吧，情人節(jié)賠的錢還沒有賺回來呢，又賠一筆，唉！”

我像泄了氣的皮球，癱坐在破沙發(fā)上，眉宇間擰成一個疙瘩。猛然從電腦上打出了“吉房轉(zhuǎn)讓”四個黑體大字。丈夫遲疑地問：“想好了嗎？花店賣了，這輩子可沒有機(jī)會再開了。”我一句話也說不出，打著手勢示意他將那張紙貼到窗戶上，并打印了諸多彩頁讓他四處散發(fā)。

二

身體微胖，膚色黝黑，戴眼鏡的小伙抖動著一張字跡模糊、顏色泛黃的彩頁，在我面前翹起的蘭花指，如三支飽滿的高原紅玫瑰，令我的心躥出胸腔，跟隨鳥兒的翅膀在天空中翻飛雀躍。就是那個數(shù)字，生生壓疼過我全身的器官、脈絡(luò)、骨骼，令我很多年的行走步履蹣跚。

“三萬”可是“吉房轉(zhuǎn)讓”的消息散播出去，給我出的最高價，與我十年前接手這個房子的價格相當(dāng)。我的心從鳥翅上回歸，用密集的鼓點說愿意、愿意。但我努力把持住自己的顫抖，用鎮(zhèn)定自若的語氣，壓制住眼睛里的喜悅以及內(nèi)心的不舍，象征性地與他討價還價。

微信聊天界面出現(xiàn)那個誘人的數(shù)字時，我猶豫了半秒，又用了半秒的時間和加速度點了確認(rèn)收款。那一刻，我整個人忐忑不安，恍恍惚惚，分不清今夕何夕。拍拍臉頰，揪住耳垂拉了幾下，又湊到鏡子前，還是不相信自己有這樣好的運(yùn)氣，能把十年前投到花店里的錢拿回來。我一再翻看那個紅艷艷的轉(zhuǎn)賬記錄頁面，確認(rèn)這個事件的真實性，類似確認(rèn)一個男人是否真的愛我。

三生萬物。在這個春天，我因這個數(shù)字重生了一次。

三

上蒼有眼。第二天，我和小伙簽了合同剛交接完畢，竟然下起淅淅瀝瀝的雨來，天色隨即陰沉暗淡，特意為我的退場涂抹了凄然的調(diào)子。這調(diào)子催生的淚水，與防盜門鑰匙、鋁合金門鑰匙、抽屜鑰匙撞擊收款臺的叮當(dāng)聲混合在一起，混沌而決絕。

我和丈夫一車一車往地下室搬運(yùn)花瓶、包裝紙、插花神器……十年經(jīng)營鮮花店積攢的物品，亂七八糟堆砌于地下室，給人一種黑漆漆沉重的壓迫感。雖然它們都有具體的名稱、輪廓、顏色、鋒利度和用途，但是在我的地下室里都模糊一片，混亂不堪，散發(fā)出工業(yè)制品的刺鼻氣味，令人避而不及，徹底失去了往日那種有序的狀態(tài)、可愛的模樣。四十多把張著刀口的剪刀橫七豎八交織在一個紙箱里。刀刃鈍了，生了銹的，還原成鐵。尚且鋒利的那些，發(fā)出明亮的光，呈躍躍欲試狀。刀口上流淌著綠色汁液的那些，浮現(xiàn)我的身影以及生活的第一現(xiàn)場。站立著醬紅色小刺的那把剪刀威風(fēng)凜凜，似是用自己的基座托起了縮小版的埃菲爾鐵塔。那刺堅硬、銳利，似乎剛剛被我用打刺鉗從花朵的枝干上強(qiáng)行剝落。

那些刀具，曾經(jīng)被我握在手里，與我合二為一，剪碎生活的惶恐、亂麻、煩惱，發(fā)出修剪植物枝干的咔嚓聲。也曾經(jīng)以完美無缺的閉合，跟隨我轉(zhuǎn)戰(zhàn)南北，完成一次次有花朵陪伴的修行。但是此刻，它們和其他物品一樣，失去了本質(zhì)的意義，被打入了廢品的死牢。大腿上，被拇指和食指擰成S形的肌肉以及波紋樣的皮膚，幫我確認(rèn)了這個事實。

三萬的數(shù)學(xué)意義不言而喻。它的生活意義過于龐大。那個刮著白毛風(fēng)的冬天，我把長方形、顏色紅艷的它們（借來的）揣在懷里，扣開了B城的大門，并為自己謀得了一個藏身之處。之后的歲月，我在花店內(nèi)安于命運(yùn)，編排一場觀眾寥落的舞蹈。被玫瑰刺扎傷，被枯萎的花瓣擊中也心甘情愿。以理想主義的姿態(tài)，構(gòu)筑心中的瓦爾登湖。

合同遞到小伙手里的那一刻，快速閃過一個場景：大雪飄飄的暗夜，我騎著一輛二手電動車在公路上疾馳，后座上捆綁著破舊的鐘表外殼，一束鮮花在它的保護(hù)下舞動。大酒店門外，保安厲聲呵斥住成為雪人的我，將我拒之門外。我與他的爭吵似雪山崩塌，使我短暫戰(zhàn)栗。事后很多年，我都懷疑，當(dāng)時的勇氣來自哪里；一位中年婦女皺著眉頭朝我叫嚷：“顏色那么紅，土得掉渣?！辈涯鞘ǔ业哪樕先印@些都不算什么，重要的是這幾年我賣花掙的錢不足以支付房租與水電費(fèi)。連續(xù)七八天不開張也司空見慣。那些無人問津的花兒，雖經(jīng)我精心養(yǎng)護(hù)，依然枯萎凋零。它們每一次無聲墜落，都促使我與它們相背而行。

四

搬完物品回到家里，脫下外衣褲，胸罩也脫掉，換上肥大的睡衣，我的身體從沒有過地放松。十年緊繃的神經(jīng)一旦松弛下來，一時難以適應(yīng)，我的肉體在短柔毛的睡衣里得到了最暢快的安撫。從客廳走到書房，又從書房走到大臥室、小臥室，走到窗戶跟前駐足觀望窗外的景致。小臥室窗戶跟前的小葉女貞已露出一簇一簇的綠芽，紫葉李樹頂著一頭紫色的秀發(fā)，樹下落英滿地，令我忽生感傷。對著大臥室的一排石榴樹雖然枝干呈干枯狀，但是那枝干里藏了洶涌的潮水，必會“高聲叫嚷著正在綻露新生的希望”。

小區(qū)南門的叫嚷聲此起彼伏。收舊衣服、收破爛、賣小蔥的商販們都專注于自己的“事業(yè)”。我特別熟悉那種叫嚷聲，如熟悉自己下垂的乳房，不再生產(chǎn)雌激素的卵巢。那種人間的喧囂曾牽引著我在商海里浮沉，完成一次又一次與生活的正面交鋒。

望著他們，有種破窗而出的沖動。對能否過上不再打拼掙錢、一心享受生活、讀書寫作的日子，我持懷疑態(tài)度。但是，落在合同上的指紋，隱藏在手機(jī)銀行里的三萬元，家里一百平方米的空間，剛置辦的嶄新書桌，明明都?xì)w我所有。

賣掉花店的第二天，我像一個被生活關(guān)押很久的罪犯，對著某處呵呵笑了兩聲。很久沒有全天在家了，或者說，除了感染新冠病毒的半個月，沒有一天是完整在家的時間。忽然閑下來，如一個被繳械了的士兵，手足無措，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挨個房間打掃衛(wèi)生除塵時，墻角屋頂?shù)慕锹渚谷唤Y(jié)了很多蛛網(wǎng)，有幾只小蜘蛛在玩著倒掛的游戲。吸頂燈罩里橫陳著小蟲子的尸體，此刻它們變?yōu)橐粋€個小黑點透出來，似乎是時間流逝的證據(jù)。久不在家，家里“年久失修”的狀態(tài)一覽無余。

我好似從喧嘩的洪流中，一下被投放到了平靜的湖泊。家里的寂靜圍繞著我，除了魚缸里的水發(fā)出咕嚕咕嚕的聲音，房間里整個一片靜寂。我卻像丟了魂魄的人，四肢疲軟，精神困倦，嘗試坐到電腦前打開文檔，想修改以前寫的一篇文章，結(jié)果也是深入不進(jìn)去?？偢杏X那文字的光斑在我家的時刻不親近我，而只有在我逼仄而寒冷的鮮花店內(nèi)，文字的光斑才一個一個跳到我的面前。我的思維由此打開，徜徉在文字的快樂世界，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誰都喜歡安逸溫暖的環(huán)境，而我偏偏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思路枯竭，不能成文。也就是世俗中的那個小小的鮮花店，是我寫作的源泉和土壤，是我的金器銀器。我從中拾取文學(xué)的種子，從而播撒一株禾苗，使其長大開花結(jié)果。

說來極為可笑， 十年時間，我在花店內(nèi)不足一米長、五十厘米寬的破床上，中午尚能入眠，這天中午躺在家里寬大的床鋪上，白白躺了三個小時，竟然一點也沒有進(jìn)入夢鄉(xiāng)的意思。脫離了養(yǎng)護(hù)花材、賣花送花的瑣碎日常，像進(jìn)入了云端一樣縹緲。

三點多鐘從床上爬起來，感覺非要出去走一走了，于是帽子、口罩、手套，一應(yīng)俱全，我來到了經(jīng)常光顧的公園。銅鏡一般、蛋黃一般、懸掛在枝丫上的太陽，搖搖晃晃，一會兒就不見了蹤影。夕陽落下去很久，我還朝西天的部位搜尋。好似是第一次看見那么圓潤、那么美麗的落日?？赡苁谴丝痰拈e來無事給我的感覺：一切是熟悉的，一切又那么陌生。一切早已經(jīng)過，卻感覺今天剛剛看到。

五

鋼筋水泥的墻壁將飛馳的車輛、擁擠的人流推遠(yuǎn)，給我圈起一個“伊甸園”。

養(yǎng)生壺里煮的大棗枸杞在米黃色的水里翻滾。使用養(yǎng)生壺也有一段日子了，怎么感覺第一次看見它們在水花里翻滾的狀態(tài)竟是那么悠然美麗呢。丈夫養(yǎng)的君子蘭也開出了三朵桔黃色的花，似三個小喇叭吹出嘹亮的聲音，歡迎我這個“將士”解甲歸田。厚冠球蘭爬在客廳的窗戶上，長長的藤蔓懸掛著幾個紫色的花朵。粉色打底水紅瓣，玲瓏似玉。那完美的構(gòu)圖令人心動。魚缸里幾尾拖著紅色尾巴的魚兒，暢游著，吐著一串串的泡泡。衣櫥里掛著我春夏秋冬的衣裝，它們?nèi)绱税苍?，如照射進(jìn)屋內(nèi)的溫暖陽光。這是我的家呀，這些是我家里的組成部分，我為啥也生出陌生的熟悉感來？

十年之前的這個時刻，我都手握花朵的令箭，在城市里穿行。今天，我如完成人生使命的特工，懶散、空虛，恨不得抓住什么塞進(jìn)內(nèi)心深處。

二月蘭，這嬌小的女子，就是此刻闖入眼簾的。它們依地而生，株棵纖弱，顏色是我喜歡的藍(lán)紫色，內(nèi)斂純凈而不招搖，而且高貴典雅。花瓣四瓣猶如蝴蝶在枝頭翩翩起舞。類似原來花店內(nèi)的跳舞蘭。將它們與我販賣過的跳舞蘭扯上關(guān)系后，我的心情好了起來，想起了它的另一個名字具有的傳奇色彩。相傳諸葛亮當(dāng)年率領(lǐng)士兵路過一地，那里開滿了二月蘭，那些稚嫩的莖救了士兵們的性命。被諸葛亮命名為諸葛菜。在眼前的它們我愿意叫二月蘭。我想讓它們給這個春天傳遞出無限的詩意，慰藉我空落的內(nèi)心。轉(zhuǎn)念一想，一個花卉就是一個物種，與我平等，我不該私自給它們強(qiáng)加一些它們不愿承受的使命。它們在枝頭的搖曳看似波濤洶涌，其實寂靜無聲。這種寂靜里流淌著綠的泉水，鑲嵌了花朵的珠玉，壓制了馬路上喧嘩的市聲。我甚至聽到了蜜蜂采蜜的嗡嗡聲。它們起飛降落，準(zhǔn)確無誤瞄準(zhǔn)二月蘭的花蕊，貪婪地吮吸，最后拖著兩腿的蜂蜜騰飛而去。這是我多年沒有見到的場景。

在我起身要返回的剎那，發(fā)現(xiàn)了綠草叢中一只只藍(lán)色的大眼睛對著我眨動長長的睫毛，似乎有什么話要和我說。要不是我賣了花店擁有了大把的時間，要不是我此刻的無所依靠，我絕對不會發(fā)現(xiàn)它們——阿拉伯婆婆納。它們太小了，小到完全可以被忽略。就如原來花店附近梵家菜市場內(nèi)賣菜的那對小矮人夫妻。

但是它們并沒有因為自己的“小”或者物種的卑微，選擇退縮和緘默，而是在春天到來，在一個人的煩悶時刻，鋪開一塊帶星星的帷幕，令人驚奇而欣喜。我先是跪下，然后匍匐在它們面前，久久不起。伸出雙手，向它們討要生活在低處而不卑不亢的秘訣。它眨動長長的睫毛，給我一個類似天空般寬闊的微笑。那微笑我從小矮人夫妻中的女人臉上也看到過。

我想從草叢里撿起一朵婆婆納，溫習(xí)那些被我拋棄的花兒們，它們卻一次次從我粗壯的手指間滑落，給了我嚴(yán)重的挫敗感。它們這是安于此處啊。如菜市場的小矮人。一個人身材的小、所做事情的小、理想的小，并非真正的小，這“小”藏了宇宙的法則。

自然界具有某種力量和神秘性，長了撫慰心靈的大手。這也是我賣了花店后才體味出來的。鮮切花雛菊的近親黑心金光菊，汪洋恣肆，長圓形舌狀的花瓣撩撥著我的心。它奉獻(xiàn)的黃金床鋪滿足了我對財富的熱切盼望。B城那條熙熙攘攘的街道，我藏匿自身的一隅，逐漸遠(yuǎn)去模糊。所有我販賣過的花朵，在它的光影中悠蕩，直至與它重合。

它們都曾以清爽的面容，衣袂飄飄，推動我參與過一座城市的生命盛宴。

【作者簡介：瓔寧，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濱州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作品見于《十月》《詩刊》《青年文學(xué)》《散文》等刊，出版有散文集《飛翔的另一種形式》和《隱形的麥芒》兩部。曾獲首屆吳伯簫散文獎一等獎、齊魯散文獎一等獎、第十一屆全國海洋大賽二等獎、第五屆中華鐵人文學(xué)獎等獎項，多篇散文被《散文選刊》《散文海外版》等選刊轉(zhuǎn)載，或入選《與你遙遙相望——中國散文二十家》《民生散文選》《山東作品年選》等選本。】